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詩也也準時在五點醒來。


    他的父母似乎沒有迴家,應該是在各自的研究室過夜吧。


    看到昨天用剪刀刺自己後流出來的血黏在手臂上,詩也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用力咬緊牙關。


    詩也昨天一迴家就立刻鑽進床鋪,一直裹著棉被呻吟。要是全都是夢就好了。乾脆我自己也是某個人做的夢,消失掉就好了──詩也期望到心痛欲裂。


    不過被清晨微弱陽光照亮的骯髒手臂,以及皺巴巴襯衫上的血液,在在證明這些全都是無法逃避的現實。


    「嗚……」


    呻吟聲再度從緊咬的牙關間傳出。


    他脫下衣服,衝了個熱到快要燙傷的熱水澡,拚命清洗頭發和身體,換上一件新襯衫。詩也沒有多的長褲可以換掉皺巴巴的褲子,但這也沒辦法。他前往學校,連早餐都沒吃。


    詩也來到空無一人的教室,打開昨天放在學校的書包。


    手機和錢包他都放在口袋帶在身上,所以裏麵沒有不見了會傷腦筋的東西。


    詩也拿著書包迴到玄關,在二年級的鞋箱中找到綾音的鞋箱。他用力在筆記本上寫下『對不起』,撕下那一頁,跟劇本一起放進去,關上鞋箱。


    他已經決定不參加戲劇社的公演,也不會再見綾音。


    詩也昨天跟隻野獸一樣,襲擊了那麽關心他、試圖幫助他的溫柔學姊。要是繼續跟她待在一起,一定又會發生同樣的事。他會被欲望支配,傷害綾音。


    唯獨這點,他絕對不要!


    (所以,我不會再跟綾音姊見麵。)


    綾音則是在下課時間一直跑來找詩也。每當詩也在快要上課的時候迴到教室,似鳥都會告訴他「綾音學姊又來了喔。她看起來很擔心你」。


    似鳥雖然有問他跟綾音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詩也卻沉著臉,沒有迴答。綾音的簡訊他也看都沒看就刪掉了。


    那個跟洋娃娃一樣的同學,似乎仍對詩也吻了嘉蕾娜一事抱持反感,頻頻用冰冷視線瞄向詩也,然後別過頭。


    有一次,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凝視詩也,好像想對他說些什麽。


    「……」


    最後卻又咬住下唇,收迴即將踏出一步的腳,轉過身去。


    就這樣,到了放學後。


    詩也在綾音來接他前,拿著書包走出教室。


    (明天也……會是這個樣子嗎?)


    後天也一樣……大後天也一樣……


    到時綾音也會放棄吧。不過,七月的公演會怎麽樣?找得到男生代替他嗎?


    「這已經不是我該想的問題了。」


    詩也搖搖頭,試圖驅散浮現腦海的、綾音悲傷的神情。


    正當他胸懷揮之不去的痛楚,走在走廊上時,前麵有三個男學生緩緩走來。


    中間腳步不穩的學生被另外兩人從旁攙扶著,正在說些什麽。那兩位學生似乎在說服他。


    「我就說不可能了!你頭超燙的耶。」


    「都燒到近四十度了,怎麽可能有辦法打籃球。社長不是也叫你去醫院嗎?」


    籃球……?


    詩也停下腳步。


    他又看了一眼從正麵走來的那些學生──特別是中間那個。


    是名目光朦朧、紅著臉、身材瘦弱,看起來身體很虛的男生。


    那是不是籃球社的二年級社員?


    「可、可是,我們隻有五名選手──而且,今天那場比賽是特別的。梶他拚命拜托,才好不容易讓對方答應跟我們比賽──今天沒贏的話,籃球社就──」


    「我知道啊。不過你腳都站不穩了。」


    「就算上場比賽,你這樣會在球場上昏倒喔。」


    「可是!四個人是沒辦法比賽的!」


    果然是他!


