我們來到一所麵對隅田川的巨大綜合醫院。


    從一進後門,右手邊就是懸掛十字架的禮拜堂來看,這多半是天主教醫院。我們搭乘的勞斯萊斯phantom過停車場而不入,直接穿過大樓之間來到中庭。這醫院似乎經過多次擴建,較近的雪白七樓建築造型頗為現代,中庭正麵的卻是古意盎然的灰色四樓建築。


    這也是第四代曾告訴我的醫院,愛麗絲都來這裏看診。


    我感到很諷刺。這明明是紫苑寺家為了接生不可告人的私生子,才臨時砸下大筆資金升級配備及人員的醫院。結果卻成了其名下醫療機關中的最尖端,當家和繼承人都在這裏住院。


    愛麗絲板著臉縮在我身旁的座位,衣服穿的是淺黃綠色洋裝。領子、發箍和袖口都有白色滾邊,活像個洋娃娃。右手抱著約是中型的熊寶寶莉莉魯,左手緊抓小小的行動電腦。


    「小姐,我們到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顧問律師從副駕駛座探頭過來說,並充滿敵意地瞪了我一眼後轉頭迴去。


    當愛麗絲要我跟來時,老實說我也很訝異。律師和醫師都說不能帶外人,愛麗絲卻強硬地說:「不讓鳴海去,我就不去。」逼他們讓步。


    和紫苑寺家的人見麵,是讓她那麽害怕的事嗎?我自問。盡管我什麽忙也幫不上,她也要把我留在身邊嗎?


    中庭有個停放好幾輛車的角落,每輛都是黑亮氣派的大型高級進口車。我們搭的勞斯萊斯也在那車陣邊緣停下,司機先下車打開我這邊的車門。聚在其他車邊的西裝壯漢全緊盯我們這邊不放,各個都戴著白手套,應該是等候著各自主子的司機吧。


    我先愛麗絲一步下車,瞇眼仰望花季的陰雲天。我心窩固結了一團不知來由的不安。未來有什麽在等著我們?找愛麗絲是為了什麽?


    不管怎麽想,那個白袍男子用那種手段逼愛麗絲來醫院,都不可能隻是為了讓爺爺看她最後一眼。


    離醫院大樓還有一段距離時,愛麗絲停下腳步喃喃地說:


    「這醫院還是一樣這麽讓人討厭,又是彩繪玻璃又是十字架的……」


    眼前這大樓的一樓窗口全是描繪大天使迦百列及聖母瑪莉亞的彩繪玻璃,正門上端有個小十字架。


    「那邊是婦產科,所以就弄了一堆聖母領報的場麵。品味很糟吧?我每次看都覺得很蠢。」


    「小姐,您要更常來檢查才行喔。您體質比較虛,得更加小心……」


    追上我們的醫師卑屈地陪笑著說。


    「哼。你們隻是想把我的身體當實驗品隨便亂搞吧?」


    「就學者的觀點來說,我們對小姐的體質確實是有遺傳學上的興趣,不過您的健康才是我們真正──」


    「──有子!」


    我朝迸出喊聲的醫院門口望去,一名白襯衫女子搖散黑發直奔而來。是茉梨小姐。


    「你……你真的來了?為什麽……」


    她一跑到我們身邊就抓起愛麗絲的手,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問。假如律師和醫師不在場,她說不定已經整個人抱上去了。愛麗絲撥開姊姊的手,頭轉向一邊沒好氣地說:


    「是螢哥威脅我來的。」


    「螢一……?」


    茉梨小姐的視線在我和愛麗絲之間遊移。


    接著有陣腳步聲,一道白色人影隨後出現在醫院門口。紫苑寺螢一雙手插在白袍口袋,大步朝我們走來。


    「……你也跟來啦。」


    他劈頭就瞪著我這麽說,愛麗絲往我背後躲。我即使氣勢輸人,也迴瞪他眼鏡後那雙銳眼點點頭。


    「因為我不曉得愛麗絲一個人來,會被你們怎麽樣啊。」


    「你來不來還不是一樣。」


    紫苑寺螢一說完就看向愛麗絲:


    「動作很快嘛,有子。我還以為你會再想辦法多拖延一下時間呢。有他當保鏢,讓你這麽放心嗎?」


    「少說那些有的沒的。」愛麗絲撇開視線,噘起了嘴:「被螢哥你弄得亂七八糟的電腦,是我做生意的工具,不是像以前那樣用來玩。我隻是希望你能早一點把權限還給我而已。」


    「看到你來就夠了。我已經把你的密碼都還原了。」


    愛麗絲睜大眼睛,掏出行動電腦劈哩啪啦地敲起鍵盤,不久放心地鬆口氣。


    「……父親狀況怎麽樣?」愛麗絲問。


    「怎麽不是問會長?」紫苑寺螢一稍稍側首。


    「那個老頭子隨便啦。」


    「就是因為不能隨便,大家才想把你找來這裏呀。如果你知道遺言是怎麽說,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吧。」


    紫苑寺螢一轉身又說:


    「光紀沒有好轉,都是那樣。」


    我一語不發地目送那白袍背影返迴醫院,愛麗絲在我身旁咬著唇。茉梨小姐好幾次都想對我們說些什麽,但幾經猶豫後仍隻是一個咽唾。


    律師和司機,以及來自其他車的醫師跟著包圍我們。


    「來,小姐,我們走吧。」律師的聲音在愛麗絲背後推了推。


    「大家都在等,先去打聲招唿吧。」醫師和律師都這麽說,但不管他們怎麽勸,愛麗絲都堅持要先見父親,於是我們就在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的隨同下前往醫院六樓。


    茉梨小姐在病房門口的讀卡機刷過門卡,雙開自動門立即靜悄悄地被牆壁吸了進去。


    好空寂的病房。比教室大上一圈的空間裏隻有一張床兀然靠在牆邊,幾台機器和點滴架圍繞在側。窗簾是束上的,看得見大片天空。邊桌和窗邊架上擺著鮮豔的當季花朵。盡管如此,我仍能切膚感受到如濃霧般裹覆著整個房間的──死亡的氣息。


    有個男子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我不曉得他長得是什麽樣,因為人工唿吸器的樸素麵罩幾乎蓋滿了臉。隻看得見細瘦的頸子,還有異常突出的喉結。


    「父親,您覺得怎麽樣……有子來嘍。」


    茉梨小姐上前到床邊這麽說,但那閉合的兩眼瞼不為所動。愛麗絲拄在門口,立著指尖用力抓著熊寶寶,唇咬得失去血色而發白。我偷偷探視她的側臉,然後又看迴病床。


    我隻能想到一個老掉牙的詞──活屍。


    愛麗絲篤定決心向前邁步,我也配合她小小的步伐一點一點地接近床邊。紫苑寺螢一嗤之以鼻地趕過我們,繞到病床另一側。茉梨小姐似乎是平常就在為他看病,動作熟練地用濕毛巾擦拭患者的頸部及腋窩,替花瓶換水。


