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延宕的開始


    0


    人不可貌相。


    隻許以貌取人。


    1


    雨似乎在沉睡之際停了。


    清晨六點。


    天空的雲還很多,太陽遲遲不肯冒出頭,但此刻照度已足以讓肉眼辨識風景。我獨自在宿舍頂樓吹風。吹風這種話聽起來頗為帥氣,其實隻是在屋頂發呆,驅散睡意。


    鋪設瓷磚的屋頂有幾處水窪。我一時興起踩水,積水自然濺向四麵,浸濕我的鞋子和褲子下擺。我盯了一會兒,終於感到厭倦,將腿抬離水窪。


    「——累死了。」


    我自言自語,接著用左手慢慢抽出藏在上衣內的小刀。非常薄,簡直薄如蟬翼,似乎亦能用於精密醫學手術的小刀。輕輕揮動就有撕裂空氣的錯覺。


    我繼續試揮兩、三下,這時師法美衣子小姐,俗稱反手刀的招式。雖然沒有砍殺的對象,這樣揮動刀械也有一種發泄內心鬱悶的爽快感。


    「……真不愧是哀川小姐,」我停下動作低語:「這把刀真了不起。」


    那個人間失格也未必有這麽棒的刀子吧?因為刀身狹窄,或許不易造成致命傷,但這種輕巧度和順手度確實值得記上一筆。若要加以形容,這就像是新世代匕首嗎?仔細一想,這是哀川小姐送我之後第一次實際揮舞,但總覺得在緊急情況可以派上用場,我暗自點頭,將刀子收入背帶。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其實也不必非得用左手揮刀。我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硬要說的話,頂多隻是左手腕力比較強;可是,既然這把刀如此輕巧,換言之就是以速度見長,實在沒有一定要用左手操控的理由。或許應該換成右手,當成一種輔助武器才對吧?而且人類大多是右撇子,這個收納小刀的背帶卻是位於右側胸口的左手專用品,不就證明這把刀正是一種輔助武器嗎?


    不僅限於小刀,隻要持有兇器,人類意識就很容易集中於該兇器。遭受攻擊者自是如此,就連攻擊的一方亦然;反過來說,隻要小心兇器,其實就很安全。


    總之就是一種變動(variation)。


    這把刀雖然銳利,但也不能太過依賴它。我這麽一想,,於是褪下夾克,翻過背帶,將刀鞘位置改為左胸。接著收好小刀,穿上夾克。


    「——不論擺哪邊,都隻是一種自我安慰哪……」


    或者是一種休閑活動?


    不可否認這句獨白摻雜些許自嘲。這間研究所的異樣氛圍已令我萬分鬱悶,現在居然還有三好心視老師,以及、以及石丸小唄……


    石丸小唄嗎?


    從哀川小姐手裏接過小刀時,老實說我覺得應該沒機會用這種東西,就算真有機會,在我手裏也派不上用場;可是,這種自我安慰或許是聊勝於無。情況比玖渚友預測的更加嚴重,事到如今恐怕也隻能仰賴安慰。


    「——你的嗜好還真危險哪,伊字訣。不是墮落三昧,而是刀械三昧?」


    背後突然傳來人聲,我詫異迴頭。不過我已猜出說話者的身分,站在前方的正是鈴無小姐。她尚未更衣,依舊穿著旗袍。大概是剛起床,她沒戴隱形眼鏡,換了一副黑框眼鏡。


    「……早安,鈴無小姐,你起床了啊。」


    「本姑娘天生就跟太陽公公是好朋友,早上都起得很早呢。嗯,早,伊字訣。」鈴無小姐略顯嘲諷地笑笑。「一大早就耍刀?你想參加俑兵部隊?我說伊字訣啊,既然如此,我替你介紹個好地方吧?」


    「不用客氣了。」我逃命似的遠離鈴無小姐,靠近屋頂邊緣。「我隻是稍微活動活動筋骨,早上的運動很重要嘛。喏,我也快二十歲了吧?在十幾歲累計的疲勞浮現以前,當然要鍛煉一下。」