    「那個──」


    他一出聲叫住從身旁經過的三人,他們就一同抬頭望向詩也。


    左右兩名學生似乎認識詩也。


    「哇!是原田!」


    「咦咦!那個當綾綾搭檔的一年級?」


    他們瞪大眼睛。


    中間的學生虛弱地叫出詩也的名字。


    「原田同學……」


    「什麽?你們認識啊!」


    「真的假的!」


    另外兩人眼睛瞪得更大了。


    籃球社的二年級甩開兩位友人的手,將身子探向詩也。他腳步一個不穩,倒了下來,一邊被詩也撐著身體,一邊痛苦地對他說:


    「原田同學,比賽要開始了!帶我到體育館。要是輸掉這場比賽,籃球社就要被廢社了!」


    詩也扶著跟熱水袋一樣燙的身體,不禁「咦?」了一聲。


    廢社──


    他想起梶曾經說過,這場比賽很重要。


    ──就算是新學校,完全沒有拿出成績果然不好辦啊──


    他說,對手是地區大會的分區冠軍,我們則是隻有五個人的隊伍,我知道這樣很亂來,但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但詩也沒想到輸了竟然就要廢社!


    「原田同學的話一定能理解對吧!梶以前就常常提到你。說你真的超喜歡籃球,比誰都還要享受球賽,他也想像你那樣打籃球,才會來念這所學校──所以,帶我到──」


    二年級社員又踉蹌一下。


    「啊啊!果然不行啦。」


    「社長不是說了比賽會找人來幫忙?你的頭感覺都在冒煙了,得快點去醫院才行。」


    「不要,我要去體育館。我要上場比賽。」


    他十分堅持。


    「原田同學!幫我一把。帶我到體育館。」


    他向詩也尋求幫助,卻馬上就因為站得太不穩,沒人攙扶就走不了。由於他們在走廊上引起騷動,其他人都聚集過來了。


    「怎樣?發生什麽事?」


    「那人說他想參加籃球比賽。」


    「我們學校有籃球社啊?」


    「等等好像有練習賽。這麽說來,確實有在學校網站上宣傳。」


    「都暈成那樣了,打不了球吧。」


    「是說,那是綾綾的搭檔原田嗎?」


    最後連老師都出現了,說要用車把他載到醫院,便和那名已經快要失去意識的二年級的朋友一起抬走他。


    他像在夢囈般,不斷重複「原田同學,求求你」。


    在走廊的學生們則是一邊用手機瀏覽學校網站,一邊開始移動。


    「怎麽樣?要去看比賽嗎──?」


    「是不是已經開始了?」


    「哦──對手是要在全國大會上出場的學校啊。」


    看來剛才那場騷動,讓他們對比賽產生了興趣。


    詩也也跑向體育館。


    比賽開始十分鍾,海星學園已經被拉開比分。


    「啊啊──整個在被慘電嘛。」


    「零比二十四,我們學校一分都沒得啊?超扯的!遜斃了。」


    來看比賽的學生們百無聊賴地交談著。


    海星學園籃球社讓其他學生代替發燒被送去醫院的二年級生。是梶叫來的幫手吧。那人似乎不是有籃球經驗的人,稱不上戰力。


    其他籃球社社員也一樣,動作比昨天看到時還要僵硬,打起球來也沒什麽默契,不曉得是因為本來就是沒勝算的比賽,比賽前同伴還缺席,害他們因此動搖,還是親眼看到能出席全國大會的學校和自己之間有多大的差距,因而受到打擊。


