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冬天,其實我邂逅了各式各樣的人,有拳擊手、軍人、小白臉、偵探和黑道。他們都是尼特族,隻是種類不同。尼特族這個詞偶爾會出現在新聞或是報紙上,我想是指沒有幹勁的無職年輕人。但同樣是尼特族,也有各種不同的麵貌,並非所有人都因為相同的理由而不工作或是不上學。 (注: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的縮寫,泛指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年輕族群。)


    「所謂的尼特族呢,不是指『什麽都不會做的人』,也不是『什麽都不想做的人』。」偵探是這樣告訴我的。 「不同的隻是規則而已。就像大家的人生是升官圖,隻有我們是西洋棋的棋子。」


    「我不是很懂,是指你們很礙事嗎?」那時的我稚氣地問了。偵探嘟起櫻桃般的小嘴想了一會兒,然後無聲地笑了。


    「對於想搶先前進的人而言應該是吧?我知道他們想把尼特族全部打包、貼上標簽,拖到垃圾場丟掉;也明白他們想指著尼特族大聲恥笑。要笑就笑吧,反正不管如何用言辭修飾,我們至今隻對社會經濟帶來負麵影響,這也是無法動搖的事實。」


    偵探望著自己張開的雙手,接著抬起頭。這次不是諷刺的苦笑,而是宛如冬日晴陽般的溫暖笑容。


    「我們是不會嘲笑自己的。就像蚯蚓不畏懼黑暗,企鵝不會因為自己不會飛翔而感到羞恥。這就是生存的意義,不是嗎?」


    我說不出話來,因為從來沒想得這麽深。就算賣弄一些看似艱難的字眼,總歸一句話--就是沒用的人嘛!


    但是,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看到死人,第一次揍了人,也逐漸開始用自己的腦袋思考關於生存這件事。親眼目睹放棄生命或是放棄尋死的人,大概誰都會變得跟我一樣吧!


    但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首先,我想說的是那年冬天遇到的人當中,唯一不屬於尼特族的普通女孩的故事。


    *


    十一月的尾聲,我和彩夏初次相遇。


    星期二放學之後,我坐在南校舍屋頂上的水塔,茫然地望著遠方的高樓大廈。平常一下課,我總是馬上到電腦教室報到,專注於隻有一名社員的社團活動。但是有電腦選修課的下午,放學之後也還是有大批學生留下來玩平日難得接觸的電腦。我無法毫不介意地走進去,所以每個星期二跟星期四總是到屋頂打發時間。望著北校舍二樓的電腦教室,發射大量的「趕快滾迴去吧!」電波,然後歎著氣眺望街道。


    我現在住的街道可以分成兩種顏色,像病人靜脈般細長的河川就是顏色的分界。靠近我這邊的是屋頂生鏽的小工廠、肩並肩排排站的廉價公寓,然後是高中。不知道為什麽,這一邊寺廟跟墓地很多;我家也在這一邊。對岸是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匯集無數條鐵路的巨大車站、沿著錯綜複雜的坡道並排的大樓、百貨公司和電視台。天氣晴朗的時候,還可以看見遠方都廳的影子。東京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竟可以讓日本隨處可見的無趣住宅與大廈林立的都會在此和平共處。


    從屋頂眺望,車站附近就彷佛電視廣告裏的一幕,沒什麽真實感。大概是因為我不想靠近那一帶吧?由於放學後可以穿著製服直接跑去玩,聽說我們學校在東京都內外都還頗有人氣;要是水手服的顏色亮麗,好像還能增添四成左右的吸引力吧。


    那天是陰天,剛好可以仔細觀察平日反射刺眼陽光而看不清楚的大廈玻璃帷幕。話說迴來,那也不過是一堆切割手法相似的並排玻璃窗而已。我總是在腦海中為那些玻璃方塊著色,描繪著位圖。


    我習慣這樣獨自消磨時間。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我經常轉學,也因此養成了這個習慣。十月上旬轉進這所學校,基於沒有其他社員這個理由進了電腦社,過著無人注意的學校生活。我經常覺得上高中沒有意義,課業也完全跟不上。


