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飄動的雲彩染成暗紅之際。


    從浮遊島的斷崖眺望天空,天邊開始泛黑,刮來的風逐漸變冷。


    「荷恩——現在睡著會死翹翹哦——?」


    「……是陽光太刺眼了。」


    將飛空艇客艙後方的兩個座位並攏,做成一張簡易床鋪,荷恩仰躺在上……才剛閉一下眼睛,就已經過了五分鍾?


    「又不是傷到內髒的要害,睡個覺沒問題吧?」


    傷口尚未縫合前,止血也僅是暫時的應急措施。緩慢的出血使得腦袋暈眩,令人十分不願睜開眼睛。


    「伊絲塔來幫你縫好了。我的裁縫技術很棒哦?」


    「……我心領了。」


    按住喜孜孜拿出縫紉器的煉護士首席,荷恩望向自己的左肩處。包了好幾圈繃帶的肩膀,當時被鈍色的子彈擊中——從手指還能活動看來,今後應該不至於導致整個左手麻痹。


    ……鈍色。


    ……必須想個對策才行。


    「喲——看來那邊也不輕鬆啊。」


    一個悠哉的男聲打破了寂靜。


    需要認證碼的電子門開啟,頭戴牛仔帽的男子走進了客艙。其後方則跟著女性部下。


    「……我已經報告過負傷一事了。」


    「沒錯,報告是很重要的。多虧這樣,我才能大致了解情況。對吧,黑貓?」


    「畢竟我們的處境也差不多呢。」


    迴答的女性,身上不見出發時的套裝打扮,換成一件淡褐色的上衣。至於原本穿著這件上衣的第九(修伊克),上半身隻剩下了一件外套﹒


    「……剛花三個月薪水買的衣服,都被燒掉了。」


    「沒缺手缺腳就算賺到了吧。哎呀,我們這邊還真危險啊。差點就葬身火窟了。」


    那麽——感歎了一聲後,第九(修伊克)的目光投來。


    「迴家的人就這些嗎?」


    「是啊——榭爾提斯和雷奧,他們好像已經不在浮遊島上了。」


    駕駛艙的門打開,擔任駕駛員的艾莉亞從中探出臉來。


    「喲,機長,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你聽了會嚇一跳的。」


    「嗯?」


    舉手問候艾莉亞的第九(修伊克),忽然聽見荷恩緩緩開口:


    「在我們之中……她恐怕是成功進入據點最深處的人。」


    「啊?這又是怎麽迴事?」


    「等進入自動航行後再解釋吧。總之我們現在出發囉。好了優特,坐在那邊的座位上,然後綁好安全帶吧。」


    艾莉亞神色怡然地點點頭,再度關上了駕駛艙的門。


    *


    「那個浮遊大陸首屈一指的大劍使——千年獅居然毫無還手之力。」


    夕陽透進客艙的窗戶。


    坐在染得通紅的座位上,第九(修伊克)重重歎出氣來。


    「荷恩大姊,這是來自巫女大人的情報對吧?」


    「是優米的念話。由於擔心敵方的沁力術士竊聽,隻傳送零星的情報後便中斷了。」


    「墜入瀑布,生死未卜……剩下那個小哥怎麽樣了?」


    應該是指榭爾提斯吧。坐在客艙角落的艾莉亞率先反應過來,眼神顯得有些落寞。


    「伊絲塔聽到的念話跟荷恩不同。從另類的角度來說,似乎也非常不妙。」


    「另類?不是在交手嗎?」


    「對對。優米大人隻是一直重複著『快阻止榭爾提斯!』這句話。」


    「……難道是中了圈套?」


    他換用另一隻腳翹二郎腿,說出腦中第一時間的想法。


    「真是想不透。異篇卿會設圈套?」


    第二位的娜塔拉夏及第四位的貝多瑪。


    在據點裏以逸待勞的異篇卿,他們都自信滿滿地出現在眾人麵前。從這樣的表現看來,應該不會有人設下圈套才是。


    ……這麽說,是那位小哥的對手比較特別?


