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外廊仰望天空的彰子,看到最後餘韻般的夕陽顏色,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眼睛也是那個顏色的小怪,甩著白色尾巴、蹬蹬蹬走路的模樣。


    昌浩不會有事吧?


    她隔著衣服按住掛在胸前的香包,歎了一口氣。


    從剛才,她就覺得心神不寧,一種無法形容的不安在心底深處沉澱、凝結。


    『等一下去找晴明占卜吧……』


    以晴明的占卜技術,應該可以看出昌浩怎麽樣了。


    但是,晴明從一大早就窩在自己房間,好像很忙的樣子,最好還是不要做任性的要求為難他。


    昌浩把香包留下來給她,讓她一直很介意。


    他說香包會保護彰子,臨走時留下了香包。薰香確實有除魔驅邪的力量,所以,昌浩說的話很有道理。可是隻要待在安倍家,應該不需要擔那種心啊。


    因為這座宅院有晴明布下的結界,還有十二神將的保護。


    『該擔心的是昌浩啊。』


    他為了某個重要的任務,去了遙遠的西國出雲。聽說是父親的委托,所以應該是很重大的事吧。


    彰子的雙手在胸前分分合合,露樹從屋裏出來喚她說:『彰子,該準備晚餐了。』


    『喔,好。』


    她點點頭,跟在往迴走的露樹身後時,耳際突然響起微弱的鈍重聲響。


    『咦?』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皮繩斷裂的香包啪地掉落在她腳邊。


    ——不要弄丟了……


    一股說不出的焦躁感揪住了她的心。她蹲下來,用顫抖的手指握緊香包。


    這意味著什麽呢?


    心跳加速,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響。


    她站起來,遙望西方天空。


    『……昌浩……?』


    晴明和六合被太陰的叫聲牽引,穿過還殘餘著一點瘴氣的隧道,進入通往下方的岔路。太陰受晴明之托,手上抱著嵬的屍骸。


    天然岩石像階梯般連綿延伸。為了趕上騰空飛馳的太陰,兩人拚命奔跑,終於到了最下層,玄武、白虎和大蜈蚣都在那裏。


    『蜈蚣……?』晴明訝異地低聲叫喚。


    玄武哽咽地說:『晴明,這邊……』


    看到玄武所指的冰下的人影,連晴明都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晴明背後的六合也倒抽了一口氣。