    就在我遙望大廈時,腳下突然出現金屬嘰嘎聲,於是我往前探出身子。水塔建在屋頂樓梯間的上方,金屬聲是有人爬上來打開門的聲音。


    「咦?不在嗎?」


    一個女生的聲音傳來。我戰戰兢兢地探出身子朝下望,她正好迴頭,兩人四目相接。


    女孩留著一頭俏麗的短發,眉宇看似堅毅,眼眸卻和藹可親又可愛,令人印象深刻。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正想起身的時候,女孩卻露出非常驚訝的神情「哇」地叫了一聲,害我從水塔上跌了下來。


    好在是腳先著地,但是手背卻因為和水泥牆磨擦而出現一大片擦傷。我們相遇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用灑水器幫我清洗並包紮傷口。


    「為什麽要爬到那麽高的地方去呢?很危險的!」


    在傷口上貼了一堆創可貼的她如是說。被這樣一問,我也迴答不出個所以然。


    「……俗話說笨蛋和什麽東西都喜歡高處。」(注:日本俗諺「煙霧和笨蛋都喜歡高處」。)


    「要說什麽東西和煙霧都喜歡高處才有自嘲的意思啦!」


    她冷靜地吐我槽。我雖然很想逃走,卻因為手被抓住而沒辦法這麽做。


    「來,包紮好了。不可以再爬到那麽高的地方去囉。」她輕拍了一下我貼滿創可貼的右手,就像保姆訓斥幼稚園小朋友一樣,接著又笑瞇瞇地對我說:「雖然這麽說,我自己也爬過。看到梯子就想爬上去,對吧?」


    話說迴來,這家夥究竟是誰?因為不記得學校裏任何人的臉和名字,所以完全想不出來哪個女生會用這麽親暱的口氣跟我講話。


    突然,我發現別在她左手上的黃色臂章。雖然很舊而且早已褪色,但勉強可以分辨出『園藝委員』四個字。那時候,我才終於注意到欄杆旁排列了大量的花盆。學校有園藝委員會嗎?


    「啊,原來要爬到那麽高才看得見電腦教室啊!藤島同學也是那種人嗎?房間裏有人就無法專心?所謂的藝術家類型?」


    女孩手握欄杆,一邊望著對麵的校舍一邊這麽說道。我嚇了一跳。


    「--為什麽你會知道?」


    我發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驚叫。她一臉驚恐地轉向我。


    「因為我們教室在這一側的三樓,所以看得見電腦教室,而藤島同學又總是坐在窗邊。」


    被發現了。我知道自己血色盡失。這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難道連我為色情圖片上色她都知道嗎?不對,那不是重點……


    「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名字?」


    這次換她像投球前的棒球選手一樣高舉手臂,大吃一驚。


    「你不記得我嗎?我們明明是同班同學啊!」


    「咦?」


    我焦躁了起來。轉學到這所學校以來,我幾乎不和任何人交談,所以完全想不起來同班同學的名字。


    「是我告訴你福利社在哪裏,還收集了世界史的資料給你。連體育課換衣服的時候,我都幫過你!」


    「等、等一下。」


    「最後一句是騙你的啦!」


    這女人……


    「雖然我曾想過你大概不記得我,可是沒想到還真的忘記了……」


    女孩淚眼汪汪地這麽說,讓我覺得好像有點對不起她。


    「我叫篠崎彩夏,就坐在你旁邊的旁邊。為什麽這樣你還記不得我呢?」


    「對不起……」


    「藤島同學不覺得自己是一年四班的一分子吧?校慶時也蹺掉了。」


    可是我轉學一星期之後就遇到校慶,隻好不去啊!


    「也沒有別班徽。都立高中有班徽的學校可是很稀奇的喔,不別多可惜啊!」


    我是不清楚哪裏可惜,隻好騙她說:「我搞丟了。」


    「那我的借你好了,我家裏還有備用的。」彩夏如此說道,並摘下水手服領上的班徽。


    「咦?不要,不用啦。」


    「好啦,乖,不要亂動。」


    她從背後一把抓住想逃的我,我不由地停住唿吸,全身僵硬。她的雙手從背後環了上來,將班徽別在我西裝外套的領口。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那就像是她從背後抱住我吧?不,等一下,我得冷靜下來。


    仿佛經曆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的體溫終於從我背上離開。


    「嗯,這樣才乖。」


    她把我轉了過來,很滿意地點點頭。我懷著複雜的心情,低頭看了


    看藍色和綠色的班徽,宛如脖子上給係了項圈。為什麽這家夥要做到這種地步呢?我見過許多非常照顧轉學生的人,這麽不拘小節的還是頭一次遇到。


    「學校規定一定要別,不準拆下來喔。」


    「為什麽東京的學校有這麽多怪校規呢……」


    不對的應該是擅自覺得東京很自由的我吧?其中最麻煩的規定就是至少要參加一個社團。都是因為這些規定,我才會遇到這種事。


    「如果學校沒規定,藤島同學應該就是迴家社的吧?」


    怎樣?不行嗎?


