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子現在住的房間,以前是昌浩的大哥成親住的房間。


    「成親大哥是什麽時候搬進了參議大人家?」彰子問。


    昌浩在記憶裏搜尋。「呃……我四歲時,所以大約十年前。」


    旁邊的小怪舉起一隻前腳,點點頭說:「對、對,差不多那時候,哎呀,已經這麽久了啊。」


    那時候的它,還沒有以異形的模樣出現,幾乎都隱形著。光隱形還是掩不住強烈的神氣,所以它盡力不接近小孩子。


    四歲的昌浩,已經被晴明封住了與生俱來的靈視力,所以紅蓮在他旁邊,他也不會察覺。但是,昌浩看不見,成親和昌親還是看得見。從小就培養了一些抗壓性的他們,麵對紅蓮時虛張聲勢假裝不在乎的樣子,讓紅蓮不隻感歎更是苦笑連連。


    「怎麽了嗎?」昌浩好奇地問。


    彰子點了點頭。「柱子的地方有橫向刻痕,差不多從這個高度開始……」


    彰子邊說邊用手掌比出高度。


    「到比現在的昌浩矮一點的地方為止,那是什麽呢?」


    應該是用小刀劃的,刻著好幾條長約一寸的痕跡。


    前幾天打掃前搬動家具,才看到那些刻痕。


    「是成親大哥住這裏時刻的吧?一定是,因為看起來很舊了,應該很久了。」


    所以,突然想知道昌浩的兩個哥哥是什麽時候結婚的。


    昌浩環抱雙臂,歪著脖子說:「那會是什麽刻痕呢?我很少進哥哥房間,所以沒看過。小怪,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成親和昌親也是騰蛇一靠近,就會嚇得縮起身子。騰蛇一點都不想讓他們害怕,所以盡量不在人界現身。既然是那時候刻下的痕跡,問他他也不知道。


    當昌浩和彰子正在沉思低吟時,神氣出現了。


    《那是成親大人和昌親大人比身高的線條。》


    兩人移動視線。他們是在昌浩房間。霪雨暫歇的午後,陽光和煦,他們打開板窗通風。等梅雨季節過後,就要把書庫裏的書拿出來晾曬。


    小怪豎起耳朵聽著隱形的神將說話。「喔,是這樣啊。」


    《是的,兩個年幼的孩子常常比身高。》


    聽到彬彬有禮的用詞,彰子訝異地眨了眨眼睛。她知道那是十二神將,安倍晴明麾下的式神她認得一半以上,但是卻對這個聲音很生疏。看看昌浩,他也是疑惑地眨著眼睛,好像對這個聲音不太熟。


    看到他們的表情,小怪滿臉詫異地張大眼睛,用後腳直立起來。


    「怎麽了?彰子不認識還有話說,昌浩應該認識吧?」


    昌浩思考片刻,「啊」地大叫起來。「我知道了,是太裳。」


    傳來苦笑的氣息。


    十二神將太裳很少在昌浩他們麵前出現,也不常待在晴明身旁。昌浩沒跟他說過幾次話,對他的印象是十二神將中的重鎮。


    大概是從表情猜到昌浩在想什麽,小怪若有所思地盯著天花板。


    太裳通常待在異界,晴明召喚時才悠悠哉哉地來到人界,過得比自己還逍遙,根本不是什麽重鎮。小怪這麽想,望向敞開的板窗。自己都待在異界那段時間的安倍家的事,太裳、天後、天一比較清楚。


    「來都來了,就講講當時的事吧,你比我清楚多了。」


    小怪轉轉脖子,咚地坐下來,蜷起了身子。它隻知道昌浩出生後的安倍家。


    正俐落地做著帶迴家的工作時,孩子們趴躂趴躂跑來了。


    「父親,工作什麽時候可以做完?」


    六歲的長子國成來看成親還剩多少工作,成親把他推開,聳聳肩苦笑起來。


    「真是的,你跟忠基從剛才就輪流來煩我,害我都做不完。」


    成親斜眼一瞥,站在敞開的格子門後麵偷偷往裏瞧的次子,慌忙把頭縮迴去。


    被成親這麽一說,國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們已經等很久了嘛。」


    「母親也在等呢。」探出半張臉的忠基,接著哥哥的話說。


    成親望著天花板搖頭興歎,把毛筆放迴硯台盒。


    「知道啦、知道啦,今天就做到這裏。」


    國成和忠基的臉頓時亮了起來。


    「那麽,我們在東對屋等。」


    「我去告訴母親。」


    兄弟倆一起趴躂趴躂地跑走了。成親看著他們的背影,歎了口氣。「加班加太晚,他們不高興;不加班把工作帶迴家做,又氣我不理他們。還真難纏呢。」


    嘴巴說難纏,眼神卻溫柔得不得了。沒辦法,隻好明天出仕時比平常更努力工作了。每天都努力工作就沒問題了,偏偏他的信念是天天都盡全力工作會後繼無力,所以做到適可而止就行了。


    成親知道自己很有能力,但是,表現得太過耀眼,立場上會被逼入微妙的狀況。所以,隻能做到某種程度。他必須巧妙地維持既受人愛戴、工作又還混得過去的狀態。要做到這樣比想象中困難,老實說他也很辛苦。


    《你好像很累。》


    早就察覺有神氣降臨,所以成親顯得並不驚訝,點了點頭。


    「是有點累,真不該成為公卿大人的女婿。」


    看成親說得很認真的樣子,十二神將苦笑著迴應他。


    《但是,你並不後悔吧?》


    「算是吧。」成親不假思索地說,沒規矩地隨意亂伸腳。


    因為這裏不是職場,所以他穿著便服狩衣,還弄得鬆鬆垮垮。他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後,喀喀喀地扭動脖子。裝扮太過邋遢,妻子就會生氣。但是氣起來也不太討人厭,所以他總是嗯嗯地迴應,聽過就算了。


    《夫人都沒變嗎?》


    「沒變。」成親笑逐顏開。


    「她還真的一點都沒變呢……對了,前幾天我見到好久不見的少納言家的靖遠。」


    《啊,那個……》


    太裳頗有意涵的點了點頭,成親露出狡黠的笑容說:「真該問問他,知道她是怎麽樣的女人後,還會想把她娶迴家嗎?」


    太裳無聲地笑著,成親敲敲矮桌上的書的封麵,沉穩地垂下眼簾說:「說不定他還是會堅持要娶,因為再怎麽樣都是竹取公主啊。」


    ※  ※  ※


    傷腦筋啊。「該怎麽辦呢……」


    曆表部門的曆生安倍成親,念念有詞地思索著。


    今天陰陽助3約他,一起去參加參議大人藤原為則府邸舉辦的賞月宴會。


    現在晴空萬裏,想必今晚的月色也非常美麗。參議大人為人耿直,頗受年輕人愛戴。當然,跟政治扯上關係,就很難說完全沒有汙點,但是身為殿上人就是要做到清濁兼容,所以攻擊這一點是很庸俗的事。


    十二歲行元服之禮、出仕,在接近政治中樞的陰陽寮工作幾年,自然會看清楚這樣的現實。富裕的參議大人府邸舉辦的宴會,應該可以吃到平常絕對吃不到的山珍海味,很令人期待。但是,他卻從剛才煩惱到現在。


    「嗯……順利的話,今晚應該可以解決。」


    今天早上成親被祖父找去。他的祖父是大家口中的曠世大陰陽師,說到安倍晴明恐怕是當代無人不曉。


    自從懂事以來,成親就隱約想過,自己必須繼承祖父和父親成為優秀的陰陽師,所以總是竭盡所能地努力修行。看到哥哥的努力,弟弟昌親從小就覺得自己要協助哥哥,也竭盡所能致力於修行。但是,年紀相差很多的三子出生後,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哥哥!