    「既然要鍛煉,本姑娘也可以幫忙。要扭打的話,胸部借你也成。」鈴無小姐一臉認真地說:「所以呢?藍藍呢?在哪?」


    「……我們又不是成天雙雙對對的。你可能有所誤解,喏,玖渚基本上是家裏蹲廢柴吧?而且又住在城咲,偶遇率其實很低的。」


    「就偶遇率來說,淺野確實高出許多,你們畢竟是鄰居。」


    鈴無小姐說完,伸了一個懶腰。從她的模樣判斷,並非猜測我在屋頂才上來,純粹是來做簡單的運動和柔軟操。


    「喏,伊字訣。」做完一輪柔軟操,鈴無小姐叼著香煙道:「我當小學生的時候,看過一本挺有趣的書。本姑娘迄今看過的書不計其數,但覺得有趣的書前前後後就這麽一本。」


    「喔?是怎樣的書?」


    「對,要說這本書哪裏有趣,其實是推理小說,全部約有五百頁,可是後半部都是白紙。如此意外的結局真是嚇了本姑娘一大跳呢。」


    「這是缺頁吧?」


    「可是很有趣喔,真的非常訝異。」鈴無小姐取出打火機,喀啦一聲點燃香煙。動作瀟灑極了,但因為穿著旗袍,不免少了些味道。「……不僅限於小說,電影業一樣。如果知道電影的長度是兩小時,就能夠掌握自己目前處於哪個位置。一小時的話,就是在一小時的位置,最後五分鍾的話,就在最高潮,總之就有一種安心感。若非極度不合邏輯的情節,電影很少會在半途驟然結束。」


    「相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這是你想說的嗎,鈴無小姐?」


    「有些類似,但不盡相同。」鈴無小姐將一根香煙伸向我,問道:「抽嗎?」我搖頭婉拒。


    「總之啊……好比欣賞好萊塢拍的電影,過了一個小時女主角還沒出現、既沒有劫機也沒有劫大樓,甚至沒出現異型,你覺得可能嗎?」


    「確實不太可能。」


    「好比閱讀推理小說,看了總頁數的一半還沒人被殺,甚至沒出現名偵探,你覺得可能嗎?」


    「確實不太可能。」


    「相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了。」鈴無小姐重複我的台詞。「差不多該發生什麽事件了,差不多該結束了,這種預測……或者該說,這種計劃是不可能成立的。好,講了這麽多,差不多該提一下了,喏,伊字訣,你打算對藍藍怎麽樣?」


    「……什麽叫打算對藍藍怎麽樣?還真是唐突的問題。」我側頭,假裝聽不懂話題的連續性。「我並沒有打算對她怎麽樣的打算。」


    「明明要上課,還一路跟到這種地方,甚至頂撞兔吊木和卿壹郎,你到底在做什麽?」


    「雖然是很基本的疑問,但這種事我也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想思考自己在做什麽。難道鈴無小姐就能解釋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嗎?」


    「就算無法解釋,至少本姑娘沒有矛盾。你可別搞混充足理由律(*1)和矛盾律(*2)喔,伊字訣。哈哈,我說的有點太艱深嗎……伊字訣,本姑娘呀,就是不相信有男人麵對自己心儀的女生仍毫無欲念。」


    「……」


    我並未響應鈴無小姐的這句話。


    「這當然是伊字訣的自由,但你的人生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你應該學習稍微依賴別人,否則一定會處處吃虧的。」


    「……你這麽說,好像我是不相信人類的小鬼。」


    「你本來就是呀。確實是不相信人類,你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吧?可是,就算這樣,本姑娘還是喜歡你喔,淺野也是疼你疼得不得了。正因如此,那家夥才向本姑娘低頭,要我當你們的監護人。藍藍更不用提了,她深愛你。這些事伊字訣也明白吧?」


    「誌人君和兔吊木也是這樣……什麽喜歡討厭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該反駁,我知道鈴無小姐是對的,但我忍不住要反駁。不,這甚至不是反駁,這隻是……這才叫小孩子鬧別扭。


    「誰能保證隻要對方是自己喜歡的人,就絕對不會背叛自己?跟討厭的對象和平相處,也不是那麽困難的事吧?你能不能別再這樣?沒事老扯這些喜歡討厭的,隻會讓彼此感到不愉快。」


    「又不是食物,談談自己的喜好也無妨啊。」


    「人際關係這玩意跟食物一樣啦,有品鑒力的家夥就能嚐到甜頭。」


    「我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鈴無小姐毫不理會我的挑釁。宛如應付麻煩小孩,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突然想到,你該不會出生迄今從沒說過真心話?呃……這……就叫戲言嗎?」