    「不過電腦社明年就要消失了喔?」


    「……咦?」


    「因為三年級馬上就要畢業了。聽說四月決定預算的時候,成員不到兩個人的社團,就必須廢社。」


    這麽重要的事情,我竟然第一次聽說。我想起電腦社顧問那張蒼白的茄子臉。那個混賬,想悶不吭聲地讓電腦社倒掉嗎?難得我的社團生活這麽愜意。


    「我說啊……」


    彩夏突然提高音量,我嚇了一跳,倒退半步。


    「我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如果你肯接受交換條件……」她的表情宛如下了悲壯的覺悟。 「我願意加入電腦社喔!」


    「……交換條件?」


    「其實園藝社也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不知為何得意洋洋的彩夏,把左手的臂章別在我手上。園藝社?不是園藝委員嗎?


    「委員會老早就沒了,這是我在櫃子裏找到的,很酷吧?」


    「我一點也不覺得。」


    「為什麽你老是要這麽說話呢!」


    她整張臉都紅了。幹嘛這麽激動呢,我一點也不明白。


    「弱小的社團就要互相幫助,對吧?」


    *


    結果屈服於彩夏的脅迫,我隻好接受交換條件,一起到教職員辦公室填寫入社申請書。事情原本應該就這樣結束的。明白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屋頂,我隻好找尋新地點打發下課後的時間。迴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究竟是圖書館好還是教職員專用廁所好。


    然而,第二天放學時,彩夏一下課就走到我桌邊來:


    「我要去借上屋頂的門鑰匙,你先去拿用具吧!你知道玄關旁的置物櫃在哪裏吧?找上麵寫著『園藝委員會』那個。」


    同學的視線在往書包裏塞教科書的我和彩夏之間遊移。


    「我不是掛名而已嗎?」我開口說。


    「……隻是掛名嗎?」彩夏轉頭,臉色發青且捂著嘴。 「對……對啊,真是對不起。我……我一時太高興,所以才會衝昏頭。」


    泫然欲泣的彩夏。同學的視線刺痛了我,仿佛彩夏是我弄哭的……不,就是我弄哭的。不論如何,這樣的情況實在很糟。


    「咦,啊、等一下!」


    「藤島同學有電腦社的事,也很忙吧?對不起。」


    「沒、沒有啦--」


    「這陣子用電腦繪圖畫的女孩子也快完成了吧?裙子之後才要畫,對吧?」


    「哇啊啊!」


    我驚慌地摀住彩夏的嘴。


    「我知道了。好啦,我幫就是了。」


    「……真的嗎?」淚水一下子從彩夏的臉龐消失。 「藤島同學,謝謝你!」


    我看到她惡作劇似地吐吐舌頭。可惡,這個女人。


    「……小彩,有新社員加入了嗎?」


    身邊的女同學用複雜的眼神一邊瞄我一邊問。


    「對啊,所以戰力倍增。關於植物的事情都可以來問他喔!」


    同學們互看了一眼。


    「對了!」一個男同學舉起手。 「廁所洗手台長了很多黴菌,你們想想辦法吧。」


    「黴菌不是植物啦!」彩夏大叫。


    「不,算植物吧?」「植物跟動物的二分法已經過時了吧!」「廁所那個是青苔吧?」「地衣類不是植物喔!」「生物社的閉嘴。」「麵積越來越大了。」「看起來像人的臉。」「真的假的啊?」


    男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了起來。這個班是怎樣啊?討論了二十分鍾,結果彩夏真的從保健室拿了除黴噴劑來。我慌忙阻止一臉理所當然地要跨進男廁的她。


