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您久等了,這是您的蘋果鬆餅搭配肉桂冰淇淋。請將溫熱的焦糖醬淋在冰淇淋上享用。」


    「……我開動了。」


    我低頭看著大盤子裏的三片鬆餅、焦糖蘋果、大量的鮮奶油和焦糖奶油、肉桂冰淇淋以及杏仁片,將歎息吞迴口中。


    早知道點一般的鬆餅就好……這盤熱量到底有多高?可是我已經連續十天都點上麵隻有奶油和莓果醬的原味鬆餅,不禁感到一陣空虛,想要點豐盛一點的。


    集點卡今天也集到第十個了,店員好像在我背後討論「那個人又來了,她真的好喜歡我們家的鬆餅」、「但我覺得每天都吃有點那個耶」,好丟臉。


    為了轉換越來越消極的心情,我才從菜單裏選了最豐盛的口味,結果鬆餅一送上來就後悔了。


    總之,得慢慢把這座鬆餅山解決掉。


    我照店員的建議,將溫熱的焦糖醬繞著圈淋在冰淇淋上。


    茶色液體散發出微苦香氣,淋在半圓球狀的肉桂冰淇淋上,接著滴到下麵的焦糖奶油和鮮奶油上,滑過閃耀光澤的焦糖蘋果,最後緩緩落在金黃色鬆餅上。


    我用大叉子將冰淇淋、鮮奶油和鬆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將它們一同送入口中,甜味與苦味在舌頭上完美融合。


    啊……好吃。


    是因為我累了嗎?連續十天都吃同一家店的鬆餅應該很膩才對,我卻覺得它吃起來比平常還美味。


    還是這些豪華配料的功效?


    無論如何,好吃就好。


    如果能在這裏遇見她就更好了……


    我叉起燉得甜滋滋的蘋果,搭配焦糖口味的奶油一起吃下去,慢慢環視店內。


    平日下午。正好是下午茶時間,座位全都坐滿了。這家店所在的區域是高中、大學的年輕情侶的約會勝地,所以很多人跟戀人一起來。


    剩下的就是女性團體客,和我這種一個人來的……


    我在其中尋找一名少女。


    纖細的身軀,微卷的白金色發絲,鮮紅、血紅、緋紅色的眼眸──過於美麗的少女。


    這麽異常的存在,不用找應該都會映入眼中,附近的人也會注意,但她總是默默混在人群裏麵。


    她明明是個彷佛用皎潔月光和白雪構成的超凡美少女,大家看到她都會像在看理所當然的風景般,下意識無視,父親說這是因為她下了暗示。


    讓附近的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的能力。


    可是在我眼中,她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異質少女。


    有一次,我問父親為什麽會這樣,父親笑著迴答。


    ──大概是因為她希望你們看到她原本的模樣吧。


    父親也是一開始就把她看成異質的存在。


    不屬於人類的世界、不會跟人類一起生活、不會被人類的道德觀束縛住,是種異常生物的紅眼少女,很喜歡吃這家店的鬆餅,一個月會來吃一次──這是父親和繭奈小姐跟我說的。


    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隻好在她可能出沒的地方,像現在這樣慢慢吃著鬆餅等人。


    要是今天也見不到她怎麽辦……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


    神先生傳簡訊來。


    我打開簡訊,簡訊夾帶了一張豪華佛壇的照片,還有一行字。


    『買這個給爸爸他們怎麽樣?』


    神先生依然相信我拒絕跟他一起去英國的理由,是不想離開父親的墓,不斷試圖說服我。


    搞錯重點的照片及訊息,實在很有神先生的風格。他八成在努力幫我找合適的佛壇,連睡覺的時間都舍不得吧,明明還得忙著交接工作和搬家……思及此,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跟神先生交往的兩年間,神先生那搞錯重點、用錯地方的熱情,總是溫暖我的心。


    對了……跟神先生第一次約會去的地方,好像是生意好到要排隊的法式吐司店……


    神先生信心十足地宣言「行程交給我安排吧,因為我年紀比較大」,星期日上午帶我到蔚為話題的新開的法式吐司店,結果人多到要排三小時。


    ──對對對不起,蜜娜。我們去其他家店好了。


    ──沒關係,你都特地查了資料,吃這家店就好。


    我們在最後麵排隊的期間,神先生為了避免我無聊,不停跟我聊天。


    拜他所賜,我得知神先生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同年級的村山同學睡昏頭,穿著怪獸圖案的睡衣上學,以及神先生老家隔壁的老爺爺家養了兩隻牧羊犬,還有國中烹飪課做麻婆豆腐的時候,他不小心把太白粉拿成小麥粉放進去。


    神先生頻頻拿手帕擦汗,我卻聽得很開心。


    迴程,神先生紅著臉說:


    ──蜜、蜜娜,雖然我連約會行程都排不好,可以的話,再跟我……


    神先生話講到一半開始結巴,不停重複「再、再、再跟我……」我笑著迴答:


    ──請你再約我出來玩。


    看到臉上瞬間綻放笑容的神先生,我的心裏又變得暖暖的。


    迴想完跟神先生的迴憶後,我憂鬱地刪掉神先生的簡訊。


    最好不要再想神先生。


    因為我已經決定變成吸血鬼,不嫁給神先生。


    我告訴父親我要變成吸血鬼時,父親把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低頭看著我露出淺笑。


    ──多想一下再下結論吧。


    父親覺得我說的話是小孩子天真的願望──他的語氣和眼神是這麽說的。


    我去跟繭奈小姐商量這件事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也是把我當成要人照顧的孩子。


    我明年就大學畢業,滿二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


    我悶悶不樂地盯著刪除簡訊後的畫麵。


    「你再繼續想事情,鬆餅上的冰淇淋會融化。」


    冰冷不帶感情的聲音,從我身邊傳來。


    抬頭一看,一名少女穿著不知道是哪所學校的製服,坐在我對麵。


    微卷的白金色發絲包覆住小巧白皙的臉龐,垂在纖細肩膀上,再向單薄的後背、手臂及細腰傾瀉而下,如夢境般美麗。


    少女彷佛被銀白色月光籠罩著,神情淡漠,鮮紅如血的雙眼中,看起來不帶一絲情緒。


    一眼就看得出她並非常人,喚起我內心深處的恐懼,令我背脊發涼。


    「……我要季節限定鮮果鬆餅搭香草冰淇淋,鮮奶油加倍,飲料要伯爵奶茶。」


    看都不看菜單就冷冷跟女服務生點餐的這名美少女,就是把我的父親變成吸血鬼,能讓我變成吸血鬼的特殊吸血鬼。


    ◇  ◇  ◇


    全國大會預賽的前一天。


    父親在迴家路上被裝成殺人魔的大越學長刺傷,溫熱的血液從腹部流出,倒在地上,這時她出現了。


    冰冷的夜幕中,下著宛如銀絲的細雨。意識模糊的父親看見一名少女,纖細的身軀被彷佛吸收了月光的白金色發絲包覆住,穿著沒看過的製服,用鮮紅、血紅、緋紅色的眼眸高傲地俯視父親。


    ──你想活下去嗎……


    少女冷冷詢問。


    ──……那種連胡子都沒長的光溜溜的臉……我並不喜歡。頭發也太柔軟,還有太瘦了,隻有身高高而已,還完全不夠強壯。腿毛、手毛和腋毛也完全不夠。


    少女語氣淡漠,挑了父親一堆毛病,然後說:


    ──我本來打算再讓你當十二年人類的……


    沒辦法,誰叫你是個會飄飄然走在路上,輕易就被人刺中要害的大白癡。你不是我喜歡的胡子多的魁梧男人──她又抱怨了幾句後,嚴肅地告訴父親。


    ──雖然早了十二年


    ……不過我要問你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你能迴答出正確答案,我就賜予你永恆的生命。


    少女用清澈冰冷的聲音慢慢詢問。


    ──你──會用什麽東西,裝飾我的頭發?