    梶以外的成員已經戰意全失。


    梶獨自衝進對手球場,一下抄球,一下傳球,運球試圖突破防線,前方卻立刻被擋住,球被搶了迴去。傳球也會在途中被


    攔截或是隊友漏接,完全無法配合。


    海星隊沒辦法進攻,被迫處於守勢,而防守也幾乎防不住,分差越來越大。


    「真難看!好好打啦!」


    「啊,球又掉了。這樣還叫籃球社喔!」


    觀眾們開始喝倒彩。


    由於詩也站的地方離對手的板凳很近,敵隊的冷嘲熱諷也傳入了他耳中。


    「啊啊~這樣根本稱不上練習嘛,沒想到會嫩到這個地步。」


    「梶那家夥還下跪了說,結果卻是這副德行。」


    「真蠢,保送到我們學校不就得了。竟然去念海星這種學校,創立這種爛隊伍。」


    「國三下學期梶感覺就有點低潮,他是在逃避吧。隻要跟等級低的人玩籃球遊戲,自己就能繼續當超級巨星。」


    詩也喉嚨一緊,胸中燃起怒火。


    他好久沒感覺到這種純粹的憤怒。耳朵發熱,大腦內部顫栗著。


    梶目光如炬,抄球後運球前進。他被三個人圍住,想要從腳邊傳球卻被阻止,即使如此,他還是撿起球,再度試圖傳球。


    梶沒有放棄。


    他正在拚命試圖獲勝。


    ──打得很爛吧?


    他用溫暖眼神看著一邊大聲喧鬧,一邊追逐籃球的夥伴們。


    ──不過,很開心的樣子對不對?


    然後揚起嘴角,輕聲說道。


    他說,詩也是他的契機。


    他在籃球強校被徹底管理,一直接受嚴苛的訓練,獲勝成了義務,害他差點被壓垮。


    他想從讓自己喜歡上籃球重新開始,便來到這所學校,召集成員,設立籃球社。他說,第一次打贏比賽時,他非常高興。


    ──或許在我那些去念籃球菁英學校的前隊友們眼中,我是個中途掉隊的人。


    ──可是,我想在這個大家一起從零建立的隊伍努力,直到畢業,想讓這個隊伍延續下去。


    梶喜孜孜地對詩也說。


    ──雖然不是隻有開心的事,也有讓人頭痛的事啦……


    他皺著眉頭咕噥道,盡管如此,梶還是沒有說喪氣話。


    他沒有告訴詩也籃球社麵臨廢社危機、走投無路,反而鼓勵詩也。


    他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聽詩也說出「請你們一定要贏」這句話的呢?


    梶將隻能靠日積月累的鍛煉訓練出來的肌肉、沒有任何贅肉的、強壯可靠的背影朝向詩也,高高舉起右手的模樣,浮現在詩也眼底。


    ──嗯!現在放棄的話,比賽就結束了嘛。


    對手又進了一球。


    零比三十二。


    海星仍然一分都沒得。社員們都汗水淋漓,神情疲憊不堪。詩也邁步而出。


    他一步步走向海星的板凳。


    梶看到詩也,瞪大眼睛。


    梶創立的籃球社。


    能讓他發自內心覺得打籃球很愉快的場所──


    有夥伴在、有目標,能享受追逐一顆球的樂趣的場所──


    (而我失去了它。)


    梶跟裁判叫了暫停,著急地跑過來。


    (梶學長要從這裏開始,要在這裏努力。所以……)


    「麻煩換人。請讓我上場比賽。」


    ◇  ◇  ◇


    (請你們一定要贏。)


    那是詩也的願望。他一換上備用球衣,站到球場上,來觀賽的海星學園學生就騷動起來。


    「那不是原田嗎?」


    「那個綾綾的搭檔?那家夥為什麽會上場?」


    「原田同學不是戲劇社的嗎?」


    梶神情嚴肅地確認:


    「你膝蓋真的沒問題嗎?」


    「一場的話,沒問題。」


    詩也用沙啞聲音迴答。


    以前走向球場時,他總是興奮又雀躍。


    那個時候也是如此。


    全國高中綜合體育大會的地區預賽。第一場下半場。


    ──原田,該你出場了。


    ──是!