    「……」


    「我是覺得……你多撒嬌一下又何妨呢?」


    「……我什麽都沒說,我天生沉默寡言。」


    「喔?是嗎是嗎?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防禦壁啊,或者該說是最後的自尊?若是這樣,還真是廉價的自尊。你或許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但從外麵看,其實沒什麽不同。」


    「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為止?」我將目光從鈴無小姐身上轉開。「我現在沒心情聽鈴無小姐說教。我的煩惱已經非常、非常多了,多到微微一傾就會漏出來。因為我有很多事必須思考。」


    「很多事啊……比如說藍藍的事啦、自己的事啦、藍藍的事啦、自己的事這些嗎?」


    「不行嗎?」


    「我沒說不行。雖然沒說,不過確實是這麽想。話說迴來,你是不是該多注意一下外界?你現在這樣,跟這間研究所又有什麽不同?」


    「什麽意思?」


    「豎起這~麽堅固的牆壁,也不知裏麵在搞什麽鬼。喏,伊字訣,我老實說了,我們……總之就是跟你啦、藍藍啦、卿壹郎博士啦,還有兔吊木這種特殊異常係種族不同的普通係人類,我們啊,就怕莫名其妙的事物,因為很莫名其妙嘛。」


    害怕莫名其妙的事物。


    卿壹郎博士對玖渚的恐懼……亦是屬於這類嗎?


    「……害怕不知原形的東西是生物共通本能,有什麽好在意的?」


    「可是你比較喜歡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物吧?從實招來,你最喜歡曖昧不清、摸棱兩可的狀況吧?」


    喜歡無法理解的事物。


    兔吊木垓輔對玖渚的崇敬……亦是屬於此類嗎?


    「我並沒有……不是這樣的。」


    「你還真是扯謊高手。就算騙得過別人,也騙不了本姑娘的。」


    「修行僧說話果然不同。」


    「本姑娘是破戒僧,沒在修行,因為沒必要。總之,你喜歡曖昧不清,正因如此,你自己才會站上這種曖昧的立場……可是,偶爾也沒關係,一下子就好,配合我們也無妨吧?」


    「別看我這樣,我也有努力配合的。」我說:「可是,我也是有極限的。你們大家似乎都對我抱持過多期待,既然受人期待,我當然也很想響應,但期待若是超越我的能力範圍,我終究無力迴應。如果這樣就認定是『背叛期待』,我也很困擾。」


    「你這種不上不下的親切性格,到底是什麽鬼東西?」鈴無小姐突如其來地說:「明明討厭人類,卻又想留在人類身旁,根本就是逾越社會允許極限的任性。」


    「——這是什麽意思?」


    「要是真的覺得一切很煩,就像本姑娘這樣歸隱山林不就得了?這對你來說很簡單吧?你一個人也能悠然生存吧?既然是厭世家,就像厭世家那樣徹底厭世,躲到荒山野地去呀。你可別因為我說這些就認為我很冷酷喔。可是,能夠獨自生存的人,就該一個人活著。堅強的人不都是如此?」


    「所以才不容易遇見堅強的人嗎?還真是有趣的邏輯。雖然突兀,倒也不矛盾,原來如此,真有趣。」我裝腔作勢地點頭。「不過,我是軟弱的人,是討厭人類的膽小鬼。」


    「伊字訣,你能不能別再這樣?」鈴無小姐模仿我剛才的台詞。


    「這樣是哪樣?」


    「這種『我是不良製品,其它人不是』的口吻啦。假裝無能,對你又有何好處?自`虐真的這麽舒服?本姑娘也不太中意這種『我是白癡,玖渚是救世主』的想法哪。伊字訣,你給我過來。」