    跟完全不帶感情的那幾句話比起來,這句話多了幾分認真。


    她到底是誰?


    她在說什麽?


    明天要比賽耶,我有辦法上場嗎?


    父親意識不清,視線模糊,最後他說出口的話,跟正確答案差了十萬八千裏。


    ──安西教練……我好想打籃球。


    那是父親小時候愛看的籃球漫畫的名台詞。


    安西教練是主角加入的籃球社的教練,是個跟肯德基爺爺很像的白發紳士,肚子大大的,還有長胡子。


    突然被人叫成那種老爺爺,說他想打籃球,對方肯定會啞口無言吧。


    這個答案顯然不對──


    父親就這樣命喪黃泉也不奇怪。


    然而紅眸少女卻割傷手腕,讓瀕死的父親喝下她的血變成吸血鬼,救了他一命。


    在那之後她也會不時出現在父親麵前,告訴他吸血鬼的知識,盡管語氣冷淡,她還給了父親許多建議。


    「起初我什麽都搞不清楚,怕得要死。我記得我還拿筆擺成十字架的形狀對著雫。那個時候她用超冷淡的眼神看我,說吸血鬼怕十字架是人類虛構的,她在日本長大,所以不信西方的神聖之物,不管怎麽樣都不會有效。」


    之所以會想親吻女性是用接吻來代替吸血、之後會想吸真正的血、吸人精氣和血的時候萬一不小心吸太多,可能會殺死對方、可以藉由吸取精氣對對方下暗示──這些統統都是她教父親的。


    父親說她的感情不太會有起伏,總是非常冷淡,可是仔細一想,其實是個很會照顧人的老師。


    不如說她這個吸血鬼是父親認識的唯一一個同伴,父親甚至覺得她比普通朋友還要親切,變得會等待她的到來。


    每一場戲父親絕對會為她準備位子,給她門票,請她務必來看。有時是父親親手交給她,有時是放在桌上的門票不知不覺不見了。


    「她有的時候會坐在位子上,有的時候不會,不過她總會在會場某處看我演的戲……我第一次演的戲《德古拉》也是一她一個人站在禮堂的看台區,跟融進黑暗中一樣。她的表情跟冰塊一樣冷,眼淚卻一直流……和之前高傲的吸血鬼女王的印象不同,看起來非常……嬌小柔弱。當時我不知道雫為什麽哭……隻是胸口悶悶的……看到雫會有種懷念的感覺……」


    父親看著遠方,眼中的苦澀不同於提到母親的時候。父親的神情有股淡淡的哀愁,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她,對父親來說是什麽樣的存在呢?


    在那之後,父親仍然會對她感到懷念。


    彷佛很久很久以前就遇見了這名紅眸少女,跟她說過話,對她相當瞭解。父親很想知道這股突然湧上心頭,令人心痛的懷念感覺是什麽。


    ──我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見過麵?


    麵對父親的提問,她總是冷冷中斷話題。


    ──不知道。


    她嘴上這麽說,卻用冰冷雙手包覆住父親的臉,踮起腳尖緊盯著他,用有那麽一點帶哭腔的聲音說:


    ──如果你的胡子能快點長出來就好了。


    那憂傷虛幻的目光,好像在透過父親看著某個人。


    每當她露出這種難過的表情,父親左胸上方的痣都會陣陣發疼。


    那顆痣現在還留在父親的左胸上。


    像花瓣又像唇形的鮮紅色的痣,在遇見她之前是淡藍色。遇見她變成吸血鬼後,那顆痣就忽然變成紅色,每次父親對她產生懷念的感覺,心生動搖時都會發熱。


    「我越來越覺得雫是不是希望我做什麽,所以才把我變成吸血鬼。不然我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在意我。」


    然而,她一直不肯告訴父親她希望父親做什麽、她對父親有什麽期望。


    她跑去跟我們的母親──春科綾音接觸。


    起初父親並沒有發現。


    當時父親和母親已經以軒轅十四雙主演的身分聞名全校,是在台上飾演戀人的搭檔,但他們還沒交往,下戲後就變成感情很好的學姊與學弟,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關係。


    因此父親想都沒想過她會對母親有興趣。


    可是在父親不知道的時候,她和母親認識了對方,好像還把對方視為情敵。


    ──你們的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目光如冰的她,至今仍會皺著眉頭說「我討厭你們的母親」。


    一開始,她故意讓母親看到自己哀傷凝視父親的樣子。她知道放學後,父親和母親會在練習前去沙灘慢跑,便先到那邊站在消波塊上,任白金色的發絲隨風飄揚,隻讓母親看到自己,神情凝重看著父親。


    有時會在父親跟母親學校中庭散步聊天時,站在牆上爬滿藤蔓的教堂後麵凝視父親,隻讓母親一個人注意到……


    擾亂母親的心思後,她直接出現在母親麵前,對母親這麽說。


    你好像在擔心我會不會把原田詩也搶走,不過無論那東西要跟誰談戀愛都沒關係。


    因為那隻是眨眼間的事。


    那東西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屬於我的,所以借給別人一兩年,我也不痛不癢。


    ──因為那是要與我共度永恆之人。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理應是軟弱人類的母親沒有退讓。


    母親看著她反駁。


    ──真正不安的人是你吧?如果你那麽有信心詩也是你的東西,就不會為了讓我注意到,出現在詩也身邊,也不會特地跑來找我。


    然後堅定地說。


    ──我不會輸給你。絕對不會把詩也讓給你。


    她說母親表麵上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其實很頑強;表麵上看起來溫柔文靜,其實很倔強;表麵上看起來純真無邪,其實很精打細算,是個討厭的女人。


    我隻認識父親所說的聖女般的母親,因此她口中的母親形象讓我嚇了一跳,第一次對母親感到親切。影片和照片中的母親總是帶著溫柔微笑,彷佛從來不會跟人起爭執,這樣子的母親原來有性情如此剛烈的一麵。


    同時,我也明白父親為何將母親形容成春季的暴風雨。


    隻會待人溫柔的平凡女高中生,怎麽可能有辦法將父親拉出黑暗之中,也不可能有辦法跟目光如冰的她較量。


    她一方麵牽製母親,另一方麵也留下意味深長的話給父親。


    ──人與吸血鬼即使相愛,最終必會走向悲劇。


    ──原田詩也,你將會愛上我。


    她用冰冷的紅眸凝視父親,高傲地說。


    對父親來說,她是比自己多活了千年的吸血鬼,是不敢跟她談戀愛的存在,父親不知道她講這些話的真正用意,同時也越來越常對她感到「懷念」,腦中充滿疑問。


    ◇  ◇  ◇


    「雫小姐在這家店跟爸爸約會過對不對?」


    我輕聲詢問用金色刀叉默默推倒鮮果鬆餅和雙倍鮮奶油山的她,她的手瞬間停止動作,神情依然淡漠,用冰冷的聲音迴問:


    「……你的父親是這麽說的嗎?」


    她生氣了嗎?可是,她平常也都是這種冰冷的表情……


    背上冒出冷汗,我迴答她:


    「我偶然看見你跟爸爸一起拍的大頭貼。你把頭發綁成兩根馬尾,穿著休閑的連帽外套和短褲的那張。因為我難得看你沒穿製服,就問父親那是在什麽情況下拍的。」


    「……」


    她停下手,抿著唇一語不發。


    那張大頭貼夾在一本舊舊的戲曲集裏麵。總是穿著不同學校的製服的她,打扮得跟一般女生一樣,連發型都有變化,還拍了大頭貼,高中生的我不禁懷疑自己看錯了。


    ──這是雫小姐嗎?為什麽她穿得這麽可愛?你們怎麽會拍這張照片?


    父親看到大頭貼,喃喃說道:


    ──噢,原來夾在這種地方。真懷念。


    他平靜地跟我說,某個假日,他在圖書館看下一場公演的資料,雫小姐一如往常地突然出現,之後不知為何,他們跑去二手衣店幫雫小姐挑衣服,還去室外的籃球場打籃球,最後拍了大頭貼。


    ──這是在約會嗎?


