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發生在足足二十四小時前——
榭爾提斯在艾莉亞的陪伴下迴到塔內當天的深夜。
「…………雷奧。」
身穿織物式法衣的黑發少女，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窗邊。
比十六歲的實際年齡還年輕兩、三歲的娃娃臉及嬌小的體格。其黑色眼眸中帶有豆大的淚珠，將原本委婉內向的印象襯托得更加濃厚。
「………………你在……哪裏……」
塔內兩百八十七層，巫女的私人房間。
迴頭望向鋪有地毯的位置，卻不見他的身影。
唿喚名字，也沒有任何的迴應。總是說椅子坐起來不穩，喜歡直接盤腿坐在地板上的他……到處都找不著。
「…………拜托……拜托……」
他在與異篇卿的交戰中並受傷掉落瀑布後，已有多支救援隊前往營救，但如今仍未傳來發現的報告。
「……一定要平安無事……」
自己也利用遠視尋找掉落地點，奈何可能被衝走的流域範圍實在太大，無論花費多少時間都找不完。
「……好痛！」
額頭閃過一陣刺痛。是長時間使用沁力術式所造成的疲勞症狀。在成為巫女前的巫女見習生時期，每個人都曾一度經曆過的痛楚。
……力量使用過度了。
……就連梅玫兒也叫我停下來休息。
原本在支撐冰結鏡界三天的時間後，身體已經瀕臨極限。後來幾乎沒有休息過，又被迫投入與統政廳的聯合計畫中。這些對於身體的負擔，自己最為清楚，根本用不著別人提醒。
「啊………嗚……啊…………」
她手撐牆壁在椅子上落坐，將肩膀靠在窗框上。
身體完全使不出力。若是不找個東西倚靠，彷佛現在立刻就會倒下。
「…………雷奧……你沒事……你會一定沒事的吧。」
重複無數次的這句話。即便沒有人迴應，若不這麽持續下去，心理便會感到極度不安。
「……不會有事——」
頭部……痛得就快裂開。奇痛無比。無論吃下多麽強力的止痛藥都無法壓製。就算眼中含著淚水，依舊咬緊牙根繼續忍耐…………
————！
下一刻，春蕾的全身微微顫抖。
「有……有了…………雷奧！雷奧，雷奧——！」
蒽鬱茂密的樹林深處————瀑布下急流的岸邊。在距離那裏數公尺的大樹旁，有一名男子背靠樹幹，垂著頭蜷縮在地上。
「雷奧！」
……還活著？不，看不出來。整個人坐著，卻一動也不動。
……情願相信……他隻是昏過去而已。
「快……要趕快…………」
必須盡快通知當地的救援班。
牢牢記住以遠視找出的位置，春蕾用顫抖的手拿起筆，在地圖上對照地點。
……冷靜。如果寫錯座標，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千萬不能出錯。這是遠視的最基本原則。冷靜，必須冷靜。
準確地得出地圖上千分之一單位的方位和座標後，她將手中抄下的數值直接透過念話傳送給當地的巫女見習生。
「……唿…………!」
結束了——望著手中的便條紙，放心唿出一口氣之際，春蕾突然感覺雙肩無比沉重，整個人直接倒在地板上。
……不行……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
就在意識即將中斷時——
「辛苦你了，春蕾。」
…………咦？
聲音傳來。在僅有自己一人的房間內。
「真的很不簡單呢。不過，我也認為雷奧會平安無事哦。畢竟那種程度的傷勢，他是不可能就此倒下的。」
「————是誰？」
一旁的窗邊，某個修長的影子正學著自己倚靠在上麵。
黑色帽子、黑色西裝及黑色鞋子。帶著一身全黑的打扮，這位異篇卿彷佛與黑夜融為一體般站在那裏。
…………這個聲音。
…………是異篇卿……和榭爾提斯交談過的。
「總算是順利來到這裏了。話說迴來，雷奧不在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這樣一來，我的目的就很容易達成了。」
「…………不要。」
「啊，不用那麽害怕，春蕾。你想一想，我怎麽可能會對你動粗呢？」
「咦？」
——怎麽迴事？
眼前的人是敵人。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但這名異篇卿表現出來的態度卻猶如在和朋友交談。
「大概就如你所想像的那樣吧。你瞧————」
伊格尼德向前一步。
玻璃窗另一端的塔外照明透入室內，站立於窗戶正前方的異篇卿被燈光照出的瞬間。
「——！」
春蕾忘了唿吸和眨眼，隻是睜大眼睛愣在原地。
看得見。
臉部藏在帽子底下，體型也被西裝所遮掩，但確實看得見。即便藉由衣物掩飾，唯獨「沁力的形狀」是無法隱藏的。
「從小遭父母虐待的少女。你極度的對人恐懼症，一般被認為是受此影響。經常過著看她人臉色，充滿猜疑的日子。然而諷刺的是，這也使得後天性的罕見沁力術式開花結果。」
微微抬起帽緣的空白。
他一步接著一步走來。必須逃走……盡管心裏這麽想著，春蕾卻隻能保持倒地的姿勢，完全動彈不得。
眼前的異篇卿，胸口處隱約可見的事物。那是——
「讓一個人的心象，沁力的形狀加以實體化的『世界圖畫』。藉由這種力量，你發現了當初還是煉護土的雷奧。每個人的沁力形狀都是獨一無二的，絕對沒有其他相同的形狀。而這對我來說，正是非常麻煩的力量。」
「……不……會的……」
從乾渴喉嚨中擠出的聲音，恰恰代表了春蕾此刻的心境。
看得見。
在伊格尼德胸膛的位置，呈半透明顯現的沁力影像。那形狀是——
「……咦…………奇……奇怪？」
「形狀」確實看得見，但卻令人無法置信。
這不可能。因為這麽一來……空白真正的身分便是…………？
「為什……麽……」
「你沒有猜錯。你所目睹的『沁力形狀』，就是我的真麵目。所以我才來到這裏。真沒想到，能看穿我真正身分的人居然是春蕾……你。」
異篇卿往這邊伸出手來。
「…………為……為什麽……」
「待一切結束後，我會告訴你的。所以春蕾，請到我們的據點一趟吧。別擔心，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的限製。」
始終隱藏臉部的伊格尼德，嘴角欣喜地上揚————而春蕾的意識也隨之沉入黑暗。
2
天結宮二十二層，塔內醫院。
「艾莉亞小姐，辛苦您了。您現在可以穿上衣服。」
「哇……哇啊——冷死了。」
被白色法衣打扮的巫女見習生輕拍背部，艾莉亞幾乎整個人跳起。畢竟現在的她全身赤裸，隻纏著一條薄薄的毛巾，已陸續接受了好幾個小時的精密檢查。
「哈啾！嗚嗚，為什麽要帶我來這麽冷的地方。」
「請您多多忍耐。我們接獲命令，要確認您的衣服或身體有沒有附著『他』的魔笛。」
「……要我說幾次，榭爾提斯的魔笛根本不用擔心。」
她鼓著臉頰來到更衣室，拿起被特地裝
進塑膠袋，上麵貼有「淨化完成」標簽的自己愛用的工作服。
「啊，不過味道真香。應該都幫我洗過了吧。」
穿上的瞬間，一股舒暢的香味傳來。平時習慣了機械油汙的氣味，艾莉亞反倒對此感到相當新鮮。
「艾莉姊姊————！艾莉姊姊也結束了嗎？」
一名黑發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來。她也已換上天藍色的連衣裙，一副準備好迴家的樣子。
「哦——優特，你也出來啦。太好了，我們都被無罪釋放了。」
「無罪？」
「就是可以迴去囉。好，等我一下，先來確認行李……」
打開指定的櫃子，裏麵放著自己的包包。內部擺放的物品已被移動過，想必是全數淨化之後又仔細檢查有無魔笛的殘留。
「點心、果汁、通信機……好，應該全在這裏了！那麽，我們就離開這個樓層吧。」
「好——！」
牽著優特的手，艾莉亞來到二十二層的第三櫃台。
「……嗯，好像是在這裏吧。那個，我們是指定編號0987-4g的艾莉亞和指定編號0986-9k的優特——」
「好的，是艾莉亞小姐和優特小姐吧。魔笛的殘留測試辛苦兩位了。經過詳細的檢查後，結果反應值為零。」
望著電子終端的畫麵，少女笑著迴答。盡管對方操作終端的手法相當熟練，身上所穿的卻非白袍，而是黃色的法衣。
「對了對了，你也是巫女見習生，而不是醫生嗎？」
「是的。這個第三櫃台是由巫女見習生輪流管理。由於涉及魔笛的診療及結果通知，巫女見習生比醫生更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我懂了。原來如此。」
接過列印出的測試結果，艾莉亞彷佛要將它看穿一般，最後整隻手默默地塞進包包————用力捏皺紙張。
……我和優待的所有項目都是正常值。
……在這麽清楚明白的情況下，榭爾提斯卻還是被抓？那又何必叫我們來檢查呢。
「還有，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可以迴去了嗎？」
「是的。通過這扇二號門左轉，就是中央電梯了。普通人可以使用，請從那裏前往地麵樓層。」
「這邊呢？」
艾莉亞指著兩條岔路當中的右側。
