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過是時間的奴隸


    ──盧提魯德夫中將/於私人談話中


    統一曆一九二七年 七月二十六日 帝都、帝國軍參謀本部


    人類是受經驗與環境束縛的生物。就算擁有知性與理性,也無法擺脫這種束縛。舉個淺顯的例子,就是連邀人做日光浴的夏日豔陽,一旦套上戰爭的濾鏡,也會變成「雲量稀少」這種無謂擔心的心境吧。


    要如實接納這個世界是不可能的。人類終究是社會性的生物,不得不閉上眼擁抱現實。


    況且,既然在社會結構中擁有容身之處,「身為該處居民」這個外在環境所具備的規範與規定就會有著非比尋常的力量。隻要是組織產出的人,就會自然而然地體現出組織的文化。


    雷魯根上校也不例外。


    就算他本人討厭,也不得不承認這件事。自己隻是「參謀將校」這種侍奉著軍事合理性的種族,是構成奇美拉頭部的參謀本部一員。


    特別是在與外部人士初次會麵時,都會不容拒絕地加深這種感覺。


    他走在參謀本部熟悉的走廊上,在前往會客室的途中,想著接下來要進行的「會談」內容,苦笑起來。


    仔細想想,真是不可思議的發展。


    戰爭是要有對手才打得下去的。如果考慮結束戰爭,就不論如何都會關係到「外交」。隻靠參謀本部獨自解決,本來就是非常不可能的事。


    盡管如此,卻直到現在才終於要和外交部的參事官級負責人會麵。


    不得不說軍方與外交部都無視了與對方的合作。雙方都認為「對方會想辦法處理吧」而撒手不管的代價,讓寶貴的「時間」被浪費掉太多了。


    時間。或是說用年輕人的屍骸爭取到的緩期。要是以年單位浪費掉,會是何等的罪孽啊。


    在注意時間的雷魯根上校麵前,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會談對象準時出現了。


    「初次見麵,上校。我是……」


    「我有收到通知,康拉德參事官。歡迎您的到來。」


    在伸手過來的西裝男性麵前,差點舉手敬禮的雷魯根帶著苦笑把手放下來和他握手。


    不是敬禮,而是握手。


    盡管隻是這種程度的社交禮儀,就讓雷魯根感到強烈的不對勁。而且,握住的手還很軟……光是要不感驚訝就需要自製心了。


    沒握過武器的男人之手;就連工具也沒握過的手。


    在如今的帝國,這會是地位多麽優遇的人啊?不行──想到這裏,雷魯根就為了壓抑腦中湧現的隔閡,甩了甩頭重新看向對方。


    他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張嚴謹耿直,容貌端正的臉。第一眼看來比自己稍微年長一點吧,但是以帝國外交部的……參事官級別來講,是名相當年輕的男性。