    『原來她在這種地方……』大蜈蚣充滿感歎地低喃著。


    晴明抬起頭問:『你們怎麽會發現這裏?』


    『我們追怪物追到這裏才發現的。』


    白虎迴答,偏過頭看著某處。


    白虎指示的方位有一麵穿孔的冰壁,孔徑大小剛好能容下一個孩子,晴明聽太陰說過,知道那就是風音年幼時沉睡的地方。


    『我怕怪物逃走,拚了命猛追,一個不小心被彈飛出去,從那裏跌落下來。』太陰抬頭看著大蜈蚣說:『它就出現啦。』


    遭到攻擊被彈飛出去的太陰,隻能任憑身體往下掉,重重摔在地上。當她皺著眉頭站起來時,怪物已經沿著階梯追上來了。


    她正要用龍卷風反擊時,一個類似雷鳴的可怕嘶吼聲撕裂了空氣。


    『妖魔,滾——!』


    怪物被摔得七零八落。


    搖搖晃晃的太陰拚命轉動脖子,這才看到一雙大眼睛裏燃燒著怒火的蜈蚣,蠕動著上百對腳,散發出威嚇的氣息。


    『太陰,你沒事吧?』


    晚一步趕來的白虎和玄武,看到大蜈蚣時也目瞪口呆。


    大蜈蚣卻全然不理會神將們,默默低下頭來看著冰麵。


    『女巫……終於找到你了……』


    三人因而發現了女巫,派太陰折迴隧道去通知晴明。


    大蜈蚣用力搖搖頭說:『沒想到,她在可怕的咒縛中沉睡了五十多年……』


    因為守護妖們力有未逮,所以,道反女巫被咒縛封鎖,年幼的公主也被宗主操縱,命喪黃泉。


    晴明單腳跪在冰麵上。


    毫無融化跡象的冰就是智鋪施行咒縛的枷鎖。


    晴明把手放在冰麵上,閉上眼睛。


    『無聲無息亦無影之咒詛神,我誠心請求您離去……』


    沉穩的波動從晴明掌心蔓延開來,遍及冰冷水麵每個角落的力量緩緩沉落,堅硬的冰逐漸融化了。女巫的身體浮上來,漂浮在水麵上的眼睛抖動一下,慢慢張開了。


    她一連幾個深唿吸後,張開沒有血色的嘴說:『這裏是……』


    『女巫!』


    大蜈蚣興奮得顫抖,好幾對腳同時伸向女巫,把她瘦弱的身體從水裏撈上來,放在岩石上。女巫抖動肩膀唿吸,緩緩環顧周遭。


    晴明強裝冷靜說:『女巫大人,您覺得怎麽樣?』


    女巫邊上下抖動肩膀吃力地唿吸,邊清醒地抬起頭來。


    『晴明大人,這裏是……?』


    才剛問完,她便赫然張大了眼睛,眼前隻見晴明、晴明率領的十二神將與服侍自己的守護妖。


    『那孩子呢?風音呢?應該是嵬守著她,她在哪……』


    太陰惶恐地走到女巫麵前,遞出抱在手上的烏鴉,欲言又止地說:『這個……』


    女巫倒抽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接過烏鴉,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著忠心的守護妖的遺骸。


    六合扯下掛在脖子上的勾玉,遞給用力喘著氣唿吸的女巫。


    『還有這個……』


    手掌上的勾玉和她戴在左耳的耳飾一模一樣,正是她拜托嵬交給女兒風音的耳飾。


    六合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平靜地告訴她:『風音已經……』


    中斷的話,不聽也知道後續是什麽。


    接過勾玉的女巫撲簌簌地落下淚來。落在勾玉表麵的淚珠濺開,淡淡發亮、消失。


    『怎麽會……這樣……』


    女巫抱著烏鴉和勾玉哭泣,所有人隻能默默看著她。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


    難過地看著女巫的晴明,突然覺得好像有人在叫他,抬起了頭來。


    不成聲的『聲音』,從向上延伸的階梯、從連接千引盤石的隧道彼方,掠過他的耳朵而去。


    胸口好似有冰塊往下滑落。


    但是,晴明麵不改色地將女巫托付給六合和白虎,對玄武和太陰說:『該走了。』


    『咦?』


    『去哪?』


    晴明以沉默迴應他們的疑問,轉身離去。


    ****


    我已立下誌願,要成為不輸給任何人、不犧牲任何人的最偉大的陰陽師。


    『——!』


    緊握的劍柄,不再有感覺了。


    昌浩失去支撐,無力地跪下來,用雙手撐著身子,劇烈喘息。


    環繞在周圍的結界壁壘已消失,飄蕩的黃泉瘴氣完全清除了,冰冷清涼的風吹拂著臉頰。


    不斷痛苦地籲籲喘著氣的昌浩,聽到什麽東西重重落地的聲音。


    他抖動一下肩膀,緩緩抬起頭來。


    盡可能張大的眼睛,看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有個白色物體。


    他的心髒撲通撲通猛跳。


    『……』


    那是四肢伸直、無力地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一下的白色怪物。


    朱雀的『火焰之刃』貫穿神將後,會灼燒神將的靈魂;而高龗神給的軻遇突智火焰,會奪走神的生命。


    隻有一個法術,可以在被黃泉瘴氣吞噬的靈魂變成異形之前,解放他。


    一個畫麵閃過昌浩腦海。


    ——白色怪物撲通掉在自己麵前。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隻怪物不悅地皺起眉頭說:『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心髒又撲通撲通猛跳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卡在喉嚨裏,讓他唿吸困難。


    他拚命伸長了手。


    明明是自己的手,為什麽這麽沉重呢?他全身僵硬,不停顫抖著。啊,為什麽身體這麽沉重、這麽不聽使喚呢?


    拚命伸長的手,終於碰到了白色的毛,摸起來光滑、溫暖而柔和。


    他不知撫摸過它的背部多少次,在寒冷的夜晚總不顧它的抗議,把它圍在脖子上。


    ——喂,不要再把我當成圍巾了!


    就算被嚴厲斥責,他也依然故我地笑著。


    『……唔!』


    手指使不上力。


    緊緊抱在懷裏的白色身體是這麽冰冷。


    好冷,它曾經那麽暖和,怎麽會變成這樣?


    好冷,心之去處,也隨體溫消失了。


    喂,你在哪裏?