    「……讓我來吧!」


    大概是覺得我獨自麵對蔓延整麵廁所牆壁的黴菌而束手無策很可憐吧?幾個同學進來幫我。廁所裏充斥了氯氣的刺鼻臭味。


    「藤島,你也很辛苦呢……」


    大家竟然這麽同情我。


    「不過,篠崎也不是壞人啦。」「不是壞人。」「嗯。」


    我一邊用海綿刷牆壁,一邊無力地點頭。


    那時候我才突然驚覺,這是同班同學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卻吞吞吐吐地,連句像樣的話都答不出來。


    *


    「來辦社團迎新會吧,我請客。」


    那天傍晚,完成作業後把蘭花一盆不剩地往玄關內側搬時,彩夏如是說道。


    「我在拉麵店打工,是店員,可以算你便宜點。」


    我心想:高中女生在拉麵店打工真稀奇。


    「因為常常去就變成店員了,還有很多有趣的常客喔。要不要一起去?」


    「為什麽--」


    要是拒絕又得看彩夏哭泣的臉龐,我隻好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把工具放迴櫃子,鑰匙拿去教職員辦公室還,然後和她一起走出校門。


    聽說我還沒走到首都高速公路對麵過,她嚇了一大跳。


    「你家就住在這附近吧?」


    「才剛搬來沒多久,車站前人又多,所以不是很想去,也沒必要去。」


    「你不去書店或是唱片店嗎?」


    我點了點頭。書跟唱片多半是用網絡購物,因為實體商店就算店麵大,也不一定找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是嗎,不過那家店離車站很遠喔。拉麵沒有很好吃,可是冰淇淋很好吃,所以很有名。」


    「那就改開冰淇淋店啊……」


    「你絕對不可以對明老板這麽說喔,不然可是會吃到加了冰淇淋的拉麵的。」


    明老板應該就是拉麵店的老板,是中國人嗎?


    彩夏走在我兩步前。看著高興得輕輕跳躍的她,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麽要一直照顧我這種家夥呢?


    過橋時,送貨大卡車揚起的灰塵噴了我們一身。走進市街,鑽過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往車站前移動;隨著人潮被推進南口,再穿過地下街走出東口。


    走到地麵上,沿著鐵軌前進,穿過流浪漢帳篷並列的公園,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右轉,拉麵店就在微暗的死巷裏。商家與住家混雜的大樓一樓,隻有寫著「花丸拉麵店」的布簾那一帶是明亮的,客人們有如被捕蚊燈吸引的昆蟲般聚集一堂。


    拉麵店裏非常狹窄,店麵幾乎都被廚房占據,隻有五個吧台席,其他客人則坐在店外的鐵椅上吃麵。當中還有上班族坐在翻過來的啤酒箱上,抱著碗公吃麵。


    「你就隨便坐吧?」


    彩夏說完就晃進店裏。雖然她叫我隨便坐,問題是椅子跟啤酒箱上都已經坐滿人了。


    我窺看著她鑽進的大樓與大樓之間,通往廚房的入口旁有逃生梯,那裏坐了一個正在吃麵的男人。樓梯下方堆疊著舊輪胎、低矮的汽油桶和滿是汙漬的瓦楞紙箱。


    男人抬起頭來,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男人大概二十歲上下,膚色微黑,已經十一月了還隻穿一件t恤,隆起的上臂二頭肌完全露出。被他狠瞪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會被殺掉。


    「你是m高中的學生?」


    「不是啦,我還是初中生,看起來那麽像高中生嗎?」我沒來由地撒了謊。他放下碗公說:


    「是嗎?那個教數學的福本老師,他的頭發還健在嗎?」


    「不,他的發線早就退到了北極圈……啊!」


    他靠了過來,彈了我額頭一記。痛得我以為額頭上開了個洞。


    「……嗚嗚……你太卑鄙了。既然是我們學校畢業的,一開始說一聲不就得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覺得對方卑鄙(明明一看製服就知道是m中的學生,還撒謊的我才有毛病),我摀住額頭蹲下來,發出呻吟。這時候背後傳來聲音:


    「他不是畢業生。這家夥是被退學的,是中輟生。來,把這個吃掉。」


    一迴頭,就看到一個穿著灰色無袖背心的年輕女子站在我身後。後麵的頭發綁成馬尾,敞開的胸前可以看見纏著胸脯的白色繃帶,看起來像土木工人。因為她身上的黑色圍裙印著白色的「花丸」字樣,我才發現她是店裏的人。難不成她就是明老板?原來是女的啊!