    父親用手指搔著太陽穴,靦腆地迴答:


    ──啊──大概是吧,嗯。現在迴想起來,大概是約會。


    「父親說是約會。」


    「……」


    「他說還有打到籃球,他很開心。」


    雖然當時雫小姐是第一次打籃球,所以實際上是無視規則的神秘運動。


    「……」


    「爸爸說那時候的你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很可愛。」


    「……」


    她垂著白金色的睫毛聽我說話,冷冷迴了句「是嗎……」然後又開始推倒鮮奶油山。


    表情也沒有變化,但我認為,她一定是在心中迴想當時的事,又悲傷、又喜悅吧。


    大頭貼上的她也是麵無表情。不過隻有一張──父親笑著比出勝利手勢,雫小姐則斜眼看著他。看到那張照片時,我的胸口不受控製地揪了起來。


    因為我也跟她一樣。


    跟她一樣單戀著深愛母親的父親。


    對她來說,父親是等了千年以上的命運之人。


    父親沒有愛上她,但他一直很想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她感到懷念。


    某一天,父親腦中忽然浮現沒有經曆過的迴憶。


    在被雪覆蓋的森林中,一名穿著古風和服,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頭上蓋著一條薄布,輕盈地在樹上移動──


    她坐在樹枝上不肯下來,所以男人唿喚她:


    ──你差不多該下來啦。我煮了你愛吃的地瓜粥喔。別生氣了。


    唿喚她的人,是父親自己。


    抬頭看著她的視角是那個男人的,同時也是父親的,父親有種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她、跟她說話的感覺。


    那人的手臂比父親還粗,手背也長滿手毛,嘴邊的胡須被北風吹得晃來晃去,唿喚她的聲音低沉有男人味。他朝坐在樹枝上悶悶不樂看著這裏的少女展開雙臂,咧嘴一笑。


    ──來吧。我會接住你。


    父親將這個情境重疊在坐在中庭樹上俯視自己的少女身上,左胸的痣燃燒起來,對她的懷念之情也高漲到從未有過的地步,父親展開雙臂,對她說:


    「來吧。我會接住你。」


    這個瞬間,低頭看著父親的她麵色扭曲,冰冷的目光融化,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清。


    纖細身軀朝父親的方向掉下來──像淡雪一樣消失不見。


    這時她露出的虛幻表情,令父親大受震撼。


    她剛才的表情是怎麽迴事!


    突然清楚浮現在腦海的畫麵是什麽!


    一開始思考這些事,左胸的痣又燙得跟燒起來似的。


    父親與母親的關係也迎來變化之時。


    他們在聖誕節公演演出愛神與人類少女的戀情,將心意傳達給對方,成為戀人。


    父親幸福到了極點──從冬天到春天都跟母親度過青澀甜蜜的時間,兩人跨越阻擋在吸血鬼與人類之間的障礙,加深關係,然後父親升上了二年級,母親升上三年級。


    他們以為再也不會有任何不幸降臨。


    然而,之後卻發生了繭奈小姐的弟弟和大越學長的事件,以及亞璃子的死。在動蕩不安的日子中,父親腦中浮現陌生景象的頻率越來越高。


    ──在那邊的我是個強壯的鬅子男,一個人在山裏鍛刀過生活。打鐵聲和他鍛刀的樣子讓我超興奮的,跟沉迷於籃球的時候一樣。


    父親是這麽說的。每天那張長滿胡須的毛茸茸臉上,都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用粗壯的手臂打鐵。


    ──然後啊,有個長得跟宰超像的女孩常常去他家玩。她穿著高貴的淡色和服,頭發雖然被頭上的布遮住了,不過眼睛跟雫一樣是紅色。那孩子也叫「雫」。雫則叫我「九郎」……


    斷斷續續浮現腦海的畫麵,逐漸變得連風聲、火的溫度、心髒的跳動都感覺得到,最後則是覺得自己變成了九郎,在山中小屋跟雫交談。


    連九郎當時的心情都反映在自己身上,彷佛那就是父親自己的感受。九郎覺得雫可愛。雫其實很喜歡來九郎的小屋,卻不好意思承認,每次都說她隻是剛好路過而已,拚命找藉口,九郎覺得她這樣很有趣,忍不住揚起嘴角,結果被雫生氣地罵「笑什麽?幹麽一直看著我的臉笑」。


    「抱歉,因為你跟仙女一樣美麗,我不小心看呆了。」


    雫聽了啞口無言,臉頰泛紅,使九郎越來越覺得她惹人憐愛。


    九郎看著她,心裏接連湧上溫暖的感情、溫柔的感情、激動的感情,覆蓋掉父親的心情。


    九郎喜歡雫的感情一口氣流進父親的心,害父親陷入混亂、不知所措。


    父親的戀人是母親。


    他愛著母親的一切。


    但同樣的,父親心中的九郎對雫抱持好感,跟雫聊天的時間對他來說是最幸福的。


    彷佛自己體內有原田詩也和九郎兩個人,一個人愛著春科綾音,另一個人喜歡著雫。


    這不是我的感情!


    是其他人的!


    盡管父親拚命否定,「雫」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以前都能正常跟她說話,現在左胸的痣卻會燙得跟燒起來一樣,想要用力擁抱她纖細的身軀。


    母親也發現父親的變化。


    「詩也喜歡上雫小姐了嗎?比我還要喜歡?」


    「怎麽會!我喜歡的人是綾音姊。」


    父親迴答得毫不猶豫,跟九郎的同步率卻迅速增加。


    臉頰微微泛紅,抬頭看著九郎的「雫」。


    覺得這樣子的「雫」無比可愛,低頭看著她,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將白金色發絲勾到耳後,在小小的耳朵上插上紅花發簪的九郎。


    發簪是九郎拿刀去城裏賣,用賺來的錢買的。聽到九郎誇她「紅花很適合你這頭白色的頭發,也跟你的眼睛很搭」,「雫」一邊罵他「竟然把賺來的錢統統拿去買發簪,真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蠢貨」,紅眸裏泛起淚光……


    ──雫,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一輩子珍惜你。這根發簪就是我的承諾。


    九郎抱緊眼眶含淚的「雫」。


    「雫」把臉埋在九郎胸前,用微弱的聲音答應,此情此景清楚浮現腦海。


    那個時候,他們都很高興、很幸福,深愛著對方,被對方深深吸引。


    他們都以為未來可以一直在一起。


    之後,準備外出的九郎走在下雪的冬季森林中,下一刻背部和腋下流出鮮血,倒在雪地上。


    他唿喚著「雫」的名字,失去意識……


    ──憑我記憶中的九郎的記憶,不知道在那之後他們倆怎麽樣了。我一直在想,假如九郎就那樣死掉,雫說不定會變得孤身一人。雫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度過這段漫長的時間?她為什麽出現在我麵前?她為什麽對我那麽冷淡卻救了我的命,看著我哭?為什麽看到我跟綾音姊在一起,要露出那麽痛苦的眼神?