    我們總算抵達了床邊。


    從貼布、麵罩和導管之間露出的幹燥皮膚,看不見一丁點生氣。


    「……父親。」


    愛麗絲將熊寶寶按在嘴邊,隻低聲說了這麽多。


    她明明是個能操弄萬千字句,將各式各樣的案件一一割剖、分解、還原的偵探,如今泄出她唇間的,就隻有這兩個字。


    我暗中查看茉梨小姐的臉,接著是紫苑寺螢一。兩個人的眼睛都注視著躺在床上那仍有體溫的肉塊──紫苑寺光紀。


    「要摸摸看他的胸口嗎?可以感覺到心髒在跳喔。」


    茉梨小姐提議道。


    仿佛在說其他部分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一樣。愛麗絲仍咬唇不放,搖頭拒絕。


    我不禁想起過去彩夏住院的模樣。這比當時的彩夏糟得多了,至少她還能自己唿吸。


    「這都是無謂的延命處理,他已經昏迷八年了。」


    說到這裏,紫苑寺螢一看向醫師。


    「如果醫生當初機靈點判他腦死,不隻光紀免得活受罪,紫苑寺家的人也不用為了今天這種麻煩事湊在一起了。」


    「那……那怎麽行,別開這種玩笑啊,螢一先生。」


    醫師馬上不停搖頭。這段對話,我是僵著身子聽的。


    八年了。愛麗絲的父親紫苑寺光紀,已在毫無改善的狀況下,像這樣被迫殘喘八年了。


    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吧。


    愛麗絲逃家和她父親淪為植物人,同樣都是八年前。這時間上的一致,恐怕不單是巧合。疑問在胸中團團凝聚,哽住唿吸,使我想問又問不出口。然而這份揪結,或許已從我們握起的手透露給愛麗絲了。


    「父親他……從家裏三樓跳了下去。抱著我。」


    愛麗絲情緒低落地說。茉梨小姐不忍地表情苦悶,別開視線。


    「父親為了幫我逃走,把自己當成肉墊,我一點傷也沒有。爺爺嚇得口吐白沫昏了過去,全家上下也因此亂成一團,所以我才有機會直接逃出去。父親真的幫我把人都引開了。」


    「別說了,有子。」茉梨小姐一再地搖頭。


    「父親


    他──就像是被我殺死的一樣。」


    我除了默默握緊愛麗絲的手,什麽也不能做。


    在醫師的趕促下,我們離開了紫苑寺光紀的病房。搭電梯迴一樓的途中,愛麗絲、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都沒說過一句話。感到死亡氣息滲進皮膚的我,掌心在牛仔褲大腿上搓了又搓。


    我接著被帶到的,是不像會出現在醫院中的豪奢貴賓室。一張張柚木圓桌挾著寬敞間隔,坐落在鋪滿整麵地板的絲質地毯上。窗邊的大型陶瓷花瓶中,紅、白、黃色的蘭花爭相競放。美術吊燈以無數銀環組成,簡單中不失肅穆。


    十多名男女坐在椅子上,有的竊竊地交頭接耳,有的癡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的將鼻煙往鼻孔按,有的頻繁地操作著手機,每個穿的都是黑色或墨藍色的正式服裝。我和愛麗絲一跟著茉梨小姐進門,說話的人們就乍然停下,險惡的視線傾注而來。


    「……喂,那個男的是誰?」


    坐在近門桌位的中年男子瞪著我說。


    「螢一,你在想什麽啊,怎麽帶外人過來呢?」


    同桌中央那年約半百的和服女子,目光刻薄地注視就在門邊的紫苑寺螢一說。


    「他是我帶來的,義母。」


    愛麗絲的話使在場絕大多數人都繃起了身子。


    「鳴海是我的助手,如果不準他跟著我,我就迴去。」


    和服女子──既然愛麗絲稱她義母,應該是紫苑寺光紀的夫人──冷淡地答道:


    「有子,這次開的可是宗親會,不是能說給無瓜無葛的外人聽的。」


    「就請您答應了吧,恭香嬸嬸。」


    紫苑寺螢一更為冰冷地說:


    「爭這種事隻是浪費時間。我能保證,他是守口如瓶的人。」


    「呃,可是……」「野貓帶了野狗迴來啦。」「所以我才說不要找她迴來嘛。」「哪有什麽辦法,她也是當事人啊。」


    聚在這裏的人們騷動起來,如坐針氈就是這種感覺吧。我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開襟襯衫加牛仔褲的模樣,心想至少該穿茉梨小姐送我的西裝來才對。


    「而且說到帶外人過來,恭香嬸嬸你不也是一樣嗎?」


    紫苑寺螢一這麽說之後,環視與和服女子──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他們的眉心也一齊皺起。


    「什麽外人?」「沒大沒小。」


    「我的父親和兄長也是外人嗎?」紫苑寺恭香輕聲反問。


    「不姓紫苑寺的,不是外人是什麽?」紫苑寺螢一答道。


    「再怎麽說,我都姓紫苑寺。」恭香的語氣摻了一絲怒氣:「那麽我的父親和兄長自然也是紫苑寺家的親戚。」


    「都搬出去二十年了,還有臉以紫苑寺家自居啊?」


    窗邊桌位的年輕男子譏諷道,氣得紫苑寺恭香倒豎兩眉瞪了過去。


    「搬出去是理所當然的吧。」應是恭香哥哥的男性說:「是光紀自己對她不忠,恭香可是被害者啊。」


    「幹脆離一離不就好了嗎?」


    「你是想毀了恭香的下半輩子嗎!」


    話題已完全岔開且一觸即發,雙方都似乎早就忘了我的存在。我一麵豎耳聆聽那醜陋的爭執,一麵盡我所能整理這複雜的狀況。看樣子,夫人已離開紫苑寺家多年。應該是發覺丈夫外遇而負氣出走,在娘家待到了現在吧。不過她不願離婚,一到了分遺產的時候就攜家帶眷地跑來宗親會上攪和,也難怪氣氛會這麽糟糕。我忽然一陣作嘔。


    當律師看不下去想說點什麽時,有個站在窗邊,滿頭白發的老翁轉過身來宏亮地說:


    「有幾個外人又怎麽樣?早點把這場煩人的會開完,早點迴去。」


    幾個人含蓄地朝他望去,我也瞇著眼注視老人的麵孔。


    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吾郎大師的哥哥。他威嚴的模樣,仿佛是將臉上和善氛圍全抽光的吾郎大師。


    「……既然二伯這麽說了,我也沒意見……」


    夫人歎口氣,瞥向背後:


    「各位怎麽說呢?」


    我也重新掃視眾人,並為之愕然。因為在這裏,哪個人有無紫苑寺家的血統簡直一目了然。紫苑寺一族的眉宇之間全有種毒花般的詭譎美感,唯獨紫苑寺恭香那一桌看不見那種危險氣質。


    不姓紫苑寺的人──都是外人。


    「那個人的身家背景都已經摸清楚了吧?這樣要封他的嘴還不簡單,讓他待著並不會有什麽影響。」


    一名男子看著我這麽說。他一臉煩悶地將一肘拄在桌上,年約四十,五官與紫苑寺螢一神似──但作為他父親又太年輕了,應該是年紀有段差距的哥哥。旁人聽了麵麵相覷,不太情願地點點頭。