    聽到期盼已久的教練這句話,詩也用脖子都快要掉下來般的氣勢點頭,麵帶猶如全身沐浴在陽光之下的燦爛笑容,心想「能跟什麽樣的人對上呢」,衝向球場。


    (可是,現在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麵無表情。)


    內心依然冰冷,完全興奮不起來。


    比賽一重新開始,詩也就從對手手中搶過球,向前奔跑。


    對方八成沒看到詩也是什麽時候穿過自己身旁、用單手把球撈進手中,然後跑起來的。


    應該會覺得球就像是自己被詩也吸過去的吧。


    對手眨了眨眼。


    周圍的選手們也目瞪口呆,目送詩也衝向籃框的背影。他們連反應過來要去追的時間都沒有,詩也在他們眼中肯定就像一陣風,從旁邊穿過。


    籃框下,敵隊中鋒伸長雙手跳起來,想要阻止詩也射籃。


    他比詩也高了將近十公分。身高保守估計都有一百九十公分。


    但這對詩也來說,並不構成問題。


    他俐落地將手臂從對手臉旁繞過去,輕輕將球推進籃框。


    籃框連晃都沒晃一下,橘色的球就順暢通過網間,掉在球場上高高彈起。


    場內鴉雀無聲。


    「剛才……那是怎樣?」


    「他在空中的動作是不是超流暢的啊?滯空時間有多長啊!」


    觀眾們的竊竊私語逐漸擴散開來。


    在詩也緊接著從雙人聯防的對手上方輕輕將球推進籃框的瞬間,起初宛如平穩波浪的談話聲,轉變為驚濤駭浪般的歡唿。


    「他剛才跳得好高耶!」


    「轉眼間就進了兩球!」


    全都一樣。跟預賽第一場時一樣。


    那時觀眾和選手們也是驚愕看著詩也輕易運球繞過敵隊選手,將球運到籃框下,從守衛上方、旁邊,射出如同魔法的射籃。


    從遙遠後方接連射出被籃框吸入的三分球。


    麵對敵隊的傳球,詩也不知何時就移動到傳球路徑的中間點,輕輕鬆鬆就搶走球,再度得分。


    誰都阻止不了詩也。


    誰都追不上詩也。


    在詩也眼中,敵方和我方都跟靜止不動一樣。


    抄球也好、從縫隙間衝過去也好,對他來說也構不成任何困難。


    他跑得比誰都還要快,也跳得比任何人都還要高。


    對手連防禦的時間都沒有,詩也就搶走球,衝過對方身邊,高高躍起,射籃。


    籃球不斷從敵隊的籃框落下,彷佛球場上隻有詩也一人。


    南洋的選手們徹底慌了。


    「那家夥是綠央高中的原田!為什麽他會在海星!」


    「聽說那家夥在地區大會上跟鬼一樣,一個人瘋狂得分,誰都沒辦法阻止他。」


    「他不是因為受傷棄權,才沒在決賽出場嗎!想不到竟然轉到海星了。」


    光是詩也一個人出場,分差就縮得越來越小。


    詩也站上球場後,他以外的選手就從來沒得過分。


    觀眾的聲援越是高昂,詩也就越來越麵無表情,眼神逐漸降溫,心靈逐漸被掏空


    (不有趣。)


    這樣子的球賽──這樣子的遊戲,一點都不有趣。


    全國高中綜合體育大會的地區預賽上,詩也在第一場下半場出場,一站到球場上,他就察覺到異狀。


    周圍的選手動作太遲鈍了。


    那名選手跑得有這麽慢嗎?那名選手也是,他跳得有這麽低嗎?