左側空蕩蕩，右側的通道上卻有看似護士的人正在大排長龍，令她不禁覺得好奇。
「是和兩位接受同樣診斷的人哦。目前正在排隊等候。」
「不會吧？咦，這麽多人……？」
「真的有些應付不過來。」
巫女見習生苦笑一下，又迅速恢複原來的表情。
「應該都是候補生吧。由於長期和『他』參加同樣的訓練，害怕自己也會感染魔笛，於是便前來要求淨化。」
「……是嗎。優待，我們走吧。」
眯著眼睛看了看這些人，艾莉亞再度牽起優特邁出步伐。她快步地通過冷清的二號門。
「…………」
「艾莉姊姊，你在生氣嗎？」
「……不知道。不過我不太喜歡這個樣子。」
若要具體形容何謂「這個樣子」，或許很難辦到吧。隻不過內心隱約對當前動蕩不安的緊張氣氛感到厭惡。彷佛就快喘不過氣來，渴望唿吸安穩的歡樂空氣。
「算了，總不能連我也悶悶不樂起來！好，我們趕快離開吧。去找個人大玩特玩一番！」
「耶——！可是榭爾哥哥不在哦？」
「你說到重點了。我想大概還在繼續檢查吧。」
由巫女見習生親自進行魔笛殘留值的檢查，最後還被強迫施以淨化術式，整整用掉了一天的時間。連自己都是如此，被視為元兇的榭爾提斯實在不可能在今天被釋放。
……丟下榭爾提斯不管，就這樣迴兩隻天鵝也不太好呢。
「嗯——好吧。優待，我們去那裏。」
通過中央電梯，艾莉亞走向塔內職員才可啟動的高速電梯。隻要使用紗砂之前給的員章，就能一口氣抵達塔內較高的幾個樓層。
「去找優米姊姊嗎？」
「對對。告訴她我們已經見到榭爾提斯，多少能讓她放心一些吧？我看優米好像一直很擔心的樣子。」
讓機器讀取員章的電子認證鑰匙後，艾莉亞按下樓層號碼「260」的按鍵。再往上的樓層，就必須在兩百六十層改搭專用電梯。
咻——電梯上升，同時傳出空氣摩擦聲。望著不斷變換的樓層指示燈，電梯最後發出輕微聲響，整個停下。
「到了哦——！」
「好，趕快換搭另一台電梯吧。這裏是那些護士的樓層，紗砂一直叫我們要低調點呢。」
幹部用會議室。
……嗯嗯，記得應該是煉護士和千年獅那些人商量重要事情的樓層吧。
以前曾經路過好幾次，廣大的樓層中僅有寥寥數名煉護士，給人一種寧靜的印象。
「……話說奇怪了？是我們來錯地方了嗎？」
一走出電梯，對麵路口立刻傳來騷動聲。仔細一看，身穿儀禮服的護士慌慌張張地由左至右跑過。而且並非隻有一、兩次。每個人口中念念有詞，就連看似隊長級的人也在大發雷霆。
「什……什麽……咦，這是怎麽迴事？」
包括自己這樣的普通人，都能察覺到煉護士們緊張不安的心情。這個樓層……應該不會出現這麽混亂的場麵才對。
「————艾莉姊姊，安靜一點。」
「嗯？」
聽見這個可愛的聲音，艾莉亞迴頭望去，隻見優特正閉著眼睛做出仰望天花板的動作。
「……………………………………………這下麻煩了。」
「咦？」
「艾莉姊姊！優特聽得到那邊的人在說話哦？」
「哦……哦哦！幹得好！對了，那些人慌慌張張的做什麽？」
「嗯……嗯嗯……」
優特微微點了幾次頭。
「好像是巫女大人不見了。」
「……咦？這又是為什麽？」
「這個嘛……」
帶著純真的表情，優特直接開口道：
「他們說，巫女大人被壞人抓走了。」
﹡
天結宮一百九十九層。
『喂喂，榭爾提斯，身體狀況如何？』
「好像……已經熬過去了……不過暫時還爬不起來。」
趴在簡易床鋪上這麽迴應後，榭爾提斯勉強地伸出右手，撿起掉落在地的飲料瓶，打開蓋子開始飲用。
……可以清楚感覺到，全身都在發燙。
『我就說吧。就算沒被關起來，以你這種狀況也救不了別人。』
「…………嗯。」
出血的傷口已經發炎。令人渾身顫抖的冷意及頭痛陸續襲來，直到幾個小時前完全無法迴應伊莉斯的叫喚。
『你剛才一直在呻吟哦。中途大概昏迷了好幾次吧。』
「咦，不會吧？這麽嚴重？」
『現在是康複許多了。這樣一來，應該撐得住長時間的偵訊。』
「……真不吉利。」
『會嗎——？』
對此，機械水晶依舊不改悠哉的語氣。
『不過，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哦。被軟禁在這裏足足兩天的時間，期間還以為會不斷審問，或是派巫女見習生過來持續檢查魔笛之類的。』
「說得也是。」
是為了等待自己恢複健康？不，若是這樣，應該會派遣醫師定期診斷才對。
——總而言之，現在必須盡可能避免浪費時間。
「等有人過來時再問問看吧。」
『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了。既然你的身體已經開始恢複，接下來就要考慮如何積極行動。畢竟春蕾被盯上的危機還沒解除。』
叩……叩……
高跟鞋行走在堅硬地麵的聲音傳來。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腳步聲是往這裏接近的。說不定是來找我們的哦。』
「……不管是檢查或偵訊，總之有變化就是好事。」
不過，高跟鞋實在很少見。往來於沁理局樓層的，大多為巫女見習生和事務員。巫女見習生基本上都是普通的低跟鞋，事務員更是為了在緊急狀況時便於動員，一律規定穿著運動鞋。
叩——腳步聲在門前停下。
「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有你的任務。」
「……我知道了。是檢查對吧。」
「是任務。」
「……原來是做筆錄嗎。」
「不聽話的部下，就要處以極刑。」
機械門一打開，點燃的香菸便一直線往這裏飛來。
「哇，好危險！什……什麽！是敵人？」
「都說有任務了，蠢蛋。你不服從教官的命令嗎？」
「啊，是的，教官。失禮了………………咦？」
仔細觀察走進監禁室的人物，榭爾提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毫無皺痕的套裝及鮮紅色的領帶，搭配堅硬高跟鞋的高挑女性。嘴裏叼著煙霧彌漫的香菸，左手還拿著一根十分眼熟的長鞭。
「…………尤美黛教官？」
「居然還挺有精神的。我可是聽說你在半死不活的狀態下被關起來了。」
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如今聽來隻覺得令人無比懷念。
「話說迴來，這個房間真是古怪。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
「啊……那個，教官？您怎麽會……」
麵對打量整個房間的上司，榭爾提斯忐忑地問道。
「來打發時間的。」
「咦？可是您剛才說有任務……」
「聽到就好。就是這麽迴事。」
一麵叼著香菸，尤美黛教官毫無阻礙地繼續開口：
「我也不囉唆了。有個巡邏任務，要指派給連同你在內的莫妮卡部隊四名成員。從明天起的七天時間，到浮遊大陸的偏僻地帶繞一繞。」
…………任務？
…………我應該沒聽錯吧。
「地點呢？巡邏任務的地區是？」
「費倫的棘林。」
「呃！請等一下。那裏不是位於生態保育區嗎？」
「沒錯。唿出氣來會直接凍結的嚴寒之地。猛烈的飛雪及大規模雪崩……就算是正護士，也沒有人會自願前往那裏。」
費倫的棘林。
就連身經百戰的煉護士，光聽到這個地名也會起雞皮疙瘩。在遠比兇暴的肉食害獸要更可怕的寒冷氣候之中，巡邏任務經常伴隨著失溫而死的風險。
『哇……感覺我們又被設計了呢。』
「豈止是設計，擺明了就是居心不良。」
教官隨口這麽表示。
「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不知道你有沒有自覺，你已經被高層那些人盯上了。罪名則是擾亂天結宮秩序的最大異端。」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很好。就是這樣子了。他們現在雖然軟禁你，但還無意立刻展開審問。總之先將你拘捕，完成這個步驟後，往後要花多少時間都無所謂。這是很正常的判斷。」
「所以才有剛才的巡邏任務？」
……原來是這麽迴事。
高層所策劃的劇本，逐漸露出端倪了。
『啊——我懂了。逮捕榭爾提斯之後，下一步就是為了除籍而做的準備工作。』
「沒錯。名義上是『針對疑似帶有魔笛的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為避免不必要的混亂，在審問開始前將留置於塔外』。事實上，他們的目的是希望你在巡邏的途中出狀況。」
實際使用了魔笛。在巡邏中犯錯，導致部隊差點全滅。或者出現任何奇怪的言行舉止。
——這一切狀況，高層絕對不會放過的。
「這是為了加強將你除籍的理由。包括魔笛一事在內，倘若你在巡邏中表現不佳，狀況將會瞬間惡化。」
「……於是才特地選了費倫的棘林。」
「很好懂吧？高層就是把你當成如此危險的人物。」
咻。尤美黛教官用手指捏熄香菸。
「但在此同時，這七天是你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教官的這句話十分正確。