    他們同意我留下,反而將我推入絕望。若趕我走,我就能帶愛麗絲一起迴去了。我一秒鍾都不想讓她多吸這裏的髒空氣。


    窗邊的老翁就近拉張椅子坐下,朝這裏點個頭。


    「那麽,我先從會長的狀況開始說明。」


    等候在我背後的眼鏡醫師誠惶誠恐地說:


    「會長目前肝功能、腎功能、心肺功能指數都很低,意識也不清楚,恐怕──」


    「可以直接明說還剩多少天嗎,菌村醫師?」始終高吊兩端唇角的年輕男子問道。稱作菌村的醫師刻意地幹咳幾聲後說:


    「……恐怕是,今明兩天的事。」


    「要死還留一堆麻煩,怎麽不把爛攤子收完再死。」


    白發老翁喃喃地說。


    沒有人試圖阻止他,或臉上有一點難堪。


    「前些日子都還活蹦亂跳。」「他上個月不是自己去德國談生意嗎?」


    「想不到會說倒就倒……」「還以為他會活到一百歲呢。」


    隻聽得見這樣的竊竊細語。


    我更強烈地感覺到,這裏真的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現在的我,就像個淤泥裏的蛤蠣。盡管他們都同意我留下,也不該在一個素未謀麵的小鬼麵前,不當一迴事地說這麽露骨的話吧。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這種人,還是當家命危而一夕爆發的繼承問題,讓他們顧不了那麽多了呢?


    「既然中穀律師也來了,想必是為了宣布遺囑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側眼瞪視律師問。中穀律師拿手帕擦擦雙下巴底下的汗水,開口說:「這個嘛,我有保密義務,不便明說。」


    「尊重律師這些無聊的場麵話吧。」紫苑寺螢一開口說:「我們就自己猜自己的,中穀律師你就把嘴閉好,慢慢聽我們猜測。也許我們會從你的表情裏得到一些主觀的結論,不過那並不違反保密義務吧?」


    聽了紫苑寺螢一這麽說,中穀律師表情凝重地頷首。真是場可憎的宗親會。


    「都把情婦的孩子找來了,遺囑怎麽說還難猜嗎?」


    年輕男子酸溜溜地表示。


    「會長在光紀叔叔出事以後,一直堅信他總有一天會恢複。所以遺囑大概也還是那樣,幾乎全部都要給光紀叔叔吧?」


    中穀律師麵著牆一語不發,頭微微地縱向挪動。


    「呃,那個……身為一名法界人士,我想和大家聊一點法律知識。法定繼承人並不包含甥姪輩,就會長的情況而言,繼承人是兄弟姊妹。再進一步嘛,假如法定繼承人都過世了,繼承人的子女就會成為代襲繼承人。呃,具體來說就是,若會長指定妹妹照美夫人繼承財產,在這個照美夫人已經過世的情況下,他的兒子光紀先生就會成為法定的代襲繼承人。雖然結果可能還是一樣,但還是,嗯……」


    律師裝作替他們補充專門知識,實際上和迴答了yes無異。


    「老頑固。他和死人有什麽兩樣?」白發老翁咒罵道。我感到身邊的茉梨小姐猛然顫了一下。老翁瞪著那樣的她,繼續說:「錢都給他也無所謂,可是股份和不動產怎麽辦?這關係到上萬員工的生活啊。」


    「爺爺您和會長討論過這方麵的事嗎?爺爺您也是法定繼承人吧?」


    紫苑寺螢一對白發老翁問,而老人搖了搖頭。


    「沒有。大哥這幾年提都沒提過。」


    律師又緊張兮兮地開口說:


    「我想,再以法界人士的身分和各位聊點法律知識。兄弟姊妹等第三順位繼承人,沒有特留分注。換句話說,就算會長在遺囑上已經指定由照美夫人繼承所有的財產,幹嗣老爺您也沒有權力要求分產……所以,就是……」


    注:為保障親屬所繼承之財產的最低權益,立囑人分配財產時不得低於此比例


    這次幾乎等同將遺囑攤開來說了。白發老翁──看樣子,他就是會長的胞弟紫


    苑寺幹嗣──臉色一點也沒變,多半是早就心裏有數了。


    「恭香,光紀那邊有沒有……留下那類的文件?」


    這次發問的是個中年男子。這話雖令我上火,但他至少還有點人性,沒明說「遺囑」。


    「沒有。」紫苑寺恭香搖搖頭。「可是,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大問題。要是有個萬一,我自己去和當事人談一談就行了,應該沒必要開這種會吧。」


    「等到那時候就太遲了。」遠處桌位的某人說:「現在的問題,就是因為沒有對會長的遺囑早點做準備而引起的吧。光紀能活到現在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什麽時候走了都不奇怪。」


    接下來一小段時間都沒人說話,隻有視線往這裏聚集過來。茉梨小姐垂下雙眼,愛麗絲毫不畏懼地朝十多個親戚瞪迴去。


    我吞下滿口酸唾。血脈、金錢和欲望的關聯糾結得一塌糊塗,我的腦袋根本來不及整理。誰基於怎樣的立場想要愛麗絲做什麽,完全理不出頭緒。


    然而,我仍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這一切簡直無聊透頂。


    「無聊透頂。」


    愛麗絲聽見了我的心聲似的說:


    「別說遺產,我連一粒米都不想要,你們就自己去爭得鼻青臉腫吧。可以迴去了沒?我才不要把我的寶貴時間浪費在這種集會上。」


    茉梨小姐也堅強地說:


    「無論父親怎麽樣,我也什麽都不要。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


    「哼~?你不是想強調親子關係,好名正言順地分一杯羹,才那麽殷勤地每個禮拜都跑來看你爸的嗎?」


    某人的質疑使茉梨小姐氣得雙頰發紅,還往前挺了一步,但馬上就被愛麗絲拉住衣裙而轉念一想說:


    「……我自願放棄繼承權。我隻是,想讓父親……」


    茉梨小姐低下頭,聲音細小如絲。


    「也不是不行。」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說:「這判斷很聰明,也沒什麽爭執。」


    「我就是不想看見這種事發生,才硬把有子找來這裏啊。」


    紫苑寺螢一轉向我們說:


    「假如光紀叔叔就這麽死了,與其讓恭香嬸嬸一個全部獨占,給茉梨和有子繼承一部分對我方還比較好。」


    愛麗絲板起了臉:


    「……你這是說我繼承的話,就可以任你擺布嗎?」


    「你現在不就是被我擺布嗎?」


    我心裏一陣涼,他也講得太直白了吧。這個家的門風似乎是有話直說,但紫苑寺螢一更是直接得出類拔萃。


    「我不能接受。」


    這時插嘴的是與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之一。從她之前說的話判斷,應該是她的哥哥。一眼就能看出那人不是紫苑寺一族,眼中帶有濃烈的敵意。


    「話說迴來,這兩個真的是光紀的女兒嗎?就算她們當他是父親,可是母親不是酒家女嗎?有其他男人也不奇怪吧。」


    「就讓她們做個dna鑒定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說。


    「如果不是親生,就用不具親子關係取消她們的繼承權。」


    「我和有子都是父親的親生女兒!」茉梨小姐臉色蒼白,聲音也激動得發抖:「可是你們認不認可都不重要,讓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就夠了。」