    「你要做什麽?」


    「賞你一拳。」


    對方都這麽說了,不可能有人蠢到送上門去。我停在原地,輕輕舉起雙手迴答鈴無小姐。「好啦好啦。」鈴無小姐見狀道:「我不打你,你過來。」


    聽見她這麽說,我安心走過去。一拳揮來。


    「……好痛耶。」


    「壞掉的東西,打一打才會好。」


    「煩惱已經多得令我頭痛……你饒了我吧。」


    「喔——你頭痛嗎?」鈴無小姐猛然揪起我的頭發。「沒關係啦,這隻是一點小擦傷。」


    「……」


    「喝!」鈴無小姐說完,鬆開我,又朝我額頭賞了一記。力量並不大,我退後兩、三步,停了下來。「至少本姑娘看不出你有這麽軟弱。」


    「……怎麽看是鈴無小姐的自由。」


    「既然如此,本姑娘就暢所欲言了。你可以獨自過完一生,你就是如此堅強,能夠不依賴他人……可是,反過來說,事實上你也有能力改變自己的人際關係吧?雖然你說自己『有努力配合』……其實你也很清楚吧?你這樣子啊……」


    「在本姑娘看來,不啻是故意失敗。」


    四月,被天才們圍繞。


    五月,跟同學打交道。


    六月,與高中女生對峙。


    屢戰屢敗的我。


    但這些失敗,真是無可避免的失敗嗎?我難道不是洞悉一切,卻又毅然選擇錯誤之路嗎?


    害怕成功,畏懼勝利。


    而今七月。


    就連在「墮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


    我也意圖失敗嗎?


    「……我去叫玖渚起床。」


    我說完,逃亡似的背向鈴無小姐,她也沒阻止我,大概是覺得已經夠了,而這也是正確的。


    我已被徹底掏空。


    「真是的……」


    那個人有夠愛說教。可是,我這個被`虐`狂也不是那麽討厭挨罵,這或許才是問題所在。


    我抵達玖渚的房間,敲敲門,但無人響應,大概還在睡覺。昨晚很早就寢(以玖渚而言),但長途旅行追究會疲倦,玖渚也不是體力好的人。


    我靜靜開門,進入房間。玖渚果然在床上沉睡。玖渚的睡姿很差,被子有一半滑落。她一臉慵懶,毫無戒心的表情,嘟嘟囔囔地酣睡。我暗想她真是看似幸福的丫頭。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頭。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頭。


    可是真的幸福嗎?


    我在床邊蹲下。悄悄伸手,觸摸玖渚的藍發。沒什麽特殊含義的動作,但姑妄試之。玩了一會兒秀發,接著將手指移向玖渚的臉頰。


    「……這麽說來,兔吊木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嗎?」


    可是。


    可是鈴無小姐。


    你不知道我的全部。你不知道我究竟擁有多少「不能為人道的過去」。你不知道我是何等扭曲的人,是何等罪孽深重的人。連這些都一無所知的你,我既不想聽你的指責,也不想讓你知道我的全部。


    沒什麽了不起,我不相信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我……還真是憂鬱啊。呿!沒問題嗎……」


    我事不關己地嘀咕,手指轉向玖渚的櫻唇。手指描繪似的轉動一周,接著若有所思地伸向咽喉。手指觸摸頸動脈,接著,感受玖渚友生命的鼓動,接著……


    接著,我啪一聲拍打玖渚的臉頰。


    「唔咿……咿咿?」玖渚


    醒了。「……咦?阿伊,唔咕?早咩。」


    「早咩。」我再次輕拍玖渚的額頭說:「早上囉。」


    「咦……已經早上了?人家好像才睡五分鍾耶。」玖渚搓揉眼皮。「好奇怪呦,最近都睡不飽。」


    「大概是過勞,個頭小小還這麽操勞。幹脆來一趟無目的的旅行吧?度假之類的,嗯——到蒙古附近,遠離這種危險的地方。」


    「聽起來好像不錯……可是人家不要,太辛苦了。」玖渚躍下床鋪說:「幫人家綁頭發。」我點點頭,抽出纏在手腕的黑色橡皮圈,將玖渚有一點變長的秀發綁成一束。話說迴來,玖渚的頭發好像變長很多,不知她跟我重逢迄今有沒有在剪頭發?


    「小友,你不剪頭發的嗎?」


    「唔——剪了阿伊就不能幫人家綁頭發了,這樣有點寂寞咩。」玖渚嘟起小嘴說:「可是,接下來的季節好像有點熱。」


    「你房間一年到頭都開著冷氣嘛……」我這時猛然想起。「這麽說來,卿壹郎博士和兔吊木那家夥也說過,你換過發型嗎?」


    「咦?啊啊,嗯,對呀。」


    「喔……」


    玖渚上次見到卿壹郎博士是七年前,而最後見到兔吊木是二年前;可是,跟我重逢時,玖渚跟以前一樣毫無變化。這麽一來,玖渚發型變遷又是如何呢?