    「抱歉,畢竟前任者都被解雇了。」


    「……是我失禮了,我有露出這種表情嗎?」


    「嗯,露出來了。或者隻是我太敏感了也說不定。」


    畢竟──康拉德微微笑起。


    「我很清楚這是不符合我年齡的職位。容我說句冒犯的話,貴官不也一樣嗎?以參謀本部的上校來說,您相當年輕啊。」


    「……一旦到戰時,野戰軍官的升遷會變得很快。康拉德參事官,不曉得您清不清楚。就我所知,就連剛出軍官學校的新任士官,在戰場上也能輕易升上少校、中校喲。」


    「組織有活力是件好事呢。」


    參事官以盡管愉快卻又帶著戲謔的語氣說,搔起下巴。


    「所謂的老人俱樂部,最好還是去打撲克牌啊。」


    與其說是在嘲笑老人,更像是在嘲笑老害吧。


    不管怎麽說,這都吐露出年輕一輩在外交部裏所帶有的些許緊張感吧。不經意的情報──雷魯根上校將這點牢記在心中。


    「那麽,上校。我們雙方都是抽到下下簽,要幫前任者收拾爛攤子的夥伴。希望彼此能合作愉快。」


    這位參事官該說是很出色的合作夥伴吧。但願他會是個能共享危機意識的對象……似乎不是個隻會重複「因循前例」的壞掉唱片機,這是個好跡象。


    「真是嚴厲的意見……或是該揣測正因為如此才會有這場意料之外的來訪吧。似乎能期待某種戲劇性的變化啊。」


    「意思是?」


    「在此代表軍方,希望能與外交部攜手合作。」


    坦白講,有別於嘴巴上說的,他並不期待能有立即的變化。


    然而,讓他驚訝的是。麵對他的試探眼神,康拉德參事官毫不在意的點頭。


    「沒錯。」


    「咦?」


    「您說得沒錯。雷魯根上校,我們是帝國這個國家的仆人,是政治、官僚、軍事的鐵三角之一吧。」


    因此──男人接著說道。端正的表情帶著些許諷刺,以露出侮蔑之意的語氣說出尖酸不已的話語。


    「不攜手合作的結果,就是今日的停滯。要是這個既有方針是錯的,當然就該改正。我有說錯嗎?」


    「我同意。」


    微笑迴著很好,康拉德這名參事官同時惡毒地說道。


    「隻要不是愚者,這件事就很簡單。然而我們至今都犯了認定對方是愚者的愚蠢錯誤,也就是愚者二重奏。」


    他就像認為這是不像樣的醜態,用鼻子哼了一聲後狠狠說道。話中帶著藏不住的真心憤怒。


    「這與賢者以三重奏為前提設立的帝國樣貌相距甚遠。你不這麽覺得嗎?」


    這正是帝國的病灶。


    即使是雷魯根,也唯獨無法否定這點。


    帝國軍信奉著「軍事合理性」,隻談論著軍事合理性;帝國議會、帝室,甚至是政府都隻談論著「輿論」;而且支撐帝國的「官僚」機構還不斷高唿著「維持體製」。


    各自為政的分裂。


    到最後,所有人都深信自己等人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最高統帥府的機能不全是無藥可救。不過,沒有人是無辜的。就這點來講,如要我明確抱怨,參謀本部其實也責任重大。」


    雷魯根上校就像感到刺耳的擺出洗耳恭聽的態度,不過卻在下一瞬間瞪大了眼。


    「特別是傑圖亞中將的獨斷獨行,帶來了極大的影響。」


    「中將閣下……?抱歉,請恕我難以接受這項意見。副戰務參謀長閣下非常適當地貫徹任務了吧。敢問您批判的理由?」


    「在對共和國戰時,最高統帥府被排除在決策之外。上校,像你這樣的軍人會認為這是『正確』的做法吧,但是非軍人會認為這是『排擠』的行為,會想要求對等的情報分享。」


    「雙方的職務不同吧。」


    麵對早已聽膩的抗議,身為參謀本部的將校就隻能丟下這一句話。如果是不滿軍方不肯提供情報,這純粹是個誤會。要參謀本部來說的話,軍方並不是不舍得提供情報。


    「軍方也想采取相反的立場,甚至有留意到得將必要的情報全盤托出。」


    「您說得沒錯。但是,上校。如果是像您這樣的高級軍人,應該也知道在那之後,傑圖亞中將就注重起『與後方的協調』吧?」


    「……意思是說明不足?既然提供了必要情報,軍方就已善盡職責了吧。這可不是在對帝室講解啊。」


    「上校,參謀將校……真是教人羨慕呢。」


    「咦?」


    朝著愣住的雷魯根,康拉德參事官深深地歎了口氣。


    「您平時似乎是在相當優遇的知性水準下工作,參謀本部還真是個讓人稱羨的職場。看得出來徹底集結了帝國的選拔菁英。」


    「盡管傲慢,但這是沒辦法


    的事。畢竟參謀將校的品質正是……」


    雷魯根正要迴話,就被康拉德參事官搶先一步的再度口出惡言。


    「拜這所賜,讓像我這樣的非軍人苦於說明。」


    這是什麽意思?──雷魯根的這種視線,得到了他發自肺腑的深深歎息。


    「各位難道不是把說明誤解成是要向『笨蛋』說『你是笨蛋』了嗎?這真是天大的誤會。說明是需要淺顯易懂的。更進一步來說,就是不論怎樣的『笨蛋』都能理解的『解說』喔。」


    「『笨蛋』?」


    「就是閣下等人輕蔑的『平凡人』。」


    這句苛薄的諷刺讓雷魯根上校不免蹙起眉頭。說過頭了。最主要的是他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唔,上校。就您的表情來看,似乎認為這是不當的批評。」