    」咚咚跑過來的昌浩笑咪咪地伸出手來。


    「嗯?」成親低頭一看,昌浩手上放著一隻有點扭曲變形的蝴蝶。


    他笑容滿麵地問:「你做的?」


    「嗯。」昌浩用力點著頭,把蝴蝶遞給他,好像希望他再好好欣賞。


    他接過來仔細看過後,摸摸弟弟的頭說:「嗯,做得很好,用小刀做的嗎?很危險喔,要小心點。」


    「是跟昌親哥哥一起做的,所以沒關係。」


    「這樣啊,那就好。」


    成親摸著滿臉得意的昌浩的頭時,昌親探出頭說:「昌浩,拿給哥哥看了嗎?」


    「嗯。」迴過頭用力點頭的昌浩,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又咚咚跑出去了,唿喊「爺爺!」的聲音逐漸遠去。


    「我四歲時連怎麽做紙式都不知道呢。」


    「我也是啊,好像是爺爺教他的。」成親的苦笑中帶著些許無奈的神色。


    是打算從現在開始徹底訓練他吧?因為他是祖父安倍晴明的接班人。


    「敗給他了。」


    昌親把折得歪歪斜斜的蝴蝶放在手上,對抓著後腦勺的哥哥說:「今天你要去參議大人為則府邸吧?」


    「是啊,跟陰陽助一起去,爺爺還交代我要辦一件事。」


    看到昌親疑惑地眨著眼睛,成親隻是聳聳肩,沒有告訴他什麽事。


    時間差不多了,成親站起來。他必須先去陰陽助府邸,再去參議大人府邸。


    「最近都沒看到騰蛇呢。」


    以前常常看到他陪在昌浩身旁。


    偶爾會在晴明房間看到其他神將,就是沒看到騰蛇。


    老實說,他們都很怕騰蛇,並不想見到他,但他們都知道他看著昌浩的眼神非常溫柔。昌浩不可能指使他怎麽做,所以應該是他自己有什麽考量。而且,他剛消失沒多久時,昌浩常常都像在找什麽人,最近已經不會了。


    「參議大人就是竹取公主4的父親吧?」


    昌親問,成親點頭說:「是啊。」


    聽說為則的長女,是個美麗耀眼的公主,所以有故事裏的竹取公主之稱。三年前舉辦過裳著儀式後,追求她的禮物和求婚書信就紛至遝來。因為她是參議大人的獨生女,論財產、家世都無可挑剔。而且,光是美貌就足以吸引所有人。


    不過,這些人都隻限於上流貴族,像成親這種勉強算是貴族的家世,根本毫無機會。今天成親可以跟陰陽助一起來參加宴會,當然有特別的理由,否則殿上人府邸的宴會不可能邀請他這種卑微的小官。


    「為則大人沒有什麽野心,所以不想把掌上明珠交給有企圖心的人,要不然那麽受歡迎的小姐不可能到現在還沒有對象。」


    昌親點頭表示讚同,抿嘴一笑說:「說不定出乎意料之外,選擇像大哥這種人呢。」


    「怎麽可能?」為了不失禮節特地穿上新衣的成親,留下苦笑出門了。


    事後,兄弟倆深切覺得,真的有「言靈」這種東西。


    ※  ※  ※


    鑽過竹簾進入對屋的真砂,走到倚靠憑幾坐在帷屏後的小姐旁,跪下來低聲說:「小姐,他們好像都來了。」


    插圖1193


    她沮喪地蹙眉長歎。


    來報告壞消息的侍女真砂,不知所措地看著主人。


    她的主人是大家口中的竹取公主。她敢驕傲地說,她也覺得她家小姐論氣質、論美貌,的確都比其他家小姐優秀許多。不過,小姐會被稱為竹取公主,並不隻是因為美麗耀眼的外表。


    「這樣啊,真麻煩……」


    小姐把扇子抵在嘴唇上,抑鬱寡歡地垂下了眼簾。最近總覺得身體特別沉重,每天都很疲憊。請藥師來看過,診斷結果是為某事心煩而胸口鬱悶,原因昭然若揭。


    「這樣下去,恐怕我再不情願,也會失去思考的力氣,隨他人擺布了。」


    真砂揚起眉毛,對終於說出泄氣話的小姐說:「怎麽可以這樣呢,小姐!您不是說過,絕不嫁給無法跟您心靈相通的人嗎!我也讚成您的想法!」


    所以,即便袖子差點被抓住,她也會努力逃跑,委婉拒絕那些來拜托她牽線的貴公子們,有時甚至狠狠地把他們趕迴去。


    竹取公主闔上扇子,單手掩住了臉。


    「大人也了解小姐的心情,所以,到目前為止不管條件多好的姻緣,都尊重小姐的選擇,小姐怎麽可以……」


    「我知道……可是那些人……不,那些家夥……」


    那些家夥都很有耐性,不,說白了是死纏爛打。


    知道最得小姐信賴的侍女真砂不會答應,他們就去拜托其他侍女,帶他們去小姐的對屋。或是送來故事裏出現的昂貴稀有禮物,總之,就是使盡一切手段來追求。


    值得慶幸的是,父親為則高居參議之位,所以沒有人可以靠身份地位來脅迫她。


    她會被稱為「竹取公主」,還有另一個原因。


    那就是有五個人不管怎麽拒絕,還是死皮賴臉來求婚。竹取物語裏向竹取公主求婚的貴族也是五個人,所以她被稱為竹取公主。


    倚靠著憑幾的竹取公主,深深歎了口氣。


    「也有人說,我年紀差不多了,該接受求婚了。」


    她的父親對她母親是現今少有的專情,所以從小看著父母鶼鰈情深的她,也希望可以嫁給像父親那樣的人。但是,那種男人真的很少。


    現在的求婚者中,就有個年過三十、名叫安芸守中原高名的地方官,已經娶妻生子還寫情書給她。


    她緊握扇子,搖搖頭說:「都有妻子、孩子了,還公然送情書來。想到他的妻子和孩子……」


    「小姐……」


    在心疼地看著自己的真砂麵前,竹取公主抬起頭說:「教我怎能不生氣!太無情了,我絕對不嫁給那種人!」


    她不太清楚其他求婚者的長相,但知道名字。


    無官大夫靖遠、朝霧皇族的景朝、右中弁的兒子巨勢維人、衛門佐師重。


    靖遠是連深居閨中的自己都聽過惡名的男人。朝霧皇族是前前前皇上的表兄弟的孫子,但是家道已經中落,現在隻剩下皇家血脈。巨勢是在陰陽寮常見的姓氏,但維人似乎沒有那方麵的才能,是出任圖書寮官職。