……與其被關在這裏，到塔外較能和外界取得聯絡。
……異篇卿的事，必須盡快通知優米和春蕾她們才行。
「到了生態保育區，大概就不會有人直接監視你了。頂多要注意巫女見習生的遠視。」
「可是，那種地方——」
「從前曾是煉護士的你，似乎不太有資格抱怨吧。」
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三年前的自己曾是煉護士的事實，如今已眾所皆知了。
……就算知道是高層的陷阱，也隻能跳進去嗎。
……到塔外去。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辦法聯絡優米和春蕾了。
「我知道了。既然是強製性的任務，自然沒有拒絕的餘地。不過就算我自己能夠應付得來，其他候補生終究還是太過勉強。不如讓我一個人——」
「我剛才說了，這是最後的機會。」
「咦？」
「你的部隊就快垮掉囉？」
……垮掉？
「莫妮卡承受的壓力很大。不過並不是來自周遭的壓力。這次的事情……你一直瞞著莫妮卡對吧？」
「————」
……沒錯。仔細迴想後，自己的確對莫妮卡隱瞞了許多秘密。
包括穢歌之庭的事、身上的魔笛、她所崇拜的煉護士身分，以及自己和優米的關係，都未曾親口向她告知。
「在我今天早上去找她談話前，莫妮卡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哦。華宮和威爾去了好幾次，卻都吃了閉門羹。」
『這種狀態下還能見到她，真是不簡單呢。』
「我一腳把門踹開了。還觸動警報係統，真是麻煩。」
『啊，果然是這樣嗎？』
「實在是慘不忍睹。臉上哭得又紅又腫，整個人縮在房間角落，像小孩子那樣蜷起雙腿。」
「…………竟然會變成這樣。」
「關於這次的任務，她一開始也拒絕了。她說不想見到你，怕到時候情緒會爆發出來。」
「這是我的責任，我心裏已經有所覺悟了。不過這種狀態下前往生態保育區，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現在不去，那要什麽時候去？」
將點著的香菸握在拳頭裏，教官用壓抑的口吻說道：
「等莫妮卡整理好心情？不可能的。房間亂了隻要收拾一下。但失去的東西，在房間內怎麽也找不著的。持續尋找不存在的東西，導致身心俱疲，一切都成為痛苦的根源。這就是現在的莫妮卡，也是你隊上的現狀。」
「…………」
「你們隻能一塊去尋找。失去的東西，光靠對話是迴不來的。到你們失落的那個地方，將它找迴來吧。」
既然部隊麵臨崩潰，那麽身為護士，就隻能到護士的戰場上去尋找失落的東西。
……真是兩難。
倘若接受巡邏任務，就會中了高層的圈套。
但如果不接受，將來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莫妮卡了。
「害怕了嗎？」
「教官您…………」
他俯視自己的上司，對上其銳利的眼神，榭爾提斯也抬頭直直望迴去。
「為什麽……要這麽幫我呢？」
「嗯？」
「身為教官，單純對我傳達任務一事就很夠了。這種狀況下，居然還去了一趟莫妮卡那裏……這又是為什麽？」
況且，會來這種地方見一個身懷魔笛的人，本身就很不可思議了。尤其在其他人都害怕感染而不敢接近自己的這個時候。
「需要理由嗎？」
盡管叼著香菸，教官依舊不改說話的速度。
「這個嘛，勉強來說……這是從我已知的情報和經驗中得出的結果。我會接近你，最首要的原因是，你看起來並不像和魔笛的汙染有直接關連。」
『這樣的意見非常寶貴。』
「再來就是你平時表現不錯，我覺得有必要幫你提前做些準備。我的想法僅止如此……真要舉出其他原因的話，大概就是對你的一種獎勵吧。」
「獎勵？」
自己曾經立下什麽功勞嗎？不僅沒有，使塔內陷入混亂一事還令自己感到有些自責。
「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但可以確定一件事。『保護了即將墜入穢歌之庭的優米大人。而代價則是，你自己墜入了穢歌之庭』————從這句話來看，你的確不顧自己的性命解救了巫女。這可說是護士的榜樣，實踐的精髓。」
「…………」
「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可恥的？你應該要感到自豪才對。」
……是啊，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救了優米而墜入穢歌之庭的記憶並不存在，這是部分原因。再者，救她也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
「挺起胸膛吧。」
肩膀傅來觸感。隻見教官不知何時伸出手來，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肩上。
「挺起胸膛，然後去幫助莫妮卡。」
「————」
「一開始或許會被她的無心之言所傷，但她這個人事實上並不堅強。沒有了你，是無法一路奮戰下去的。」
教官的另一隻手，將某樣東西拋至半空中。
「這是——」
高高飛起的雙劍劍柄。
遭拘捕時被沒收的雙劍，教官竟然特地……
『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老實說並不適合到處走動。』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了。」
一邊迴應伊莉斯的苦笑，榭爾提斯站了起來。他雙手分別接住教官拋來的雙劍，然後大步地邁出步伐。
——走吧。
前往生態保育區。前往浮遊大陸最嚴酷的環境。
「我一定會迴來的。」
同一時刻。
生死未卜的千年獅雷奧營救成功的消息傳至天結宮，僅僅就在這數分鍾之後。
3
「梅玫兒！梅玫兒你在哪裏？雷奧……聽說雷奧他獲救了，是真的嗎？」
「冷靜點，優米。不用這麽大聲，我聽得見哦。」
「不，我現在怎麽也冷靜不下來！」
天結宮兩百八十八層。
設有巫女第二位與其專屬護衛房間的這個樓層裏，優米以全速奔向梅玫兒。
「優米……我一直在為這次的事情忙得團團轉。你這麽大聲說話，我聽了會頭疼呢。」
趴在桌上的梅玫兒這麽說道。
高度兩千公尺。相較於地麵，更接近天上的這個樓層深處，備有采光良好的露台。透明強化玻璃所圍繞的空間，是為了在隆冬時節也能享受日光浴的一種措施。
「啊啊，真暖和。全身好舒暢——」
「不要說風涼話了！我聽說『接獲報告的是梅玫兒』，你先別顧著曬太陽，趕快告訴我！」
「……嗯，這個嘛——總之是生還了。你聽到的消息沒有錯哦。之所以花了這麽多時間，是因為他倒在更上遊的河岸邊。」
「上遊？不是下遊嗎？」
在遲遲未能發現生還者的案例中，大多數是漂流到更下遊的地區所導致。
「好像是雷奧當時掉落瀑布後，就立刻自己遊到岸邊了。依照專家的說法，那個地方的急流就連魚類都有可能溺斃呢。而根據發現者表示，傷口已經用酒精消毒過，還收集了枯葉點火燃燒以防止野獸靠近，整個人最後才不支倒地的。員章則是在衝擊中毀損，無法聯絡。」
「……真難以置信。」
帶著從左肩劃過胸口及腹部，直達右腹側的嚴重傷勢，竟還有餘力自我急救。優米此刻再次體認到千年獅的實力。
「不過太好了。既然那麽有精神，一定可以早日康複的。」
「…………康複嘛。」
「梅玫兒？你……你幹嘛不說話？別……別這樣好嗎？」
「他的確是得救了。不過將來恐怕再也無法拿劍————」
「……怎麽會？騙……騙人的吧！」
「當然是騙你的囉。雷奧他已經清醒——噗？等……等一下，優米！突然用拳頭打人，未免太過分了吧。」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望著撫摸臉頰一邊後退的前輩巫女，優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來。她慢慢地靠近，雙手依然握成拳頭的形狀。
「梅玫兒，這種時候還敢說謊，我不生氣行嗎？」
「……知……知道了。我就跟你說老實話吧。」
咳咳——她清了一下喉嚨。
「總之，就因為雷奧沒有大礙，我才敢開這種玩笑哦。目前正在主治醫師的指揮下檢查傷口和消毒。接下來好像會直接動手術縫合。雖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應該不至於留下後遺症才是。」
「……那我就放心了。」
她不禁按住胸口，唿出一口氣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生命力這麽驚人，其實也是一種煎熬呢。」
趴在桌上，梅玫兒微微低下視線。
「據說雷奧在送迴塔內的途中忽然醒來，對現場的部下一開口就問『狀況如何』。確認完畢後隻說了一句『……對不起』。」
「這麽說，春蕾的事情……」