    明老板硬塞進我手裏的,是


    裝在紙杯裏的冰淇淋。


    「老板啊,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是自己休學的,才不是被退學的。」


    「錢付清了再說,你這個無職的家夥。」


    「嬰兒剛出生的時候也都無職啊!後來才受到俗世這個大染缸的汙染。」(注:日文中,無職〈mushoku〉和無色〈mushoku〉諧音。)


    那是無色,不是無職。可是明老板沒有吐他槽的意思,逕自轉身迴到白煙彌漫的廚房裏。我手拿裝著冰淇淋的紙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


    「喂,你啊!」被退學的那位叫了我一聲。一轉身,我趕緊摀住額頭。


    「你緊張什麽!現在一年級是吧?」他看著我的班級章這麽說道。 「期中考幾科不及格?」


    「啊?」


    為什麽要問我這種事?


    「藤島同學,不要跟阿哲學長聊太久,會被傳染尼特族病菌喔。」


    直接在製服外套上黑色圍裙的彩夏手裏端著滿是碗公的托盤,走出廚房對我說。黑皮男--阿哲學長咬牙切齒,卻隻是作勢要彈彩夏的額頭。這根本是差別待遇!彩夏吐吐舌頭,端菜去給坐在店外的客人。


    「少囉嗦,趕快迴答!你看起來就是一副從一年級開始成績就滿江紅的臉。」


    雖然覺得他多管閒事,但這也是事實。我隻好小聲地迴答:「英文跟日本史要補考。」阿哲學長笑容可掬地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把我拉到汽油桶上,讓我坐下來。


    「這邊的位子其實是尼特族專用的。你有成為尼特族的潛力,要是被退學了就來這裏吧!我們會歡迎你的。」


    「不,請不要這麽期待我。」我們?還有其他人嗎?


    「為什麽?我可以從選機台開始教你啊!而且我還認識店員,馬上就能知道哪一台的中獎機率最高喔!」


    仔細一看,阿哲學長牛仔褲背後的口袋裏還塞了賭博機台情報誌。哇,這個人是專業的柏青哥打手,是真的廢人。我盡量不去看阿哲學長,用木製的湯匙吃起冰淇淋。在晚秋的夕陽下,一邊嗅著拉麵湯汁的香味,一邊品嚐冰淇淋,的確格外美味。


    阿哲學長所謂「我們」之中的第二個人,在我吃叉燒麵的時候出現了。他突然用硬物抵在我後腦勺上,還說:「不要動。丟掉武器,舉起雙手,說出你的名字跟隸屬部隊。」我嘴裏的叉燒麵差一點噴了出來。


    「咦……呃……可是……」如果舉起雙手,叉燒麵就會掉下去啊!


    「少校你來得真慢,別做蠢事了,趕快坐下。」


    阿哲學長一邊攪拌著香草冰淇淋和橙酒醬,一邊悠哉悠哉地說道。


    「他坐在我的位子上啊,這家夥是誰啊?」


    「鳴海。聽說跟彩夏是同一個社團的。」


    「宏哥說他等一下也要來,這樣位子要怎麽辦?」


    「宏仔坐在鳴海大腿上就好。」


    「原來如此。」


    什麽原來如此?


    被叫做少校的男人總算走進我的視線。他穿著深綠色混咖啡色的迷彩運動服、戴著看似堅硬的圓帽、護目鏡型的太陽眼鏡,身材纖細、皮膚像小學生一樣呈現漂亮的粉紅色,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他一邊把手上的模型槍(我想應該是模型槍,但如果是真槍該怎麽辦?)收進卡其色的背包,一邊看著我說道:


    「可是這家夥不是高中生嗎?這樣不符合尼特族的定義。」


    「別擔心,他是我學弟,再兩年就會變成了不起的尼特族了。」


    「我才不會變成尼特族!」我慌張地抗議。少校透過護目鏡瞪了我一眼,在瓦楞紙箱上坐了下來。


    「在尼特族總人口高達一億人的時代,像你這樣量產型的尼特族也是必要的吧?我國的未來真是黑暗。」


    「……量產型?」


    我誠惶誠恐地詢問量產型是什麽意思,少校指了指我,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話說你知道尼特族的定義嗎?尼特族的原意是指十六歲到十八歲不上學、不就業的人。這個字眼從英國傳進日本之後,定義就宛如爆炸般擴大成十五歲到三十四歲。因為增加了很多種類,所以還分為主動型與被動型兩種,以及瞬間型、挫折型、穴居型和躊躇型四種,另外還可嚐試以三次元座標分類為八個象限,對我來說是都沒意義的無聊分類。」


    「向井哥,讓你久等了。」


    彩夏端來了少校的鹽味拉麵,向井似乎是少校的本名。


    「不好意思,藤島同學,再等一下客人就會比較少了。」


    我努力朝彩夏發出「隨便找個借口讓我離開這個位子」的電波,可是卻被忽視了。少校喝了口湯,繼續說:


    「原本尼特族就是一種文化依賴症,隻會出現在像我們這樣富強的國家裏。我們應該更加以尼特族為榮的!熱愛培育出尼特族的國土,為了安內攘外,我們要站起來!要招募非量產型的尼特族菁英,互相切磋琢磨,結成日本新黨,果斷地挑戰邪惡的中樞!增加吧!尼特族!燃燒般地增加吧!尼特族!」


    「吵死了!閉嘴乖乖吃麵!」


    明老板的怒吼從廚房裏傳來,小鍋子也隨之飛出,碰在少校的頭上。


    「咦?那個孩子是怎麽迴事?」


    男人的聲音響起,巷子口出現一個高挑的身影。


    率性地穿著亮色係外套和卡其褲的年輕男子站在巷口。不知道是從事什麽行業的人,但散發出專業的氣息。那種氣質跟阿哲學長不同,但一樣有壓倒眾人的氣勢。那個人靠了過來,我差點從汽油桶上掉了下去。


    「他是彩夏的朋友。你看,是m中的。」阿哲學長說。 「哦?喔--」那個人笑著拍拍我穿著製服的肩膀說:


    「阿哲也有穿這身製服的時候啊!」


    那個人望瞭望狹窄的廚房後門,在阿哲學長身旁的階梯坐了下來。我內心有些許迷惑,這裏的位子不是尼特族專用的嗎?


    「你好,初次見麵。這是我的名片。」那個人從胸前口袋掏出薄薄的名片夾,遞了張名片給我。果然是認真工作的人啊!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收下名片,名片上印著:


    尼特族


    桑原 宏明


    ……嗄?我一時差點昏倒。


    為了確認自己生存的世界,我做了個深唿吸後環視四周。阿哲學長吃著冰淇淋,少校吃著漸漸泡爛的鹽味拉麵。彩夏在廚房的白煙中忙著洗碗公,明老板正在跟中華鍋的火焰搏鬥。抬頭仰望的晚秋夜空如此之高,唯一吐他槽的隻有我一個人。


    「請……請問您的工作是尼特族嗎?」


    我戰戰兢兢地問道,宏哥露出宛如拍攝牙膏廣告般的笑容迴答:


    「你在說什麽啊?尼特族不是職業喔!」


    話是這麽說沒錯。正當我要點頭時,宏哥的補充說明擊敗了我。


    「尼特族是一種生活方式。」


    居然說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幾乎要哭出來了。宏哥瞇著眼睛撥弄頭發的樣子實在帥得很沒意義。這些人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啊?


    「宏仔之前有做名片嗎?」


    「這樣搭訕的時候比較方便啊,光是給大家看就會引來一陣笑聲。」


    「不是跟你說這樣女朋友會生氣,叫你不要老是生冷不忌地亂放電嗎?」


    「啊,那個女生我已經跟她分了。我現在住在酒店小姐家。一開始就說清楚沒工作,這樣住起來輕鬆多了呢!」


    宏哥是小白臉啊!也是,他都說尼特族是生活方式了。


    我一邊遠遠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喝幹拉麵湯,不過沒有仔細品嚐味道。從片段的對話中可以得知,他們的年紀大約在十八到十九歲之間,應該是前途光明的未成年者。