    他們的官位不高,卻都花名在外。


    或許有人會說那是小事,但對竹取公主來說卻是最大的問題。


    最近,她甚至想開了,如果遇不到理想對象,就一輩子不要結婚。但是,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真砂擔心地托著腮幫子說:「糟透了,他們說不定會趁今晚的宴會溜進來這裏。」


    「真砂,你不要嚇我啊!」她大驚失色嚇得全身僵硬。


    真砂又接著說:「不,要做好這樣的準備才行,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為什麽要這樣嚇我……!」


    真砂搖搖頭說:「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而且……」


    其他家小姐被這樣強行闖入的例子不勝枚舉。


    真砂與小姐陷入短暫沉默中。過了好一會兒,真砂才忍不住地開口說:「總之,不讓現在的求婚者們死心,我們就沒有片刻安寧。」


    「沒錯,的確是這樣。啊,該怎麽辦才好?」


    美麗的臉龐蒙上陰影,很快蹙起眉梢按著額頭的小姐,看起來真的很煩惱。


    突然,真砂眨了眨眼睛,盡管知道沒有其他人在,還是環視周遭做過確認後,才壓低聲音靠近


    小姐說:「我想到一個辦法……」


    聽到信賴的侍女的提議,小姐張大了眼睛。


    參議大人府邸的房子相當寬闊。


    但是,以占地麵積來說,應該是安倍家比較大。


    成親以肉眼估算後,在心中這麽自言自語。


    為什麽自己家會那麽大呢……?


    不過,房子已經很老舊,也不算寬敞,隻有占地麵積大。


    安倍家沒有傭人,隻有家人,所以不需要太大的房子。但是,有時還是覺得空有那麽大的占地麵積很可惜。小時候問過父親為什麽占地會那麽大?父親隻說代代都住在這裏,並不知道原因。


    「建築相當雄偉呢。」


    賞月之宴要等月亮出來才開始,他來早了,所以閑得發慌。曆生的職等是八位,所以成親沒有見過參議為則。但是,成親年輕又引人注目,所以旁人自然會注意到他。


    外表沉穩的為則走向了他。


    「你是……」


    「我是今天跟陰陽助一起來的安倍成親。」


    「安倍……」為則停頓一下,露出驚訝的神色。「那麽,你是吉昌大人的兒子?」


    吉昌的兒子,也就是晴明的孫子。有點地位的貴族,多多少少都麻煩過晴明,為則也不例外。


    「晴明大人幫過我不少忙,他最近好嗎?」


    為則坐下來,似乎準備與成親長談。


    成親熱絡地迴應說:「他很好,雖然年紀大了,精神卻比我們都好。」


    「是嗎?幫我向他問好……幹脆我去找他商量好了。」


    為則臉上突然蒙上陰影。


    「怎麽了?」


    參議深深歎口氣,稍微看了一下四周。喝了酒的人都各自嬉戲笑鬧著,沒有人注意到為則。成親特地坐在宴席最角落的位子,所以不用擔心有人聽見他們說話。


    為則顯得有些疲勞,眯起眼睛說:「你知道我女兒被稱為什麽吧?」


    知道,成親地點點頭,望向前方。


    向竹取公主求婚的人,都來參加這次宴會了。成親一一確認過後,把視線轉迴參議,壓低聲音說:「以地位、外貌來說,那幾位應該都還不錯……哎呀,以我的身份實在不該說這種僭越的話。」成親趕緊道歉。


    為則苦笑著說:「你說話誠懇、直率,這一點很像晴明大人。沒錯,以眼睛看得到的部分來說,那些人都相當出色,隻是……」


    誰也不敢保證,他們的內心也是那樣。


    光是耳聞,為則就聽說過很多令他無法接受的傳聞。有心搜集的話,恐怕還更多。


    以女兒的幸福為第一優先考量,還是希望她能嫁給生性老實的人。


    成親邊「嗯嗯」迴應,邊在心裏想著:


    那恐怕很難吧,現在這個時代,花名在外是天經地義的事,結婚後再娶第二、第三個妻子也不成問題,還有不少貴族有好幾個純粹交往不結婚的愛人。


    不過,成親知道那是隻限於上流階級的風潮,因為生活富裕才能做那種拈花惹草的事。


    啊,越想越生氣。


    《成親大人,你的眉宇之間出現了皺紋。》


    有聲音直接傳入耳朵,成親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半眯起了眼睛,他趕緊整頓表情,然後往什麽也看不見的背後瞥了一眼。


    是十二神將,不知何時就站在那裏了。


    「我想……晴明大人擅長替人占卜命運,是不是可以請他看看,是該降低期望,從追求我女兒的人當中選擇一個呢?或是另外有適合她的人呢?若有就請他幫忙找出來。」


    「這……」吞吞吐吐的成親,感覺背後的神將似乎也有些困惑。這也難怪,真的沒想到會在宴席中突然被問這樣的話。


    正不知該如何迴答時,視線與陰陽助交接了。剛邁入老年的陰陽助,對他使了使眼色,好像在對他說「拜托你了」。


    成親頓時傻眼。原來陰陽助找他一起來,是為了這件事。他心想不必繞這麽大的圈子,直接去找祖父就行了嘛。


    不過,大概也不好那麽做吧,因為竹取公主太受人矚目了。光是不斷拒絕求婚者,就被當成了怪人。那個美麗的稱唿,多少也帶點揶揄的味道。再加上「去找陰陽師安倍晴明商量」這種事,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麽。參議非常疼愛這個獨生女,當然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就算傳聞也不行。


    而且,能來參加這個宴會也正中他的下懷,所以功過就相互抵銷了。


    成親想通後,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迴家後我會跟祖父說。」


    原本神采黯淡的參議,臉色突然亮了起來。


    「喔,是嗎,那麽拜托你了。」


    向官位低很多的年輕人深深一鞠躬後,為則就被管家請走了。


    跟參議說話時一直挺著背的成親,揉揉酸痛的肩膀低聲嘟囔著:「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就是啊,不過,參議大人好像真的很煩惱,晴明大人應該也不會置之不理吧。》


    「如果他斷然拒絕,說不關他的事,那就真的是魔鬼了。」


    他聽說過祖父是狐狸之子,但並不是魔鬼,所以應該不會拒絕吧?


