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陰陽寮的昌浩,完全不理追上來的小怪和勾陣。


    他一如往常,先把上麵交代的任務做完,又主動找出自己該做的事,東奔西跑忙個不停。


    小怪和勾陣還是盡可能待在他附近,可是昌浩像刺蝟般豎起了全身的刺,蹬著他們,叫他們不要過來。


    在昌浩身邊走來走去的小怪,也被他淩厲的眼神瞪得受不了,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申時的鍾聲就快響了。


    勾陣和小怪沒地方可去,隻好待在從陰陽部署來看是死角的渡殿。


    倚靠高欄,合抱雙臂的勾陣,難得露出無奈的表情歎著氣。


    [怎麽辦?騰蛇。]


    小怪坐在高欄上,沉著臉說:


    [我哪知道怎麽辦。]


    隻能等狂風暴雨過去。可是什麽時候才會過去呢?


    螢會在安倍家住一段時間。她是下定了決心,要達成目的才迴播磨,但所有關鍵在於昌浩決定怎麽做。


    小怪沉吟幾聲,甩了甩尾巴。


    [或許該慶幸……彰子待在伊勢。]


    勾陣卻不這麽認為,反駁它說:


    [不,彰子在的話,事情說不定會單純一些。]


    [怎麽樣單純?]


    [螢看到他們住在一起,說不定會放棄。]


    [我看不會吧?]


    小怪眯起眼睛,斬釘截鐵地說:


    [神拔眾是想取得天狐的血。這麽說也許很難聽,但我真的認為他們要的並不是昌浩。]


    勾陣沉下了臉。真是這樣,簡直欺人太甚,但是大有可能。


    她秀麗的臉浮現厲色,小怪又繼續發牢騷:


    [說白了,昌浩是不是已經結婚、是不是有未婚妻,對神拔眾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我說得沒錯吧?他們的目的隻是要生下有天狐之血的孩子。]


    [騰蛇……]


    勾陣舉起一雙手掩住臉。


    [拜托你,不要再說了,我覺得頭暈。]


    [什麽嘛,是 你叫我說的啊。]


    [不要怪到我身上。你自己想像沒關係,明知道說不來會讓人不舒服還說出了,就叫故意找碴了。]


    勾陣與小怪的火爆視線相撞擊。


    兩人互瞪一會後,同時發出深深的歎息聲。


    互相宣泄煩躁的心情,沒有任何好處,隻會產生負麵的意念。


    這種時候,同袍反目成仇又能怎麽樣?應該極力避免沒有建設性的行為。


    小怪咬牙切齒地說:


    [歸根究底,神拔眾就是元兇。]


    怒火油然而生。


    所有罪惡的根源,就是神拔眾和已經歸西的晴明的父親。


    小怪兩眼發直。


    靈光乍現。


    [喂,勾,螢是那個冥官的子孫,她是不是說過那家夥動不動就愛去找她?]


    勾陣的雙眸亮了起來。


    [沒錯。]


    螢並沒有說動不動就愛來找她,那些小地方都是小怪為了對自己有利,添油加醋做了變更。


    [那家夥是冥界之門的裁定者,也是邊境合川的看守者。所以,不管是死多久的人,隻要還沒進入輪迴轉世的行列,還待在那個世界,就應該可以帶出來,你認為呢?]


    勾陣露出滿臉讚歎的表情。


    [騰蛇,虧你想的到這種事。]


    小怪又說得口沫橫飛:


    [不把這件事的元兇從冥界拖迴來,讓他說聲抱歉,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總之,那家夥再出來時,我就把金箍摘下來,先打趴那家夥。反正那家夥已經死了,我是使出全力攻擊他也沒關係。]


    [還是小心點,請天空布下結界吧!要是波及周遭的人,會被晴明責備。]


    [那當然。原則上,有晴明的家人在,就要死守京城。這這樣的原則下,逼那家夥把益材的靈魂從冥界帶出來。]


    這時候如果他們十二神將的主人安倍晴明在場,會啞然無言?還是茫然失措,假裝沒聽見?或者一笑置之?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沒人聽見他們兩人的驚悚對話,所以沒有答案。


    這樣暢所欲言好一會的小怪與勾陣,覺得心情好多了,才返迴陰陽部。


    總不能離開昌浩太久。如果昌浩還是警告它不準靠近,你們它再不願意,也隻能恢複原貌隱形,盡可能待在靠近昌浩的地方。


    昌浩寫完文件,正抱著成堆的紙移動。


    可能要拿去書庫收起來吧。小怪和勾陣心想他應該會再迴來,就待在原地等他。、


    小怪忍不住嘀咕起來。


    [我好不容易可以出聲了,他卻……]


    [那都要感謝螢吧?]