    不,不對。


    奇怪的是詩也自己的身體。


    麵對至今為止都沒能閃過的對手,如今他能輕易突破對方的封鎖,能輕易跳到從未到達過的高度。


    這個要說是每天的練習成果又太過突然、過於巨大的變化──讓他不隻是運動能力,遠處的聲音和談話聲也能清楚聽見,視界突然變得清晰,連體育館的角落都能盡收眼底,對氣味變敏感,彷佛全身都被重新打造一番。


    前一天晚上,詩也被殺人魔刺傷側腹,血流不止,趴在地上昏了過去。


    等他被冰冷雨滴淋醒時,頭發濕成一片,破掉的製服被鮮血弄髒。但神秘的是,腹部完全沒留下被刺傷的痕跡。


    他以為自己被刺到是錯覺嗎?明明那麽痛?


    即使望向馬路,也沒有月光,隻看得到被雨淋濕的路麵發出黑色光芒,看不清有沒有血跡。


    詩也迴到家中,一邊淋浴,一邊照鏡子確認,還是哪裏都看不見傷口,身體也能跟平常一樣活動。


    左胸上方的花形印記變成紅色雖然讓他有點在意,但詩也心想「應該是倒在地上時撞到,腫起來了吧,隻有受這點傷真的太幸運了」,硬是讓自己接受這個推論。他很高興能出場比賽了。


    然而就算在場上不停得分,困惑的心情卻比喜悅還要強烈得多。隊友們稱讚他,他也完全高興不起來,一直有種逐漸與周遭的人隔離的不安感。


    在那之後,無法抑製的衝動湧上心頭,詩也在置物室吸吮了女經理的雙唇,讓他實際體會到。


    自己很奇怪。


    隔天的比賽也一樣,無人能與詩也匹敵。隊友也好,對手也好,觀眾也好,全都驚訝於詩也的球技,詩也則越來越混亂,跟女孩子接了好幾次吻,使他越來越害怕自己。


    我的身體變成什麽樣子了!


    詩也沒辦法跟別人商量,都快要發瘋了。他一迴到家,就看到一名白金色長發披散在背上和腰部的少女躺在他床上,燈也沒開,翻著漫畫單行本。


    彷佛快要折斷的纖細雪白雙腿隨意擺動著,少女用那雙目光冰冷──卻妖豔得不可思議的鮮紅、血紅、緋紅色眼眸盯著漫畫,平靜地輕聲說道。


    ──這男人就是「安西教練」嗎……被跟肚子凸出來的胡須老爺爺搞混,感覺並不好。


    是遇到殺人魔的那一晚,俯視詩也的紅眼少女。她身穿跟那個時候不一樣的製服。


    ──你為什麽在我家!你怎麽進來的!


    這麽暗她還看得見字?少女停下翻閱書頁的手,用毫無起伏的聲音繼續說道:


    ──你看起來很混亂,所以我來跟你說明狀況。至於我是用什麽方法侵入這間房間,就別在意了。


    由於少女實在太過冷靜,詩也開始覺得自己又在作夢。


    是不是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晚開始,我就一直在夢中啊?現實中的我是不是被捅了肚子,還倒在那個地方?


    少女將白皙小巧的臉龐,轉向呆呆站在原地的詩也。


    一被那雙妖豔紅眸凝視,詩也就覺得身體好像被用力擰住。


    ──從結論上來說,你已經不是人類了。你能跳得比人類還高、跑得比人類還快、看得比人類還遠,原因也在於此。


    詩也喘著氣詢問「不是人類的話,那我變成什麽東西了」。


    ──吸血鬼。


    少女迴答得直截了當。


    她說,你會控製不住想吸吮女性嘴唇的心情,也是你變成了吸血鬼的證據。其實,你想要的是鮮血。


    她說,是她把詩也變成吸血鬼,救了瀕死的他。也就是說,她也是吸血鬼。


    ──我的名字叫雫。


    她冷冷地告訴詩也自己的名字。


    極度混亂的詩也從書包中拿出文具,用它做成十字架朝向雫,雫無奈地輕輕眯起紅眸,一副深感無趣的樣子。


    ──很不巧,十字架那種東西,我一點都不怕。


    雫表示,吸血鬼會怕十字架,隻是因為他被灌輸「那是吸血鬼的弱點」這個觀念。


    ──我是人類。


    他用顫抖著的手拿著十字架,大聲吶喊。


    我才不是吸血鬼這種怪物!我是人類!是人類!