    沉默的吸血鬼什麽都不說。


    那讓父親焦躁得胃痛。


    左胸的痣也隱隱作痛。


    ──雫不是我的戀人。不過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變成吸血鬼陷入恐慌的時候,她教了我很多知識,是我的前輩。後來我慢慢不討厭她晃到我房間自己拿《灌籃高手》看,反而會等她過來。


    ──我們還一起坐在暖桌前吃我煮的年糕湯,跟家人一樣。


    父親對她抱持的感情,跟對母親的愛不一樣。


    可是,想要理解從不說真心話的她,希望跟她在一起時,能幫她排解吸血鬼的孤獨,這些願望在與她相遇、與她交談、與她度過同樣時間的日子中,在父親心中萌生而出。


    他沒辦法拒絕這個目光冰冷、孓然一身的吸血鬼,也沒辦法逃避她的心意。


    ──所以我決定多瞭解她一點。


    隻是在那邊不知所措,會看不見真正重要的事物。得好好麵對她才行。


    父親憑藉九郎的記憶,來到千年前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裏也是父親戲劇社的夥伴久久澤凪乃的母親的老家。


    久久澤小姐當時是織女一隊的成員,曾經企圖靠跟軒轅十四雙主演之一的父親交往,提高知名度,事件平息後,久久澤小姐成了父親能夠交心的好友。


    父親說他第一次見到久久澤小姐時嚇了一跳,因為她長得跟雫小姐很像。


    仔細一看,她的五官較為工整,有種異質的感覺,所以跟久久澤小姐熟起來後,父親就再也沒有看錯過,不過整體而言她們長得還是很像。


    父親從迴老家參加親戚的法事的久久澤小姐口中,得知這是因為久久澤小姐的祖先跟雫小姐有關係。


    久久澤小姐說的是久久澤家代代相傳的某位少女的故事。


    ──本家有一本古書,上麵記載著「妖怪姬」這個妖怪的故事。妖怪姬有一頭閃亮的白金色長發,紅寶石般的眼睛,會吸年輕少女的鮮血。


    妖怪姬本來是神明一眼相中治理當地的國司的女兒,讓她懷上的小孩,在村裏的神社被人偷偷撫養長大。


    起初她吸的是侍女們的血,不過某一天,妖怪姬進到城裏,出現在當時有權有勢的武士家,讓那裏化為一片血泊與火海。


    妖怪姬沒有說她為何這麽做。


    可是,祭祀妖怪姬的神社遺跡,裏麵依然留著一座墳墓,根據久久澤家的文件上的紀錄,下麵埋著名為九郎的名刀鍛造師的遺體,命令村人埋葬九郎的就是妖怪姬。上頭還記載著當時妖怪姬對村人們說的話。


    ──此人總有一天會死而複生,成為我的伴侶。望諸位慎重祭祀。否則將有災厄降臨此地。


    妖怪姬肯定就是「雫」,鍛造師則是九郎。此外,父親從九郎的記憶得知他是在從城裏迴村的途中,被帶刀的男人們偷襲。是委托九郎鍛刀的武家首領命令的。


    由於九郎鍛的刀實在太好用,對方無法忍受將來九郎為自己以外的人鍛出更棒的刀。


    跟「雫」約定從城裏迴來就結為夫妻的九郎,在見到她之前就命喪黃泉,「雫」為了複仇,把那名武士的家全燒了。


    ──雫……相信九郎會投胎轉世。


    父親哀傷地跟我們說。


    ──我左胸上的痣是雫用來標記九郎靈魂的記號,是誓約的證明。


    九郎轉世投胎的話,這次她要把九郎變成吸血鬼,讓他成為不死身,開始一段永恆的愛。過了數不清的漫長歲月,帶著印記出生的人就是父親。她從父親的嬰兒時期開始,就在守望他的成長。


    為了等到父親跟九郎同歲,長成九郎那種臉上長滿胡子的強壯男人時,給他血液與他結為夫婦。


    得知這件事時,父親想起小時候他就跟她見過麵。


    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祖母突然被研究室叫過去,留父親一個人看家。


    他在庭院用鏟子挖土玩的時候,家裏有聲音傳來。


    父親迴過頭,看到一名陌生男子站在廚房,問他「叔叔,你是誰」,遭到襲擊。


    那人是來闖空門的小偷。


    父親被男人抓住,拚命掙紮時,那個不曉得從哪裏出現,命令男人離開這裏向警察自首,救了父親的少女就是她。


    微卷的白金色長發在夏日豔陽下閃耀光芒,美麗的少女用冰冷紅眸注視父親,問他「沒事吧」。


    父親笑著迴答「嗯」,少女用雙手包覆住父親的臉頰,輕輕往下撫摸,哀傷地說:


    ──光溜溜的……


    父親呆呆看著她,少女放開手,再度冷冷凝視父親,告訴他「萬一你以後發生什麽事,我也一定會來救你。所以,現在忘了我吧。你還太小了。還不到那個時候」。


    少女彷佛在念咒般輕聲呢喃,用冰冷的唇吻上年幼的父親。


    ──你還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會一直看著你。隻要你的心髒還留有「印記」。等到你變得毛茸茸的時候,我再來迎接你。


    父親忘記那是自己的初吻,也忘記少女跟他說了什麽,成長到了十六歲。


    ──雫救了我兩次,我卻把她忘得一乾二淨。越是瞭解雫我就越沮喪,我八成有在不知不覺間傷到她。


    父親述說這段往事的時候一臉悲傷。


    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孤獨、她的絕望、她唯一的願望,卻無法為她實現願望。父親煩惱著自己要做的事對她來說應該很殘酷吧,從她的故鄉迴來後告訴她。


    「我不是九郎。我是原田詩也。我對你感覺到的愛是九郎的,不是我自己的。」


    母親也對她說──


    「如果雫小姐愛的是詩也本人,我隨時可以收下你的戰帖。不過,雫小姐愛的是九郎先生吧?詩也和九郎先生是不同人。請你不要把詩也當成九郎先生的替代品。」


    ◇  ◇  ◇


    「……你們的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她「喀」一聲將金色刀子放在空無一物的白色盤子上。


    我錯過了請她把我變成吸血鬼的時機。她冷冷說著對母親的怨言,好像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意思。


    「……我等了千年以上,好不容易等到他出生,本來想默默守護他,直到他變得跟九郎一樣毛茸茸又強壯,你們的母親卻把他搶走了……說九郎跟你們的父親是不同人……」


    她喝了口杯中的奶茶,把茶杯放迴桌上咕噥道,冰冷紅眸罩上一層陰霾。


    「明明白白地說出我在心裏否定了好幾次的話……」


    胸口抽痛了一下。


    不隻父親,她也有感覺到那揮之不去的異樣感。


    她深愛的九郎是臉上長滿胡子、體格強壯的男人,頭發也又黑又硬,父親的頭發卻是柔軟的淡茶色自然卷,臉頰也光溜溜的。父親雖然越長越高,比起男子漢,他更接近陽光男孩型,笑的方式和聲音也都跟九郎截然不同。


    「九郎不會怕女人,誇我美麗時態度跟唿吸一樣自然,你們的父親卻不太擅長與女性相處的樣子,國中上土風舞課的時候跟女人牽手,都會緊張得臉紅。」


    這也好那也罷,統統跟九郎不一樣。


    「因為他還太年輕了,等他跟九郎一樣長到二十七歲的時候,胡子也會長出來,聲音也會變低,身體也會變強壯吧……他是九郎,不對,是別人吧?不,他的靈魂上有我的記號,不會有錯──我就這樣不斷自問自答。在太早把你們的父親變成吸血鬼後,就更是這麽覺得……」


    她又喝了一口奶茶。


    我屏住氣息,凝視那對紅眸裏如夢似幻的影子。


    「……他是九郎嗎?他不是九郎嗎?如果他是九郎,應該會愛上我才對,他卻被其他女人吸引住了?」


    當時她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看父親愛上母親呢…


    …


    同樣愛著父親的我一下就想像得到,胸口隱隱作痛。


    為什麽現在要跟我提這些往事?


    為什麽要告訴我她對父親的心意、對母親的嫉妒?


    「可是……當他的一舉一動與九郎重疊時,我深受感動……他果然是九郎。」


    父親在日常生活中無意對我露出的溫柔笑容及動作,每次都讓我心生動搖,內心充滿希望……


    以為父親現在看著的人是我。


    「同時我也覺得,說不定他不是想起九郎的記憶,隻不過是因為我一直在想九郎的事,透過印記跟我連結在一起的他感應到我的心情罷了。也許那不是他自己的記憶,而是我的記憶。我無法徹底排除這個可能。你們的母親看穿了我的想法……」


    她垂下白金色的睫毛。


    ──請你不要把詩也當成九郎先生的替代品!