    「我從不認為有失去過對他人的敬意。」


    麵對反駁,康拉德參事官卻在很刻意地咧嘴微笑後,摸起下巴。


    「也就是說,貴官會不厭其煩地再三說明相同的內容,並對聞十知一的他人說出體諒的話語嗎?真是出色的教育者啊。」


    這話著實讓他嚇了一跳。包含雷魯根在內,大半的參謀將校都被教導成認為「一次就懂」是當然的事。


    該如何有效率地執行。


    這正是參謀將校的作風,會孜孜不倦地避免無謂的行為是怎樣也無法否認的事。


    「看來您心裏也有底,很好。這樣就好商量了……總歸來講就是『組織外協商』的問題。」


    「十分慚愧,我到現在才注意到身邊盡是些聞一知十的人。」


    比方說提古雷查夫中校。如果對象是她的話,事情就會談得非常順利。與義魯朵雅的卡蘭德羅上校等人的談話也是一樣。


    長官的傑圖亞與盧提魯德夫兩位中將也是。


    坦白說,雷魯根心裏太有底了。迴頭想想,部下也是如此。交代給烏卡中校的事情,沒有必要一一詳細說明。


    長官與部下全都一點就通。


    有著「戰略」這個以作為共同語言的軍事知識,以及共同的使命與意識作為根基的目的。最重要的是被選拔為參謀將校的自尊與能力。


    在溝通能力這點上,雷魯根直到現在才從康拉德參事官的苦澀表情上認清楚事實。


    「……也就是說,我們的說明不足。」


    「用不客氣的說法,是比這還糟吧。隻不過我們外交部也很難說是毫無過失。到頭來,不論哪裏都太過封閉了。」


    說到這裏,康拉德參事官就從內袋中掏出雪茄盒,拿起一根雪茄。


    剪掉雪茄頭,拿起火柴後,參事官就像是要做為友好的證明似的將雪茄盒遞向雷魯根。


    「來一根吧,上校。」


    「可以的話,我就收下了。」


    「當然沒問題。品質我可以擔保,這可是次長室的禮儀用品呢。」


    無需口頭說明,飄散的香氣也已傳達了品質之好。從雪茄上的印記看來,是才剛進口的貨。是經由義魯朵雅進口的吧……該有的地方還是會有呢,他在心中佩服起來。這是就連參謀本部的參謀將校最近也很難弄到手的極品。


    「是用禮品的名目,從囉嗦的管理者那邊搶來的呢。要是不讓貴官成為共犯……可就無法向本部解釋了。」


    康拉德參事官一派認真地開著笨拙的玩笑。


    不知他是在說笑,還是認真這麽想。雷魯根也微微苦笑,跟著陪起笑臉的收下雪茄。


    「外交的好處,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呢。」


    對於這句話,康拉德參事官就像是覺得沒錯似的拍起雙手,咧嘴微笑起來。


    「很高興能談得這麽順利。就如您所察覺到的,我們的合作有著可期待的共同利益。最重要的是我們也有合作的意誌。沒錯吧,上校。」


    「我同意,不過比起意誌,利益更會是理由吧?」


    「上校,這不像是軍人會有的愚見呢。如果是能力與意誌相比,會是以意誌為重。欠缺意誌的能力,會是垃圾吧。」


    說到這,康拉德參事官微微嗤笑一聲。


    「這隻需看我的前任者就好。那些長官就隻有能力相當了不起。」


    他屈起手指,就像在細數美德似的繼續說下去。


    「多元語言能力、廣泛的人際關係、博學淵源的知識、以傳統為底的教養。不用說言行舉止的優雅,就連音樂與美學的素養也不同凡響,是一群愉快的人。如果是作為堅信著等價交換與正當性的高貴外交官,算是在及格分數以上吧。」


    隻不過──他一臉認真地用手指戳著頭。


    「在意誌上有著不幸的問題。貴官那邊也差不多吧?」


    「我承認參謀本部是在對協約聯合戰的初期階段失誤了……」


    「最初的失誤導致了如今的局麵。正因如此,讓你們就隻靠你們自己製定計畫,我們也隻想靠我們自己製定計畫。放棄這種無謂的行為,讓我們攜手合作吧。但願不需要預備計畫。」


    不論內心如何,在這瞬間,雷魯根冷靜地迴話。


    「不論是軍方還是官僚機構,預防萬一是我們的本性吧。」


    與自身的信條無關。這是雷魯根這名參謀將校,作為軍務官僚自然學到的「政治」。


    他曾經厭惡的政治。


    然而仔細想想,令人驚訝的是……如今的雷魯根十分輕易地就披上了這層外皮。隻能自嘲自己漸漸染上了政治。作為將校很令人作嘔,但需要是一切之母。


    因此他能允許自己冷靜地與對方互瞪。


    過沒多久,緊張感卻平淡地緩和下來。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


    康拉德參事官裝作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點了點頭。


    「隻不過,也沒必要以失敗為前提自掘墳墓吧?與其終日悲歎,還不如讓軍方與行政機構積極地密切合作,藉此累積應該累積的事物,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在這番話語麵前陷入思考。