    「好,馬尾完成。」


    「謝啦,人家可愛嗎?」


    「好可愛好可愛。」


    「重新迷上人家了嗎?」


    「重新迷上重新迷上。」


    「愛不愛人家?」


    「好愛好愛。」


    我各迴答兩次,接著又說:「那麽,要不要吃早餐?先吃點東西,再來腦力激蕩吧?」


    「也對。」玖渚點點頭,站起身來。「嗯,目前就是要決定該說服哪個——」


    「哪個?」我反問。「你是指兔吊木或卿壹郎博士的其中一個嗎?」


    「嗯,因為問題必須一個一個解決呀。阿伊覺得哪個比較說服?」


    難以抉擇的問題。我一方麵覺得兩人部分軒輊,又覺得兩人各有千秋。「單純考慮的話,大概是卿壹郎博士吧?」我迴答。


    「兔吊木那家夥看起來很優哉,其實相當頑固。與其說他頑固,或許該說是任性。就任性的程度來看,搞不好跟我有得拚。隻做順自己心意的事,而且隻說順自己心意的話。跟自己無關的事就一副置之不理的態度。我不知那家夥為何如此堅持自我,但既然如此,卿壹郎博士搞不好還有說服的餘地。」


    「對於小兔的考察,除了任性那一點,人家都認為沒錯呦。阿伊看人的眼光越來越好了耶。可是阿伊,這充其量隻是『兩選一』的情況,卿壹郎博士其實也不遑多讓。人家昨天說過了唄?基於一名偉大科學家的信念,賭上一生的偉業……先不管能不能算是偉業,總之這種東西沒那麽容易讓步——」


    「這並非單純基於比較論或相對論。方法是有,就算兔吊木行不通,對卿壹郎博士也一定有效。舉例來說,對了,拜托直先生就好了。」


    「啊啊……原來如此。」玖渚頓了一下,點點頭。「原來如此……截斷主要資金來源嗎?這麽一來,博士勢必隻能釋放小兔……是這個意思?」


    「也不用說得這麽露骨嘛。輕輕威脅一下即可。這效果夠強了吧?」


    話說迴來,招待三名局外人到這種進行機密研究的場所,原是萬萬不可之事;然而,博士之所以容許玖渚的入侵,我認為這就代表博士對玖渚家族的畏懼。


    當然,拜托直先生——玖渚直截斷對這間研究所的資金來源,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吧?這是我無法幹涉的龐大事業之一環,縱使是玖渚家族直係,貴為機關秘書長的直先生,這也不是他能妄下斷語之事,況且直先生也不是憑個人感情行事的好好先生。絕非薄情,但直先生也不是特別博愛的人。


    但這種方式的脅迫,正因為實際上不會執行,才有效力。


    「就算不借用直先生的力量,也有其他手段。小豹……跟兔吊木不合,沒有辦法嗎?就算小日也沒有辦法好了。可是,『破壞行為』也不是兔吊木的專利吧?你以前不也有些名號,想做的話也辦得到吧?既然如此,『不解雇兔吊木的話,就破壞這間研究所的一切成果』這種脅迫也是可行的。既然有研究內容,就算是這種深山,照理說也有網絡吧?博士自己應該也很明白,一點點……不,任何銅牆鐵壁對『集團』都有如廢紙。」


    「喔,原來如此……不過這種方法好像很卑鄙耶。」


    「提不起勁嗎?」


    「唔——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沒想到阿伊會說這種話。」


    「我基本上就是小人。」我輕輕點頭。「這種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這個意思,人家是指阿伊很少會在人家麵前暴露自己小人的一麵。」


    「咦……真的嗎?」


    「難不成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玖渚並非窺探,而是茫然若失地問我。這丫頭對重要的事情總是特別敏銳。因為莫名其妙,所以更加刺人。「什麽都沒發生。」我搖搖頭說。