    雫這次露出像在憐憫他的眼神,看著詩也。


    ──……就算你否定,也什麽都不會改變。這同樣不在我的計畫中。你又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她低聲呢喃著神秘話語,將漫畫第一集放迴書架上。


    ──挺有趣的。我還會再來看後續。


    白金色發絲在空中搖曳,彷佛融化在空氣中似的消失不見。


    (吸血鬼……?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詩也拚命試圖否定雫說過的話。


    他能被鏡子照出來,也有影子。被陽光照到也不會蒸發。


    他不是吸血鬼這種東西,是人類!


    然而,在球場上跟同樣是高中生的少年比賽的期間,他不得不體會到自己變成了一個異樣的存在。


    他的混亂、絕望,轉變為讓喉嚨陣陣發疼的欲望,視界染成紅色,迫使他渴望女孩子們的嘴唇──以及從那裏湧出的甘甜吐息。


    饑渴感被滿足,視界恢複正常後,更加強烈的絕望便侵襲而來。你不正常!你變成怪物了!自己如此吶喊的聲音響徹四方,詩也覺得頭部疼痛欲裂。


    雫第三次出現在詩也麵前,是在詩也缺席地區預賽的決賽,綠央敗北,詩也關在房間沒去上學的時候。


    他連燈都沒開,蹲在地上用美工刀割了好幾次手腕,但在劇痛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滾後,血便會止住,傷口完美愈合。


    盡管如此,他還是割了下去。


    割了好幾次、好幾次。


    他無法停下。


    這時,冰冷聲音傳入耳中。


    ──我應該說過,就算你否定,也什麽都不會改變。那個行為隻會讓你感到痛苦。


    雫靠在書架旁的牆壁上,翻著漫畫單行本第二集。


    黑暗中,追逐圖片與文字的雙眼依然寒冷如冰,跟剛流出的鮮血一樣紅豔。


    ──身體受傷的話會痛,吞下毒藥也會覺得痛苦。但,死亡並不會到來。你如果是因為想死才重複那些行為,那完全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


    插圖010


    確實如此,割腕也隻會痛而已,什麽都不會改變──詩也突然冷靜下來。


    或許是因為他對混亂與絕望感到疲憊了。


    隔天,詩也就低頭拜托父母讓他轉學。


    (那個時候,我把跟籃球有關的東西全部舍棄了。海報也是,雜誌、漫畫、球鞋、籃球也是。)


    詩也頻頻得分,內心變得越來越空虛、越來越冰冷。隊友和對手的身影都逐漸淡去,周圍的聲音也慢慢遠離。


    詩也被殺人魔刺傷、血流不止倒在地上的那一晚,雫對他說如果能答對她的問題,就給予他永恆的生命,詩也低聲說出的話語是『我好想打籃球』。


    ──安西教練。我好想打籃球。


    從在親戚的大姊姊家埋頭看完那部籃球漫畫名作的那天起,詩也的生活就清一色都是籃球。


    他會在挑釁敵不過的對手、與其競爭的瞬間興奮不已,他喜歡不斷努力,好讓自己能在下次贏過對方,站上球場時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他喜歡籃球。


    早上,他會比任何人都還要早到球場,不停對籃框投球,也會留到最晚迴去。


    球碰到籃框彈出去的話,他會大叫『啊──!』然後『再一次』為自己打氣,如果下一球俐落地進籃,他會『很好!』吶喊出聲。


    ──原田,你會一直打籃球嗎?


    ──那當然!因為我


    最喜歡籃球了!我想抱著籃球死掉,也想跟籃球結婚!