    勾陣臉上滿是複雜的表情。


    [嗯,是啊……]


    這點不能不承認。


    螢是神拔眾首領的直係,是個擁有強大力量的陰陽師,起碼強過安倍晴明的接班人昌浩。


    昌浩在書庫前被人叫住。


    [昌浩大人……]


    完全沒察覺有人在的昌浩,嚇了一大跳。


    [哇?!]


    扭頭一看,是前幾天也在這裏叫過她的公子,名叫藤原公任。


    看起來比上次憔悴的公子,臉色十分蒼白。


    [有什麽事嗎?公任大人。]


    公任猶豫再三後,終於下定決心開口了。


    [老實說,我有事找你商量。]


    這時候敏次從書庫走出來。


    [喲,昌浩大人……呃,還有公任大人,你難得會來陰陽寮呢。]


    從三位的達官顯要公任,是位歌人,也是位歌學者,很難得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你是行成大人的……]


    [是的,我跟行成大人認識很久了,我叫藤原敏次。]


    自我介紹後,敏次似乎察覺什麽,行個禮就爽快地離開了。


    昌浩對敏次佩服不已。這位達官顯要跟敏次幾乎沒有關係,敏次卻可以在見到他的當下,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自己得學學敏次的圓滑才行,這是昌浩的深切體會。敏次勤懇的努力毫不顯眼,卻有紮實的成果。


    想到這裏,昌浩猛然想起另一件事。


    從昨晚開始,他就莫名地煩躁。他知道小怪他們會諒解,就把氣全都發泄在他們身上了。


    螢帶來的訊息,確實也是讓他煩躁的原因之一。突然被迫麵對很久以前的約定,又被說[反正逃避不了,就好好考慮吧],任誰都會生氣吧?


    但是最讓昌浩煩躁的,還是看到螢身為陰陽師的好功夫。


    他好不甘心。


    螢跟他同年,又是個女孩,卻在她麵前做出了他做不到的事。而且,看起來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昌浩很想替發不出聲音的小怪做些什麽,翻遍了種種書籍,尋找法術。


    每次找到可能有用的法術,就會把小怪叫來嚐試,可是每次都失敗,還反過來被小怪安慰。


    昌浩想親手治好小怪。小怪發不出聲音,是被他害的,所以他希望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讓小怪複原。


    他的煩躁不能怪任何人。小怪和勾陣被當成出氣筒,一定也很不舒服。


    等一下要好好向他們道歉。


    對自己的態度和狹小氣量深自反省的昌浩,現在才注意到公任的嘴唇不斷蠕動,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對不起,你要找我商量什麽事呢……?]


    剛才敏次走出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所以這次公任先打開書庫的門,確認裏麵沒人,才招手叫昌浩過來。


    昌浩心想可能是不想讓


    人聽見的事,就跟在他後麵進來書庫。


    夕陽斜照。


    螢趴下戾橋橋墩,蹲在剛起床的妖車前麵。


    半睡半醒,猛眨著惺忪睡眼的妖車,看到螢,笑得好開心。


    《是螢小姐啊,早安。》


    [啊,是早安呢。]


    女孩眉開眼笑,車之輔舉起車轅說:


    《在下一直以來都是這麽說的呢,說習慣了……現在仔細想想,通常是一大早才說早安吧?》


    螢把手肘抵在膝上,拖著下巴說:


    [嗯,應該是吧。可是,對妖怪來說,晚上才是活動時間,所以現在也算是一大早吧?]


    車之輔皺起眉頭思索。


    《應該……算是吧。》


    [那就早安啦。]


    《對。》


    妖車開心迴應,螢摸摸它的車輪,落寂地笑著。


    [你是昌浩的式吧?可是,聽說昌浩聽不懂你說的話?]