    「哼。如果你們兩個都放棄繼承就好辦了,我們也不會跟你囉嗦。」


    紫苑寺恭香的哥哥大刺刺地表示。不過遠處座位上,跟著傳來老年人幹啞的聲音:


    「不準,你們得繼承。」


    會長的弟弟紫苑寺幹嗣說話了。


    「即使是情婦所生──也是紫苑寺家的人。總比外戚一手遮天要好多了。」


    事情越說越明朗,使我更加想吐,意識幾乎斷線。


    紫苑寺集團董事會會長紫苑寺光嚴,打算將所有遺產留給外甥光紀,但光紀仍處於植物人狀態,不曉得能活多久。若愛麗絲她們放棄繼承,紫苑寺家大部分財產就要落入光紀的妻子恭香及其親戚手中──也就是流到紫苑寺家之外去。「外戚」這老得像化石的詞,就是為了應付這種狀況而創造的吧。問題是,光紀和情婦生了兩個孩子。若法院認定這兩人都有權繼承光紀的遺產,就能留下原本會外流的一半資產。


    愛麗絲和茉梨小姐夾在內外戚的醜惡爭戰之間,差點沒被壓垮。


    「幹嗣二伯公沒權利說這種話吧。這件事,我和有子自己決定。」


    茉梨小姐的聲音緊繃得仿佛隨時會斷開。


    「這不是有沒有權利的問題。」紫苑寺螢一從旁冷言:「要是你不聽勸,我們可能也要對你用一些比較強硬的手段。」


    「不然你們想怎麽樣?」茉梨小姐怒目瞪視螢一說:「你們要像當初逼過來殺死我母親一樣,殺了我嗎?」


    現場氣氛隨之凍結,我也啞然注視茉梨小姐的臉。


    手背忽然一陣刺痛。愛麗絲的指甲刺進了我的肉裏,她也錯愕得張大眼睛凝視姊姊。


    殺死?


    有幾個人也和我們一樣滿麵驚訝,交互看著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耳語些什麽。是「外戚」那些人。


    首先開口的是紫苑寺恭香:


    「我聽說她是自殺的呢。」


    「你們幾個……!」茉梨小姐噙著淚水激動地喊:「你們幾個拆散我和母親,還說了那麽惡毒的話,現在還……現在還……」


    紫苑寺恭香眉梢也不跳一下地打斷茉梨小姐的激情泣訴:


    「我隻是教她一些該懂的禮貌和道理而已。」


    接著,她的視線轉向紫苑寺螢一:


    「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你們做了什麽?」


    「什麽也沒做,都是茉梨自己在胡思亂想。」紫苑寺螢一誇張地聳聳肩:「我們怎麽可能會做那麽愚蠢又沒效率的事?如果隻是要她乖乖聽話,方法要多少──」


    就在愛麗絲咬牙切齒,要衝上前去罵人時,菌村醫師放下抵在耳邊的手機說:


    「會長好像清醒了。」


    獲準進入紫苑寺光嚴的病房的,除醫師外隻有四人。


    紫苑寺恭香、紫苑寺幹嗣、中穀律師。


    以及──愛麗絲。


    其他親戚都待在走廊上屏息以待,我也在茉梨小姐身旁倚著牆,呆望雪白的病房門。


    「這也是要有子過來的原因之一。」


    紫苑寺螢一湊近過來低聲這麽說,我朝他側臉一瞪就轉迴茉梨小姐。她的下眼瞼又紅又腫,想必強忍不哭很久了。


    「你的意思是,會長說不定會因為見到朝思暮想的姪孫,就樂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改寫遺囑嗎?」


    我故意加重語氣,說得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我實在一肚子火。然而我的話沒惹惱任何人,也沒有遭受否定。真是一群惡心的家夥。我想我知道紫苑寺光紀為什麽寧願從三樓一躍而下,也要幫愛麗絲逃出去的心情了。


    「那是最理想的情況。」紫苑寺螢一說:「可是就會長的病情來講,機會很渺茫,能對有子說句話就夠了。那表示會長認同有子是紫苑寺家的一員,這樣反對她迴到紫苑寺家的聲音也會比較小。」


    我不禁凝視他的臉。他要的不隻是處理遺產,還想把愛麗絲帶迴紫苑寺家?


    親戚們又窸窓窣窣地交談起來。


    「恭香會怎麽出招呢……」


    「交給爺爺沒問題嗎?」


    「中穀律師不曉得是站在哪一邊?」


    「會長竟然要見那個小丫頭……雖說老來得孫會倍加寵愛,可是那又不是他真正的孫子。」


    血緣這種事真是狗屁,要吵去地球另一邊吵行不行?我對他們隻有這種感想,並深切地自責,早知道就帶愛麗絲跟茉梨小姐一起搬去巴黎了。一輩子替她們送可頌麵包,都比待在這種地方好上太多。


    門在這時候打開了,先出病房的愛麗絲臉上像蒙了一層粗劣貼圖般死氣沉沉,使我當場愣住。在走廊等候的人們不再私語,餓虎似的朝她看去。接在愛麗絲之後,紫苑寺恭香與醫師等人也出了病房。


    「會長又睡著了。」


    蘭村醫師麵容沉痛地表示。


    「會長怎麽說?」「他有說什麽嗎?」


    「我們還不能見他嗎?」


    親戚們全往醫師圍上去。紫苑寺恭香袒護醫師似的上前擋人,強硬地說:「醫師不是說會長睡了嗎?他現在還不是能談正經事的狀況。」


    「會長他……看來是稍微安定了點。或許不久後還會醒來吧。」


    蘭村醫師躲在紫苑寺恭香背後,怯怯地說。


    那天,由於不知道紫苑寺光嚴何時會醒,所有人都在醫院過夜。事到如今,我對含醫師在內沒一個關心患者本身的死活,


    已經不覺得驚訝了。


    應要求留下的我要傳簡訊通知姊姊時,手機被硬生生搶走。


    「這時間很敏感。要是不小心讓你把消息傳出去,事情就麻煩了。」


    紫苑寺螢一這麽說。


    他帶我來到的是醫院一樓極深處,某條走廊最尾端的房間。這一角看似平時沒人使用,牆邊層層堆疊著圓椅和折起四腳的長桌。到處是灰塵,光線昏暗。房門上的探視窗特別大,窗中鑲了欞格。格中不是毛玻璃,能清楚看見室內,再加上能從房外上鎖,使我強壓壞預感問:


    「……這不是普通的病房吧?」


    「對。這是重度精神病患的隔離病房,現在沒在用了。請放心,裏麵衛浴設備都沒少。」


    我歎了口氣:


    「怕我跑出去會出事嗎?」


    「不然你以為是怎樣?」


    有那麽一瞬間,我還真想一拳掃過去,可是看他背後還跟了其他紫苑寺家的年輕男子,隻好作罷。


    「愛麗絲呢?」


    「有子住的是和會長同一層樓的客房。假如會長醒來,她必須立刻趕過去。」


    「要關我可以,至少先讓我和愛麗絲說句話吧。」


    我隻是姑且問問,不抱指望,沒想到紫苑寺螢一馬上就把愛麗絲帶到我麵前。


    「……這房間是怎樣……」


    也難怪愛麗絲會看皺了臉。這房間真的很怪,牆麵全漆成褐色,大概是為了安定患者心神。不過這反而沒有病房的感覺,讓我靜不下來。更妙的是,它四個角落不知為何不是直角,全是圓角。是希望患者的心也能沒有棱角,變得圓潤嗎?不會吧?