    「隻是我還得上學,又要打工,所以想趕快結束這些事。隻是這樣,真的隻是這樣。」


    「喔,聽起來好假咩。」玖渚給我一個極度不信任的眼神。「阿伊就像唿吸一樣愛說謊,想相信時卻無法相信的朋友也很傷腦筋哩。」


    「真的啦,我沒騙你。」


    「沒關係,無所謂。既然是阿伊說的,即使是謊言,人家也相信呀。」


    「……嗯,不過剛才那是終極手段……或者說比較接近最後手段。在不得不借用玖渚家族和前『集團』的力量以前,還是必須跟博士正麵交鋒。就戰略而言,這未必行得通。」


    而最大的問題點,就是不知道能否跟那個卿壹郎博士相互欺騙、相互詐唬,最後取得勝利。玖渚又是這副模樣,在討價還價和談判上完全派不上用場,就各種意義來說,都是派不上用場的極品。既然如此,現在隻能靠本人使出戲言玩家的招數,可是目前我手上的王牌少得可憐。這就向對方有三條二(fullhouse),而我選擇不換牌,想憑虛張聲勢贏牌。


    就算是站在偏心的立場,勝率至多三成五吧?換言之,是跟大聯盟選手不相上下的打擊率。


    這麽一想,倒也不算太壞,但現實問題是——沒有梭哈高手會在這種勝率出戰。


    「也對,這方麵就跟音音一起好好商量唄?」


    「是嗎?」


    我將手放在玖渚的頭頂,接著離開玖渚的房間,直接前往鈴無小姐的房間。敲門後打開房門,眼前景象令我大吃一驚。


    房間裏有三個人。


    其中一人當然是鈴無小姐。她已將旗袍換成全黑套裝,黑框眼鏡也不見了,似乎已經換成隱形眼鏡。鈴無小姐一臉苦惱地倚著牆。


    其餘兩人的其中一人我也認識,但沒想到會在這裏出現的臉孔——根尾先生坐在床鋪上;然而,那個人的嘲諷氣息完全消失,跟鈴無小姐同樣一臉苦惱。


    「咦?」


    而這最後一人,是我第一次見到的臉孔。禿頭……不,根本就是剃光頭,猶如電影裏登場的可疑中`國人,戴著一幅黑色太陽眼鏡。五官英挺,但那個發型(不知該不該這麽形容),加上木木然的神色,外貌足以讓觀者湧起戒心。身材高挑,猶如時代劇裏登場的舞台演員。


    既然對方身穿白衣,想必是這裏的研究員,可是……


    「……咦……?」


    我明明已經見過這間研究所的所有成員。既然如此,這個禿頭男又是誰?到底是誰呢?


    小豹的情報不可能有誤,所以說,這個大模大樣地坐在根尾先生旁邊的男人是……


    「早。」根尾先生向杵在門口的我打招唿。「昨晚睡得好嗎?」


    「……嗯啊……雖然稱不上一夜到天明。」我困惑的點點頭。「——恩,但也不勞費心。」


    「那就好,對了,你來得正好呢。」根尾先生嗤嗤笑道。但就是少了原本的輕佻,多了一分沉重。「我正想去叫你,是吧,神足先生?」


    「我不知道。」美男子簡短迴應。


    咦?根尾先生……剛才……好象……


    「神足先生?」


    我忍不住指著他。「沒錯。」謎樣美男子不悅地盯著我說:「怎樣?我怎麽呢?」


    我向後退一步,結果撞上站在我後麵的玖渚。因為玖渚看不見房內情形,隻發出動物般的怪哼聲:「唔嚕?」


    神足雛善先生。之前明明罩著猶如小說裏登場的妖怪般的頭發和長須。我實在無法若無其事地麵對這個狀況。


    「……為什麽?咦?咦咦咦?呃……對不起,我有點混亂。」


    「是你叫我剪頭發的。」


    神足先生以獨特的低沉聲音說。態度依舊冷淡,盡管外表仿佛換了一個人,但一聽就知道他確實是神足先生。將那頭亂糟糟的長發全部剪掉……不,是剃光,連胡子都剃了嗎?


    莫非是因為我的那句話?