    「對方或許有某種目的。」


    「等等,黑貓,你是說對那個小哥?千年獅或巫女還能理解,那個小哥可是候補生耶。身上又沒什麽值錢的情報。」


    「有的。」


    客艙內響起伊絲塔的聲音。


    「這是伊絲塔自己的推測……先不管本人記不記得,他應該擁有兩種情報。一個是關於優米大人,另一個則是穢歌之庭。」


    「這又是怎麽迴事?」


    「隻要調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他和優米大人其實是青梅竹馬。至於穢歌之庭的事,因為攸關他的隱私,伊絲塔也不能擅自透露。想知道的話,問梅玫兒大人比較妥當。」


    「你這麽說就很夠了。總而言之,那小哥身上有異篇卿想要的東西對吧?」


    「話雖如此,目前討論的一切都還隻是猜測。」


    黑貓這麽說著,一邊眺望窗外瞬息萬變的白雲。


    「千年獅雷奧生死未卜,我們這邊也灰頭土臉。盡管不能一概而論……但整體來說,大家都遭到迎頭痛擊。第一場仗,我們是徹底輸了。」


    「別放在心上。初次上陣總是這樣嘛。」


    摸了摸燒焦的牛仔帽,第九(修伊克)浮現一種自嘲般的苦笑。


    「這下知道,那些叫異篇卿的都是一群棘手的家夥。現在最需要的是情報。關於異篇卿個人的情報,我們或多或少都掌握了一些,但如今必須先找出他們的目的才行。到時候再來想想對策就很夠了。」


    「……啊。」


    至今一直豎耳傾聽的少女忽然抬起臉來。


    「怎麽啦,機長。」


    「關於你們剛才說的。我今天去了一趟那個叫異篇什麽的據點,聽到了很多內幕哦。」


    「荷恩大人剛才也提過這件事呢。似乎是擔心我們的安危才跟過去的吧。」


    黑貓半傻眼地佩服道。


    「嗯嗯。有個叫薩莉小姐的人當我的護衛,我們一起出發,不久之後就到了諾耶和諾艾西斯的房間了。」


    「……虧你還能平安迴來。而且那個薩莉是誰?諾耶和諾艾西斯又是誰——啊啊,不,詳情稍後再問。小妹妹,先把你看到和聽到的事說出來吧。」


    麵對第九(修伊克)催促的目光,少女茫然望向了天花板。


    「嗯,我完全不懂什麽沁力或是天結宮的事情,所以差不多隻聽懂了一半左右。至於重要的地方……嗯嗯,就是諾耶和諾艾西斯最後說的那個計劃吧。」


    「——『重界計劃』。」


    並非艾莉亞。


    聲音來自她的後方。座位上的一名小女孩,笑嘻嘻地說出這句話來。


    「以新的結界取代皇姬莎拉和五位巫女,將浮遊大陸與穢歌之庭隔離。執行的主體是異篇卿,但包括計劃的提倡者在內一切的詳情不明。」


    小女孩的敘述毫無停頓。


    「————這些是艾莉姊姊剛才告訴我的。」


    「咦?是這樣嗎?」


    艾莉亞迴過頭去,表情依舊悠然。


    「嗯嗯,是艾莉姊姊說的。」


    「是嗎?算了,事情就是這樣,好像有這麽一個計劃的樣子。」


    「……問題在於動機嗎。」


    代表在場的眾人,第九(修伊克)開口發表意見。


    「展開結界這個目的先不管,動機究竟為何?看他們的模樣,也不像是為了取代皇姬成為浮遊大陸的守護者呢。何況說到結界,冰結鏡界現在也還很正常吧。」


    「關於這點……他們說了一句讓人有點怕怕的話。」


    少女充滿活力的眼中,混入了些許的猶豫。


    躊躇和不安,恐懼和膽怯。帶著這樣的眼神,她直直望向了這邊。


    「什麽?說出來聽聽吧。」


    「就是——」


    艾莉亞的下一句話,再度令整個客艙陷入漫長的沉默。


    「皇姬殿下的冰結鏡界……快到極限了。禁忌水晶的力量已經所剩無幾。」


    2


    當夜。


    整個浮遊大陸奧比耶·克雷亞,降下了極為罕見的豪雨。


    ——冰冷的雨。


    隻要被淋到,痛徹仿佛會深入骨髓。簡直就像冰的結晶以雨水的型態直接落下……就是如此冰冷的大雨。


    瘋狂傾泄,在樹海中幾乎要打落樹葉的天之淚。周圍響起的轟隆水聲,已經超越了雨聲的程度,或許該稱為瀑布比較合適。


    究竟下了多久的時間呢?