春蕾被綁架的當晚，現場掉落了一張小小的便條紙。當雷奧聽見上麵正記載著自己的遇難地點時，究竟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這個答案，想必在濃縮數千倍後，已寄托於「……對不起」這句話之中了。
「我那天夜裏見到了異篇卿——」
「我聽你說過了。在塔內，而且是如此高的樓層遭到入侵時，已經算我們全盤皆輸了。畢竟巫女孤身一人，怎麽說都無法抵抗對方。我反倒真的很慶幸，你並沒有被對方抓走。」
……不過，如果自己身邊有千年獅的話。
……那天晚上或許就能擊退入侵的空白了。
「那麽，雷奧對於春蕾的狀況了解多少？」
「在他被送到塔內醫院之後，我就將已知的情報全數告知了。包括異篇卿留在春蕾房間裏的那封信也是。」
『致天結宮內親愛的各位，大家好。
那麽，在此說明一下可愛的巫女大人將會如何。我們可以提供以下三項保證：
第一，關於春蕾大人的安全，精神和肉體上都能獲得保障。
第二，隻要不對我們展開入侵和報複等任何行動，一年後便會將春蕾大人平安送迴。
第三，每周有一
次機會，由春蕾大人以念話向大家報平安。
同意這些條件，放棄對我們的一切報複和妨害行為，或是犧牲春蕾大人的安全與我們對抗。
以上請各位審慎評估，做出做聰明的判斷。』
「對方到底想做什麽？」
「這正是令人頭疼的問題呢。一年後釋放……這招太厲害了。並非十年或二十年，而是僅僅一年後。隻要考慮到春蕾能平安歸來，就不禁讓人想同意這些條件……隻是——」
梅玫兒的嘴角下垂，歎了一口氣。
沒錯，空白（伊格尼德）的留言隱藏有重大的訊息。對於異篇卿而言，隻要拖住天結宮一年的時間即可。換句話說，若塔內決定靜觀其變，異篇卿的目的在一年後便可達成。
「一年後，可能將發生某種決定性的大事。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麽，但對方可是將幽幻種關在水槽裏進行研究的一群人，絕對不能就這麽一笑置之。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又不能白白地等待一年……不過一旦出手的話，春蕾就會……」
「雷奧呢？」
「還沒迴應。我將春蕾的事情交代完畢後，他整個人又昏過去了。無論如何，暫時先別做出結論。我也想聽聽雷奧本人的想法。」
前輩巫女望向桌上空蕩蕩的玻璃杯。注視著杯底的冰塊，她一邊以右手撐住頭部。
「總之，但願到時能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我會謹記在心的。」
如今必須暫時拋開春蕾的事情，優先控製塔內的混亂。所幸雷奧已經歸來，就此消除了最大的隱憂之一。
……剩下對我來說最大的隱憂——
……就是榭爾提斯今後的處置，以及與莫妮卡前輩的關係吧。
「優米，『他』的事情是由你負責處理，進行得還順利嗎？」
「是……是的……我已經傳達過，榭爾提斯的處置將全權交由巫女負責，不過高層卻毫無迴應，我正打算再次催促。」
「是嗎。之後我讓碧歐拉去幫忙你吧。她的抗壓性很強，而且或許會有自己的一些管道。」
「好——」
優米正要點頭的瞬間，後方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優米姊姊～～」
「哦——找到了找到了！喂——優米，你還好嗎？現在有沒有時間？」
工作服打扮的少女牽著一名黑發小女孩走來。
「啊！艾莉亞！還有優特也來了！」
「哎呀——真是倒楣呢。我們跟榭爾提斯一起來天結宮，結果被一個可怕的大姊姊發現，把我們統統都抓起來了。就是……就是——」
「是不是一個叫……尼絲卡西亞的人？」
「哦哦，沒錯沒錯！就是她！對了優米，春蕾被抓走的事情是真的嗎？剛才在樓下看到一堆護士驚慌失措呢。」
「是真的哦。不過，請你們先不要告訴下方樓層的人好嗎？這個消息僅限在兩百六十層以上流傳，居住區還沒有人知道。」
梅玫兒撐著臉，聳聳肩說道。
「好啊——是嗎，原來是真的啊。枉費榭爾提斯抱著被抓的覺悟趕迴來通知。不過，優米你平安無事實在太好了。」
「……等等，艾莉亞。」
顯得有些沮喪的艾莉亞，這時忽然被優米抓住肩膀。
「榭爾提斯是為了這件事才迴到塔裏的？為了通知我和春蕾……？」
「啊，嗯嗯。你都沒聽說嗎？榭爾提斯拜托那個叫尼絲卡西亞的人好幾次，說必須加強你和春蕾的警備呢。」
「…………」
『他沒說過任何一句話。不，我詢問過是否有話要轉達給巫女大人，他卻隻是保持沉默。』
「…………是嗎。謝謝你，艾莉亞。」
居然說謊。優米緊緊咬住下唇。
……不可原諒。
……果然沒有錯……榭爾提斯果然趕迴來通知我們了。
「艾莉亞——」
「咦，嗯，什麽事？」
抓著好友的肩膀，優米正麵直視對方的眼睛。
「拜托你，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想要救榭爾提斯！」
﹡
天結宮二十一層。
走出電梯，眼前是備有無數會議室的樓層。廣大的區域都被分割成專供數人使用的小空間，成為候補生用於開會的樓層。
「……地點好像是費倫的棘林哦。」
「就是那個一堆人說隻要深唿吸，肺部就會凍僵的嚴寒地帶對吧？開什麽玩笑，是哪個家夥選了這種地方來整我們？」
瞥了一眼員章收到的郵件，威爾擺好手中的折疊椅後坐下，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還會配發防寒衣、防寒麵罩，以及遭遇暴風雪時的護目鏡。」
「拜托饒了我吧……」
「向我抱怨也沒用。這是護法院的決定。不過你剛才說的整人，或許是最貼切的表現了。」
「怎麽迴事？」
「在這次的巡邏任務中，高層會緊盯著『他』主動投降的那一刻。不，或許說露出馬腳比較合適吧。」
威爾一副大搖大擺的坐姿。華宮正對著他背後，繼續說了下去：
「這隻是我的推測……斷定『他』的魔笛有危險的理由還不充分。而這些理由，光是將他關起來一樣也難以取得。於是就有了生態保育區的任務。」
當榭爾提斯在嚴酷的環境中走投無路時，他身上的魔笛會展現何種反應。是否會失控？或者產生更另類的反應？
「畢竟整個浮遊大陸都因為榭爾提斯一個人而陷入恐慌。塔內幹部想將他逐出天結宮，也是很正常的念頭吧。」
見威爾不滿地盤起雙手，華宮將自己的椅子拉到他身旁，跟著坐了下來。
「好了，那你到底想問我什麽？」
「哎呀，這麽容易就被你看出來了。」
「就跟貓一樣，你每次靠過來就一定有什麽企圖。」
想問就快點問————麵對同事斜眼望來的催促目光，華宮更是將臉湊近：
「你剛才一直嚷著不想去生態保育區。」
「那還用說嗎？」
「不過，你並不排斥和『他』一起去吧？」
尤美黛教官交代任務的時間，恰好是中午時分。
被懷疑帶有魔笛而接受調查中的榭爾提斯，將暫時獲得釋放。你們就帶著他，前去執行生態保育區的巡邏任務——
「在名義上，我們似乎要負責監視魔笛帶原者的『他』有無在任務中逃亡。」
「…………」
「你到底怎麽想呢？」
「我哪有拒絕的理由？其他事情我不清楚，不過那家夥的魔笛很安全吧？既然這樣，這就跟普通的任務沒有兩樣啦。」
說著，他望向默默坐在牆邊的少女。
「我說得沒錯吧，主將？」
「……根據優米的說法，的確是這個樣子。如果不能保證這一點，我們也就不會接受這次的任務了。」
部隊長虛弱地握住儀禮服下襬。盡管看上去令人憂心，但相較於昨天拒絕迴答的狀態，語氣起碼已變得有力許多。
……比起草率的言語勸說，不如強製指派任務讓她自行振作起來。
……目前的狀況還不差。看來尤美黛教官的方法相當有效。
「不過還真是強人所難呢。教官說用今天剩下的半天做準備，明天直接出發。莫妮卡你自己也要準備一下吧？我會先去申請運輸車。」
「不，這花不了什麽時間。我來申請，華宮和威爾你們就麻煩檢查共用的裝備。通信機以及醫療包
之類的。」
「是嗎？那就這樣好了。」
對於他人提出的建議，也能加入自己的意見。原本擔心在部隊長的判斷能力降低時進入生態保育區隻會更雪上加霜，但現在看來似乎是多慮了。
「這份過人的毅力，不愧是從巫女見習生時代就開始鍛煉的成果。」
「什麽？」
「不不，我在自言自語。」
對認真反問的莫妮卡擺擺手，華宮唿出一口氣來。
……莫妮卡單獨一個人還沒問題。
……接下來就是和榭爾提斯碰麵時，會產生什麽樣的化學反應了。
對於榭爾提斯依舊帶有隔閡的莫妮卡。當她再度見到榭爾提斯的時候將會如何，就連華宮也沒有把握預測。
——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察覺的。
——在這種討論任務的場合中，莫妮卡竟從未提過一次他的名字。
「看來會是一次很艱辛的巡邏任務呢。」
想像著任務中可能發生的狀況，華宮輕輕抖了抖肩膀。
在冰冷空氣對流的房間裏——
「…………那都是其次，眼前還有個大問題要解決啊。」
無人聽見威爾的這麽一句低語。