    車之輔黯然地垂下視線。


    《是啊……不過,主人很努力在聽了。何況有式神在,並不會有無法溝通的煩惱。》


    車之輔像自我鼓舞般,啪沙搖晃著前後的布簾。


    螢把額頭靠在車之輔的車輪上。


    《螢小姐……?》


    把額頭靠在車輪上,藏起臉來的螢,用含笑的聲音對擔心的車之輔說:


    [我也有個式……我很珍惜它,我想一輩子都跟它在一起,可是……]


    螢沉默下來。


    車之輔不知道該怎麽辦,驚慌失措,以為她哭了。


    沒到到出乎意料之外,抬起頭的螢,眼睛是幹的。


    [它不在了,所以我決定不要再有式了。]


    螢輕輕撫摸著妖車的輪子,顫抖的眼神仰望著天空。


    雪花從橙色的天空飄落下來。


    《已經冬天了呢……》


    多愁善感的車之輔,雙眼追逐著雪花,視線飄來飄去。


    螢伸手接住雪花,落在她手掌上的白色碎屑,瞬間就消失了。


    像急著凋謝;像急著死去。


    螢緩緩握起手掌,垂下了頭。


    忽然,她用手按住了嘴巴。


    [……唔、嘔……]


    《——……!》


    車之輔瞠目而視。


    螢剛才用來接住雪花的手,從指尖滴下了紅花般的液體。


    彎著腰,按著肚子的螢,喀喀地低聲咳嗽。


    這樣喘了一會後才停下來,大大的吐出一口氣。


    臉色蒼白的螢,轉向全身僵硬的車之輔。


    她把沾著紅色血跡的食指按在嘴巴上。


    [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她頑皮地笑著說:


    [不守信用,我就收服你。]


    《……》


    車之輔的眼睛交織著種種情感,直挺挺地上下搖晃著車轅。


    [嗯,很好,乖孩子。]


    她用沒弄髒的手撫摸輪子後,在河裏把弄髒的手洗幹淨。


    河水啪沙啪沙濺起水沫,衝掉了她白皙手掌上的紅花。


    她揮動衝幹淨的手,把水甩幹時,身體忽然變得僵硬。


    察覺異狀的車之輔,震動著車簾。


    螢張大了眼睛。


    [夕霧……?]


    她低聲嘟囔,像旋風般衝了出去。


    去其他寥辦完事迴到陰陽寮的敏次,發現直丁的位子還空著。


    [咦……?]


    剛才兩人在裏麵的書庫前相遇後,敏次已經去過好幾個寥迴來了。


    大約花了兩刻鍾的時間。


    [不……]


    應該將近一個時辰了。他們遇見沒多久後,就響起了申時的鍾聲,所以他不會搞錯。


    隸屬於隔壁部署的天文生,邊東張西望邊問他:


    [敏次大人,你知道昌浩大人在哪裏嗎?]


    [不知道,我也正在想他跑哪去了。]


    [我想問他博士什麽時候會來陰陽寮,他是在哪做什麽呢……]


    敏次轉身說:


    [我大概知道他在那裏,我去找找看。]


    他行個禮,半跑步地趕往書庫。


    站在渡殿的小怪和勾陣都看見了他。


    [喲,是藤原敏次呢。]


    勾陣喃喃說著,把視線投向小怪。出乎意料之外,小怪隻看了敏次一眼,並沒有多大的反應。


    勾陣眨了眨眼睛。


    [怎麽了?真難得呢。]


    小怪甩甩尾巴,悶悶不樂地說:


    [我隻是覺得,單方麵對他保持敵意不太好。]


    看來是被昌浩罵過幾次了,學乖了。勾陣差點笑出來,一把抱起了它。


    他們看昌浩一直沒迴來,決定去找他。


    快到酉時了。


    夕陽西沉,斜斜照射過來。


    午後吹起了風,所以從大早就濃雲密布的天空,露出了美麗的夕陽。


    被染成橙色的世界,有那種世界的美。但勾陣還是比較喜歡,被昌浩拿來比擬小怪眼睛的鮮紅夕陽。


    令人驚豔的紅很少見,所以見到時會有幸運的感覺。


    年幼的昌浩曾坐在晴明膝上,天真的問天空為什麽會變成紅色?晴明給了他非常溫馨的答案。那也是勾陣喜歡鮮紅夕陽的理由之一。


    敏次敲書庫的門。


    [昌浩大人,你在嗎?有天文生在找你……]


    裏麵沒有迴應。敏次以為自己猜錯,沮喪地垂下肩膀。正要轉身去其他地方找時,書庫裏響起嘎咚的笨重聲音。


    敏次停下腳步。


    [昌浩大人……?]