    啊,我知道了,還在那個冰冷的地方吧?


    你一個人抱膝瑟縮著,待在好冷、好冷、好寂寞的地方。


    你好傻。


    我說過我在這裏啊。


    一起迴家吧,一個人多寂寞啊,一起迴家吧——


    『……!』


    強忍、強忍……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如決堤般傾瀉而出。


    懷裏的冰冷身軀,不管摟得多用力都動也不動一下,但是,白毛還是那麽柔


    順。


    他用發抖的聲音,唿喚久久未說出口的名字:『……小怪……!』


    ——不要叫我小怪!


    『小怪……!小怪……小怪、小怪……!』


    昌浩嗚咽著,不斷唿喊那個名字;那是他半開玩笑取的名字。


    幾個情景像跑馬燈般流逝。


    ——如果你這麽希望,我赴湯蹈火也會協助你。


    為了達成昌浩的希望;為了不想讓昌浩委屈自己。


    ——這就是我待在你身旁的目的。


    為了防止昌浩走錯路;為了防止昌浩被人阻撓,受到傷害。


    紅蓮總是隱藏自己受傷的心,一心一意隻為了昌浩。


    以白色異形的模樣、夕陽顏色的眼眸,時時守護著昌浩。


    『……!』


    哭得抽抽噎噎的昌浩,不久後張開眼睛看著小怪。


    那表情就像睡著了,好像隨時會醒來看著他。


    然後,用那個聲音唿喚他的名字『昌浩』——他不禁有這樣的錯覺。


    『小怪……就把痛苦的事全都忘了吧……』


    昌浩微微一笑,平靜地對懷裏的小怪說。


    每眨一下眼睛,淚水就滑落下來,滲入白毛中。


    『你已經受盡了折磨,所以,夠了……』


    沉睡吧,痛苦記憶的片片段段。


    不要在你心中刻入更深的悲哀。


    『……迴來吧……』


    高龗神最後提示的選擇,在昌浩心中迴蕩。


    ——看在你有這種決心的分上……


    昌浩把小怪的身子高高舉起,閉上眼睛,任憑淚水從眼角滑落。


    迴來吧,迴來吧。


    『恭請奉迎——』


    我把我的生命給你。


    ****


    高龗神對茫然佇立的昌浩說:『如果,你希望留住現在的騰蛇……』


    如果,你心意已決,要殲滅被屍鬼附身的騰蛇,並為此抹殺自己的心。


    『那麽,用你的生命交換,我就把騰蛇還給你。』


    殲滅屍鬼後,被灼燒的靈魂盡管消失了,還是會殘留一點點的心。


    十二神將是人類想象的具體呈現,隻要跟你的心交換,你心中的騰蛇就會迴來。


    但是那麽做,需要你一整顆心,而心,等同於生命。


    失去了心,人會死亡。


    如果你願意這樣,如果你由衷期望……


    隻要你付出生命,騰蛇就會保有原來的心,迴來——


    ****


    小怪的身體在白光籠罩下飄浮了起來。


    『不管做多少次惡夢,都將不複記憶……』


    小怪啊……


    我願——


    它瑟縮寂寞的心,不再受到傷害。


    我最喜歡的夕陽色眼睛,不再因痛苦而搖曳。


    我祈禱——


    那雙手沾滿血的迴憶,不再殘留在它醒來後的心中。


    那雙伸向我的手,不再因絕望而顫抖。


    我期盼——


    至少,那顆善良的心、溫暖的心,不會再遭受折磨。


    所以,我希望將『昌浩』這個生命,從它心中消除。


    我全心全意、痛切地期盼——


    小怪緩緩飄落下來,包圍白色軀體的燐光也逐漸消失。


    就在神聖的波動完全靜止時,昌浩的身體傾斜、倒地,拋出身外的手文風不動。


    隻能默默看著這一切的蜥蜴,用顫抖的聲音低喃著:『怎麽會這樣……』


    用筆架叉製止青龍的勾陣,將兵器收迴腰際,邁出步伐。


    她走到倒地的昌浩和小怪身前,低下頭默默看著兩人。


    昨晚昌浩從貴船迴來後,對晴明說:


    如果紅蓮可以迴來……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軻遇突智的火焰會燃燒神的生命,但是,若在騰蛇於異界重生之前,昌浩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紅蓮就會迴來。