    乍聽之下,是很正常的提議。


    但他不擅長外交與政治。這句話帶有怎樣的意圖,雷魯根上校完全摸不著頭緒。盡可能推敲字裏行間的意思,追求話中的真正意圖,並且思考話中含意而煩悶了一會兒。


    隻不過,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更進一步來說,以前提來講自己有辦法同意。


    「……您說得非常正確。」


    「太棒了。」


    「參事官,太棒了是指?」


    康拉德參事官「啊」了一聲,就像在為自己語焉不詳賠罪似的開口說明。


    「東西方都不希望照現況這樣停滯下去吧。因此想通知各位,我們也正在為了尋求『退場策略』擔憂的事。」


    「可以認為這是外交部的意思吧。」


    「當然沒問題。身為組織的一員,能互助合作當然是最好的。希望能重新與軍方分享政治、外交的相關情報。」


    他那斷言的姿態……毫無一絲猶豫。


    以外交官僚來說,是非常簡單明瞭的態度。正因為如此,心中才會湧現不可思議的心情吧。盡管曖昧,但硬要說的話是忌妒吧。


    還真是讓人羨慕。


    就算是如今的帝國軍,也有辦法如此團結一致的對外發言嗎?


    一麵封鎖閃過腦海的「預備計畫」這個不祥字眼,雷魯根特意將那個可能性驅離腦海。


    隻要一切順利。


    隻要能與外交部、官僚步調一致。


    帝國的未來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雷魯根上校帶著滿麵的微笑,向康拉德參事官伸出手。


    「能為了帝國


    團結一致,是我無上的喜悅。」


    「那麽?」


    是的──用力向他點頭。


    「軍方全體應該也沒有異議。倘若能與外交部一同摸索戰爭的退路,就再好也不過了。」


    「……坦白說,我鬆了口氣,上校。」


    「能請教理由嗎?」


    康拉德參事官應了一聲沒問題後,叼著雪茄輕輕搔著鼻子。


    「我其實很不安。那怕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參謀本部,事到如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留下能溝通的人,讓我感到一絲畏懼。」


    雖是刻薄的一句話,但抱歉,自己可是參謀將校。這點程度完全不痛不癢。


    「即使是我們,也會在進入這種總體戰之中後切身體會到理性的重要性。要有知性與理性,才會有暴力。」


    這點隻要看提古雷查夫中校就好。


    即使是她,也不是無差別的暴力。


    雖是打從最初就徹底適合總體戰的軍官,但到頭來還是不行吧。那家夥確實是合理的仆人,卻以奇妙的形式脫離常軌。


    隻不過,她並沒有淪為沒有煞車的失控列車。


    隻要受到控製,受到抑製,受到適當行使,就是個令人暢快的將校。隻值得讚賞。無論如何,她作為野戰將校的實績過於雄辯,隻能對其抱持敬意。


    ……就這層意思上,如果康拉德參事官是以這一類的野戰將校來想像「參謀本部模樣」,自己確實是「很軟」也說不定。


    就在對自己感到些許自嘲與侮蔑時,雷魯根上校注意到康拉德參事官像心滿意足地站起身。


    「上校,今天很感謝您。很高興您能撥空前來。我就立刻迴去進行實務的討論吧。明天能再前來叨擾嗎?」


    「有道是打鐵要趁熱。當然沒問題,就讓我們開始吧。」


    當天 參謀本部作戰局──副參謀長室


    「雷魯根上校請求入內。」


    「辛苦了,上校。外交部怎麽說?」


    「他們似乎也開始假設最壞的情況了,然而與我們的目的地相同。他們也認同這會是一條苦難的道路……但隻要互助合作,也會是一條康莊大道吧。」


    他抬頭瞥了一眼,盧提魯德夫中將閣下麵如土色。


    「要是來得及就好了呢。」


    「『時間有問題』?」


    「『這得去問義魯朵雅人呢』。測量我們命脈的沙漏還有沒有剩。」


    聽到這種露骨的表現,那怕是雷魯根也不得不蹙起眉頭。不用強調,他也很清楚帝國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下官還不知道閣下是名諷刺家。」