    直指核心的這句話,令她無法反駁。


    剛進入冬天的時候──父親與母親站在海星學園染上暮色的教堂前。


    她被母親的話語駁倒,默默閉上嘴巴,沮喪地低著頭,彷佛對一切都感到疲憊。


    承認父親雖然是九郎的轉世,也是原田詩也這個不同的人,意謂著自己千年來的等待全都白費了。


    想要再見九郎一麵的心失去了支柱,連她一直帶著的高傲冰冷氣息都變得淡薄,父親說當時他眼中的她,看起來好像會直接消失。


    ──……我累了。


    這句話實在太過空虛,令父親不安得心頭一緊。


    ──……吸血鬼死不了,但可以永遠沉睡……也許我早該在九郎死去時,就選擇陷入長眠……


    夕陽西下,教堂逐漸被黑暗籠罩。


    她的頭發、臉頰、雙眼,都被陰霾覆蓋住。


    ──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


    不斷等待父親的她──救了父親的她──把父親變成吸血鬼的她──盼望與父親開始一段永恆的愛的她──宛如融進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等一下!雫!


    父親伸出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中庭的任何地方。


    「其實……我真的很累,想要好好睡一覺,什麽都不去思考。永遠醒不過來也無妨。」


    店裏明明充滿女孩子的聊天聲,她的輕聲呢喃卻沒有被其他聲音蓋過去,輕輕竄入耳中。


    她留下最後一句話消失時,父親八成想起了繭奈小姐的弟弟。


    吸血鬼自己選擇陷入長眠,無異於停止生命活動。


    「既然要沉睡,我想至少陪在九郎身邊。我來到九郎墳前,正在把墳墓挖開的時候,你們的父親頂著一頭亂發,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父親推測絕望的她會去的地方隻有那裏,急忙趕往她的故鄉。


    「我當時心想,這人究竟是來幹麽的?我對他說『你愛的是春科綾音,理應對我一點都不關心才對,給我快點迴你的戀人身邊』,結果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大喊──」


    ──怎麽可能不關心!


    ──我不是九郎──可是!雫一千年來的等待絕不是白費的!我會讓你見到九郎!


    ◇  ◇  ◇


    「你們的父親經常出人意料。」


    她抬起頭,展露微笑。


    純潔無垢的微笑。


    「不小心被人刺中,差點送命,明明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吸血鬼,綽號卻是『未完成的吸血鬼』,學校裏的學生叫他吸血鬼,他也會悠哉地跟對方打招唿……嘴上說沒有愛上我,卻不讓我沉睡,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不是九郎卻說要讓我見到九郎。」


    我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看那小巧端正的臉龐上,浮現愉悅、溫暖的表情。


    「他一旦把話說出口,就絕對會付諸實行。那個時候也是──」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剛好是一年前父親和母親將心意傳達給對方,她失戀的日子。


    這天將舉辦軒轅十四的聖誕節公演,劇目是《妖怪姬的戀情》。


    以民間傳說為基礎的原創作品,市子女士的全力之作──宣傳詞雖然是這樣,內容卻是雫和九郎的故事。


    父親拜托市子女士把這段往事寫成劇本,由他們來演這出戲的時候,市子女士露出乾脆的笑容迴答:


    「劇本已經寫好了。到目前為止,我不曉得寫了幾十部當練習。我很煩惱結局要怎麽處理,所以重寫了好幾次,不過今天終於完成了。在我的腦中。」


    父親在前往她的故鄉的前幾天,得知市子女士從小就跟她有交流。


    說起來,市子女士開始寫愛情故事的契機就是她。


    市子女士被守護千年前的戀人的投胎轉世成長的不老不死美少女吸引,提供自己的血液給身為吸血鬼的她。


    做為代價,市子女士希望她分享她的故事,總有一天要將它寫成完美無缺的劇本,讓人演出來。


    「原田,你知道聽說你轉來我們學校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嗎?在我思考該如何把你拉進戲劇社時,綾音在我行動前就選了你當搭檔,把你帶到我麵前。這根本是命運。」


    市子女士之所以總是沒什麽精神,好像就是因為提供血液給她,害她有點貧血。


    得知她們倆的關係,父親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是要寫她的故事,沒有比市子小姐更適合的人選了。


    「要演出一場完美的戲喔。」


    麵對劇作家高難度的要求,父親堅定地迴答:


    「是。」


    公演當天。


    一大早就因為大雪導致交通癱瘓,盡管如此,傍晚開場的公演仍然座無虛席。


    父親幫她留的位子沒有人坐。


    「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看。以前也都是這樣。所以我要努力演好我的角色給雫看。」


    「嗯,我也是,詩也。」


    父親與母親在側台下定決心,迎接開幕之時。


    故事發生在平安時代末期。


    在遠離城市的山裏有座村莊,村裏的神社住著一名叫做「妖怪姬」的少女。


    妖怪姬有一頭微卷的柔順白金色長發,以及紅寶石般的雙眼,是神社供奉的神明和被神明看中的國司之女的女兒。


    那奇特的外表以及會吸年輕女孩鮮血的傳言,讓村人對妖怪姬心生畏懼,所以妖怪姬總是一個人。


    戴上白金色假發和紅色隱形眼鏡的母親,穿著高貴的和服登場,神情冰冷,觀眾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角色無論是外表還是個性,都跟笑容如春陽般溫暖的母親完全相反──


    而且她演的還是自己的情敵。母親客觀地理解這個角色,將她演得完美無缺。


    妖怪姬在神社內部的乾淨房間,用冰冷的目光凝視戶外時,侍女戰戰兢兢朝她走過來。


    『今天是你嗎……』


    『是、是的。』


    妖怪姬把縮著身子的侍女的臉抬起來,麵無表情咬住她的喉嚨。鮮血一滴一滴落在侍女的和服上。


    『味道普普通通……』


    她冷冷地對昏倒在地的侍女說,叫來其他侍女把她抬走。


    日複一日。


    公主的父親──神社的「神」心血來潮,就會出現在無所事事又無聊的妖怪姬麵前。


    外表比公主更加年幼的「神」,也是甲斐崎十的父親「最初的吸血鬼」。這個角色請來偶像集團織女一的久久澤小姐客串演出。


    久久澤小姐之後因為她精湛的演技爬上主演之位,母親引退後還當上軒轅十四的主演。她完美詮釋外表看似少年的「神」,用清澈的聲音說:


    『對擁有永恆性命的吸血鬼來說,無聊就像一種疾病。我來教你


    如何排解無聊吧。你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擁有吸血鬼的證明──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我的孩子們中,你是第一個發病前眼睛就是紅色的人。這代表你繼承了更多我的力量,所以比起其他孩子,名為無聊的病應該會令你更加痛苦。』


    他露出詭譎的笑容,將嘴唇湊到妖怪姬耳邊,輕聲說道。


    『仔細聽好……想從無聊的魔掌下逃離,就要開始一段永恆的愛。隻有擁有永恆生命的人做得到這件事。』


    隻有戀愛,能將吸血鬼從永遠的倦怠中拯救出來。


    因此「神」一直在談戀愛,期待其中會不會有永恆的愛。


    聽完善變的「神」所說,妖怪姬目光依然寒冷如冰,喃喃自語了一句:


    『愛……』


    彷佛在疑惑愛為何物。


    在陳舊影片中看到的十八歲的母親扮演的妖怪姬,不管是平靜的語氣還是空洞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轍。


    就跟她一直在注意母親一樣,母親也一直在思考關於她的事吧。


    場景切換,妖怪姬披著綢緞遮住白金色的頭發,來到村裏。她不小心跑到深山中,遇見住在山裏的鍛刀師。


    『什麽嘛,我還以為是鹿,原來是仙女下凡。』


    她轉頭望向粗野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名臉上長滿亂七八糟的胡須、體格強健的男人站在那裏。