    從漆黑的陰鬱天空降下的大雨,至今已持續數個小時,雨勢卻仍不見衰退的跡象。


    嘩啦……


    夜幕低垂的草原,迸出了小小的水花。


    轟隆咆哮的世界中,星光照耀出了某樣物體。在朦朧的亮光下,一個黑影爬行在滿是積水的丘陵上。


    ——是一名少年。


    年過十五歲,接近紫色的茶紅色頭發反射著月光的光輝。


    「……唔……唔………………!」


    少年發出不成聲的呻吟,一邊在冰冷的大雨中持續爬行前進。


    「……唿…………唿……」


    ……對了,幾前年好像也是同樣的狀況吧。


    遺忘的記憶。


    自己當初剛從穢歌之庭返迴的時候,全身傷痕累累無法行走,就像現在這樣子,在大雨磅礴的道路上爬行前進。


    ……和當時一樣嗎。


    當時是全身負傷,如今則是全身遭到劇毒癱瘓。


    「……嗚……嗚嗚……」


    受毒素影響無法順暢唿吸的情況下,少年仍朝某個方向爬去。


    拖著瀕死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將身體向前移動數公分。


    在看不見盡頭的草原上持續前進。


    「————!」


    就在抓住雜草的前一刻,少年終於支撐不住,一頭倒在地麵的水窪裏。


    保持伸手的姿勢,臉部埋進了泥水中。


    無法動彈。頭頂降下的冰冷雨水奪去全身的骰溫,侵蝕全身的劇毒則奪去了活動的能力。


    ……答。


    昏暗的草原上,再次產生細小波紋。


    朦朧的星光之下,隱約浮現出一個人影。


    「…………」


    聽見這道腳步聲,倒地不起的少年微微抬起頭來。


    那是一個在寒冷的夜裏穿著緊身法衣,暴露出身體輪廓的人影。


    街燈的亮度不足,以致於無法確認對方長相。不過,從包覆在法衣內側的圓潤形狀以及誘人的身體曲線來看,就連小孩子也能辨認出那是一名女性。


    「榭爾提斯。」


    女性抬頭麵對天空,豔麗的朱唇勾勒出微笑。


    是個年輕的女性。聲音聽起來或許還不到二十五歲。


    「榭爾提斯·瑪格那·伊爾,你……知道了多少真相?」


    ——神秘的光景。


    冰冷的雨水在接觸到女性的身體前,便閃耀著光輝被彈開。


    就仿佛存在著一道透明的光壁,將她和雨水之間隔絕開來。


    「…………」


    頂著焦點模糊的眼眸,少年仰望著麵前的女性。


    「嗬,連迴答的體力也沒有嗎。」


    女性向少年伸出手來。


    「————我不需要。」


    就這麽一句話,使得伸出一半的手戛然而止。


    「不需要?」


    「……我不想接受你的幫助。現在……我想靠自己走路。」


    令見者無不瞪大眼睛的舉動。


    被大雨奪去體溫,遭劇毒侵蝕後連手指也無法活動的少年,竟憑藉自己的雙腳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薩莉小姐……是嗎?」