    我模模糊糊地開始思索:自己會不會真的如同阿哲學長所說,不久之後也變成這樣呢?隻希望這件事不會成真。


    大家吃完拉麵,正在小口品嚐冰淇淋(阿哲學長已經吃第二個了)的時候,狹窄的大樓間突然響起吵死人的搖滾節奏,是「colorado bulldog」的前奏。三人立刻彈了起來,拿出各自的手機,三台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相同的鈴聲。 (注:colorado bulldog 為mr.big大人物合唱團的成名曲。)


    阿哲學長先接起電話,少校和宏哥的電話立刻沒了聲響,兩個人露出後悔什麽似的表情坐了下來。


    阿哲學長電話一掛,立刻朝廚房大喊:


    「老板,愛麗絲要點菜!蔥拉麵,不要麵,不要叉燒,不要蛋。」


    那不就


    隻剩蔥嗎?我這麽想著。三分鍾之後,明老板端來的碗公裏真的幾乎隻有蔥跟湯。


    「跟那家夥說清楚,我們是賣拉麵的。」明老板苦著一張臉說。


    湯海上浮著隆起的白發蔥小島,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三個人板著臉,麵麵相覷。


    「問題是,誰端去給她?」阿哲學長說。


    「愛麗絲聽起來心情不好嗎?」宏哥問道。


    「很不好。」


    「是外送嗎?」開口發問是我氣數將盡的征兆。阿哲學長點點頭,之後拍了下膝蓋。


    「既然這裏有四個人,就用山手線遊戲來決定,輸的人負責送去。」(注:山手線遊戲原本是輪流說出山手線站名的遊戲,這裏引伸為輪流說出與題目相關的事物。)


    四個人?


    「題目呢?」


    「就『常放在職業介紹所的小冊子』吧。」


    「好,那隻能跳過一次喔。」


    「等、等一下,我也算在內嗎?」


    「那就從我開始。『勞工保險受保資格說明』。」


    「『三十二歲開始找尋自我』 」


    「『兩分鍾找到你的天職!』」


    「咦,啊,呃……」


    「鳴海,你已經用掉一次跳過的機會囉。『沒人教你的有利辭職法』。」


    「『一台電腦輕鬆創業!』」


    「『三天融入新職場的完全說明』」


    「……我怎麽可能知道那種東西!」


    「惱羞成怒啦?鳴海,隻要是尼特族,大家都知道這些喔!去一趟職業介紹所卻什麽也沒做就迴來,這可是大家的必經之路。」


    不,問題是我並不是尼特族。


    「輸了就要老實認輸,敗家犬。」


    「別在意,鳴海,這不是不知道就很丟臉的事。」


    「那是當然的,別安慰我!」


    「可是還是要把麵送去喔!」


    無話可說,我就這樣掉入陷阱。


    外送的目的地是跟拉麵店同一棟大樓的三樓,308號房。就如同他們所說,「去了就知道」--門上掛著巨大的招牌。


    【neet偵探事務所】


    neet偵探事務所是用很可愛的字體寫的,底下則是一行謎樣的英文。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經過今天一整天腦袋已經麻痺得差不多的我,就算看到尼特族當偵探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了。我用裝了拉麵的托盤一角按了電鈴,改裝成附相機的電鈴上閃爍著藍色的燈。根據阿哲學長的說明,這似乎是「可以進來」的表示。


    門裏是細長型的單人房。因為空調冷氣很強,所以比外頭更冷。穿過冰箱、廚房和洗衣機並列的走廊盡頭,可以看到狹窄的房間。因為房間裏沒有隔間門,從玄關就可以看到高達天花板的電腦架,還有數不清的屏幕填滿了房間牆壁。


    「拉麵送來了……」


    「請進。」


    房間內傳來女孩稚嫩的聲音。


    手端托盤走到房間入口。這真是了不得的房間。三麵牆壁被不明所以的機器、液晶屏幕和電線所覆蓋,僅剩的空間--房間中間的地板也被床所占據。毛毯上放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布娃娃。仿佛被埋沒在布娃娃當中,穿著睡衣的背影轉頭過來。


    就像洋娃娃一樣。小小的臉,大得不相稱的眼睛,令人不敢相信的雪白肌膚,纖細的手腳,流洩在床單上的柔順黑色長發,卡通小熊圖案的淺藍色睡衣。我端著托盤,盯著女孩看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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