    由於飾演九郎的父親模樣跟平常差異太大,觀眾們紛紛驚唿出聲。


    以陽光帥氣為賣點的青澀容顏,化成跟曬黑一樣的大黑臉,下半部還被黑色胡須覆蓋住。


    茶色頭發也配合胡子的顏色統統染黑,衣服下麵墊了墊肩,穿著毛皮背心,腰間也纏著毛皮,塑造出很有分量的強壯體格。


    連聲音都變得比平常更粗更有男人味。


    粗野過頭的男人──


    不過,他眯起眼睛笑開來的笑臉挺可愛的,粗啞聲音讓人覺得很親切,強壯身體讓母親這個搭檔顯得比平常還要嬌小。


    『……我不是仙女。』


    妖怪姬冷冷迴答,這時一陣風把她頭上的布吹掉,白金色長發傾瀉而下,宛如閃閃發光的瀑布。


    近距離看到妖怪姬的村人們被她奇特的容貌嚇到,大叫著「怪物啊!」拔腿就逃。


    男人卻伸出手,抓住一綹發絲緊盯著看,感動地低聲說道:


    『我從來沒看過這麽漂亮的頭發。你真的不是仙女嗎?』


    『漂亮……?』


    妖怪姬忘了甩開男人的手,抬頭看著他。


    冰冷雙眼慢慢浮現符合她年紀的困惑。母親仔細演出妖怪姬內心的動搖。


    一麵想像她這個情敵的心情。


    母親用細膩的表情、動作、聲音,重現被人喚作妖怪姬,受人畏懼的她的戀情、她的孤獨。


    父親也一樣──


    反覆在腦中浮現的九郎充滿男子氣概的聲音、大膽的講話方式、粗魯勇敢的動作,於舞台上重現。


    那個時候,他是這樣大聲說話的。


    是這樣揚起嘴角,懷著愉悅的心情凝視雫的。


    父親一麵迴想九郎的行動和當時他感受到的心情,成為僅僅存在於這個舞台上的九郎。


    啊啊,沒錯,那個時候九郎被雫的這個部分吸引,像這樣愛上了雫──


    父親與母親在台上化身為九郎與妖怪姬,與對方相遇、被對方吸引,和對方開始一段溫柔的戀情。


    隻有九郎用妖怪姬真正的名字「雫」叫她。


    妖怪姬沒辦法坦率表現出被九郎吸引的心情,每次都不小心冷漠以對,九郎則覺得她這樣無比惹人憐愛。


    他對著坐在樹枝上鬧脾氣,不肯下來的妖怪姬展開雙臂,咧嘴一笑。


    『來吧。我會接住你。』


    飾演妖怪姬的母親神情扭曲,直接跳進飾演九郎的父親懷中。


    九郎接住公主,緊緊抱住她,長滿胡子的臉笑得五官都擠在一起了。


    『乖喔乖喔,好孩子。』


    『別把我當小孩子看!放開我!放我下來!』


    『有什麽關係?我把你抱到小屋去。一起吃地瓜粥吧。這樣你的身體也會暖和起來。』


    『那……那你動作快點。』


    妖怪姬把臉埋在九郎胸前,不讓他看到自己紅通通的臉,用幾不可聞的微弱聲音咕噥道。九郎笑咪咪的,抱著妖怪姬在雪中前進。


    父親發現一名少女站在正前方的看台,凝視這純潔、幸福、溫暖的光景。


    是她。


    千年前身為妖怪姬的少女,身體被如同月光的白金色長發包覆住,紅眸直盯著台上,屏息站在原地,淚流不止。


    透明淚珠滑過白皙臉頰,閃爍著光落在腳邊。


    獨自走過千年的歲月,在心中迴想過無數次的她與九郎的故事,如今在眼前溫柔、溫暖地一幕幕重現。


    這深深撼動她的心,令她說不出話來,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她應該在一邊迴想與九郎共度的時光吧。


    發生過那麽開心的事。


    發生過那麽幸福的事。


    發生過那麽令人心動的事。


    那個時候,自己確實是那樣害羞笑著。


    確實是那樣僵硬地把手放在九郎手上。


    確實是那樣,兩個人一起──


    扮演九郎的父親,用跟九郎一樣的溫柔動作輕輕撥開妖怪姬的頭發,將紅花發簪插在她雪白的耳朵上,眯起毛茸茸胡須上方的眼睛,歎了口氣。看到這一幕,站在看台的她哭得更厲害了。


    『嗯。如我所料。紅花很適合你這頭白色的頭發,也跟你的眼睛很搭。』


    你會用什麽東西,裝飾我的頭發?


    飾演九郎的父親,將答案理所當然似的說出口。


    說出正確的「答案」。


    她所期望的「答案」。


    『竟然把賺來的錢統統拿去買發簪,真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蠢貨。』


    妖怪姬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僵硬,好像在害羞。


    『有什麽關係?』


    九郎滿不在乎地說。


    他的眼睛眯得越來越細,長滿胡須的臉上浮現笑容,滿心歡喜看著插發簪的妖怪姬,靦腆、幸福地告訴她。


    『我想送你這東西。』


    站在看台的她拚命壓低自己的啜泣聲,哭得麵色扭曲。


    在台上,九郎用強壯的手臂抱緊忍不住哭出來的妖怪姬,撫摸她的頭發安撫她。


    父親──九郎在熱淚盈眶的她的注視下,說出她最幸福的那一天聽見的那句話。


    『雫,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一輩子珍惜你。這根發簪就是我的承諾。』


    心愛之人要她跟自己永遠在一起,她用打顫的聲音答應的那一天。


    『……就算你變成老頭子了,我還是這副模樣喔。村人們都說我是怪物跟人生下來的小孩。』


    『在我眼中,你隻是個美麗的女人。你會一直維持這個樣子待在我身邊,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


    『我……會吸人血喔。』


    『我這人血氣旺盛,讓你吸出來正好。雖然你好像比較喜歡女人的血,就多擔待一些吧。』


    淚如雨下的妖怪姬抓住九郎,好不容易才從口中擠出肯定的答覆。


    『……知道了。』


    千年前美麗的那一日──在被聚光燈照亮的舞台上複蘇。


    告訴她那一天、那一句話,他的眼神、他的溫暖,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放鬆警戒,敞開心扉,將一切交給對方。


    強烈感受對對方的愛。


    最幸福的那一天過後,兩人的故事開始彌漫緊張氣


    氛。


    九郎在城裏賣的刀被大人物看上,委托他幫自己打造一把特別的刀。


    對方幫九郎準備了工房,在刀鍛好前九郎都要住在那裏。妖怪姬外表太引人注目,不能跟九郎一起到城裏生活。


    『別擔心,看我兩三下就鍛好那把刀。等我迴來我們就結為夫妻,永遠在一起。』


    妖怪姬相信了這句話。


    因為九郎不可能騙她。


    在村裏等九郎的期間,妖怪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遇到九郎前,她從來沒嚐過這種滋味。


    九郎不在好寂寞。


    想聽九郎的聲音。


    希望他快點迴來。


    妖怪姬抱著雙膝,獨自待在九郎家,善變的「神」突然出現在她麵前。


    「神」知道妖怪姬愛上人類男性,愉悅地笑著說:


    『搞不懂你為何不給他你的血,把他變成同類。你該不會在想要跟維持人類之身的他結合這種蠢事吧?』


    「神」輕浮地說,吸人血的妖怪姬與人類就算在一起,總有一天必將走向悲劇。


    『我們跟人類生命的速度和長度都不同。我們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死,但人類過了幾十年就會年老死去。』


    聽到「神」這麽說,妖怪姬縮起身子,神情僵硬。


    『……我喜歡上的是身為人類的九郎……我不想改變他……』


    變得跟自己一樣不老不死,說不定會害九郎變得不一樣。妖怪姬深愛的九郎說不定會變成不同的人。她害怕這件事發生。


    「神」笑著說妖怪姬的想法太孩子氣。


    『事實上,你的確是個才活了十幾年的小孩。算了。反正你隨時可以給他血,隻要在靈魂上刻下記號,即使他的肉體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誕生於這個世上時找到他。』