事情發生在足足二十四小時前——
榭爾提斯在艾莉亞的陪伴下迴到塔內當天的深夜。
「…………雷奧。」
身穿織物式法衣的黑發少女，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窗邊。
比十六歲的實際年齡還年輕兩、三歲的娃娃臉及嬌小的體格。其黑色眼眸中帶有豆大的淚珠，將原本委婉內向的印象襯托得更加濃厚。
「………………你在……哪裏……」
塔內兩百八十七層，巫女的私人房間。
迴頭望向鋪有地毯的位置，卻不見他的身影。
唿喚名字，也沒有任何的迴應。總是說椅子坐起來不穩，喜歡直接盤腿坐在地板上的他……到處都找不著。
「…………拜托……拜托……」
他在與異篇卿的交戰中並受傷掉落瀑布後，已有多支救援隊前往營救，但如今仍未傳來發現的報告。
「……一定要平安無事……」
自己也利用遠視尋找掉落地點，奈何可能被衝走的流域範圍實在太大，無論花費多少時間都找不完。
「……好痛！」
額頭閃過一陣刺痛。是長時間使用沁力術式所造成的疲勞症狀。在成為巫女前的巫女見習生時期，每個人都曾一度經曆過的痛楚。
……力量使用過度了。
……就連梅玫兒也叫我停下來休息。
原本在支撐冰結鏡界三天的時間後，身體已經瀕臨極限。後來幾乎沒有休息過，又被迫投入與統政廳的聯合計畫中。這些對於身體的負擔，自己最為清楚，根本用不著別人提醒。
「啊………嗚……啊…………」
她手撐牆壁在椅子上落坐，將肩膀靠在窗框上。
身體完全使不出力。若是不找個東西倚靠，彷佛現在立刻就會倒下。
「…………雷奧……你沒事……你會一定沒事的吧。」
重複無數次的這句話。即便沒有人迴應，若不這麽持續下去，心理便會感到極度不安。
「……不會有事——」
頭部……痛得就快裂開。奇痛無比。無論吃下多麽強力的止痛藥都無法壓製。就算眼中含著淚水，依舊咬緊牙根繼續忍耐…………
————！
下一刻，春蕾的全身微微顫抖。
「有……有了…………雷奧！雷奧，雷奧——！」
蒽鬱茂密的樹林深處————瀑布下急流的岸邊。在距離那裏數公尺的大樹旁，有一名男子背靠樹幹，垂著頭蜷縮在地上。
「雷奧！」
……還活著？不，看不出來。整個人坐著，卻一動也不動。
……情願相信……他隻是昏過去而已。
「快……要趕快…………」
必須盡快通知當地的救援班。
牢牢記住以遠視找出的位置，春蕾用顫抖的手拿起筆，在地圖上對照地點。
……冷靜。如果寫錯座標，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千萬不能出錯。這是遠視的最基本原則。冷靜，必須冷靜。
準確地得出地圖上千分之一單位的方位和座標後，她將手中抄下的數值直接透過念話傳送給當地的巫女見習生。
「……唿…………!」
結束了——望著手中的便條紙，放心唿出一口氣之際，春蕾突然感覺雙肩無比沉重，整個人直接倒在地板上。
……不行……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
就在意識即將中斷時——
「辛苦你了，春蕾。」
…………咦？
聲音傳來。在僅有自己一人的房間內。
「真的很不簡單呢。不過，我也認為雷奧會平安無事哦。畢竟那種程度的傷勢，他是不可能就此倒下的。」
「————是誰？」
一旁的窗邊，某個修長的影子正學著自己倚靠在上麵。
黑色帽子、黑色西裝及黑色鞋子。帶著一身全黑的打扮，這位異篇卿彷佛與黑夜融為一體般站在那裏。
…………這個聲音。
…………是異篇卿……和榭爾提斯交談過的。
「總算是順利來到這裏了。話說迴來，雷奧不在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這樣一來，我的目的就很容易達成了。」
「…………不要。」
「啊，不用那麽害怕，春蕾。你想一想，我怎麽可能會對你動粗呢？」
「咦？」
——怎麽迴事？
眼前的人是敵人。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但這名異篇卿表現出來的態度卻猶如在和朋友交談。
「大概就如你所想像的那樣吧。你瞧————」
伊格尼德向前一步。
玻璃窗另一端的塔外照明透入室內，站立於窗戶正前方的異篇卿被燈光照出的瞬間。
「——！」
春蕾忘了唿吸和眨眼，隻是睜大眼睛愣在原地。
看得見。
臉部藏在帽子底下，體型也被西裝所遮掩，但確實看得見。即便藉由衣物掩飾，唯獨「沁力的形狀」是無法隱藏的。
「從小遭父母虐待的少女。你極度的對人恐懼症，一般被認為是受此影響。經常過著看她人臉色，充滿猜疑的日子。然而諷刺的是，這也使得後天性的罕見沁力術式開花結果。」
微微抬起帽緣的空白。
他一步接著一步走來。必須逃走……盡管心裏這麽想著，春蕾卻隻能保持倒地的姿勢，完全動彈不得。
眼前的異篇卿，胸口處隱約可見的事物。那是——
「讓一個人的心象，沁力的形狀加以實體化的『世界圖畫』。藉由這種力量，你發現了當初還是煉護土的雷奧。每個人的沁力形狀都是獨一無二的，絕對沒有其他相同的形狀。而這對我來說，正是非常麻煩的力量。」
「……不……會的……」
從乾渴喉嚨中擠出的聲音，恰恰代表了春蕾此刻的心境。
看得見。
在伊格尼德胸膛的位置，呈半透明顯現的沁力影像。那形狀是——
「……咦…………奇……奇怪？」
「形狀」確實看得見，但卻令人無法置信。
這不可能。因為這麽一來……空白真正的身分便是…………？
「為什……麽……」
「你沒有猜錯。你所目睹的『沁力形狀』，就是我的真麵目。所以我才來到這裏。真沒想到，能看穿我真正身分的人居然是春蕾……你。」
異篇卿往這邊伸出手來。
「…………為……為什麽……」
「待一切結束後，我會告訴你的。所以春蕾，請到我們的據點一趟吧。別擔心，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的限製。」
始終隱藏臉部的伊格尼德，嘴角欣喜地上揚————而春蕾的意識也隨之沉入黑暗。
2
天結宮二十二層，塔內醫院。
「艾莉亞小姐，辛苦您了。您現在可以穿上衣服。」
「哇……哇啊——冷死了。」
被白色法衣打扮的巫女見習生輕拍背部，艾莉亞幾乎整個人跳起。畢竟現在的她全身赤裸，隻纏著一條薄薄的毛巾，已陸續接受了好幾個小時的精密檢查。
「哈啾！嗚嗚，為什麽要帶我來這麽冷的地方。」
「請您多多忍耐。我們接獲命令，要確認您的衣服或身體有沒有附著『他』的魔笛。」
「……要我說幾次，榭爾提斯的魔笛根本不用擔心。」
她鼓著臉頰來到更衣室，拿起被特地裝
進塑膠袋，上麵貼有「淨化完成」標簽的自己愛用的工作服。
「啊，不過味道真香。應該都幫我洗過了吧。」
穿上的瞬間，一股舒暢的香味傳來。平時習慣了機械油汙的氣味，艾莉亞反倒對此感到相當新鮮。
「艾莉姊姊————！艾莉姊姊也結束了嗎？」
一名黑發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來。她也已換上天藍色的連衣裙，一副準備好迴家的樣子。
「哦——優特，你也出來啦。太好了，我們都被無罪釋放了。」
「無罪？」
「就是可以迴去囉。好，等我一下，先來確認行李……」
打開指定的櫃子，裏麵放著自己的包包。內部擺放的物品已被移動過，想必是全數淨化之後又仔細檢查有無魔笛的殘留。
「點心、果汁、通信機……好，應該全在這裏了！那麽，我們就離開這個樓層吧。」
「好——！」
牽著優特的手，艾莉亞來到二十二層的第三櫃台。
「……嗯，好像是在這裏吧。那個，我們是指定編號0987-4g的艾莉亞和指定編號0986-9k的優特——」
「好的，是艾莉亞小姐和優特小姐吧。魔笛的殘留測試辛苦兩位了。經過詳細的檢查後，結果反應值為零。」
望著電子終端的畫麵，少女笑著迴答。盡管對方操作終端的手法相當熟練，身上所穿的卻非白袍，而是黃色的法衣。
「對了對了，你也是巫女見習生，而不是醫生嗎？」
「是的。這個第三櫃台是由巫女見習生輪流管理。由於涉及魔笛的診療及結果通知，巫女見習生比醫生更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我懂了。原來如此。」
接過列印出的測試結果，艾莉亞彷佛要將它看穿一般，最後整隻手默默地塞進包包————用力捏皺紙張。
……我和優待的所有項目都是正常值。
……在這麽清楚明白的情況下，榭爾提斯卻還是被抓？那又何必叫我們來檢查呢。
「還有，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可以迴去了嗎？」
「是的。通過這扇二號門左轉，就是中央電梯了。普通人可以使用，請從那裏前往地麵樓層。」
「這邊呢？」
艾莉亞指著兩條岔路當中的右側。
左側空蕩蕩，右側的通道上卻有看似護士的人正在大排長龍，令她不禁覺得好奇。
「是和兩位接受同樣診斷的人哦。目前正在排隊等候。」