    「哦?」


    「我想起來了……唯獨這件事,我必須要感謝空白(伊格尼德)。」


    低著頭的少年看不見表情。


    「……謝謝你。那天幫了我。」


    一步。


    然後又一步。少年踩著大地邁出步伐。


    「不過,我已經沒事了。我……已經找到……要前進的目標。」


    「和兩年前不同?」


    「……不一樣。」


    「在這種大雨中?拖著你那副身體?」


    「我……不要緊。」


    「是嗎。」


    黑暗中,名叫薩莉的女性,嘴角變得柔和起來。


    「原來如此。我剛剛似乎有些不識趣。也對,畢竟你已經和她再會了。」


    她的微笑。


    就如同迎接孩子迴家的母親一般,一種近似微笑的溫柔表情。


    「所以你要迴到塔裏。」


    「是的。」


    ……我敗給了空白(伊格尼德)。


    ……我其實隻是個不該墜入穢歌之庭的普通人罷了。


    被人類帶有沁力的世界法則所拒絕。


    更被繼承禁忌水晶之力的命運所排斥。


    ………………這樣的我。


    「這樣的我……還是想迴一個地方。」


    『希望你能加入我創立的部隊。』


    『啊啊,太好了。你終於迴答了我的問題。這樣一來,我也能賭上尼爾之民的驕傲,全力報答你的信任…………將一切托付給你。』


    『沒辦法……那個…………到時候看我的心情怎麽樣吧。』


    從遇見莫妮卡開始的部隊創立。曆經和黃金(瑪哈)的戰鬥後,獲得華宮的認同。在參加前往統政廳的任務過程中,還認識了威爾。


    三年前,隻顧一味往更高階級晉升的自己所欠缺的「同伴」們。


    『哦,真的耶。好久不見囉,榭爾提斯!』


    『咦?榭爾哥哥討厭那座塔嗎?優特很喜歡哦——閃閃發光的樣子很漂亮呢。』


    因被逐出塔內而認識,迴到塔內後仍惦記著自己的朋友。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候給予支持的,不是別人正是艾莉亞和優特。


    『我講過了,我的目標和你不同。』


    『趕快到我這邊來吧。沒有你這個對手,訓練起來根本沒有挑戰性。』


    墜入穢歌之庭前的舊識。


    將邁向千年獅的道路托付予自己的伊絲塔,以及成為千年獅後仍是自己唯一好友的雷奧。


    最後……


    ——這一次,我等著你成為我的千年獅。


    在塔的頂端持續奉獻祈禱的少女。


    她……唯獨她,我不願讓她一個人孤單。不願讓她一直等待,或是遭遇任何的悲傷。


    「年輕人,那正是你自身的變化哦。」


    透明的光膜包覆下,薩莉展開雙臂。


    「你從前登上天結宮這座塔,純粹是為了獲得千年獅的地位。而如今,你是為了朋友,為了遵守和優米的約定而登塔。」


    迴到塔裏的理由。


    並非為了獲得什麽,而是為了去保護它們。


    「這很困難哦?就像雛鳥一樣,養育它遠比抓住它要困難多了。」


    「————我……」


    拖著不停顫抖的雙腳,榭爾提斯在薩莉麵前站穩了身子。


    「……還有其他事情……我必須去完成。」


    穢歌之庭的魔笛,以及第七真音律(伊甸和音)。


    空白(伊格尼德


    )所告知的三年前真相當中,沒有任何一項和它們有關。


    ……換句話說,還有其他的秘密。


    ……和我有關,卻還未有人接觸過的「秘密」。那必定是我對穢歌之庭和空白(伊格尼德)的最後希望。


    能夠遵守和優米之間的約定,唯一的關鍵。


    「隻要我不放棄……就還不算結束。」


    即便被命運、被世界的法則所拒絕,少年依舊邁向塔頂。


    「這一次,絕對不會再失去它了。」


    「——兩年來。」


    薩莉忽然望向天空。


    「兩年來,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這句話。以監視者的身分,還有以一個看著你當時毫無力量的見證者身分。」


    對著漆黑的夜空,她唿出白色的氣息。


    「不過……那也到今天為止了。曾是雛鳥的你,也到了該獨立的時候了。」


    氣息被風帶走。


    望著白霧慢慢填入夜色的縫隙之中——


    「你沒有皇姬或優米那樣的沁力。但是年輕人,這跟沁力或禁忌水晶的幫助毫無關係。人類的力量,在於你心中的『意誌』。真正的樂園並非一個地方,而是繼承這個意誌的過程哦。」


    「……真正的樂園。」


    「沒錯。紗砂,還有機神過去寄托於千年後未來的可能性。如今,你憑藉你自身的意誌繼承了它。」


    就這樣。


    薩莉目送著榭爾提斯的背影,深邃的黑眸中綻放出光彩。


    「三年前,你代替優米墜入穢歌之庭一事,那並不是結束。而是解放未來——解放被困於穢歌之庭的禁忌水晶,並為浮遊大陸帶來『約束之地』的全新可能性。將它證明給我看吧。」


    第一樂章「再始」結束


    第二樂章「世界最近最遙遠的夢」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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