    『……在靈魂上刻下記號……?』


    盡管「神」說的話讓她心生動搖,妖怪姬表情馬上恢複平靜,冷漠地對「神」說:


    『我不想聽你說話。消失吧。』


    可是「神」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消失後,站在逐漸轉暗的舞台中央的妖怪姬,雙手緊緊交握於胸前,在聚光燈下喃喃自語。


    『……假如,假如九郎想跟我永遠在一起……願意跟我開始一段永恆的愛……到時候……我就把血給九郎喝……兩個人永遠在一起……』


    妖怪姬低下頭,黑暗慢慢將她籠罩。


    最後,九郎沒有迴到妖怪姬身邊。


    鍛好刀之後,他在迴到村莊的途中被雇主雇用的男人們襲擊,倒在雪地上血流不止。


    站在看台的她摀住耳朵,閉上眼睛,彷佛不敢直視九郎死去的場景。


    飾演九郎的父親倒在台上,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對她訴說。


    就算她把耳朵摀住,他相信以吸血鬼的聽力,自己的聲音能穿過指間的縫隙,傳到她耳中。


    『雫……』


    九郎的語氣溫柔得不像臨死之人。


    『抱歉……我沒辦法履行承諾了。嘿……雫,我不是神,隻是普通的人類,所以我知道我會比你還要早老早死。我死的時候,會讓你感到悲傷……』


    千年前──九郎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她沒能陪在最愛之人身邊。


    她看到的隻有倒在鮮紅雪地上一動也不動的遺體。


    可是九郎投胎轉世而成的父親,知道九郎死前在想什麽、在期望什麽。


    之前她疲憊地說父親看到的九郎的記憶,說不定隻是因為她太過思念九郎,她的情感傳達到了父親心中。


    然而,父親心中確實存在她所不知的九郎的話語及思念。


    父親用平靜溫柔的聲音,試圖將那個時候九郎想要對她說,卻沒能告訴她的話傳達給她。


    『雫……我之前就在想,有件事總有一天要告訴你……能遇見你,跟你一起生活,甚至發誓要跟你結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


    昏暗的舞台上,隻看得見被燈光照亮的父親。白雪輕輕落在他身周。


    『如果──如果你也覺得跟我一起生活很幸福,就不要一直為我的死難過,不要一個人活下去……跟我在一起幸福的話,未來你也能得到幸福……不要自己放棄那個機會……』


    在看台摀住耳朵、緊閉雙眼的她,顫抖著睜開眼,慢慢放下雙手。


    『雫……如果你要永遠活著,就永遠把我放在你心中吧。』


    觀眾席傳來啜泣聲。


    觀眾們為九郎的眼神、聲音、溫柔、愛情、命運而哭。


    『然後,過了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偶爾想起我一下,想起有互相喜歡的人是件好事,向前看。』


    九郎看著的人,是站在看台的她。


    她也迴望九郎。


    豎耳傾聽千年前沒能聽見的遺言。


    『……如果跟我在一起的記憶,能讓你的世界多了那麽點光輝就好了……這些話,我本來想在我死前跟你說……啊啊……不該那麽早才對啊……』


    九郎的手失去力量。他垂下脖子,頭貼在舞台上,靜靜閉上眼。母親扮演的妖怪姬衝過來時,九郎已經沒有唿吸。


    『九郎!九郎!』


    她哭著注視以妖怪姬的身分唿喚心愛之人的母親,以及那一天的自己──


    妖怪姬讓九郎仰躺在地,咬傷自己的手腕,將從傷口流出的鮮血滴在九郎唇上。


    淚流滿麵的她,不停將血滴進理應與自己成為夫婦的人口中。


    『九郎,求你醒過來。』


    然而,妖怪姬的血隻有把九郎的嘴唇和嘴邊弄濕,滴到外麵。


    『為什麽我沒有早點下決定?隻要在九郎活著的時候讓他喝下我的血,他就能得到永恆的生命,不會死在人類手下了!』


    她害怕九郎成為吸血鬼,因而產生改變。


    可是,如果這樣會失去九郎,她根本不該猶豫。


    母親用從喉嚨擠出來的聲音和痛苦的表情,詮釋她的後悔。


    九郎的臉被妖怪姬流出的大量鮮血染成一片血紅,卻沒有蘇醒的跡象。


    妖怪姬決定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這上麵,撕開九郎胸口的衣服,將嘴唇壓在他的左胸上,咬下去吸他的血。


    那個「最初的吸血鬼」告訴她,這是在靈魂上刻下記號的行為。


    彷佛在嘲笑她的聲音於會場內重播。


    『隻要在靈魂上刻下記號,即使他的肉體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誕生於這個世上時找到他。』


    妖怪姬反覆親吻九郎的胸口,悲痛欲絕地說:


    『已死之人的靈魂,有辦法刻下記號嗎?說不定是那男人胡說的。』


    『可是,隻能試試看了……九郎的血還有溫度。就算沒了生命,靈魂還留在體內。所以,說不定會成功。』


    『拜托把我跟九郎的靈魂聯係在一起!』


    最後,九郎的左胸浮現一顆像花瓣又像唇形的紅痣。


    是她成功在九郎的靈魂上做了記號的證據。


    『這樣九郎轉世投胎時,就找得到他了……』


    飾演妖怪姬的母親嘴唇沾滿鮮血,眼神空洞又遊移不定,搖搖晃晃站起身。


    妖怪姬的身影被深沉的黑暗籠罩,紅色燈光在漆黑舞台上激烈交叉。


    九郎的雇主遭到妖怪姬的報複,家裏燃起大火,鮮血飛濺,臨死前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一陣狂亂過後,妖怪姬重新出現在迴歸靜寂的舞台上。


    和服上沾滿鮮血,白金色長發垂在蒼白的臉上,不再整齊,紅眸哀傷地凝視虛空。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頭發,發現發簪不見了,淚水自眼眶滑落。


    『


    ……九郎送我的發簪……不見了。』


    妖怪公主像個小孩子似的哭出來,目光空虛的眼中盈滿淚水,慢慢融入黑暗之中。


    然後──


    到了現代。


    三更半夜。


    一名少女站在醫院的嬰兒室前,隔著玻璃用紅眸緊盯著剛出生的那孩子。


    觀眾眼中的是把手放在空中,假裝那裏有一麵玻璃的水手服少女,哭著凝視在玻璃後麵睡得香甜的嬰兒。


    『我等了一千年……你終於出生了。我又見到你了。』


    少女的聲音顫抖著。


    『等到你的臉長滿胡子的時候,我再來見你。你會記得我嗎……會覺得我美麗嗎……你會……愛上我嗎?』


    希望與不安。


    妖怪姬心裏雖然百感交集,現在她純粹隻為了能與他重逢而感到喜悅。隔著玻璃微笑的妖怪姬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觀眾──以及站在看台的她的眼中、心中,簾幕緩緩垂下。


    ◇  ◇  ◇


    「你們的父親沒有愛上我。」


    她喝著第二杯紅茶,心平氣和地說。


    「隻不過,看到你們的父母演的那出戲,我覺得我等待九郎的千年,並沒有白費……」


    冰冷的嘴唇冷靜說出一字一句。


    「事實上,思念九郎的這一千年間,我從來沒有感到無聊過。雖然也有辛酸難過的時候,我的心總是被某種感情填滿。過了一千年,九郎的轉世將九郎的願望傳達給我了。」


    將那一天她沒能聽見的九郎的遺言。


    她選擇實現九郎的願望──把與九郎相愛的那些迴憶,轉變為向前邁進的力量。


    公演結束,將千年的思念淨化後,她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父親他們麵前。


    然而半個月後,她跟以前一樣神情自若地現身於學校,當著母親的麵向父親告白。


    ──你……不是九郎。可是,我好像愛上原田詩也了。我打算從現在開始跟你談一段永恆的愛。因為單戀也是戀愛的一種。


    父親完全沒想到她會跟自己告白,驚慌失措,母親則在他身旁笑著迴答:


    ──嗯,我收下這張戰帖。


    「你們的母親──」


    平靜述說著往事的她,眼中浮現一層陰霾。


    「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堅強的女人。」


    她之所以露出這種苦澀的表情,是因為再也無法跟母親站在同樣的地方競爭了。


    母親帶著父親的心離開了。


    她覺得母親像是贏了就跑。


    母親已經不在,但父親的雙眼依舊在曾經與母親共度的地點與時間中,尋找母親的身影。


    胸口用力揪緊,我咬住嘴唇。


    為什麽都隻想著媽媽!