「不會吧？咦，這麽多人……？」
「真的有些應付不過來。」
巫女見習生苦笑一下，又迅速恢複原來的表情。
「應該都是候補生吧。由於長期和『他』參加同樣的訓練，害怕自己也會感染魔笛，於是便前來要求淨化。」
「……是嗎。優待，我們走吧。」
眯著眼睛看了看這些人，艾莉亞再度牽起優特邁出步伐。她快步地通過冷清的二號門。
「…………」
「艾莉姊姊，你在生氣嗎？」
「……不知道。不過我不太喜歡這個樣子。」
若要具體形容何謂「這個樣子」，或許很難辦到吧。隻不過內心隱約對當前動蕩不安的緊張氣氛感到厭惡。彷佛就快喘不過氣來，渴望唿吸安穩的歡樂空氣。
「算了，總不能連我也悶悶不樂起來！好，我們趕快離開吧。去找個人大玩特玩一番！」
「耶——！可是榭爾哥哥不在哦？」
「你說到重點了。我想大概還在繼續檢查吧。」
由巫女見習生親自進行魔笛殘留值的檢查，最後還被強迫施以淨化術式，整整用掉了一天的時間。連自己都是如此，被視為元兇的榭爾提斯實在不可能在今天被釋放。
……丟下榭爾提斯不管，就這樣迴兩隻天鵝也不太好呢。
「嗯——好吧。優待，我們去那裏。」
通過中央電梯，艾莉亞走向塔內職員才可啟動的高速電梯。隻要使用紗砂之前給的員章，就能一口氣抵達塔內較高的幾個樓層。
「去找優米姊姊嗎？」
「對對。告訴她我們已經見到榭爾提斯，多少能讓她放心一些吧？我看優米好像一直很擔心的樣子。」
讓機器讀取員章的電子認證鑰匙後，艾莉亞按下樓層號碼「260」的按鍵。再往上的樓層，就必須在兩百六十層改搭專用電梯。
咻——電梯上升，同時傳出空氣摩擦聲。望著不斷變換的樓層指示燈，電梯最後發出輕微聲響，整個停下。
「到了哦——！」
「好，趕快換搭另一台電梯吧。這裏是那些護士的樓層，紗砂一直叫我們要低調點呢。」
幹部用會議室。
……嗯嗯，記得應該是煉護士和千年獅那些人商量重要事情的樓層吧。
以前曾經路過好幾次，廣大的樓層中僅有寥寥數名煉護士，給人一種寧靜的印象。
「……話說奇怪了？是我們來錯地方了嗎？」
一走出電梯，對麵路口立刻傳來騷動聲。仔細一看，身穿儀禮服的護士慌慌張張地由左至右跑過。而且並非隻有一、兩次。每個人口中念念有詞，就連看似隊長級的人也在大發雷霆。
「什……什麽……咦，這是怎麽迴事？」
包括自己這樣的普通人，都能察覺到煉護士們緊張不安的心情。這個樓層……應該不會出現這麽混亂的場麵才對。
「————艾莉姊姊，安靜一點。」
「嗯？」
聽見這個可愛的聲音，艾莉亞迴頭望去，隻見優特正閉著眼睛做出仰望天花板的動作。
「……………………………………………這下麻煩了。」
「咦？」
「艾莉姊姊！優特聽得到那邊的人在說話哦？」
「哦……哦哦！幹得好！對了，那些人慌慌張張的做什麽？」
「嗯……嗯嗯……」
優特微微點了幾次頭。
「好像是巫女大人不見了。」
「……咦？這又是為什麽？」
「這個嘛……」
帶著純真的表情，優特直接開口道：
「他們說，巫女大人被壞人抓走了。」
﹡
天結宮一百九十九層。
『喂喂，榭爾提斯，身體狀況如何？』
「好像……已經熬過去了……不過暫時還爬不起來。」
趴在簡易床鋪上這麽迴應後，榭爾提斯勉強地伸出右手，撿起掉落在地的飲料瓶，打開蓋子開始飲用。
……可以清楚感覺到，全身都在發燙。
『我就說吧。就算沒被關起來，以你這種狀況也救不了別人。』
「…………嗯。」
出血的傷口已經發炎。令人渾身顫抖的冷意及頭痛陸續襲來，直到幾個小時前完全無法迴應伊莉斯的叫喚。
『你剛才一直在呻吟哦。中途大概昏迷了好幾次吧。』
「咦，不會吧？這麽嚴重？」
『現在是康複許多了。這樣一來，應該撐得住長時間的偵訊。』
「……真不吉利。」
『會嗎——？』
對此，機械水晶依舊不改悠哉的語氣。
『不過，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哦。被軟禁在這裏足足兩天的時間，期間還以為會不斷審問，或是派巫女見習生過來持續檢查魔笛之類的。』
「說得也是。」
是為了等待自己恢複健康？不，若是這樣，應該會派遣醫師定期診斷才對。
——總而言之，現在必須盡可能避免浪費時間。
「等有人過來時再問問看吧。」
『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了。既然你的身體已經開始恢複，接下來就要考慮如何積極行動。畢竟春蕾被盯上的危機還沒解除。』
叩……叩……
高跟鞋行走在堅硬地麵的聲音傳來。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腳步聲是往這裏接近的。說不定是來找我們的哦。』
「……不管是檢查或偵訊，總之有變化就是好事。」
不過，高跟鞋實在很少見。往來於沁理局樓層的，大多為巫女見習生和事務員。巫女見習生基本上都是普通的低跟鞋，事務員更是為了在緊急狀況時便於動員，一律規定穿著運動鞋。
叩——腳步聲在門前停下。
「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有你的任務。」
「……我知道了。是檢查對吧。」
「是任務。」
「……原來是做筆錄嗎。」
「不聽話的部下，就要處以極刑。」
機械門一打開，點燃的香菸便一直線往這裏飛來。
「哇，好危險！什……什麽！是敵人？」
「都說有任務了，蠢蛋。你不服從教官的命令嗎？」
「啊，是的，教官。失禮了………………咦？」
仔細觀察走進監禁室的人物，榭爾提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毫無皺痕的套裝及鮮紅色的領帶，搭配堅硬高跟鞋的高挑女性。嘴裏叼著煙霧彌漫的香菸，左手還拿著一根十分眼熟的長鞭。
「…………尤美黛教官？」
「居然還挺有精神的。我可是聽說你在半死不活的狀態下被關起來了。」
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如今聽來隻覺得令人無比懷念。
「話說迴來，這個房間真是古怪。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
「啊……那個，教官？您怎麽會……」
麵對打量整個房間的上司，榭爾提斯忐忑地問道。
「來打發時間的。」
「咦？可是您剛才說有任務……」
「聽到就好。就是這麽迴事。」
一麵叼著香菸，尤美黛教官毫無阻礙地繼續開口：
「我也不囉唆了。有個巡邏任務，要指派給連同你在內的莫妮卡部隊四名成員。從明天起的七天時間，到浮遊大陸的偏僻地帶繞一繞。」
…………任務？
…………我應該沒聽錯吧。
「地點呢？巡邏任務的地區是？」
「費倫的棘林。」
「呃！請等一下。那裏不是位於生態保育區嗎？」
「沒錯。唿出氣來會直接凍結的嚴寒之地。猛烈的飛雪及大規模雪崩……就算是正護士，也沒有人會自願前往那裏。」
費倫的棘林。
就連身經百戰的煉護士，光聽到這個地名也會起雞皮疙瘩。在遠比兇暴的肉食害獸要更可怕的寒冷氣候之中，巡邏任務經常伴隨著失溫而死的風險。
『哇……感覺我們又被設計了呢。』
「豈止是設計，擺明了就是居心不良。」
教官隨口這麽表示。
「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不知道你有沒有自覺，你已經被高層那些人盯上了。罪名則是擾亂天結宮秩序的最大異端。」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很好。就是這樣子了。他們現在雖然軟禁你，但還無意立刻展開審問。總之先將你拘捕，完成這個步驟後，往後要花多少時間都無所謂。這是很正常的判斷。」
「所以才有剛才的巡邏任務？」
……原來是這麽迴事。
高層所策劃的劇本，逐漸露出端倪了。
『啊——我懂了。逮捕榭爾提斯之後，下一步就是為了除籍而做的準備工作。』
「沒錯。名義上是『針對疑似帶有魔笛的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為避免不必要的混亂，在審問開始前將留置於塔外』。事實上，他們的目的是希望你在巡邏的途中出狀況。」
實際使用了魔笛。在巡邏中犯錯，導致部隊差點全滅。或者出現任何奇怪的言行舉止。
——這一切狀況，高層絕對不會放過的。
「這是為了加強將你除籍的理由。包括魔笛一事在內，倘若你在巡邏中表現不佳，狀況將會瞬間惡化。」
「……於是才特地選了費倫的棘林。」
「很好懂吧？高層就是把你當成如此危險的人物。」
咻。尤美黛教官用手指捏熄香菸。
「但在此同時，這七天是你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教官的這句話十分正確。
……與其被關在這裏，到塔外較能和外界取得聯絡。
……異篇卿的事，必須盡快通知優米和春蕾她們才行。