    正咳聲歎氣時,突然發現視野角落有個人。


    他悄悄望過去,看到有個背影趁大家不注意時,悄悄離開宴席座位走向裏麵,潛入了黑暗中。


    成親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


    小姐住的對屋離主屋有點遠,所以不怎麽聽得到喧鬧聲。


    雖是賞月之宴,還是點了篝火,光線會照到對屋。


    對屋的板窗已拆除,隻放下竹簾,小姐坐在擺著帷屏的廂房沉思。


    五位求婚者都在外麵喧鬧的人群中,她好希望宴會趕快結束,他們趕快離開。


    朦朧的燈台光線隻有照到這附近,再稍微往前移動就隻能靠月光了。今晚的月亮是滿月,所以眼睛適應後還是能看清楚庭院。


    不知道是第幾次歎息時,聽見了腳步聲。


    小姐驚慌地環視周遭,屏氣凝神。


    好像有人從連接主屋的渡殿,躡手躡腳地往這裏走過來。繞過外廊走到竹簾前的人影,似乎停下了腳步正往屋內窺探。


    小姐緊張地咽下口水。剛才陪在她旁邊的真砂,去替她倒開水了。


    啊,怎麽會這樣,真不該讓真砂離開自己。


    以前曾有侍女把冒失輕率的求婚者帶進來,所以她不再讓真砂以外的侍女接近她,結果造成了這次的危機。


    屏住唿吸的她,赫然聽到乘風而來的輕輕唿喚聲。


    「公主、竹取公主。」


    聽到那樣的唿喚聲,原本沉重的身體變得更沉重了。


    沒聽過那個聲音。小姐害怕地縮起了身子,心想非逃不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像被施了咒縛法術。


    她必須趕快逃進書庫,把門緊緊鎖起來。頭腦這麽想,拚命命令自己,沉重而僵硬的四肢卻好像忘了自己的職務。


    對方似乎也不在意她迴不迴答。


    「在那裏的是竹取公主吧?我把我飽受愛情折磨的思慕之苦寫在信上送給你,你都沒有任何迴音。」


    她很想說因為我對你沒有意思,但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在嗬護下長大的她,從來沒有跟年輕男人單獨見過麵。以前曾在真砂與父親的陪同下,隔著竹簾與對方見麵,但也都沒說上半句話就結束了。


    雖有竹取公主之稱,其實見過她的人少之又少。


    「小姐,嫁給我吧,總有一天你會覺得嫁對了人。」


    有雙手貼在竹簾上。


    小姐全身僵硬地倒抽了一口氣。「……」


    那個人隨時會穿越竹簾。這就是世間所謂「生米煮成熟飯」的強行闖入。


    竹簾被粗暴地掀起,用來擋住她的帷屏也被搬動移開了。


    風灌進來,吹熄了燈台的燭火。好不容易從她喉嚨擠出來的尖叫聲,跟帷屏重重倒在地上的撞擊聲重疊了。


    「快來人啊!」


    但是,聲音比想象中小很多,根本傳不到主屋。


    有隻手從黑暗中伸過來,小姐用闔上的扇子揮開那隻手,努力地站起來。四肢像鉛塊般沉重。她抓起剛才倚靠的憑幾,瘋狂地扔向男人。


    趁對方因意料之外的反擊而退縮時,她很快從他旁邊跑過去。外衣被抓住,她就脫掉外衣衝到外廊,踉踉蹌蹌地拚命往前跑。


    「等等,小姐……!」


    當叫聲響起時,她的頭猛然向後仰,因為頭發被抓住了。


    她全身寒毛直豎,差點無力地跪下來,整個人嚇呆了。


    「你抵抗的話會很慘喔。」帶著嘲弄的話,紮刺著她的耳朵,就像魔鬼的呢喃。


    「不要啊……!」就在她發出慘叫時,另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哀號聲霎時響起,抓住她頭發的力量也消失了。


    看到突如其來的伏兵,她驚愕得呆若木雞。那個人趕緊把她拉到背後,擋在冒失輕率的男人前麵。


    「請不要使用暴力,巨勢大人。」


    「什麽!?」巨勢維人按住將他揮開的手,憤怒地站著。


    成親誠懇地接著說:「現在住手還可以當您是酒醉失態。您看,小姐這麽害怕。」


    成親偏頭看一眼背後的小姐,很快又轉迴來看著維人,那眼神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但小姐看不到。藏在袖子裏的右手,正結著某種手印。


    被氣勢壓倒的維人,不甘心地撤退了。


    文風不動的成親,直到維人的背影完全消失,才麵向前方開口說:「竹取公主,請迴屋內。」


    「啊……」她正要說什麽時,察覺有狀況的真砂跑過來了。


    「小姐,你沒事吧?」


    「真砂!」一看到信賴的侍女,她緊繃的神經就鬆懈了。


    她像拉緊的絲線突然斷裂般癱坐下來,成親慌忙轉過身,蹲下來說:「你哪裏受傷了嗎?」


    「沒有……」勉強迴答後,竹取公主忽然抬起了頭,正好與成親四目交接。


    在月光的照射下,成親的臉看得很清楚。


    那是第一次見到的臉,不曾來找過父親。


    她微偏著頭,盯著不太敢看她的成親,片刻後才迴過神來,趕緊轉過身去。她不該沒有隔著竹簾,跟年輕男人這麽接近。


    「小姐!喂,你想對我們小姐怎麽樣……!」


    真砂把小姐摟入懷裏,指責成親,小姐慌忙製止她。


    「不、不是的,真砂,要不是他趕來,我……」


    我現在……想到這裏,小姐不寒而栗,真的是千鈞一發啊。


    她這才顫抖起來,想起心愛的頭發被粗暴地拉扯,她又害怕又氣惱地落下了眼淚。


    成親想侍女來了,應該沒事了,便站起來說:「那麽,我告辭了。」


    正要離去時,被真砂叫住。


    「請等一下,你是誰?為什麽會在小姐的對屋?你不說我可不會放過你。」


    嚴厲的語氣,聽得出絕不饒恕的意味。


    成親困惑地迴過頭說:「我叫安倍成親,是陰陽寮的曆生,今晚是跟陰陽助一起來的。」


    「然後呢?為什麽在這裏?理由呢?」真砂更加強了語氣問。


    「我祖父算是個名人……」


    「啊?你想說什麽……」


    「參議大人來拜托我關於小姐的事,沒多久後我就看到巨勢大人,避開眾人耳目偷偷地往這裏來,我有點擔心就跟著他來了。」


    真砂張大了眼睛。那麽,他不但不是來欺負小姐,還救了小姐?