    「其他還有什麽理由?」神足先生簡短響應。「對自己的發言負起責任。」


    嗚哇哇……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啊……


    雖然困惑,我還是告訴他:「現在這樣比較適合你,很帥氣。」這是當然的,就算不適合他,我也不至於沒神經到說出:「不,還是原來那樣比較好,剪了真是失策。」神足先生對我的誇讚毫無反應,默默移開目光。


    我轉向鈴無小姐,她一副「真是敗給你了」的神情看著我。嗯——看來她也是無言以對。


    「哈哈哈,哎呀,真是嚇死我了。」根尾先生啪一聲在胸前擊掌,接著說:「沒想到神足先生長得如此俊美。據說女人剪頭發就變了個人,想不到咱們男人也是。今天早上真是嚇了我一跳,真的嚇死人。我要是剃光頭,搞不好也會變成俊俏美型男咧。」


    「不可能。」


    兩人的交互方式跟昨天如出一轍,除了根尾先生在後麵嘀咕的那句「……真是的,要不是這種狀況,真要笑出來了。」


    「……這種狀況?」我重複根尾先生的台詞。「這種狀況是指什麽?難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第六感很靈嘛,er計劃的小留學生。」根尾先生說:「咱們剛才正在跟美麗的小姐講這檔事哪,就是這檔事。」


    我聞言再次轉向鈴無小姐,「沒錯。」她點點頭。「伊字決,非常……該怎麽說才好?總之情況變得十分麻煩。」


    「十分麻煩嗎?」


    這是怎麽一迴事?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一大早特地跑到宿舍來的「麻煩事」。既然如此,鐵定跟卿壹郎博士或兔吊木有關……不,還是昨晚的事?那件事被誰看見了嗎?我邊想邊摸著臉頰。


    呃……可不是被春日井小姐伸舌舔拭的那一邊喔。


    「對,」鈴無小姐頷首。「你記得你二月左右剛搬來公寓時,跟淺野感情變好的那個契機吧?差不多就是那個感覺……不,比那個更厲害。」


    「……比那個更厲害嗎?」


    我實在無法想象這種狀況。


    我將目光轉迴根尾先生。


    「唉。」根尾先生歎了一口氣,從床上站起來。


    「那麽,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咱們先去第七棟嗎?」根尾先生抓抓頭,越過我身旁。「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去那裏……第一次竟是如此?這也算是宿命嗎?」


    「第七棟……這麽說是兔吊木先生有什麽——」


    我還沒說出「意外嗎?」這三個字以前,「總而言之啊,」根尾先生稍稍恢複原本的調調,裝腔作勢地說:「在下必須向諸位報告一件非常不幸之事——就是這樣吧?」


    2


    這是魂牽夢縈的景象。


    經曆無數次的景象。


    我看過這種景象太多次,多到足以神經麻痹,思考停止。上個月,上上個月,以及上上上個月都曾經親眼目睹;然而,這個房間裏所呈現的景象,也教我不禁為之戰栗,甚至為之感動,為之興奮。


    ——不,應該說是「被呈現」嗎?


    這種作風顯然是為了供某人觀賞。


    這種作風分明是為了賣弄。


    「——兔吊木、垓輔……」


    兔吊木的身體被釘死在白色的牆壁上。


    宛如殉教者——我無法如此形容那副模樣。不論從那個角度看,兔吊木的身體都沒有那麽苟且隨便。言語潤飾毫無意義,這不過是……充其量隻是一具慘`遭`屠`殺的屍`體。除了慘遭`屠`殺`的屍`體外,什麽都不是。這種東西……如此絕對的東西,除此之外又該如何形容?


    那雙眼,那雙笑眯眯,但深處張牙舞爪般的那雙眼睛不見了。原本收納眼球的兩個眼窩,此刻插著一把不鏽鋼剪刀。刀刃半開,左右分別貫穿雙眼。幾乎一刀到底,刀尖恐怕既已抵達腦髓。


    當事人死亡一事已經再清楚不過,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


    首先是嘴巴。


    放蕩不羈地張開,甚至感受不到絲毫生命氣息,放肆大張的嘴巴裏,插著一把隻能以粗獷一詞形容的刀子;相較於它的粗獷,此刻藏在我胸口的小刀猶似玩具。這把刀亦如眼窩的剪刀般深深沒入,貫穿咽喉,直抵後方牆壁。而這把小刀,正是將兔吊木釘在牆上的鐵楔。


    接下來是胸口。


    就像接受心髒手術,肌肉和胸`骨都被割開,人類的內容物從那裏露出。都人不忍目睹的景象在裂口處隱約可見。仿若在提醒世人,人類乃是血肉之軀,好像昭告眾生,人類不過是塞滿穢`物的臭皮囊。