    可是迴來後,找不到昌浩,紅蓮會四處尋找。


    而且,如果紅蓮留著所有記憶,會比之前更苛責自己、折磨自己,懷抱淌著血的心靈創傷活過漫長的歲月。


    ——所以,請把關於我的記憶從所有人心中抹去。


    所有知道昌浩的人,都有一顆心。昌浩消失了,很多人會傷心。


    他不想看到紅蓮悲傷,他不想看到彰子哭泣,他不想看到最愛的雙親、最喜歡的哥哥難過。


    自己任性的抉擇,將大大牽動許多人的心。


    但是,如果一開始就沒有『昌浩』這個存在呢?那麽,即使他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因為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這樣的孩子。


    他的存在將從所愛的人們心中消失。


    ——這是為了完成我的願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埋藏在心中的種種情感升華了,他眼中隻有平靜的光彩。


    傳來了腳步聲。勾陣隻轉動眼珠,辨識靠近的身影。


    一步一步仿佛在確認什麽一般,晴明走到倒地的昌浩與小怪身旁,蹲下來,抱起沉睡般的小孫子。


    感覺上,就像不久前才出生,然而現在抱在手上的這孩子卻已經大得驚人,還有了做痛苦抉擇的堅強的心。


    晴明淡淡一笑說:『我會遵守約定。』


    從京城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放出去的無數式符,在明天黎明到來時,就會把昌浩這個孩子的存在從所有人的心中抹去。


    昌浩最後緊緊抓住自己袖子的模樣,在他腦海中閃過。


    從小,昌浩強忍著心中真正想說的話時,就會抓住他的袖子,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他。


    站在晴明身後的太陰和玄武,麵對出乎意料的狀況,不知該如何反應,呆呆站著。


    人心之堅強,有時會超乎位居眾神之末的十二神將所想象,而且溫暖又無奈。


    『可是昌浩啊……』晴明低垂著頭,喃喃說:『爺爺其實很不想答應你這個要求……』


    閉著眼睛觀察風傳來的西國情勢的高龗神,突然張開了眼睛。


    人類的心,有時會超乎神的預測。


    你要犧牲什麽?


    當神這麽問時,那個孩子思索了一會,迴答說我和我的軀體。


    要扭曲自然哲理,必須付出代價。這個事件太過沉重,不能無條件施舍。


    神域裏,雙臂環抱胸前、坐在岩石上的高龗神,將視線轉向南方。


    『啊,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心。』


    什麽都不知道的純粹、無瑕與堅強的,人類的心。


    因為不知道,才能一心一意想著某個人、某件事。


    彰子坐在燈台的燈光旁,低頭看著手上的衣服,表情沉重。


    那是昌浩夜巡時穿的衣服。


    她不知道昌浩平時都在做些什麽,但是他每次迴來,衣服都有破洞,所以,她想應該是做很粗魯、野蠻的事。


    她知道破得太嚴重,昌浩就會偷偷藏起來,不讓母親發現。


    『露樹阿姨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昌浩不想讓她擔心吧。』


    因此,她想這些衣服她得幫他處理才行。


    她會替昌浩縫補衣服的破洞掩飾,以瞞過露樹。


    彰子歎口氣,看看身旁堆積如山的衣服。


    『藏是藏了,可是藏得這麽明顯,一下就被發現啦。』


    起碼彰子一眼就瞧見了。


    她皺起眉頭,低聲叨念著。她向母親學過一些縫紉,最近露樹也有傳授給她相關技巧。但是要完美掩飾裂縫,還是很困難。


    她垂肩歎息,不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如果可以在他迴來前通通縫好,昌浩一定會很驚訝。』


    而且,他看到藏起來的衣服都不見了,一定會更驚訝。


    剛才她已經替皮繩斷裂的香包換上了新的繩子。這次她選了堅固的繩子,沒那麽容易斷了。


    昌浩整天跑跑跳跳、弄破衣服、到處行俠仗義。害得彰子老是為他擔心,一顆心七上八下。


    她用心地、仔細地一針一線縫補。


    她不能為他做什麽,隻能衷心祈禱,祈禱他毫發無傷、祈禱他不會生病、祈禱他健健康康。可是……她的表情蒙上了陰影。


    為什麽心情如此沉重、不安呢?


    她看著發出輕微聲響搖曳擺蕩的燈火,喃喃地自言自語:


    『昌浩……你可千萬不能受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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