    她趕緊道歉。「對不起,我沒有搞清楚狀況就隨便懷疑你。」


    「哎呀,沒關係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連我自己都嚇呆了。」


    「啊?」


    不由得露出嘻笑本性的成親,趕緊擺出正經的表情。


    「呃,失禮了。那麽,我告辭了。」


    成親一鞠躬返迴主屋。真砂目送他離去後,轉向還臉色發白的小姐。


    「我想起來了,那個年輕人是陰陽師安倍晴明大人的家人。」


    「安倍……晴明大人……?」


    真砂從唐櫃拿出新的外衣,給茫然若失的小姐披上。被巨勢維人抓住的那件外衣,小姐恐怕再也不會穿了,她打算改天拿去丟掉。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不過,我覺得他的外表比向小姐求婚那些人好很多,而且,他說他是曆生,官位應該也不高。小姐,就選他吧。」


    竹取公主茫然地環視周遭,看著傾倒的帷屏、掉落外廊的外衣。


    「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到他……」


    「這樣才好啊!有說服力!」


    真砂握緊拳頭極力主張,小姐被她的氣勢震懾,點點頭說:「也許吧……」


    賞月之宴的第二天。


    從陰陽寮迴來的成親,煩惱地待在自己房間。


    「唉……」滿臉難色咳聲歎氣的成親旁,出現了神將的神氣。


    《你看起來愁眉不展呢。》


    「本來想昨天就解決這件事,結果錯過了時機,真傷腦筋。」


    那張臉煩惱與懊惱摻半。


    「嗯……?」


    傳來說話的聲音,好像有客人來。


    《是誰呢……啊,是參議大人派來的使者。》


    「啊,他自己派人來找爺爺了?那麽,就不需要我去說了。」


    昨天很晚才迴到家,今天又大早就出門了,所以成親還沒有把參議大人拜托他的事告訴祖父。迴來時,晴明被某位貴族請了去,兩人又錯過了。本來想等晚上再去報告,現在參議直接派人來了,應該會帶書信來吧。


    既然這樣,自己就專心做該做的事吧。


    這麽決定後,正要謀劃對策時,昌親驚慌失措地跑來了。


    「哥哥,父親找你,參議大人派使者來了……」


    「嗯,有事找爺爺吧?……喂,昌親,你臉色發白呢。」


    「太、太驚訝啦,總之,快去父親那裏,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


    看到昌親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樣子,成親滿腹狐疑地來到使者與父親所在的房間,麵對的竟然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使者迴去一段時間後,成親還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失魂落魄的感覺?到目前為止,他算活過了一段歲月,多少也碰過令人驚訝的事,但是,還沒有過可以用「失魂落魄」來形容的經驗。


    周遭人比當事人早一點恢複了冷靜。


    盤坐在成親旁邊的昌親,不時露出感歎的神情。


    「真的有所謂言靈呢……」


    參議派來的使者說,大人派他送信來,是希望成親可以成為他家的女婿。


    字跡如行雲流水的信上,千真萬確寫著這樣的事。


    很想說是不是哪裏搞錯了?但對方似乎很認真。


    「你好厲害啊


    ,哥哥,竟然認識竹取公主,還跟她心靈相通,你們是怎麽樣步入了談論婚嫁的階段?」


    成親不悅地瞪著弟弟。「你想挨揍嗎?」


    「對不起。」昌親立刻道歉,成親沒有再責怪他,隻是眉宇之間的皺紋越來越多條。


    「那位大小姐到底想怎麽樣?」


    《恕我僭越。》


    兩人的視線落在什麽都沒有的地方。


    《我覺得這應該是世間所謂的一見鍾情。》


    「咦︱」成親難以置信地大叫。


    昌親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啊,原來如此,這樣我就懂了。所以,她說那天晚宴隔著竹簾看到哥哥,就被哥哥吸引了,這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這是為則信上寫的。


    沒有提到成親是在小姐遭維人暴行時救了小姐的事,應該是不想提吧。事情傳開來會傷到小姐的心,所以成親也不想說出事實。


    「巨勢應該也不希望事情鬧大吧。」成親念念有詞地站起來。


    「哥哥?」


    「我要去找爺爺。」


    就在他們一片茫然期間,祖父迴到家了。除了參議的事,他還有其他事要向祖父報告。昌親向他揮揮手說去吧,深深歎了口氣。


    真沒想到哥哥會被名聞遐邇的竹取公主看上。


    參議為則雖是藤原氏族,但與攝關家5的血脈稍有不同,所以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升遷了。但是,論地位、身份、財產都無可挑剔,為則的為人評價也不錯。對方又是美到被稱為竹取公主的小姐。


    通常,有野心的男人,早就毫不猶豫地貼上去了。


    沒錯,通常是這樣,但是……


    「不知道該說哥哥是沒有欲望,還是沒什麽神經……」昌親自言自語地抓抓頭。


    參議為則的女兒甩開五名求婚者,向一個不能上殿的無名小官提親,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


    第二天,成親去陰陽寮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每個人都追著他問來龍去脈。


    「當我是珍禽異獸啊……」


    其他省廳應該也都還是上班時間,卻有不少公卿、殿上人,陸陸續續跑來看這個得到竹取公主青睞的幸運年輕人。成親被這些好事者吵得無法專心工作,又怕打攪到同事們,所以下班時間一到就結束工作匆匆離開了。


    他對工作向來抱持認真、踏實的態度,沒想到會這樣旁生枝節。


    「會這樣子,都怪爺爺對我說了那種話……」


    他忍不住想把氣發泄在祖父身上。


    《對不起。》陪在附近的神將向他致歉。


    他皺起眉頭說:「你不必為此事道歉吧?真是的,竹取公主竟然把我當成了幌子。」他不高興地嘀咕著,眼神突然變得犀利。


    停下腳步,環視周遭後,他邊眯起眼睛探索氣息,邊繼續往前走。身旁依然飄著神將的神氣。


    那是祖父晴明為了預防萬一,派來跟著他的護衛。


    早在他父親吉昌出生之前,更早在祖父與現在已經辭世的祖母若菜結婚之前,十二神將就是祖父麾下的式神了。還多多少少聽說過,祖母去世後,是十二神將代替母職把父親和伯父帶大的。成親和昌親從懂事前就被十二神將包圍,所以有他們跟在身旁也不會不自在,隻覺得騰蛇很可怕。


    「參議大人這兩天才認識我,就說我是個老實、磊落的好青年,真是惡心又肉麻的讚辭。唉,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想達成女兒的願望。」


    但是,他也有他的立場。


    不過,他目前並沒有特定對象,所以這點不是問題。小姐年紀比他小,所以這點也還好。前天驚鴻一瞥,小姐的確美得「光亮耀眼」,連平常總是把傳聞打八折來聽的成親,也不由得驚歎「哇,好美!」但是因為神將都有過人的美貌,他已經看太多了,所以沒更多的驚豔。甚至可以說,他隻會客觀地覺得漂亮,對容貌的美醜已經沒什麽感覺了。


    對方是參議的女兒,所以成親拒絕的話,可能會有點麻煩。他必須想辦法讓對方主動撤銷婚事,否則自己的人生將會一片黑暗。


    《答應就好了嘛!》


    「喂!」黃昏時路上沒什麽行人,但為了謹慎起見,成親還是壓低聲調,移動視線說:「那麽,我的感情呢?難道對方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就要乖乖去結婚嗎?別看我這樣,除了我自己屬意的女人之外,我並不打算接受任何人。」


    我不想為了升遷而欺騙自己,而且,跟毫無感情的人結婚,不是對那個人很失禮嗎?