    「這根本是監獄嘛,我去跟螢哥抗議!」愛麗絲調頭往走廊轉。透過門上的探視窗,能看見紫苑寺螢一倚在牆邊等著。


    「沒關係啦,我早就有這種心理準備了。」我坐到床上說。


    愛麗絲瞪了門上欞格一會兒才放鬆雙肩,到我身旁坐下,忿忿不平地將下巴埋進懷裏的熊寶寶頭上。


    「既……既然這樣,我不跟你道歉喔!」


    她忽然兇巴巴地這麽說,讓我茫然眨眼。


    「你是因為我才被卷進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沒錯,可是你別妄想我會有一點點罪惡感喔!」


    這是哪門子的生氣法?


    「原來你想道歉啊?別鬧了,我會不舒服。」


    「唔唔唔唔……」


    愛麗絲把熊寶寶在她平板的胸口前擠得扁扁的。


    「你那是什麽意思,是說我連最基本的禮貌都不懂嗎!我至少在必要的時候,還會表示一下謝意啊!」


    真的是隻有最基本的禮貌呢,不過我已經不會在意了。


    「話說迴來,我是沒想到會被關進能反鎖的房間啦。紫苑寺家的人真的很喜歡關人耶。」


    我原本是想開個玩笑打圓場,卻弄巧成拙。愛麗絲將熊寶寶往懷裏抱得更緊,不說話了。


    「……啊……對不起,讓你想起不好的事。」


    「沒關係啦。」愛麗絲小聲地說:「我之前也說過,我沒那麽在意那些,因為真正不幸的不是我,都是周遭的人。看來不隻是父親,母親的遭遇也很慘……」


    「所以你是剛剛才……知道媽媽的事嗎?」


    愛麗絲點點頭。


    「我的眼睛足以看透這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本來應該什麽事都知道才對,不過我就是不想調查我的母親。我背的債就這樣越來越多。見到父親全身是血地倒在眼前卻沒試著救他,連手都沒伸就逃走,也是因為這樣。我不是害怕被抓迴去,而是害怕知道父親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所以逃走了。」


    我默默地稍微搖頭。聽到這裏,我仍不明白愛麗絲在說些什麽,割開自己的傷口是為了告訴我什麽?債是什麽意思?


    「就算爺爺死了,我背的債也不會消失,隻會讓不得不清算的日子加速到來。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這種事,很笨吧?我一直以為隻要把它丟到一邊,離遠一點,裝作看不見就沒事了。其實我應該再早一點,憑自己的意願迴來……在爺爺還能正常說話的時候。」


    我想起愛麗絲離開紫苑寺光嚴的病房時的無機質表情,覺得有點擔心便問:


    「……爺爺和你說了什麽?」


    愛麗絲睫簾低垂,開口迴答:


    「什麽也沒說。他好像知道來的是誰,隻是無法做出反應──這是醫生說的,不過我有點懷疑。感覺他隻是睜著眼睛,其實什麽都看不見。說話就更別提了,根本沒辦法對話,虧我還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事想問清楚。」


    一雙小手抓起熊寶寶的前腳。


    「我應該早一點跟他們直接談判、斷絕關係,不要再讓紫苑寺家幹擾我的人生才對。我一直想著逃跑,結果卻因此被他們抓了迴去,很諷刺吧?」


    「哪有辦法,誰想迴去那個每個人都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家啊。他們又那樣虐待你。」


    「我就說我沒有被虐待嘛。我是很受不了那些人,可是並不恨他們。父親是自願跳下去的,而母親雖然好像被他們欺負過,可是我不知道實際情況,就連她的長相都不記得,沒道理為了她去恨他們。」


    「呃……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你不是受不了才逃出去的嗎?」


    愛麗絲輕輕搖頭:


    「我離開那個家是因為關在房間裏,能得到的知識有限的緣故。至於為什麽一次都沒迴去,我現在已經懂了。我到底在害怕什麽呢?不是爺爺,也不是愚昧又煩人的紫苑寺一族……」


    她說到這裏暫且停下,兩隻手按在黃綠色洋裝的胸口:


    「我怕的是認識我自己。」


    顏色如深海底層的雙眸向上望去:


    「你認為,我為什麽一出生就被關了那麽多年?」


    我注視愛麗絲冷冽的側臉說:


    「是因為……你媽媽,那個……跟你爸爸,關係見不得光?」


    「不是因為我是妾子,這樣說不通。姊姊不是在紫苑寺家過得很正常嗎?」


    我也曾抱持相同疑問。接著,愛麗絲更往下鑽探。


    「我身上還有其他難以解釋的問題。姊姊是長大以後才被紫苑寺家帶迴去,我是從出生就被當成紫苑寺家的孩子耶。」


    「這樣哪裏奇怪?」


    「整體說來就是,我父母親的婚外情曝光以後,不僅沒斷絕來往還懷了第二胎──也就是我──而且紫苑寺家還出錢讓我生下來,這樣還不奇怪嗎?」


    「啊啊,嗯……是很奇怪。」


    從那個宗親會,可以想見情婦曾遭受多麽殘酷的對待。紫苑寺一族的態度和愛麗絲在他們的優渥庇護下出生的事實,怎麽兜也兜不起來。


    「我從很早以前就覺得不對勁了,而且不隻是懷疑,還幾乎把真相的來龍去脈都推測出來。隻是……我不敢查證。很不可思議吧,那麽憎恨無知,對世界不斷開啟一扇扇窗口的我,對自己卻緊閉著眼睛,一眼也不敢看。若要和紫苑寺這個姓抗戰,我應該先從認識自己開始。」


    愛麗絲淡淡地自嘲說:


    「結果等我敢睜開眼睛,爺爺已經要把真相帶進墳墓裏去了。」


    「茉梨小姐應該也知道些什麽吧?」


    「那當然啊。可是現在,我沒辦法問姊姊那種事。她從那之後就倒在床上,難過到現在。」


    我想起茉梨小姐吼出滿腔悲憤的畫麵。


    紫苑寺家殺死了她的母親……


    我不曉得實際上出了什麽事,但可以確定的是,母親過去在她心中占有的位置,如今隻留下無法愈合的傷疤。就像我,鮮少提起母親並不是覺得那不好,而是我仍在為失去她哀悼。


    「我也應該和姊姊多談一談,都不知道她一個人抱著那麽痛苦的迴憶。我和她沒見過幾次麵,又隻想徜徉在網海之中,對身邊的現實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又一開始就沒有母親陪伴,完全不了解姊姊的心情。」


    「這樣很正常啊,誰能真正了解別人的心情呢。」


    愛麗絲眨了眨眼:


    「你應該──多少了解一點吧?你的母親不是很早就過世了嗎?」


    我聳肩搖頭,迴答:


    「茉梨小姐的狀況和我完全不一樣。我媽媽是車禍過世,恨誰也沒用,而且能恨的卡車司機也死在那場車禍了。像茉梨小姐那樣……」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嗯……」了一聲後說:「像她那樣的,我完全不懂。」


    「可是,你至少會傷心難過吧?」


    這麽問之後,愛麗絲垂下雙眼:


    「請原諒我問你這麽冒昧的問題。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我想了想,開口說:


    「難過啊


    ……感覺有點不一樣。怎麽說呢,好像拔掉浴缸的塞子那樣,心裏有很多東西不斷地流走,最後什麽也不剩。所以老姊說我那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掉,可是我自己沒什麽印象。」


    「原來……是這樣啊。」


    愛麗絲手按上黃綠色洋裝胸口,低頭注視。她在找心裏是不是哪裏開了洞嗎?