    「上校,貴官也挺糊塗的呢。」


    就像感到傻眼的一句話。哎,如要說他不懂幽默,也隻能承認這是事實了。盧提魯德夫中將的心情也是一樣,看樣子……是想說幾句不成怨言的抱怨吧。


    盡管如此,卻還是抬頭挺胸著。


    是盡管受到疲勞、困惑、徒勞,還有最深刻的缺乏希望所煎熬也仍舊沒腐朽的將官矜持吧。


    然而,長年侍奉他的雷魯根上校還是看得出差異。


    以前的話,盧提魯德夫中將的聲音會更加雄厚吧。這位大人是竭盡了活力在支撐著這個現場吧。


    「……覺得所有人都深深迷失了方向。戰爭的混亂令人痛苦,無法期待最終勝利的事實還真是讓人難受。」


    「借助外交之力,尋求可容許的妥協點。下官認為這是件好事。隻要認真執行,也是有可能實現的吧。」


    「這算是勝利嗎?」


    即使受到質問,雷魯根上校也還是斷言。


    「是勝利。」


    盧提魯德夫中將用嚴厲的眼神催促他說下去。


    「以我們希望的形式結束戰爭。這就跟迫使敵人接受我方的意圖一樣。能說是將戰爭目的的形態改變之後的成功不是嗎?」


    與榮耀的勝利相距甚遠。是在滿是泥腥味的犧牲之下勉強求來的停戰。


    盡管如此,也還是能放下武器。就算無法愉快談論,但良藥苦口。正因為如此,雷魯根上校才以希望作為糖衣錠,強硬地說出展望。


    「以護國的觀點來看,下官確信這會是勝利。」


    「這也要能以希望的形式終戰。不論是誰,都太過依靠希望與假設在述說未來了。要談論收獲沒問題,但在那之前就連播種都還沒有喔。」


    「誠如閣下所言。但正因為是這種時候,就算得花費時間,也必須用心地培養土壤呢。」


    盧提魯德夫中將「哦」了一聲,像是感到有趣似的咧起嘴角。


    「上校難道不懂農業?土是要在春季之前養的。就時期上來講,差不多需要準備收獲了。」


    現在可是夏季喔──讓長官爽朗笑道的這句話,卻帶有深刻的弦外之音。至少要是在這種時機說出「太遲了」的字眼,就算再不願意也會意識到。


    「如果栽培的是燕麥或麥子,就誠如閣下所言……但要栽培什麽,下官也想思考一下。」


    「你想說什麽?」


    兇狠瞪來的眼神相當危險。不過,雷魯根上校還是淡然地維持若無其事的語調,平靜地說。


    「我們不能分心,下官的愚見僅此而已。至少在耕耘故鄉時想專心地去做。」


    「我完全同意喲,上校。最近不僅『沒有時間』,該思考的事情也太多了。真傷腦筋。」


    盧提魯德夫中將一麵強調時間,一麵像是疲憊似的搖了搖頭。


    「我們是帝國的、故鄉的軍人。隻要去做該做的事。除此之外不是我們該去想的事。」


    「誠如閣下所言。」


    「該盡力做到最好吧。可以的話,那就是最好了。」


    雖說要做到最好,但那真的是最好嗎?也共享著這種苦悶。正因為如此,雷魯根上校決意要全心全力去努力執行。唯獨義務的要求怎樣也沒辦法無視。


    在為故鄉著想這點上,誰會落於人後啊。


    「上校,去跟外交部的……康拉德參事官密切合作。不論帝國要走上怎樣的道路,我們都必須盡全力做到最好。」


    「隻要閣下下令,下官立刻就去。能借用烏卡中校嗎?」


    「……如果你有覺悟會被以傑圖亞為首,對鐵路懷有堆積如山怨言的東部將兵怨恨的話,就借吧。」


    雖然可怕,但才這種程度的話,為什麽會構成讓人遲疑的理由?隻要明白自身的職責,對雷魯根來說答案就早已決定好了。


    「這種程度的話,下官甘之如飴。這是為了故鄉。」


    「很好。」


    盧提魯德夫中將緩緩起身,就像是稍微卸下了肩上的擔子似的笑著。


    「要是能在時間內開辟出道路的話,就再好不過了。拜托你了,上校。」


    「咦?這是當然。」


    「很好,我會盡量給你必要的援助,也給你權限。就隨你高興去做吧。」


    雷魯根上校伴隨著感謝,在恭敬行禮之後退離房間。


    點了點頭,雷魯根上校用手表看起時間。在前往下一個約之前,可以說還有一點餘裕。


    迴頭想想,從早晨開始,就全都是讓人無法大意的會麵對象。


    打從上午就在跟康拉德參事官與盧提魯德夫中將會麵討論。


    兩邊都是有生產性的會麵。隻是……也讓人累得精疲力盡。是相對疲憊的神經在要求休息吧。早餐那難吃的戰時麵包,也增加了奇妙的徒勞感。


    畢竟就算是這種時候,人也是會餓的。


    這樣一來就想吃點什麽填肚子。那怕那會是……參謀本部引以為傲的「參謀本部餐廳」提供的餐點也一樣


    。


    如果是在戰前,自己總之毫無疑問會去吃外食。隻要比較味道,這就會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決定。而事到如今,軍中的價值觀也改變了。