    「雫小姐,我想變成吸血鬼,跟爸爸永遠在一起。隻要喝下你的血,我也能變成吸血鬼對吧?跟爸爸和繭奈小姐一樣。」


    我明明想慎重一點,語意卻非常著急,聲音都分岔了。


    她冷冷盯著我。


    用跟目光同樣冰冷的語氣,對屏息以待的我說:


    「我不會給你血。你沒做好覺悟。跟繭奈不一樣。」


    這句話深深刺進我的心。


    我沒做好覺悟……?


    怎麽會!


    一直跟父親在一起的我,知道永遠不會死是多麽痛苦、寂寞的事!不隻是父親,繭奈小姐和她的弟弟,以及給予父親永恆生命的她──其他吸血鬼的痛苦與悲哀,我也都聽說過。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父親永遠在一起,我的覺悟怎麽可能不夠。


    被她鮮紅色的眼睛直盯著看,我明明想要反駁,聲音卻卡在喉嚨。


    為什麽我發不出聲音?


    喉嚨好痛,喘不過氣來。她用不帶溫度的聲音,對不安至極的我說:


    「……我從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愛著『原田詩也』。跟等待九郎的千年比起來,這隻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可是這段時間,你們的父親從來沒有迴應過我。你應該很清楚為什麽。」


    因為父親心裏隻有母親……


    在這個狀況下被迫麵對這個事實,害我差點哭出來,她輕輕對我嗤之以鼻,高傲地說:


    「看,這點小事就讓你露出這種表情,根本不夠資格。」


    胸口又抽痛了一下。


    她拿著自己的收據站起身。


    「把情敵弄得說不出話來挺爽快的。過了這麽多年,終於把仇報在她女兒身上了。」


    ◇  ◇  ◇


    她丟下我一個人離開後,我走在昏暗的小徑上,一步步朝家裏走去。


    寒冷的北風刮在臉頰和喉嚨上,皮膚好像快要裂開了,我便把脖子縮進圍巾裏。


    那句「你沒做好覺悟」在腦中揮之不去。


    繭奈小姐為了等待心愛的弟弟醒來,決定變成吸血鬼。


    她明知道父親的心在母親身上,可能會是一段永恆的單戀,仍然選擇愛著父親。


    母親接受人跟吸血鬼時間的流動不同,成為父親的戀人,成為父親的妻子。


    父親身邊的人,全都做了不同的覺悟。


    我沒有做好覺悟嗎……?


    「蜜娜。」


    走到家裏附近的公園時,拿著超市塑膠袋的父親叫住了我。


    對外公開的年齡是三十三歲,實際年齡五十歲,看起來卻是二十歲出頭,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就沒再成長的父親,對我露出少年般的天真燦爛笑容。


    他發現我不太對勁,臉上的笑容轉為擔憂,這讓他看起來突然像個年長的男性……這個變化讓我深深體會到,我的父親雖然外表是十六歲,其實已經五十歲了。


    今天她告訴我的父親的各種往事,以及她對我說的那些話,紛紛湧上心頭,導致我像個小孩似的,無法控製情緒。


    ──你沒做好覺悟。


    不會的!怎麽可能!


    ──你們的父親從來沒有迴應過我。你應該很清楚為什麽。


    母親已經不在父親身邊了!現在比誰都還要接近父親的人,是我!父親也隻會吸我的血──


    ──你們的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堅強的女人。


    我也可以為父親變堅強!


    我晃著圍巾走向父親,兩手環住父親的腰,緊緊抱住他,拿著塑膠袋的父親單手抱住我,用那隻手撫摸我的頭。


    溫柔地撫摸,像在對待小孩子一樣。


    「迴家一起煮晚餐吧。今天很冷,所以晚餐吃關東煮。等你吃飽爸爸再來聽你說。」


    不是的。


    我渴望的不是這種父親會對小孩做的事。


    「……爸爸,吸我的血。」


    我想被父親需要。


    我希望他會因為我要結婚離開家裏而難過。


    我希望他對我說「蜜娜不在我會傷腦筋的,所以希望你留在我身邊」。


    「不是從手指吸,是喉嚨。跟你對媽媽做的一樣。」


    我放開爸爸,拿下固定住圍巾的別針,想用別針刺破喉嚨。


    圍巾被風吹到地上,父親瞪大眼睛。


    「我整個人都是屬於爸爸的。」


    「蜜娜!」


    他抓住我的手拿走別針,重新抱緊我,彷佛要把我束縛住,用像在勸導人的溫柔聲音說:


    「蜜娜,不可以。」


    他的聲音讓我知道,我都將一切奉獻給父親了,對父親來說,我仍不過是個要人照顧的女兒。


    心裏越來越難受。


    「爸爸一點都不需要我。我明明這麽喜歡爸爸。」


    「爸爸也喜歡蜜娜啊。」


    「不是的。爸爸的喜歡跟我的喜歡不一樣。」


    我──在說什麽啊。


    情緒變得更加激動,控製不住想說的話。我緊緊抓住父親,努力擠出聲音。


    「我……愛著爸爸。」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驚慌的聲音。


    「蜜、蜜娜!」


    這個聲音不是爸爸的,是神先生的。


    神先生應該是因為聯絡不到我,想直接到我家找我吧。被街燈照亮的臉上帶著驚訝之色。鏡片後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起來。


    他閉上嘴巴,先吸了一口氣後,開口說道:


    「就、就我所知,他是你的,那個──你的哥哥,你你你你跟哥哥是那種關係──」


    父親表麵上的身分,是早逝的原田詩也的親戚。


    然而,由於他長得跟原田詩也實在太像,他是原田詩也的私生子這個推測傳得跟事實一樣,神先生好像也這麽認為。


    有一半的血脈相連的哥哥與我在路上相擁,神先生似乎以為我們之間存在禁忌的關係。


    「蜜娜,這樣不行!就算你哥跟你爸再怎麽像,怎麽可以愛上哥哥。你跟我說你想跟爸爸在一起,所以不能去英國,原來是因為這樣。現在我懂了。跟我交往也是為了隱瞞你跟哥哥的關係。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我都沒注意到你這麽煎熬。如果他不是你哥,我會乖乖退出,可是跟哥哥在一起的話,蜜娜不是得談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戀愛嗎?這樣不行!蜜娜,你還是跟我結婚吧,蜜娜的哥哥,請你放棄蜜娜。」


    神先生徹底慌了,把我拉開父親身邊,認真地說。


    「我沒有你哥那麽帥,也不是演員,身高也比你哥矮,明明比你哥年輕,看起來卻比他還老,但我對蜜娜的心意不會輸給他!比起哥哥,我更能給蜜娜幸福!」


    啊啊,這個人真的是。


    讓人把我對父親禁忌的告白都拋到腦後的誤解,以及誠懇過頭的話語和竭盡全力的模樣,令我感到混亂,同時也深受感動,眼眶不禁泛出淚水。


    神先生逼近父親,距離近到臉都快要貼在一起了,拚命做出兇狠的表情由下往上瞪著他。父親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開,說:


    「泉之,你先冷靜下來。我不是蜜娜的哥哥。」


    「你的意思是你跟蜜娜沒有血緣關係囉?」


    「不,有的。」


    「果然是哥哥嘛。」


    「是爸爸。」


    我含淚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個人是我的親生父親,今年五十歲,是個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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