    成親憤然說著這些話,十二神將太裳看著他的側麵,淡淡地苦笑起來。


    像他這麽老實、磊落、剛毅正直、有骨氣的年輕人已經不多見了,所以姑且不論竹取公主的真正心意為何,參議大人的眼光的確沒有錯。


    昂首闊步的成親,又停下了腳步。


    這不是迴安倍家的路,他要先繞到某個地方。因為是祖父的命令,所以要盡早完成任務。


    逐漸傾斜的太陽已經隱藏了身影,夜幕開始覆蓋整個京城。小巷子裏依然不見其他行人,隻有成親一個人。


    「統統給我出來!」


    被厲聲催促後,好幾個人從陰暗處冒了出來,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武器,明顯露出對成親的敵意。


    瞪著這群歹徒的成親,覺得其中一個人很眼熟,他在記憶中搜索著。


    好像在參議府邸的晚宴上有見過。


    成親眯起眼睛瞪著那個男人,當晚的光景在腦海中浮現。


    「是無官大夫的隨從啊。」


    被說中身份的男人滿臉驚愕,但很快嗤笑了起來。


    「既然這樣,就明說吧,你讓我們家公子麵子掃地,所以我們來給你一點忠告。」


    成親敏銳地眯起眼睛說:「是不是要我趕快退出,再順便推舉你們家靖遠公子?」


    大概是打算說不聽就動用武力吧。藤原氏族的大少爺,怎能忍受輸給一個連貴族社會結構都無法理解的無能區區小官。


    「喲,你這個等於沒地位的小官,反應還不差嘛,隻要你知道悔過,這件事就能圓滿解決。」


    又不是我的錯,怎麽好像我成了所有的原因?


    成親覺得靖遠的隨從說得很沒道理,茫然地望著遠方。


    那樣的態度被他們視為不服從,他們個個睜眉怒目,從刀鞘拔出大刀。


    《成親大人!》


    太裳緊張地大叫。十二神將必須恪遵天條,不能出手傷害人類。盡管對方是壞人,太裳也不能應戰。


    攻擊者包圍手無寸鐵的成親,每個人都手持武器,目光邪惡地笑著。


    「哥哥怎麽還不迴來呢?」


    快到晚餐時間了,還不見成親大哥。


    所有人都等著他迴來一起開動,卻怎麽也等不到他。


    昌親聽到乖乖坐著等的昌浩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摸摸他的頭、心疼地笑著說:「不如昌親哥哥去接大哥迴來吧?」


    「昌親哥哥肚子也餓了吧?」


    「嗯,可是沒有昌浩那麽餓。我很快就迴來了,你跟母親還有其他人一起先吃吧。」


    父母也點頭表示同意,可見他們也很擔心。但是,祖父晴明什麽也沒說,所以應該不會發生什麽事。


    「我有派人跟著他,應該不用擔心……」


    「我想也是,我隻是想去告訴他,昌浩在等他。」


    晴明苦笑點點頭。「是嗎?那就……」


    他向某處望去,那裏


    就出現了神氣。因為隱形看不見,但他知道有兩名神將站在那裏。


    「那麽,我走了。」正要走出家門時,昌親聽到有點緊張的聲音。


    《等等,昌親,情況有點危急。》


    昌親瞪大了眼睛。


    幸好有月光照射,比全暗好多了。


    成親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第一個砍過來的男人,用膝蓋撞擊對方胸口。男人痛得把身體彎成ㄑ字形,他又毫不留情地揮起手肘攻擊對方背部,再來個最後的迴旋踢,踢中對方脖子一帶。


    男人被摔得狗吃屎,成親撿起他掉落的刀,卷起右手袖子,毫不畏懼地笑著環視所有人。


    冷不防遭到反擊的攻擊者們,瞬間驚慌起來,但想想自己人多勢眾絕對有利,又重新燃起了士氣。


    「你再做無謂的掙紮,隻會更慘!」無官大夫靖遠的隨從恐嚇著。


    成親把大刀扛在肩上,眯起眼睛說:「你們知不知道,這世上有所謂虛張聲勢的威脅?」


    「你小小一個曆生,竟敢口出狂言……!」


    掄起大刀的男人們正要往前踏出一步時,突然吹起強烈狂風,絆住了他們的腳。


    「咦?」這不是自然風。


    風停了。接著,劃過銳利聲響,一支箭插在男人們腳下。


    「什麽!?」


    往前一看,昌親正拉滿弓站在約十丈遠的地方,箭頭對準了隨從。


    「你們幹什麽!?」


    隨著怒吼聲被射出來的箭,掠過隨從的耳朵。隨從狠狠地瞪著昌親,趁他準備下一支箭時衝向了成親。


    「你不過是個曆生!」


    按理說,曆生是文官,應該不懂什麽武藝,隨從是保護主人的人,所以身手應該還不錯,然而……


    「不準說『不過是』!」


    成親的刀亮光一閃,隨從的刀就被彈飛出去了。被刀背狠狠擊中手腕的隨從,不由得蹲坐下來。


    成親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低聲說:「你這顆愚蠢至極的大腦,以為什麽事都可以用武力擺平嗎?記住,沒有文官,就沒有人處理政事。順便再告訴你,沒有曆表,日常生活就會停滯。」


    他猛然抽迴大刀,彈開從背後攻擊的男人的刀尖。再收迴刀子,使出渾身力量用刀背攻擊男人側腹部,男人發出慘叫聲就倒地不動了。


    接下來的攻擊,還沒碰觸到成親,就被昌親的弓箭阻擋了。一個男人慘叫著拔起插入手臂的弓箭,又被成親狠狠地踢倒在地。


    演變成這種局麵,歹徒們都失去鬥誌,落荒而逃了。


    成親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叫:「喂,這些家夥很擋路耶,把他們也帶走啊!」


    但是,那些人完全沒有迴頭的意思。成親看著躺在地上呻吟的幾個男人,一個頭兩個大,不知道該怎麽處置他們。


    這時候昌親跑過來了。


    「大哥,有沒有受傷!?」


    「沒有,倒是你,怎麽會來?」


    還帶著弓箭呢,成親又接著這麽說。


    昌親沉穩地笑著說:「大哥遲遲不迴來,昌浩很擔心,所以我來接大哥啊。白虎和朱雀告訴我大哥遭到襲擊,為了預防萬一,我就武裝來了。」


    「原來如此。」


    《那麽,》陪在成親身旁的太裳提議說:《請白虎把這些人帶走吧。親切地把他們送迴無官大夫府邸,無官大夫就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而悔改,不會再做這麽莽撞的事。》