    「如果我也失去很重要的人,不知道會變得怎麽樣。根本沒辦法想像。」


    「……呃,愛麗絲你,就是,跟爸爸……」


    汙血在地麵逐漸擴散的畫麵不禁浮現腦海,使我接下來的話在咽喉揪成一團。盡管保住了性命,他也是昏睡不醒了整整八年,與死人無異。再說,愛麗絲還目擊了那一刻,受的傷應該比我深多了吧?


    「就跟你說我不懂嘛。」


    愛麗絲噘起小嘴:


    「我和父親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麵,就算到我房間來,也說不上幾句算是對話的話,隻會愣愣地看我寫程式,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人。隻是他時常送書給我,我會喜歡提普奇的作品,就是因為他送我她的全套著作。」


    她的語氣裏增添了幾分暖意。


    「但他也隻是送書而已,從來沒問我讀了有什麽感想,想看什麽書。我想,他大概是不曉得怎麽和我說話吧。畢竟我處在很特殊的狀況,其中一部分原因還是他自己造成的。」


    愛麗絲一邊說,指尖一邊在裙擺滾邊上滑動,仿佛在追溯記憶。


    「父親抱著我從三樓跳下去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不知道是怎麽迴事。我不懂父親為何會甘願為了我犧牲到那種地步,隻能照他說的,丟下他趕快逃走。」


    還會為什麽……因為他是你父親,因為他愛你啊。


    可是我說不出口。我不是偵探,沒有替死者代言的資格或能力。


    愛麗絲撥平皺了的裙子,接著喃喃地說:


    「說不定姊姊很恨我。」


    「為什麽?」


    「因為她很愛父親。聽說她現在每個禮拜都會來這邊一次,心裏大概會想,是我害父親變成那樣的吧。」


    我不禁歎息。記得茉梨小姐也是這樣,覺得妹妹一定會恨她。這對姊妹,居然還像到這方麵來了。


    「那不是你的──」


    我驚覺不該這麽說,闔上了嘴。


    那就是她的出發點。這位尼特族偵探曾說,世界上會有那麽多不幸,是因為自己沒能力阻止。如此宏大的思想實驗,將愛麗絲捆在那冰冷的房間中。使她時時咀嚼自己的無力,成為全知無能的搜尋者。既然無法斷絕哀痛,就至少在無知的黑暗之中點一盞燈,守望到最後一刻。


    「是我的錯。」她低語:「如果我是全能的,父親就不會那麽慘了。都是我的錯。」


    「純粹是可能性的問題?」


    「是啊,我以前跟你說過嘛。」


    「那是騙我的吧?」


    愛麗絲睜大眼睛,直視著我。


    「……我騙你什麽?」


    「你說過你不是聖人,也不是真的想救人吧?」


    「難得你會記得這種事。所以呢?」


    「但那都是騙我的,其實你很想救人吧?」


    幾顆光點在愛麗絲的眼瞳中搖曳,幾近破碎。


    「……你……你在說什麽啊?」


    「其實你當初很想救你爸爸吧,就連沒見過的母親也想拯救。」


    愛麗絲聽得雙頰潮紅,繃成直線的嘴抖個不停。


    「是怎樣,你以為你很懂我啊!」


    「這一點我還是懂的。」


    我迴視愛麗絲那對隨時要氾濫的眼睛說:


    「我都在你身邊待一年半了,完全不懂你的話,算什麽助手?」


    我的話讓愛麗絲猛踏雙腳,將布偶按上床把臉埋進去,在床單上滾來滾去。


    她總是操弄百萬言詞,在理論的迷宮中馳騁無阻的麵貌,幾乎遮蔽了我的雙眼。仔細想想,其實事情很單純。若懼怕無知,成為學者、探險家或新聞記者都好,為何偏偏要當偵探呢?


    因為她想拯救立於絕望邊緣的人,就這麽簡單。


    「得意什麽啊!」愛麗絲滿臉通紅地大喊,長長黑發亂糟糟地倒豎起來。「當自己是我的好夥伴嗎?還有你是什麽意思,怎麽都是我在說啊!你不是有事才叫我來的嗎!」


    「咦?」


    我目瞪口呆。


    「你不是要螢哥叫我過來嗎?是為了拜托我幫你聯絡家裏什麽的吧!」


    「沒有啊,我隻是想看你好不好而已。我怕你一個人會怕嘛。」


    愛麗絲的臉紅到耳垂去了。有需要這麽生氣嗎?


    「誰……誰會怕啊!他們給我住的房間跟你差多了,有大飯店的高級套房等級耶!唯一的缺點,隻有姊姊跟我一起住而已。」


    「這樣啊,那就好。對不起,可能是我自己會怕吧。」


    愛麗絲把莉莉魯擠到我臉上來。


    「那你就把她當成我,想辦法忍受孤單吧!你搞不好要很久才會被放出去呢!」


    愛麗絲一跳下床就快步趕到病房門邊,隔著欞格朝走廊上的紫苑寺螢一吼:


    「螢哥,我講完了!快給我開門!」


    出去之後,她氣衝衝的聲音仍從走廊傳來。


    「你要把我們關到什麽時候啊!」


    「我什麽都還沒弄清楚──」


    關上的門,夾斷了紫苑寺螢一的話。


    我在床上放身一躺。胸口上的布娃娃,留有愛麗絲的些許體溫。


    即使夜晚來臨,我也無法因此入睡。沒人為我送飯,幸好我也不餓,不成問題。後來的時間我都是躺在床上,注視著漸染黑暗的天花板打發時間。


    這裏靜得令人發毛。雖說人在醫院,不過現在也才剛入夜,什麽雜音都聽不見也太誇張了。尋思片刻,我猜想那是因為這棟大樓可能是紫苑寺家專用,住院病患隻有光嚴和光紀兩個的緣故。幾乎沒看見醫護人員,也是因為看顧他們倆隻需要幾個必要人手吧。


    蘭村醫生說,愛麗絲的大伯公──紫苑寺光嚴恐怕活不過今明兩天。一旦他去世,需要逼愛麗絲來這裏的原因就少了一個,我和她是不是就能暫時重獲自由呢?但他們是會把孩子一生下來就軟禁好幾年的人,不太可能這麽簡單就放我迴去。


    冷不防湧現的想像,使我背脊發涼。


    他們……會不會為了封口就殺了我啊?