    腹部。


    心髒部位的傷口一路延伸到肚臍附近。因此,窄小皮囊裏的內`髒`器`官、消化器官都從中解放垂落。黏唿唿、滑溜溜。褐色肉管爭先恐後似的冒出頭,強烈的味道甚至飄至我們的站立處。即便是討厭蔬菜的小朋友,看見這番景象大概都不得有好一陣子不敢吃肉,更別說是肝髒一類。厭惡感更勝於恐懼心。


    雙腿。


    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狀,折得顛八倒,到處都是戳出來的骨頭,實在不忍正視。被害不止於此,正如嘴裏的鐵楔,大腿兩側也各插了一把寬刀,就在大腿正中央。換言之,不但刺穿肌肉,甚至戳碎骨頭。嘴裏一把,左右大腿各一把鐵楔。是故,兔吊木的身體宛若浮在半空。


    釘死在牆上渾身浴血的兔吊木垓輔。


    唯獨白發、掉落腳畔的橘色太陽眼鏡,以及染成大紅色的白衣在宣告這就是他,兔吊木的肉體既已脫離原始形態。


    而讓這東西更加詭異的是――


    這個肉體沒有雙臂。仿佛被某種東西擰下,肩膀以下的部分完全消失。這讓兔吊木的肉體看起來更不均衡,而且極不自然,筆直垂落的白袖子,越看越是惡心。


    亂七八糟,真是亂七八糟。


    先別管什麽殘`酷、非`人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行動、這個景象有何意義。肢`解`屍`體尚能理解,然而將一個人類的肉體破壞至斯,破壞、再破壞的行為,到底有何意義?


    釘死在牆上。


    室內地板鮮紅一片,不用說正是兔吊木的血。其中一部分既已開始幹枯,氧化變黑。猶如將兔吊木體內的血液盡數擠出的慘狀。


    可是相較與地板,更


    引人注目的還是兔吊木的半毀身體……以及背後的牆壁。背景的白色牆壁上,早已無法稱為白色的那麵牆壁上。


    書寫著血字。


    宛如裝點兔吊木垓輔的最終修飾,宛如襯托這番景象的最後點綴,巨大的血字書寫出一段句子。


    想當然不是死者的留書,這顯然是創造這番景象的犯人……對,這是犯人的留言。


    龍飛鳳舞,甚難辨識,勉強可以解讀其內容。這是英文草書。


    youjustwatch,「deadblue」!!


    「……」


    靜觀其變吧,玖渚友。


    我。


    我轉向玖渚,看著站在我身旁的玖渚。


    然而,我頓時又全身僵硬。


    玖渚友。


    注視眼前的這番景象。


    注視自己的昔日夥伴,自己前來拯救的友人,昨日剛重逢的人類被釘在牆上。瞳孔裏映照著雙眼貫`穿、嘴部剜`開、胸口刨`開、腹`部裂開、雙腿刺`穿、雙臂遺失、釘在牆上的兔吊木垓輔「害惡細菌」。閱讀犯人寫給自己的留言。


    她笑了。


    玖渚友輕輕笑了。


    露出欣喜不已,仿佛尋獲渴望已久的事物,仿佛得到了急切渴求的物品,天直無邪,活潑可愛,難以言喻的笑容。


    猶如對這番景象感到傾心。


    猶如對這番景象感到安心


    猶如對這個場景感到陶醉。


    這確實是我不認識的玖渚友。


    我所不認識的「死線之藍」。


    我不認識這種東西。


    跟卿壹郎博士對話時。


    跟兔吊木重逢時。


    都比不上此刻。


    我這時終於慢慢開始理解,昨日嘴裏還沒插著刀子的兔吊木那番言論的真意,熟知我所不認識的玖渚友的那個男人那席話的的真意。


    還要一點時間才能全部理解,但開關這時確實已然啟動。宣告本人和玖渚之間延宕的開始,開關在六年後再度啟動。開始的終結並非終結的開始,到頭來仍是開始的終結。至於之後終結是否會開始,在結局沿未終結以前,都是未知數。所以――


    死線和細菌,宛如相互凝視地佇立在那裏。


    注釋:


    *1:principleofsuffitreason,任何事物都有它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或者說沒有任何事物是無法解釋的。


    *2woftradi,理則學上指人們不能同時肯定又否定一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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