    「這裏比較近……比較方便嗎?居然能靠這種優點蓋過那難吃味道的缺點,沒想到會變成這種時代啊。」


    這在戰前是完全無法想像的事。畢竟就算去吃外食,味道會比較好的也就隻有特殊的餐廳。日常使用的話,參謀本部晚餐室算得上是合理的選擇。


    也就是在總體戰之中,就隻有「絕對不可能」是不可能的。


    於是,他在優雅的晚餐室咽下淡然無味的午餐,在餐後要了熱水迴到自己的勤務室泡著假茶喝完時,剛好到了約定的時間。


    訪客是名以分秒不差的完美時機敲門的將校。


    「提古雷查夫中校請求入內。」


    附帶一提,動作還很優雅。作為野戰將校,她留下了罕見的實績。盡管如此,就連戰前對規範很囉唆的家夥也對她無從挑剔吧。畢竟這可是近年來很罕見的符合規定的答禮。雖說將校要作為士兵的楷模,但沒想到能培育得這麽完美,帝國軍參謀本部與軍官學校應該要對此感到自豪。


    遺憾的是,同類的量產失敗了吧。不對,要是這種家夥開始量產的話,這個世界說不定也沒救了。


    不過,該認同的就要認同。


    「很準時啊。貴官還是老樣子,非常守規矩。」


    航空魔導中校露出愣然的表情。她肯定連作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因為遵守「時間」這種事受到稱讚。她隻是將理所當然的事,理所當然地去執行。然而,對雷魯根上校來說,這盡管瑣碎,卻是很重要的事。


    如今一切的問題,全都是時機與時節的問題。


    雷魯根上校心想……這個名叫提古雷查夫的航空魔導軍官,至今為止從未辜負過期待。盡管也曾做過頭好幾次,不過一旦來到緊急時刻,就連她的那份果斷都相當可靠。一想到時間的限製就更加這麽認為了。


    「多謝上校稱讚。下官已做好覺悟,會相對地下達強人所難的命令了。」


    「你很敏銳呢。接下來會要你前往西方。」


    「西方嗎?」


    雷魯根上校迴答「沒錯」,同時告知重點。


    「我想讓隆美爾中將能有個部下可以使喚。總之就是參謀本部的父母心。在接連轉戰之中盡管突然……但希望你能妥善處理。」


    這是個緊急到要臨時發出內部通知,同時雖說緊急,卻也還有餘裕發出內部通知的命令。盡管矛盾,但軍隊也是個緩中求急的組織。


    一旦來到上校、中校等校官階級,實際上也早就習慣了。


    「隻要命令下來,下官就跟往常一樣提著行李前往西方。參謀本部最近也愈來愈體貼了……還真是溫柔呢。」


    「因為盧提魯德夫中將閣下是位重感情的長官啊。」


    「下官明白了。話說迴來,是要以一個戰鬥群展開部署嗎?」


    「不,是隻有航空魔導大隊的分派。其他部隊想請他們致力於重新編製與療養。」


    中校就像明白似的,自然而然地敬禮。當然,接受命令的帝國軍人就該如此,自己對此毫無異議。


    一如規定的應對,符合要求的沉默。隻不過,從那質問般的雙眼中投來的視線,也讓人無法無視。


    ……考慮到帝國的現狀,或許也該詳細說明一下參謀本部的父母心吧。


    「還有,中校。這是題外話。」


    「是的。」


    「我們必須預防最壞的情況。在應該避免的破局之前,應該盡力做到最好。隻不過,也應該要避免輕舉妄動吧。」


    「上校,下官是名軍人。隻是個會遵照命令預防最壞的情況,如有必要就會努力做到最好,並背負著在權限範圍內獨斷獨行義務的一名將校。」


    這也是形式上的台詞。雖然滔滔說著漂亮的話語,但她如今也不是需要特別主張這些事情的將校了。


    這是讓人想乾脆苦笑的露骨演技。聽她的說詞,是相當拘泥於身為「軍人」的分界線嗎?自己也曾是這樣。政治還真是討厭。


    「譚雅?馮?提古雷查夫中校,最近我有點理解貴官了。你究竟在哪裏學到這種嗅覺的?」


    「上校?」


    獵犬的鼻子,相當於獵犬嗎?