「到了生態保育區，大概就不會有人直接監視你了。頂多要注意巫女見習生的遠視。」
「可是，那種地方——」
「從前曾是煉護士的你，似乎不太有資格抱怨吧。」
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三年前的自己曾是煉護士的事實，如今已眾所皆知了。
……就算知道是高層的陷阱，也隻能跳進去嗎。
……到塔外去。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辦法聯絡優米和春蕾了。
「我知道了。既然是強製性的任務，自然沒有拒絕的餘地。不過就算我自己能夠應付得來，其他候補生終究還是太過勉強。不如讓我一個人——」
「我剛才說了，這是最後的機會。」
「咦？」
「你的部隊就快垮掉囉？」
……垮掉？
「莫妮卡承受的壓力很大。不過並不是來自周遭的壓力。這次的事情……你一直瞞著莫妮卡對吧？」
「————」
……沒錯。仔細迴想後，自己的確對莫妮卡隱瞞了許多秘密。
包括穢歌之庭的事、身上的魔笛、她所崇拜的煉護士身分，以及自己和優米的關係，都未曾親口向她告知。
「在我今天早上去找她談話前，莫妮卡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哦。華宮和威爾去了好幾次，卻都吃了閉門羹。」
『這種狀態下還能見到她，真是不簡單呢。』
「我一腳把門踹開了。還觸動警報係統，真是麻煩。」
『啊，果然是這樣嗎？』
「實在是慘不忍睹。臉上哭得又紅又腫，整個人縮在房間角落，像小孩子那樣蜷起雙腿。」
「…………竟然會變成這樣。」
「關於這次的任務，她一開始也拒絕了。她說不想見到你，怕到時候情緒會爆發出來。」
「這是我的責任，我心裏已經有所覺悟了。不過這種狀態下前往生態保育區，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現在不去，那要什麽時候去？」
將點著的香菸握在拳頭裏，教官用壓抑的口吻說道：
「等莫妮卡整理好心情？不可能的。房間亂了隻要收拾一下。但失去的東西，在房間內怎麽也找不著的。持續尋找不存在的東西，導致身心俱疲，一切都成為痛苦的根源。這就是現在的莫妮卡，也是你隊上的現狀。」
「…………」
「你們隻能一塊去尋找。失去的東西，光靠對話是迴不來的。到你們失落的那個地方，將它找迴來吧。」
既然部隊麵臨崩潰，那麽身為護士，就隻能到護士的戰場上去尋找失落的東西。
……真是兩難。
倘若接受巡邏任務，就會中了高層的圈套。
但如果不接受，將來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莫妮卡了。
「害怕了嗎？」
「教官您…………」
他俯視自己的上司，對上其銳利的眼神，榭爾提斯也抬頭直直望迴去。
「為什麽……要這麽幫我呢？」
「嗯？」
「身為教官，單純對我傳達任務一事就很夠了。這種狀況下，居然還去了一趟莫妮卡那裏……這又是為什麽？」
況且，會來這種地方見一個身懷魔笛的人，本身就很不可思議了。尤其在其他人都害怕感染而不敢接近自己的這個時候。
「需要理由嗎？」
盡管叼著香菸，教官依舊不改說話的速度。
「這個嘛，勉強來說……這是從我已知的情報和經驗中得出的結果。我會接近你，最首要的原因是，你看起來並不像和魔笛的汙染有直接關連。」
『這樣的意見非常寶貴。』
「再來就是你平時表現不錯，我覺得有必要幫你提前做些準備。我的想法僅止如此……真要舉出其他原因的話，大概就是對你的一種獎勵吧。」
「獎勵？」
自己曾經立下什麽功勞嗎？不僅沒有，使塔內陷入混亂一事還令自己感到有些自責。
「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但可以確定一件事。『保護了即將墜入穢歌之庭的優米大人。而代價則是，你自己墜入了穢歌之庭』————從這句話來看，你的確不顧自己的性命解救了巫女。這可說是護士的榜樣，實踐的精髓。」
「…………」
「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可恥的？你應該要感到自豪才對。」
……是啊，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救了優米而墜入穢歌之庭的記憶並不存在，這是部分原因。再者，救她也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
「挺起胸膛吧。」
肩膀傅來觸感。隻見教官不知何時伸出手來，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肩上。
「挺起胸膛，然後去幫助莫妮卡。」
「————」
「一開始或許會被她的無心之言所傷，但她這個人事實上並不堅強。沒有了你，是無法一路奮戰下去的。」
教官的另一隻手，將某樣東西拋至半空中。
「這是——」
高高飛起的雙劍劍柄。
遭拘捕時被沒收的雙劍，教官竟然特地……
『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老實說並不適合到處走動。』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了。」
一邊迴應伊莉斯的苦笑，榭爾提斯站了起來。他雙手分別接住教官拋來的雙劍，然後大步地邁出步伐。
——走吧。
前往生態保育區。前往浮遊大陸最嚴酷的環境。
「我一定會迴來的。」
同一時刻。
生死未卜的千年獅雷奧營救成功的消息傳至天結宮，僅僅就在這數分鍾之後。
3
「梅玫兒！梅玫兒你在哪裏？雷奧……聽說雷奧他獲救了，是真的嗎？」
「冷靜點，優米。不用這麽大聲，我聽得見哦。」
「不，我現在怎麽也冷靜不下來！」
天結宮兩百八十八層。
設有巫女第二位與其專屬護衛房間的這個樓層裏，優米以全速奔向梅玫兒。
「優米……我一直在為這次的事情忙得團團轉。你這麽大聲說話，我聽了會頭疼呢。」
趴在桌上的梅玫兒這麽說道。
高度兩千公尺。相較於地麵，更接近天上的這個樓層深處，備有采光良好的露台。透明強化玻璃所圍繞的空間，是為了在隆冬時節也能享受日光浴的一種措施。
「啊啊，真暖和。全身好舒暢——」
「不要說風涼話了！我聽說『接獲報告的是梅玫兒』，你先別顧著曬太陽，趕快告訴我！」
「……嗯，這個嘛——總之是生還了。你聽到的消息沒有錯哦。之所以花了這麽多時間，是因為他倒在更上遊的河岸邊。」
「上遊？不是下遊嗎？」
在遲遲未能發現生還者的案例中，大多數是漂流到更下遊的地區所導致。
「好像是雷奧當時掉落瀑布後，就立刻自己遊到岸邊了。依照專家的說法，那個地方的急流就連魚類都有可能溺斃呢。而根據發現者表示，傷口已經用酒精消毒過，還收集了枯葉點火燃燒以防止野獸靠近，整個人最後才不支倒地的。員章則是在衝擊中毀損，無法聯絡。」
「……真難以置信。」
帶著從左肩劃過胸口及腹部，直達右腹側的嚴重傷勢，竟還有餘力自我急救。優米此刻再次體認到千年獅的實力。
「不過太好了。既然那麽有精神，一定可以早日康複的。」
「…………康複嘛。」
「梅玫兒？你……你幹嘛不說話？別……別這樣好嗎？」
「他的確是得救了。不過將來恐怕再也無法拿劍————」
「……怎麽會？騙……騙人的吧！」
「當然是騙你的囉。雷奧他已經清醒——噗？等……等一下，優米！突然用拳頭打人，未免太過分了吧。」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望著撫摸臉頰一邊後退的前輩巫女，優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來。她慢慢地靠近，雙手依然握成拳頭的形狀。
「梅玫兒，這種時候還敢說謊，我不生氣行嗎？」
「……知……知道了。我就跟你說老實話吧。」
咳咳——她清了一下喉嚨。
「總之，就因為雷奧沒有大礙，我才敢開這種玩笑哦。目前正在主治醫師的指揮下檢查傷口和消毒。接下來好像會直接動手術縫合。雖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應該不至於留下後遺症才是。」
「……那我就放心了。」
她不禁按住胸口，唿出一口氣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生命力這麽驚人，其實也是一種煎熬呢。」
趴在桌上，梅玫兒微微低下視線。
「據說雷奧在送迴塔內的途中忽然醒來，對現場的部下一開口就問『狀況如何』。確認完畢後隻說了一句『……對不起』。」
「這麽說，春蕾的事情……」