    我迴想起紫苑寺螢一眼鏡底下那對暗暗燃燒的目光。說不定他真的能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幹那種事。


    不不不,先冷靜下來。他們應該不會做那種傻事。我當了一年半的偵探助手,從社會的陰暗麵學到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要完全消滅一個人的存在,是極其困難的事」。為守密殺一個人,反而會製造更大更難隱蔽的秘密。而且想抹去所有曾經留下的痕跡,根本是天方夜譚。


    為了掩藏家族失和而殺了我?不可能……不可能吧?


    我開始覺得拚命安慰自己很蠢,便翻了個身,感到腦漿中央除了發麻之外還微微地發燙。今天它一口氣灌注太多資訊,已經超載了。一感到疲累,不怎麽重要的記憶跟著從耳朵滴滴答答地流出去。最後剩下的,隻有愛麗絲和茉梨小姐曾對我說的話。


    母親死了,父親像具活屍。


    若單純貼上這樣的標簽,紫苑寺姊妹與我的境遇還挺類似。但她們懷藏的痛切感受,我完全無法體會。


    我不懂,也想像不來。誰能真正了解別人的心情呢?


    在獨處一室的此刻,我與愛麗絲的對話一句句地反響,迴到自己身上。


    為什麽無法體會?


    因為我的母親死於車禍嗎?其中誰也不帶惡意,一時倒楣就死了。比起紫苑寺光紀與情婦那段由沾染瘋狂的愛恨交織而成的命運,簡直不值一提。


    不,不是那樣。我自問自答。


    說來說去,我隻是還無法接受母親的死罷了。父親逃避的方式太淒絕,讓我沒發現自己也在逃避現實。母親過世後,我和父親也不再交談,這單純是他的問題嗎?正如他忽視我的存在一般,我也將他當成幽靈了吧。


    啊啊,在這一小塊上,我好像能明白愛麗絲的感受。


    認識自己是件可怕的事。因為知道真相,就等同麵臨死亡。


    當我想逼自己睡一會兒而闔眼時,走廊傳來拖拉重物的聲響,接著是異樣飄忽的腳步聲。我坐起身,看見欞格玻璃另一頭,有個人站在微弱的蒼白燈光中。


    「……鳴海,你醒著嗎?」


    是女人的聲音。我下床走向門。白色襯衫,肩口疊合絹長黑發的倒影,背著夜燈映在探視窗上。


    「是茉梨小姐嗎?


    怎麽了嗎?」


    「我聽說沒人給你送飯……就幫你拿來了。」


    「啊,不好意思。謝謝。」


    我在門邊牆上摸索電燈開關,但找不著。扭了門把,發現是鎖上的。


    「裏麵好像連開燈都不行。」我歎口氣:「從那邊可以開門嗎?」


    「好像要刷卡才打得開。」


    茉梨小姐從門下方類似投報孔的開口,推進盛放餐點的托盤。雖覺得自己真的在坐牢,我還是接下了它。


    「對不起喔,讓你受這種罪。」


    她隔著厚厚的門說。


    「哎呀,這又不是你該道歉的事。」


    茉梨小姐和愛麗絲不一樣,會老實道歉呢。我忽然有這種傻想法。


    「我會盡量讓你早一點迴去,也會想辦法讓那些人絕不再找你麻煩。」


    「能這樣就好嘍。那個,你那邊還好嗎?他們當著大家的麵威脅你……」


    她低下頭,表情沒入暗影。


    「我想是不會怎麽樣。畢竟我是公眾人物,他們應該不會隨便亂來吧。隻要忍耐一點麻煩的事,照他們說的去做就行了。」


    「這個嘛,大概──也是這樣吧。」


    這麽說來,那的確不是需要反抗的事。若族人要她繼承,乖乖聽話就好。盡管不滿的外戚可能會鬧上法院,但這種事交給命令她繼承的人處理即可。一旦這場望族遺產爭奪戰成為八卦雜誌上一炒再炒的醜聞,對瑪麗·席翁這品牌也許會有點傷害,不過影響應該很有限。


    「可是有子那邊說不定不是忍忍就算了。她可能會被帶迴去。」


    「我問一下喔。」我清咳兩聲,繼續說:「我要說的可能會加重你的負擔,先跟你道個歉。假如愛麗絲放棄繼承,她那一份就會歸給你吧?這對紫苑寺家的人應該無所謂不是嗎?因為他們隻是不希望遺產全被那個太太獨吞嘛。雖然愛麗絲嘴上不介意,可是我還是覺得紫苑寺家的人很扭曲,我真的很希望他們能別再糾纏她。」


    我似乎看見茉梨小姐在欞格後笑了笑。


    「鳴海你啊,那個……」她的言語在氣息的白霧中徘徊了片刻:「好像……真的很關心有子呢。」


    「咦?呃,這個,還好啦。」


    她那似乎極為無助的語氣,使我心生惶恐。


    「可是,那大概不可能。有子恐怕無論如何都會被紫苑寺家帶迴去。」


    「為……為什麽這麽說?」


    「螢一他要的不隻是資產。有子是他培養出來的徒弟,應該會想把她留在身邊吧。」


    我迴想起紫苑寺螢一拐我到新宿那座辦公大樓時的對話。聽得出來,他對愛麗絲有種特殊的執著,而愛麗絲也害怕他。不,不是害怕,較偏向敬畏。當偵探事務所係統遭駭,愛麗絲見到熒幕上全是那男子的臉時的表情,我仍記憶猶新。


    「他也沒權利硬把人帶迴去啊。愛麗絲已經能自己賺錢,維持自己的生活了。」


    「鳴海你──」


    黑發在黑暗中遊移。茉梨小姐別開了臉,夾雜遲疑的聲音也稍微遠離。


    「你是不是,那個……不想離開……有子?」


    「呃,不是我的問題吧。」


    「否則是怎樣?」


    我「咕嚕」地吞吞口水。搞不懂她為什麽現在問我這種事。那是你們姊妹的問題吧,跟我怎麽想有關係嗎?


    幽暗燈光中,能看見她睫毛上的濕亮閃光。


    「這個,我當然不想離開她啊。都一起做了那麽久的偵探,我真的……真的──」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言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來表示愛麗絲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對不起,我不太會說。總之就是很重要的夥伴。」


    「這……這樣啊。」


    從她的聲音裏,也能感到幾分水汽。


    「我想有子她也──」


    「……怎麽樣?」


    「有子也一定……」


    話尾被黑暗漸漸地打散。


    我眨了眨眼,窺視她沉入黑暗的臉。果然有點不對勁。她來之前和愛麗絲談過什麽嗎?


    「那個,茉梨小姐──」


    就在我想問清楚時,上方傳來尖厲的警報聲,粗暴的腳步聲及金屬碰撞聲,還有幾個男女在叫喊著。


    「──快去!」「──呢?」


    「──知道,我馬上──」「動作快!」


    我和她同時抬頭望天花板。這麽晚了,是出了什麽事?