    用兩手接住穿過對手與對手的縫隙間飛過來的籃球時,掌心會傳來帶著重量的觸感。會響起讓心靈被洗滌乾淨的悅耳聲音。


    ──上啊!詩也!


    ──是!學長!


    詩也喊著『交給我吧!』衝出去,就這樣帶球上籃得分。隊友們在球穿過籃網的瞬間歡唿出聲。


    他們「啪!」擊了個掌,笑著對對方說『讓我們逆轉吧!』『嗯!』。


    敵隊快攻成功,比分又被拉大。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會追上去,緊咬不放。


    在一團混亂中,對身在混戰範圍外、打信號叫他傳這邊的隊友,傳出寄予希望與信賴的球。


    球成功傳到隊友手中時,那令背脊發麻的喜悅。


    ──各位!現在放棄的話,比賽就結束囉──!


    無論是贏也好,是輸也罷,詩也都好開心好開心。


    他想要一輩子都聽籃球的聲音。想要一輩子都感受籃球的重量。


    挑釁強敵,與其交戰,跟隊友一起在球場上來迴奔跑。


    然而,現在他即使站在球場上,也已經不會覺得開心。


    也不幸福。


    不用付出什麽努力,詩也的身體能力就能超越任何球員。打從一開始就構不成競爭關係。


    為了練會某種技巧的鍛煉、學會它時的喜悅、所有人一起戰鬥的一體感、跟卓越球員比賽時心髒的跳動聲、「要是贏了這家夥,應該超了不起的吧」的激動不已的心情、敗北時的悔恨、「下次一定要贏」的熊熊燃燒的鬥誌,他全都──全都失去了!詩也機械似的一次次將球投進籃框。


    進球理所當然,詩也越是得分,就越是感到空虛。他漸漸在球場中變得孤身一人。


    身邊是普通的高中生、普通的人類,隻有詩也是異常的怪物。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得了幾分。


    球場四周和體育館二樓的扶手處,不知何時聚集起大量人潮。


    (這種單方麵的球賽,一點都不有趣。)


    詩也心中隻有「希望梶他們能延續自己失去的希望」這個願望,他隻是拚命祈求著拜托一定要贏,再度讓球落進籃框。


    ◇  ◇  ◇


    綾音將頭發綁成兩束,換上t恤和運動長褲,在被紙箱包圍的三樓空教室等待詩也。


    休息時間她去了詩也的教室好幾次,詩也卻總是不在,傳簡訊給他也沒迴應。


    (詩也昨天……好可怕。)


    在保健室用濕棉布溫柔擦拭綾音膝蓋上的泥土的詩也,突然將嘴唇覆上綾音的傷口,之後還把她推倒在床上,綾音迴想起來,身體不由得抖了一下。


    那個時候的詩也神情冷漠,雙眼染上異樣的紅色──跟平常盡管跟別人之間隔了一道無形的牆,卻很有禮貌的詩也判若兩人。


    如同一隻無法用言語溝通的兇暴動物。綾音感到一陣會被利牙撕裂、拆吃入腹的恐懼。


    詩也突然變得很痛苦、拿剪刀刺自己的手臂時,綾音也很驚訝、混亂。那時詩也的表情並不是兇暴野獸,而是非常難過的樣子,讓綾音心頭緊緊揪起,脫口而出『得快點治療才行!』。


    然後,詩也露出更加痛苦的扭曲神情,他瞪著綾音,用悲痛之聲說他不能上台,叫綾音不要再接近他,跑出教室。


    他難受地跟綾音說他會忍不住想吻女孩子、這種病就是這樣時,露出更加絕望的表情──


    (那也是因為生病嗎?)