    來到這裏的小怪和勾陣,發現附近的氣氛不對,倒抽了一口氣。


    [這是……]


    勾陣立刻環視周遭,小怪從她手上跳下來,衝過敏次身旁。


    [是疫鬼!]


    敏次伸出手,把門推開。


    鐵腥味衝鼻。


    房間被西斜的陽光染成橙色。


    視野角落有灘黑色積水。


    他呆呆看著按著肚子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起來像積水的那灘黑水,是從男人指尖溢出來的血。


    他的手無意識的動了一下,滾落出堅硬的東西。


    他把視線轉向咕咚聲響的地方,看到尖刀被染成紅黑色的陌生短刀。


    他的心跳加速。


    手、手指都濕濕黏黏的。


    袖口、衣服的胸口附近,沾著黑色的汙漬。


    像是被噴出來的血濺到的。


    滾落地上的短刀的刀柄上,有手指形狀的髒汙痕跡。


    心髒又怦怦狂跳起來。


    就在他茫然瞪大眼睛時,聽到叫喚聲,緊閉的門被推開了。


    [昌浩大人……?]


    現在是夕陽西斜,視線不太清楚的時刻。


    打開門的敏次,舉起手遮擋照進屋內的刺眼陽光。


    書庫裏有兩個人,都在很低的位置。


    一個靠牆而坐,一個倒在地上。


    敏次茫然看著他們。


    [唔……]


    躺在地上的公子,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按在肚子上的手濕了一大片,從那裏蔓延開來的鐵腥味的積水逐漸擴大。


    一時之間,敏次沒看出那是什麽。


    [……]


    公子虛弱地抓著地板。這個痛苦地蜷縮起來,奄奄一息的公子,就是剛才跟他說過話的藤原公任。


    一般人看不見的白色身影,從屏住氣息的敏次腳邊跑過去。


    [昌浩!]


    靠牆而坐的昌浩,呆呆看著眼前的慘狀。


    公任倒在地上,血灘逐漸擴大。


    他全身僵硬,隻移動了視線。


    垂落下來的手的前方,有把弄髒的短刀,刀柄上有手指握過的形狀的血跡。


    昌浩用力吸了一口氣。


    衝過來的小怪大驚失色。


    [昌浩,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裏痛?]


    被一連串逼問的昌浩,勉強搖了搖頭。


    什麽也沒說是因為驚嚇過度,喉嚨縮起來,沒辦法出聲/


    呆呆站在門口的敏次,張大眼睛,發出尖叫聲。


    [公……公任大人!]


    他東倒西歪的衝進來,抱起公任。


    公任還有氣息,但出血非常嚴重。


    敏次環顧四周,抓起附近的白布,撕成長條狀。


    用來壓住傷口的白布,漸漸染成紅色。


    敏次大叫:


    [快、快來人啊!有人受傷了,快啊……]


    寮的官員聽到脫離常軌的唿叫聲,三三五五地聚過來。他們往裏麵瞧到底發生什麽事,看到後驚慌不已,很快就陷入了大混亂。


    昌浩呆呆注視著這一切。


    [昌浩,發生了什麽事?]


    麵對小怪的責問,昌浩隻是搖頭。


    [……]


    [昌浩,快迴答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昌浩硬擠出聲音說:


    [不……不知道……]


    小怪瞠目結舌,嘎嗒嘎嗒發抖的昌浩又重複說了一次。


    [我不知道……我張開眼睛時,公任大人就……]


    驚慌失措的昌浩,臉色蒼白,嘴唇變成紫色。


    小怪仔細觀察書庫內。


    書架後麵忽然閃過一個影子。


    小怪定睛注視,影子裏有枯木般的手蠢蠢蠕動,一溜煙鑽進了地底下。


    衝到那裏的小怪伸出手,沒來得及抓住它。


    氣得小怪咬牙切齒。


    [疫鬼……術士……!]


    怒氣衝天地低嚷時,嘈雜聲像浪潮般席卷而來,無數的人粗暴地衝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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