    就連關於「預備計畫」,她看起來也確實有著某種程度的察覺。


    要是太常跟這種悟性優秀的將校對話,自己的說明能力會急遽退化也不無道理吧。也難怪康拉德參事官會提出忠告,要我磨練一下與笨蛋對話的技術了。


    盡管內心苦笑著,但如今要以軍務優先。一重振起精神,雷魯根上校就開口說出必要的傳達事項。


    「那麽,關於這件事……有一件想拜托貴官『嚴守時間』的任務。」


    「是的,是要『嚴守時間』嗎?」


    「要請你擔任公務使者前往東部一趟。將盧提魯德夫中將的機密文件交付給傑圖亞中將。隨後,我在東部幫你準備了幾天的『預備時間』。等時間經過後,再返迴帝都。西方就等這之後再去。」


    當天 帝國軍參謀本部晚餐室


    午餐時的參謀本部擠滿著在餐廳──參謀本部晚餐室用完午餐的參謀將校。尤其在最近,這種傾向格外顯著。


    覺得這理所當然的人,想必不知道戰前的情況吧。


    雖然如今已讓人難以相信,但就隆美爾將軍所知,「開戰初期」的參謀本部,就隻靠著虛榮與麵子在經營參謀本部晚餐室。味道被放在遙遠的天邊。甚至是以人類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味道惡名昭彰。


    然而,現在卻變得高朋滿座……反正就算到外頭尋求美食,總體戰的進展也從參謀將校身上奪走了休息時的樂趣。


    所以眾人才會一把不想去思考味道的食物塞進肚裏後,就全抽起便宜的軍菸代替滿腹牢騷,將味道敷衍過去。雖然再怎麽說也不會顯眼地亂丟菸蒂……也不至於說是頹廢。但也離榮耀的參謀本部這個神話般的存在相距甚遠。


    對知道這裏往日模樣的人來說,這是難以置信的景象。更何況是看在像隆美爾中將這種長年旅外的人眼中,這依舊是讓人震撼不已的某種存在。


    在歸還後,雖然因為被戴上虛榮的月桂樹冠而憤激到忽略了……但睽違已久的參謀本部,隻要仔細去看就會感到強烈的不對勁。


    正因為是在萊茵戰線勝利後就前往南方大陸的浦島太郎狀態……就算再不願意,也會注意到這裏已今非昔比。


    他有聽過傳聞。即便如此,親眼目睹時的衝擊性依舊強烈。


    「……過去的習慣也有好有壞嗎?或許也沒必要先特地用完餐再來參謀本部了呢。」


    隆美爾將軍用鼻子哼了一聲,闊步走在跟過去一樣的地毯上。跟以前相比,人變得相當多了吧。


    而且還很吵。


    不對,就以野戰將校的感覺來講算是相當安靜……但這裏可是參謀本部。要是以前,可是有著會讓人忌諱一切多餘聲響的嚴肅性。


    結果怎麽了!如今沒有一樣是跟過去相同的。首先注意到的是混沌的泛濫。就本質上來講,混沌明明就該以秩序和計畫一飲而盡!


    作為參謀本部的部門居然處於就像喝醉般的酩酊狀態。


    將校規律的闊步,形成均衡空間的戰爭神殿是怎麽了。是在數萬的屍骸之前,喪失了過往的靈驗嗎?


    甩甩頭,隆美爾中將繼續走著。


    目的地是參謀本部的內部深處,如今仍帶有些許往日氣氛的一隅……房間的主人盧提魯德夫中將準時迎接了自己。


    在交換敬禮後,就直


    接進入主題。


    預定的任務是西方方麵的防備強化與確立統治。坦白說,確立統治不是「參謀本部」,而是盧提魯德夫中將的要求,事態是否會發展到軍事政變,如今也還有許多不透明的部分。


    哎,畢竟有著必要性這個必然的理由在。自己還沒老到會在這種狀況下,看不出參謀本部的首長在打什麽主意的程度。


    隻不過,這一切全都隻是在可能性之中搖擺的未來之一。「預備計畫」不論怎麽說,終究是一如其名的預備。


    不清楚盧提魯德夫中將將計畫取名為「預備計畫」的真正意圖。也有可能是個幌子吧。隻不過,爾虞我詐並非隆美爾將軍的工作。身為軍人,隆美爾中將的本分是戰爭。最重要的終究是西方情勢。


    為了高度戰略目標服務的自己,參謀本部毫無疑問會妥善運用。應該要專注在軍事上,隻要時機尚未到來,就甚至不該抱持雜念。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在前往西方赴任之前領到的手牌說出謝詞。