    「啊,好主意,白虎,可以拜托你嗎?」


    十二神將白虎現身,苦笑著點點頭說:「我帶他們迴去。」


    遇襲之夜的幾天後,有位殿上人來找在陰陽寮曆表部門工作的成親。


    因為有不想讓人聽見的事要談,他們離開寮,來到沒有人的庭院角落。


    這位公卿確認四下無人,開口就向成親道歉。


    「昨天,少納言大人把他兒子的惡形惡狀都告訴我了,真是一族之恥。」


    「那件事啊……沒關係,反正也沒怎麽樣。」


    受過一次教訓後,無官大夫靖遠就沒有再來找過成親的麻煩。不過,成親已經抱定決心再來就再把他打迴去,所以再來也無所謂。


    把成親、昌親當成區區文官來看,就會被打得很慘。因為他們的武藝是來自十二神將的真傳,學的是實戰而不是花拳繡腿。


    成親沒多說什麽,公卿也就不再道歉了,突然轉變話題說:「對了,關於為則大人家千金的事……」


    成親的眉梢抽動了一下。這幾天大家動不動就跟他提小姐的事,所以一聽到小姐兩個字他就沒來由的怒火中燒: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我的確救了她,但那是為了其他理由,並沒有那之外的企圖。


    「這位被稱為竹取公主的小姐,跟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偶爾會通書信……她很感歎地說,事情鬧成這樣,她不知道該怎麽收拾才好……」


    「咦?」成親不懂地反問。


    公卿為難地笑笑說:「希望你把這件事藏在心底就好……」


    響起工作結束的鍾鼓聲。


    成親跟著鍾鼓聲站起來,匆匆離開了陰陽寮。


    稍後他必須去參議大人府邸,在那之前還有件事要解決。


    「再拖延下去會被爺爺罵。」


    《還不至於挨罵吧……》


    「不,會被罵,今天早上他也意味深長地瞪著我。」


    好像有一點被害妄想症了。


    太裳淡淡苦笑,跟在成親後麵,走向巨勢維人的府邸。


    滿臉愁容眉頭深鎖的成親,想起不久前的事。


    那天聽說要在參議府邸辦賞月之宴,晴明就把成親找去說:「陰陽寮的巨勢權助來向我哭訴。」


    權助說,權助氏族中的維人,因為太思慕竹取公主,從他那裏拿走了施咒用的道具。


    因為再怎麽追求,小姐都不理不睬,連一點點希望都不給,所以維人再也受不了她這種態度,想用強硬手段把她的心扭向自己。


    巨勢一族有不少從事陰陽道的人才,所以他這個外行以為自己也做得到,就有樣學樣地施起了法術。


    結果很慘。維人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陰鬱,連竹取公主都出現了被詛咒的征兆。


    狀況超越權助所能處理的範圍,他已經無計可施了。


    來找晴明的權助,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低頭屈膝地懇求晴明。


    「我是忍辱含羞前來拜托你的。晴明,請救救我。這樣下去,不隻維人,連竹取公主都會有生命危險……!」


    「那家夥是白癡啊!」成親發表他率直的感想。


    晴明說:「嗯,毫無疑問是個大白癡。」


    企圖靠法術來掌控人心,簡直是異想天開。即使取得那種虛假的感情,就那樣度過一生,除了空虛外還能得到什麽呢?難道光有形式就好了嗎?當然不好。


    不付出努力,就想得到結果,實在太離譜了。所以,成親最討厭那種倚仗父母的權勢,隻要事情不順遂就鬧脾氣的貴族青年。


    「權助已經無法解決,成親,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知道了,我會盡快、悄悄地解決。」