春蕾被綁架的當晚，現場掉落了一張小小的便條紙。當雷奧聽見上麵正記載著自己的遇難地點時，究竟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這個答案，想必在濃縮數千倍後，已寄托於「……對不起」這句話之中了。
「我那天夜裏見到了異篇卿——」
「我聽你說過了。在塔內，而且是如此高的樓層遭到入侵時，已經算我們全盤皆輸了。畢竟巫女孤身一人，怎麽說都無法抵抗對方。我反倒真的很慶幸，你並沒有被對方抓走。」
……不過，如果自己身邊有千年獅的話。
……那天晚上或許就能擊退入侵的空白了。
「那麽，雷奧對於春蕾的狀況了解多少？」
「在他被送到塔內醫院之後，我就將已知的情報全數告知了。包括異篇卿留在春蕾房間裏的那封信也是。」
『致天結宮內親愛的各位，大家好。
那麽，在此說明一下可愛的巫女大人將會如何。我們可以提供以下三項保證：
第一，關於春蕾大人的安全，精神和肉體上都能獲得保障。
第二，隻要不對我們展開入侵和報複等任何行動，一年後便會將春蕾大人平安送迴。
第三，每周有一
次機會，由春蕾大人以念話向大家報平安。
同意這些條件，放棄對我們的一切報複和妨害行為，或是犧牲春蕾大人的安全與我們對抗。
以上請各位審慎評估，做出做聰明的判斷。』
「對方到底想做什麽？」
「這正是令人頭疼的問題呢。一年後釋放……這招太厲害了。並非十年或二十年，而是僅僅一年後。隻要考慮到春蕾能平安歸來，就不禁讓人想同意這些條件……隻是——」
梅玫兒的嘴角下垂，歎了一口氣。
沒錯，空白（伊格尼德）的留言隱藏有重大的訊息。對於異篇卿而言，隻要拖住天結宮一年的時間即可。換句話說，若塔內決定靜觀其變，異篇卿的目的在一年後便可達成。
「一年後，可能將發生某種決定性的大事。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麽，但對方可是將幽幻種關在水槽裏進行研究的一群人，絕對不能就這麽一笑置之。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又不能白白地等待一年……不過一旦出手的話，春蕾就會……」
「雷奧呢？」
「還沒迴應。我將春蕾的事情交代完畢後，他整個人又昏過去了。無論如何，暫時先別做出結論。我也想聽聽雷奧本人的想法。」
前輩巫女望向桌上空蕩蕩的玻璃杯。注視著杯底的冰塊，她一邊以右手撐住頭部。
「總之，但願到時能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我會謹記在心的。」
如今必須暫時拋開春蕾的事情，優先控製塔內的混亂。所幸雷奧已經歸來，就此消除了最大的隱憂之一。
……剩下對我來說最大的隱憂——
……就是榭爾提斯今後的處置，以及與莫妮卡前輩的關係吧。
「優米，『他』的事情是由你負責處理，進行得還順利嗎？」
「是……是的……我已經傳達過，榭爾提斯的處置將全權交由巫女負責，不過高層卻毫無迴應，我正打算再次催促。」
「是嗎。之後我讓碧歐拉去幫忙你吧。她的抗壓性很強，而且或許會有自己的一些管道。」
「好——」
優米正要點頭的瞬間，後方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優米姊姊～～」
「哦——找到了找到了！喂——優米，你還好嗎？現在有沒有時間？」
工作服打扮的少女牽著一名黑發小女孩走來。
「啊！艾莉亞！還有優特也來了！」
「哎呀——真是倒楣呢。我們跟榭爾提斯一起來天結宮，結果被一個可怕的大姊姊發現，把我們統統都抓起來了。就是……就是——」
「是不是一個叫……尼絲卡西亞的人？」
「哦哦，沒錯沒錯！就是她！對了優米，春蕾被抓走的事情是真的嗎？剛才在樓下看到一堆護士驚慌失措呢。」
「是真的哦。不過，請你們先不要告訴下方樓層的人好嗎？這個消息僅限在兩百六十層以上流傳，居住區還沒有人知道。」
梅玫兒撐著臉，聳聳肩說道。
「好啊——是嗎，原來是真的啊。枉費榭爾提斯抱著被抓的覺悟趕迴來通知。不過，優米你平安無事實在太好了。」
「……等等，艾莉亞。」
顯得有些沮喪的艾莉亞，這時忽然被優米抓住肩膀。
「榭爾提斯是為了這件事才迴到塔裏的？為了通知我和春蕾……？」
「啊，嗯嗯。你都沒聽說嗎？榭爾提斯拜托那個叫尼絲卡西亞的人好幾次，說必須加強你和春蕾的警備呢。」
「…………」
『他沒說過任何一句話。不，我詢問過是否有話要轉達給巫女大人，他卻隻是保持沉默。』
「…………是嗎。謝謝你，艾莉亞。」
居然說謊。優米緊緊咬住下唇。
……不可原諒。
……果然沒有錯……榭爾提斯果然趕迴來通知我們了。
「艾莉亞——」
「咦，嗯，什麽事？」
抓著好友的肩膀，優米正麵直視對方的眼睛。
「拜托你，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想要救榭爾提斯！」
﹡
天結宮二十一層。
走出電梯，眼前是備有無數會議室的樓層。廣大的區域都被分割成專供數人使用的小空間，成為候補生用於開會的樓層。
「……地點好像是費倫的棘林哦。」
「就是那個一堆人說隻要深唿吸，肺部就會凍僵的嚴寒地帶對吧？開什麽玩笑，是哪個家夥選了這種地方來整我們？」
瞥了一眼員章收到的郵件，威爾擺好手中的折疊椅後坐下，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還會配發防寒衣、防寒麵罩，以及遭遇暴風雪時的護目鏡。」
「拜托饒了我吧……」
「向我抱怨也沒用。這是護法院的決定。不過你剛才說的整人，或許是最貼切的表現了。」
「怎麽迴事？」
「在這次的巡邏任務中，高層會緊盯著『他』主動投降的那一刻。不，或許說露出馬腳比較合適吧。」
威爾一副大搖大擺的坐姿。華宮正對著他背後，繼續說了下去：
「這隻是我的推測……斷定『他』的魔笛有危險的理由還不充分。而這些理由，光是將他關起來一樣也難以取得。於是就有了生態保育區的任務。」
當榭爾提斯在嚴酷的環境中走投無路時，他身上的魔笛會展現何種反應。是否會失控？或者產生更另類的反應？
「畢竟整個浮遊大陸都因為榭爾提斯一個人而陷入恐慌。塔內幹部想將他逐出天結宮，也是很正常的念頭吧。」
見威爾不滿地盤起雙手，華宮將自己的椅子拉到他身旁，跟著坐了下來。
「好了，那你到底想問我什麽？」
「哎呀，這麽容易就被你看出來了。」
「就跟貓一樣，你每次靠過來就一定有什麽企圖。」
想問就快點問————麵對同事斜眼望來的催促目光，華宮更是將臉湊近：
「你剛才一直嚷著不想去生態保育區。」
「那還用說嗎？」
「不過，你並不排斥和『他』一起去吧？」
尤美黛教官交代任務的時間，恰好是中午時分。
被懷疑帶有魔笛而接受調查中的榭爾提斯，將暫時獲得釋放。你們就帶著他，前去執行生態保育區的巡邏任務——
「在名義上，我們似乎要負責監視魔笛帶原者的『他』有無在任務中逃亡。」
「…………」
「你到底怎麽想呢？」
「我哪有拒絕的理由？其他事情我不清楚，不過那家夥的魔笛很安全吧？既然這樣，這就跟普通的任務沒有兩樣啦。」
說著，他望向默默坐在牆邊的少女。
「我說得沒錯吧，主將？」
「……根據優米的說法，的確是這個樣子。如果不能保證這一點，我們也就不會接受這次的任務了。」
部隊長虛弱地握住儀禮服下襬。盡管看上去令人憂心，但相較於昨天拒絕迴答的狀態，語氣起碼已變得有力許多。
……比起草率的言語勸說，不如強製指派任務讓她自行振作起來。
……目前的狀況還不差。看來尤美黛教官的方法相當有效。
「不過還真是強人所難呢。教官說用今天剩下的半天做準備，明天直接出發。莫妮卡你自己也要準備一下吧？我會先去申請運輸車。」
「不，這花不了什麽時間。我來申請，華宮和威爾你們就麻煩檢查共用的裝備。通信機以及醫療包
之類的。」
「是嗎？那就這樣好了。」
對於他人提出的建議，也能加入自己的意見。原本擔心在部隊長的判斷能力降低時進入生態保育區隻會更雪上加霜，但現在看來似乎是多慮了。
「這份過人的毅力，不愧是從巫女見習生時代就開始鍛煉的成果。」
「什麽？」
「不不，我在自言自語。」
對認真反問的莫妮卡擺擺手，華宮唿出一口氣來。
……莫妮卡單獨一個人還沒問題。
……接下來就是和榭爾提斯碰麵時，會產生什麽樣的化學反應了。
對於榭爾提斯依舊帶有隔閡的莫妮卡。當她再度見到榭爾提斯的時候將會如何，就連華宮也沒有把握預測。
——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察覺的。
——在這種討論任務的場合中，莫妮卡竟從未提過一次他的名字。
「看來會是一次很艱辛的巡邏任務呢。」
想像著任務中可能發生的狀況，華宮輕輕抖了抖肩膀。
在冰冷空氣對流的房間裏——
「…………那都是其次，眼前還有個大問題要解決啊。」
無人聽見威爾的這麽一句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