    「不管怎麽說,能拿到白銀還真是感激不盡。這樣大半的工作也會簡單多了。」


    她是優秀的魔導軍官,也是卓越的參謀將校。將無法對如今的年輕人員抱持期待的一切,全都兼具的軍方寶石。別說是一人分飾兩角,甚至還能分飾三角、四角的稀有將校。


    順道一提,也是一頭能討論「預備計畫」的獵犬。


    要是能拿到這種手牌,就隻能說出滿腹的感謝了。隻是高興的時候,總是會有人劈頭潑下一盆冷水。


    「抱歉,沒辦法立刻派過去。想請你理解提古雷查夫中校的到任,會比貴官希望得還要晚一些。」


    「能請教理由嗎?」


    雖說隻是有點不高興,但隆美爾中將會當場板起臉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吧。


    ……他就經驗上,會將保證好的兵力當成支票。甚至養成習慣,在兌現之前不當成手頭上的兵力。畢竟,本國的增援大都是張空頭支票,無法兌現是常有的事。


    可能的話,現在就想拿到現貨。


    在以嚴厲的眼神要求無法交貨的理由後,所得到的卻是個意外的答案。


    「人事很麻煩,既定的夏季休假與戰地額外休假都還沒消化完。夏季休假甚至還是從今天開始。」


    隆美爾中將忍不住,不對,是徹底爆發開來了。


    「休假?你說休假!」


    要找藉口也找個好一點的吧!讓幹練的航空魔導師享受悠哉的夏日時光,除了平時之外是不可能的事。


    「恕我失禮,閣下。我個人的意見是……你和參謀本部會尊重休假?」


    所謂的作戰專家,是必要這尊無情之神的祭司,有著會為了作戰,獻上部下的休假作為祭品的心性。如有必要,就會不惜取消休假。


    當然,讓頭腦休息是很重要。隻不過喝著作戰圈的泉水茁壯的人,會變成必要的奴隸。優秀航空魔導將校的休假,眼前這個人隻要一通電話就能取消了吧。


    是在微笑吧,盧提魯德夫中將微微聳肩,敲了下手。


    「休假是很重要的不是嗎?哎,提古雷查夫中校也接到任務,要兼作納涼的前往東部出差。要擔任公務使者,運送機密文件。」


    「哦──必須要由提古雷查夫中校運送的文件嗎?」


    航空魔導軍官,而且還是身經百戰,擁有罕見技術的軍官。要是對運送人員如此注重,運送的也會是相對重要的東西吧。


    對隆美爾將軍來說,這所代表的意思太過明瞭了。是有關「預備計畫」的通知。恐怕是要直接轉交給傑圖亞閣下吧。


    「哎呀,是跟休假沒兩樣的任務。讓她去東部稍微觀光一下,與舊識的傑圖亞中將開心暢談,就像是參謀本部的父母心呢。」


    「這趟東部之旅,要是能成為讓那家夥舒展羽毛的機會就好了呢。」


    「是呀,就但願如此了。」


    盧提魯德夫中將若無其事的自言自語。不過,再怎樣都能明顯聽出「不準再問」的意思。


    還真是可憐,看來那個小不點中校是沒得休息了。在配屬到自己這邊被我狠狠使喚之前,就不能給她真正的休假嗎?


    「不,我理解了。既然是這麽一迴事。」


    「很好。」


    刻意地咳了一聲,盧提魯德夫中將接著說道。


    「那就這麽決定了。期待你在西方的任務。」


    「就期待南方的本領吧。」


    在敬禮並離開房間後,隆美爾中將在參謀本部的走廊上歎氣。


    迴去的走道又是這麽地黯淡。貧乏、窮困,而且還像隻窮鼠吧。


    正因為如此,參謀本部那別說是齧貓,甚至還很可能弒神的氣氛很可怕。


    完全是與野戰不同種類的惡質,讓人非常想要換氣。盡管自己就連沙漠的溫差都能適應,卻不覺得有辦法習慣本國的雙言巧語。


    軍人就本質上來講,明明是隸屬於外部的國家守護者。


    ……這種插手本分外事務的感覺怎樣也無法抹去。就連圍繞著預備計畫的種種糾紛,也讓人怎樣都難以理解。


    事情變得太過複雜了。


    這裏如果是戰場,甚至不得不說是因為目的不明確而違背了集中原則。在曖昧模糊的戰場上,大量運用可行性低的複雜伎倆?


    這怎麽想,都隻有種會出意外的預感。


    「那怕是盧提魯德夫閣下,也束手無策啊。」


    這樣看來,隻覺得他是在勉強自己啊。


    深深有覺得哪裏出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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