    「我去上麵看看。」


    「啊,好。」


    她即刻轉身,甩動的黑發遮起我的視線。她背影的輪廓在鑲了欞格的窗口中越來越小,一下就不見蹤影。


    我再次注視天花板,盡管明知沒用,也仍用力擰了門把好幾次才死心地迴到床上。


    醫生說光嚴的時日隻剩今明兩天,所以那一刻終於到了嗎?結果遺囑實際上是怎麽寫的呢?如果明文所有財產交由仍在世的弟弟幹嗣繼承,愛麗絲和茉梨小姐就能過和平的日子了。夫人和她那些家人也許會氣到發瘋,但那跟我們已經毫無關聯……


    我真的聽見了像是氣到發瘋的咆哮,嚇得我的背從床上彈了起來。


    「──們幹的好事吧!」「你們到底在想什麽──」


    「請冷靜點,這裏是──」「──誇張,竟然做出這種──」


    他們在吵什麽?我在黑暗中側耳聆聽。


    「──剛走而已耶,你們這樣也太──」


    「少跟我廢話!」「開什麽玩笑啊!」


    我跳下了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夫人的家人殺到會長病房去了嗎?


    再怎麽樣也不可能迴去睡的我,在床前來迴踱步。他們爭吵的原因有不少和愛麗絲有關,不曉得她會不會出事……出不了房間令人煩躁不已,我便開始檢查探視窗能不能開,試著將手深過茉梨小姐送進餐盤的開口,到處白費力氣。


    一會兒後我才打消念頭,又躺迴床上,將熊寶寶莉莉魯擺在肚子上,呆望時鍾打發時間。


    正好一個小時後,紫苑寺螢一來了。


    「你沒離開過這裏吧?」


    他從探視窗問道。我在床上坐起,做作地歎口大氣:


    「我怎麽出得去啊,門不是被你鎖起來了嗎?不說那個,上麵不曉得在吵什麽──」


    「茉梨來過這裏嗎?」


    「……咦?」


    「請迴答我的問題。有護士指稱約一個小時前在走廊上遇見茉梨,問她做什麽,她說拿東西給你吃。這是真的嗎?她來過你這裏嗎?」


    「……對……對啊。」


    問就問,表情有必要這麽急迫嗎?我這麽想著點點頭。


    「茉梨小姐的確有送吃的過來。我們聊了一下以後,樓上突然吵了起來,茉梨小姐說她上去看看就走了。」


    「幾點的事?」


    我看看手表。由於我無事可做,閑得發慌就猛看表,時間幾乎都記得很清楚。


    「淩晨一點四十五分……左右吧。」


    「你確定嗎?」


    「確定……為什麽要對時間這麽計較?上麵到底怎麽了?」


    「你聽見的是怎樣的吵鬧?」


    「很多人又跑又叫的──對了,好像還有人在對罵的感覺。」


    「我知道了。你說的和我們發現時的狀況一致。」


    紫苑寺螢一在窗口另一頭雙手抱胸。表情暗得看不清楚,但我確定絕不是神采奕奕。


    發現時?發現什麽?


    「這就表示,在發現之前,茉梨和有子不在一起。」


    「啊?這個,嗯,是這樣沒錯,因為她在這裏嘛。話說『發現』指的到底是什麽?可以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嗎?」


    我沒得到答複,隻聽見門後傳來尖銳的重物摩擦聲。我吞吞口水跑到門邊,從探視窗向下一看,隻見紫苑寺螢一正將堆在地上的長桌往牆邊推。那是用來抵住門,好讓我就算能開鎖也出不去的嗎?無所謂,快點開門就對了。我焦急地扭動門把。


    門一開,紫苑寺螢一就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說:


    「跟我來。」


    他帶我來到整齊停放在停車場中的某一輛車旁,不由分說地將我塞進副駕駛座。


    「這……這是怎樣?」


    紫苑寺螢一坐進駕駛座,默默係上安全帶,發動引擎。


    「先……先等一下,現在要去哪裏?」


    他扔個東西到我腿上,是一支行動電話。就是關我進病房前,從我手上搶走的那支。


    「還給你。安全帶扣起來。」


    「等等,愛麗絲呢?」


    紫苑寺螢一什麽也沒說,踩了油門就走。劇烈的加速度使我在副駕座椅上縮成一團,順手帶來的熊寶寶滾到腳邊。


    車上了晴海路,接連超過幾個稀疏的車尾燈又繼續加速前進。浮現在夜空


    中的大樓燈光飛快流逝,我也一再迴頭向後望去,醫院的影子早就連看都看不見了。


    我將怨慰壓迴肚子底下,氣惱地係上安全帶,瞪著紫苑寺螢一映在擋風玻璃的臉忍聲問道:


    「請你解釋清楚,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盡管如此,我仍久久得不到答複。進了內堀路之後,皇居周圍的厚實黑暗出現在右手邊,使沉默更趨凝重。


    「──其實我還滿喜歡你的。」


    等紅燈時,紫苑寺螢一呢喃著這麽說,使我疑惑地注視他的側臉。


    「所以請你將這當作是出於我的好意。如果想過安穩的人生,最好就這樣什麽都不知道就迴家,從此再也不要和姓紫苑寺的人沾上邊。」


    「……你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知道真相,就等同麵臨死亡。」


    紅燈轉綠,車子再度駛動,車內充滿被引擎聲及風聲與外隔絕的特異寂靜。


    知道真相,就等同麵臨死亡──當初告訴愛麗絲這句話的,也是這個人嗎?


    無論是不是──


    「我才不屑什麽安穩的人生。」


    我對儀表板駁斥道:


    「快點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就對了。愛麗絲她怎麽了?」


    紫苑寺螢一輕吐口氣,不知是死心、受不了了還是可憐我。


    下一次因紅燈停下時,他語氣緊繃地說:


    「紫苑寺光紀死了。」


    我盯著他的側臉不動。


    「……這種事有需要吵成那樣嗎?這不是大家都有心裏準備了嗎?醫生也說過,了不起就今明兩天──」


    我中途將話吞了迴去,反芻記憶,複誦那個名字。


    「──光紀?」


    「對。」


    「不是會長……是愛麗絲的爸爸?」


    「沒錯,光嚴會長還活著。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麽影響吧?」


    我想起那埋在病床上的幹癟身軀。愛麗絲的父親先老會長一步死了,其意義一絲絲地沁入我腦漿之中。


    「……表示失去了遺囑指定的繼承人吧。」


    「就是那樣。假如遺言真如中穀律師暗示的那樣,指定就會失去效用,紫苑寺家所有遺產就會由我的爺爺──紫苑寺幹嗣來繼承。」


    迴神時,車子已經駛動,連燈號是何時轉綠的都沒感覺。我吞吞口水,又問:


    「這樣……那個太太和她娘家的人一定很傷腦筋吧。所以才大吵大鬧嗎?」


    「如果隻是那樣,我就不會帶你走了。」


    我揪起眉,順他的視線望去。延展在擋風玻璃外的黑夜和零星光點,漫無規律地撩過車身向後飛逝。我的體溫也隨著它們點滴漏泄,身體從骨髓冷到全身。


    「光紀叔叔的人工唿吸器被拔掉了。」


    這句話,連我的唿吸也一並奪走。


    「──有人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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