    他都這麽說了,還湊巧被帶去了賞月之宴,卻發生意想不到的事,讓維人對他產生了防備。


    現在隻能冷不防地直攻府邸。幸好巨勢家不是太過顯赫的家世,所以門檻並不高。換作是藤原氏或源氏的府邸,成親也不敢貿然拜訪。


    《跟某位藤源氏的人結為姻親,這個問題就解決啦。》太裳這麽說。


    成親板起臉問:「什麽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


    成親把眉頭鎖得更緊了,但沒有再說什麽。


    看到巨勢府邸了,從府邸飄出刺骨的咒力。


    繃起全副精神的他有絕對勝算。


    在三男出生前,為了成為安倍晴明、吉昌的接班人,他努力不懈地修行至今,現在已經開花結果,擁有躋身當代前五名的實力。


    隻不過,那是靠努力得來的,終究不及與生俱來的天賦。


    如此而已。


    聽說安倍成親來訪,竹取公主縮起了身體。


    陪在她身旁的真砂,臉色發白低著頭。


    「小姐,都怪我思慮不周,請原諒我……!」


    小姐對說不下去的真砂搖搖頭,淒涼地笑笑說:「不,是我害他受到了牽連,我會好好跟他道歉。」


    前天晚上,她寫了信給從小認識的朋友藤原行成。


    ——這次的騷動你應該也聽說了吧?現在向我求婚的人,一個個都不老實,我完全不想結婚。所以,為了趕走那些人,我把天文博士安倍吉昌大人的長子成親大人當成了擋箭牌……


    「小姐,安倍大人來了。」侍女的通報聲,紮刺著她的胸口。


    在竹簾前的外廊上坐下來的年輕人,臉上毫無感情,但是沒有說任何責備的話,隻是默默坐著。


    忍受不了沉默的小姐,主動開口說:「這次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還好。」


    「我的一己之私,造成你的不快,真的很對不起。」


    「不會啊,沒什麽。」


    「呃……」小姐說不下去了,不管說什麽,他都隻是淡淡地迴答。


    尷尬的沉默流逝著,隻聽見蟲叫聲。


    不久後,成親歎口氣抬起頭說:「你的身體還好嗎?」


    問得太突然,小姐一時不知如何迴答。迴想起來,這幾天的身體不適,不知何時都消失了。


    「啊……沒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


    「是嗎?」成親點點頭,突然改變了話題。「無官大夫安芸守後來有再跟你說什麽嗎?」


    小姐張口結舌。


    「今天行成大人來找我,把事情都告訴我了,你的問題都解決了嗎?」


    小姐迴頭看著真砂,真砂沒出聲,隻點了點頭。


    「啊……是的,那些人都……」


    「既然這樣,我的任務也結束了。那麽,我告辭了。」


    成親一鞠躬站起來,小姐不由得叫住了他。「呃,等等……」


    「還有事嗎?」成親的聲音很冷淡。


    隔著竹簾,成親看不到小姐的表情,小姐緊緊握住了扇子。「呃,那件事就當沒發生過,我會跟我父親說……」


    「是嗎?」成親隻說了這句話就離開了。


    真砂鬆口氣,安心地笑了起來。


    「還好,他不兇,碰到脾氣暴躁的人說不定會破口大罵呢。」


    可能是因為對方是參議的女兒,所以他不得不自製吧。


    「小姐,這麽一來,應該暫時不會有人寫信給你了。過過優閑的生活,讓心情平靜下來吧。放心,一定會有好的公子出現,帶給小姐幸福。」


    「真砂。」竹取公主打斷真砂的話,低下頭說:「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小姐?」


    「我要一個人安靜一下。」


    小姐越說越激動,真砂盡管滿腹狐疑,還是乖乖聽話離開了對屋。


    真砂離開前點燃了燈台,火焰隱約照出了竹取公主的側麵。


    美得光亮耀眼的竹取公主,臉上有好幾條淚水潸潸的痕跡。


    把毫無關係的人牽扯進來,傷害了那個人,讓她非常難過。


    而且,最難過的是,再也見不到初戀的人。


    自己怎麽會做這麽愚蠢的事呢。


    她接受真砂的提議,假裝一見鍾情,隻是做做樣子而已。她們盤算過,成親的官位不高,家世門第也遠不及藤原一族,所以事後把真相告訴他,他也不敢張揚。


    這是在懲罰她們如此膚淺、愚蠢的心,哪有人可以隨便傷害呢。


    結果自己傷到自己,現在哭得這麽慘,真是太愚蠢了。


    掩著臉,強忍住哭聲的小姐,沒發現有人偷偷潛入了廂房。


    「早知道會哭成這樣,一開始就不該這麽做。」


    「唔!」她嚇得心髒差點停止,猛然抬起頭,看到剛才明明已經離去的背影佇立在帷屏前。


    背對著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的小姐,成親自言自語般地說:「竹取公主把五位求婚者統統趕走,最後還拒絕皇上的召喚,迴到了月球。這裏的竹取公主卻選中了地位與皇上有天壤之別的人,真是個怪人。」


    「那……那是……」淚水讓她說不出話來。


    「而且,聽說一定要嫁給一輩子隻娶一個老婆的怪人。」


    八成是聽行成說的。小姐沉默不語,不知道該說什麽。


    「難得有貴族小姐這麽頑固、倔強呢,真有意思。」


    說得更深入點,在這樣的世道還能如此純真,不是很有意思又可愛嗎?


    「皇上最後被甩了,幸好我是個富機動性的低下階層,所以不需要跟著故事情節走。我這個男人沒什麽牽絆,年紀又跟你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人長得帥、頭腦好、做事又有要領,是成為參議大人女婿的最佳人選。」


    成親轉過來,露出笑容說:「我家世世代代都隻娶一個老婆,是現今罕見的家族,我也不例外,一定是那樣。如何?要抓住我嗎?」


    「……」


    「像你這麽奇怪的小姐,配我這樣的人剛好。」成親不用宮裏正經八百的語調,大膽地以平常的粗俗方式說話,小姐沒有任何迴應。


    沒有用語言做任何迴應。


    ※  ※  ※


    她什麽也沒說,但緊緊抓住了成親的袖子不放。哪裏找得到這樣的深閨小姐呢?


    故事裏的公主通常很柔弱、夢幻,現實裏的她卻是個倔強、難纏的公主,就這點來說,她果然是竹取公主。


    「一切成定局後,她真的難纏到了極點,固執、倔強也就算了,還很愛哭,稍微捉弄她一下就哭得像個淚人兒。」


    那樣子也很好玩、很可愛。


    哭完後會狠狠地罵他一頓,但還能忍受。


    那時隔著竹簾見麵時,他故意表現得那麽冷淡,是想到至今所受的委屈和將來必須麵對的艱辛勞苦,就趁機報仇了。這樣應該還可以被原諒吧?


    《真是的……》


    隱形的太裳難得現身了。


    恬靜的淡紫色眼睛,從上麵俯瞰著成親,帶著斥責小孩子般的神色。柔順的青瓷色頭發,還不到後頸部的發際線,穿著類似大陸官服般的衣服。不管對誰說話都謙恭有禮,所以昌親那樣的遣詞用字,恐怕是深受太裳的影響。


    昌親的弓箭師父是太裳,成親的劍道師父是勾陣和朱雀。


    年紀看起來跟朱雀差不多的太裳,在成親旁邊蹲下來說:「你那時候說得很無情,我在旁邊都替你捏把冷汗呢。」


    當時成親隻是假裝離開,並沒有走。明知小姐在哭,還讓她那樣哭了好一會兒,連太裳都看不過去,很想出言相勸。


    「做到那樣還好吧?」


    插圖1231


    「你這方麵很像晴明。」


    「像他一點也不值得高興。」成親認真地嘀咕著。


    正要站起來時,有腳步聲往這裏來了。


    太裳轉移視線,看到成親的妻子拉開格子門進來了。


    「成親,你要讓我們等多久啊?」柳眉豎起來了。不過,再怎麽生氣都無損她那張美麗的臉。她的表情隨時都在變,神采奕奕,也很討人喜歡。


    「我正要去。」


    「又想騙我了……」


    成親苦笑著安撫妻子說:「是真的,因為爺爺的式神在那裏,我跟他聊了一下,對不起。」


    搬出晴明的名字,她就沒轍了。晴明向來很照顧他們,所以,既然是跟晴明相關的式神,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她沒有靈視力,所以看不見太裳。但是,成親說在,應該就在吧,因為成親從來沒有撒過那種謊。


    「國成他們在等吧?走啦,篤子。」


    「啊,等一下,成親,你怎麽這麽……」


    聽著夫妻逐漸遠去的對話,太裳苦笑起來。夫婦之間感情穩定,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事。


    「那麽,我也迴到晴明身旁吧。」隱形神將的神氣,就那樣咻地消失了。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矮桌上的書被風吹得紙張啪啦啪啦地飄搖。


    【注釋】


    3 陰陽寮長的輔佐人。


    4 竹取公主是《竹取物語》中的女主角,《竹取物語》是日本最古老的物語作品,故事敘述某老翁從竹心取得一名女嬰,長大後貌美如沉魚落雁,追求者絡繹不絕。她出難題趕走五位權貴公子,並拒絕皇上的召喚,最後在八月十五日的晚上迴到了月球。


    5 攝關是「攝政關白」,也就是代替天皇執行政務的人,「攝關家」即攝政關白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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