    詩也推倒綾音時,眼神中寄宿著狂氣。如果詩也自己也沒辦法控製,之後她該怎麽跟詩也相處?那對染上紅色的瞳眸也是,與其說是充血,更像瞳孔本身散發著妖豔紅光──


    綾音煩惱得胸口傳來陣陣疼痛時,手機傳來軒轅十四一年級社員的訊息。


    內容是「原田同學在籃球社的練習賽出場了」。


    綾音急忙趕過去,發現體育館被異樣的興奮籠罩。觀眾多到她擠不進裏麵,隻能踮起腳尖去看,接著,她看到詩也運球奔跑的模樣。


    詩也前方有四個人在阻擋,他的腳卻連一瞬間都沒停下,隻是憑微微讓身體左右傾斜的流暢動作,便突破一道道防線。


    最後,在籃框下高高跳起的敵隊選手身旁,他輕輕扔起球,用另一隻手接住,就這樣讓它落進籃框。


    不是投進,也不是塞進,而是與「落進」這個描述再適合不過的柔軟動作。


    詩也頭發輕輕搖曳的那一瞬間,他那沒有任何多餘之處的優雅動作,讓綾音屏住唿吸,看得入神。幾乎沒有讓球網晃動的球一落到球場上,體育館就爆發出足以令窗戶喀噠喀噠震動起來的歡唿聲。


    學校的學生們徹底沉醉於詩也的球技。


    「這是第幾分了!他一個人就讓比賽逆轉了耶!」


    「那家夥好厲害!跟停在空中一樣!」


    到處都傳來稱讚詩也的聲音。


    有用手機打簡訊通知朋友的學生,以及錄影的學生──


    「聽說原田同學在綠央高中的籃球社,一年級就當上正式球員。他在地區大賽超級活躍,如果他在決賽出場,冠軍可能就是綠央,mvp則是原田同學。」


    也有人正在交換在推特或line上看到的情報。


    (詩也原來是那麽厲害的球員!)


    綾音有想到他應該有在運動。跑步的時候,他的唿吸也幾乎沒亂過,纖細身軀上長著結實的肌肉。


    那是運動員的身體。


    但沒想到他竟然是如此有名的選手!


    看到詩也在麵前不斷展現各種魔法般的球技,綾音隻是目瞪口呆地看著。


    同時,她也覺得詩也表情十分冷淡、眼神痛苦,彷佛一邊打球,一邊期望這段時間快點流逝,令她心神不寧。


    快點結束吧──詩也像在如此無聲吶喊。


    明明展現出那麽無人可及的高超運球和射籃技術,拚命得分,他看起來卻一點都不開心。


    (從我們學校到綠央高中,搭電車明明用不著一小時。詩也為什麽要轉進我們學校?)


    然後,綾音在目光追逐詩也的過程中注意到。


    昨天詩也用剪刀刺傷的左臂,上麵沒有治療過的痕跡。


    沒有包繃帶,也沒有貼貼布。


    流了那麽多血的傷口,隔天會不留半點痕跡就痊愈嗎?


    (詩也到底是什麽人!)


    ◇  ◇  ◇


    這會永遠持續下去──雫用那對妖豔紅眸看著詩也說。


    在不斷將籃球運向籃框的詩也麵前,已經不存在敵人與夥伴。


    (比賽什麽時候會結束?最後一聲哨聲什麽時候會響起?)


    雫靠著書架,在沒開燈的昏暗環境下翻閱漫畫第二集,無情地對癱坐在被血弄髒的地板上、茫然自失的詩也說。


    ──你已經不會改變了。


    ──也不會成長。永遠都會是這副模樣。


    不會死,不會迎來盡頭,會永遠活下去。


    總有一天,你會對此感到厭倦,痛苦也好,難過也罷,都不會再感覺到了吧。


    取而代之的是永恆的倦怠。


    ──到時候──……


    當你厭倦永恆之時──


    會怎麽樣?


    在他試圖想起雫說了什麽時,哨聲響起。


    (結束了。)


    他望向計分板,海星贏了三十分。


    梶看著他,一臉凝重。其他隊友則非常高興,笑著跑向詩也。


    詩也見狀,突然全身脫力,倒在體育館地上。


    (太好了……比賽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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