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把手搭在空木桶邊緣,當場跪下來。


    「不可能,怎麽會這樣?在醫生宿時,明明還有半桶多……我確認過啊!貨台也上鎖了。」


    這樣到路伊斯頓,也不能參加砂糖果子品評會。


    要完成作品,規定的三桶銀砂糖的量就會不足,失去參加資格。


    可是要保住三桶的銀砂糖,就沒有材料完成作品。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沒有人進去過貨台啊!為什麽!!」


    安大叫起來。


    「你在吵什麽啊?」


    從敞開的貨台門的外麵,傳來夏爾的聲音。


    安站起身,雙腳沒力,全身輕飄飄的,像走在堆滿落葉的道路上。踩著馬車的踏板下來時,因為沒站穩而抓住了夏爾。


    「怎麽了?」


    「銀砂糖……沒有了。」


    「沒有了?」


    「還剩三桶……可是,參加品評會要有三桶銀砂糖,還有作品。我沒有銀砂糖可以完成作品了……」


    夏爾皺著眉頭說:「在醫生宿時還有嗎?」


    「我確認過,那時候還有。而且我有上鎖,不可能有人進去。」


    但銀砂糖不見了!


    安抓住夏爾袖子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視野變得模糊。


    她不懂銀砂糖為什麽會不見。


    「安,發生什麽事了?」


    喬納斯聽到聲音,跟凱希一起從貨台出來。看到安緊抓著夏爾,他露出訝異的神色。


    安怕自己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夏爾代替沒辦法開口的安迴答喬納斯。


    「銀砂糖不見了。」


    「咦?銀砂糖不是放在貨台裏麵嗎?又上了鎖,沒有人可以進出啊。」


    「不,有人可以進出。」


    凱希的語氣聽起來很肯定,似乎意有所指,大家都把視線投注在她身上。


    「什麽意思?凱希。」喬納斯問。


    凱希垂下頭說:「我實在不想說出背叛同族的事,可是……我看見了。住在醫生宿那晚,我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看到的。安大人的馬車的貨台,不是有很高的窗戶嗎?我看到米斯裏露從那裏出來,他的身體在月光中閃閃發亮,因為他全身沾滿了銀砂糖。」


    ——米斯裏露……?


    「怎麽了?怎麽了?吵死了,你們聚在一起聊什麽?」


    米斯裏露揉著惺忪睡眼,從貨台的屋頂探出頭來。


    ——不會吧?可是上了鎖的貨台,隻有小妖精進得去。而且那天晚上,米斯裏露的確一個人睡在餐廳。


    安看著米斯裏露,很想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


    「米斯裏露,你下來。」


    喬納斯嚴肅地命令他。


    「幹嘛,我又不歸你使喚,口氣不要這麽大。還有,不要簡略我的名字,我叫米斯裏露·力多·波得。」


    「你下來!」


    米斯裏露被喬納斯的氣勢和現場的氣氛嚇到,麵露畏怯,從屋頂爬下來,惶恐地抬頭看著安。


    「怎、怎麽了?」


    「你喜歡銀砂糖嗎?」


    喬納斯問,米斯裏露點點頭。


    「喜歡啊,哪有妖精會討厭銀砂糖呢?怎麽了?喜歡又怎麽樣?」


    「住在醫生宿那天晚上,你一個人睡在餐廳吧?你那麽做,是不是有什麽企圖?」


    「咦?」


    「安為品評會準備的銀砂糖,短少了一部分。住在醫生宿那天晚上,凱希看到你全身沾滿銀砂糖,從安的馬車的貨台出來。」


    聽完喬納斯的話,米斯裏露眨著眼睛,嘴巴張得老大。但很快就勃然色變,對著凱希大吼大叫。


    「你、你胡說什麽!我們都是妖精欸,你居然誣賴我做了那種事!」


    凱希躲在喬納斯背後,很小聲地說:「我看見了啊。」


    「騙人!」


    米斯裏露怒罵後,轉向安,怯生生地看著安說:「安,偷銀砂糖的人不是我,是凱希撒謊。」


    「凱希撒這種謊,對她有什麽好處呢?」


    「人類不要說話!」


    米斯裏露大叫,打斷喬納斯的責問。


    然後他又向安申訴。


    「安,總不會連你都懷疑我吧?不是我,我發誓,不是我。」


    米斯裏露戰戰兢兢地說著每個字。


    安很想相信他,可是沒有洗刷懷疑的證據。


    ——總不會是……不,不會,不可能……可是……


    猜疑在安心中卷起漩渦。她想相信,卻又忍不住做種種假設。


    安的心情都寫在臉上了。


    米斯裏露看到安的表情,淚水開始在眼中打轉。


    「你在懷疑我吧?安,你不相信我吧……安。」


    「我想相信你……」


    「但你不相信!你還是有點懷疑我。」


    淚水從米斯裏露眼睛湧出。


    「我知道了,既然你把我看成那種人,我就在你麵前消失!」


    米斯裏露大叫後,高高跳起,越過貨台,從馬車前麵消失了。


    「等等,米斯裏露……」


    安想叫住他,但中途放棄了。不相信米斯裏露的自己,居然想把他叫迴來。以滿臉「不相信」的表情,對米斯裏露說「我相信你」,也隻會傷害他而已。


    全身無力的安,放開抓住夏爾袖子的手,一屁股坐在貨台踏板上,用雙手掩住了臉。


    「變成這樣……我沒辦法參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評會了……」


    夏爾默默望著米斯裏露消失的方向。


    喬納斯摸著下巴沉思。過了一會,他突然拍手說:「有辦法了!安,不要放棄!如果隻要做一個作品,那從現在起製作銀砂糖不就得了?」


    「不可能,沒有製作銀砂糖的原料砂糖林擒。」


    「有砂糖林檎!聽說血腥大道旁有砂糖林檎的樹林,我在拉多庫裏夫工房派的集會上聽說過。因為雇用保鏢來這裏采砂糖林檎不劃算,所以沒有人來采過。現在是秋天,剛好結果。」


    砂糖林檎樹是很不可思議的樹木。人類即使想栽培,也長不出果實。唯有自然長成的砂糖林檎樹,才會結果。所以砂糖果子職人必須知道哪裏有砂糖林檎的樹林,想辦法保有那些果實。


    既然是在拉多庫裏夫工房派的集會上成為話題,那麽很可能真的有砂糖林檎的樹林。


    問題是……


    「即使有砂糖林檎,也要花三天的時間精製。在血腥大道多待這三天,到路伊斯頓時就沒有時間做作品了。」


    「在精製銀砂糖的這三天,何不先用那三桶銀砂糖完成作品呢?就是同時精製銀砂糖並完成作品。等作品完成後,再用精製好的銀砂糖補足用掉的量,然後趕到路伊斯頓就行了。」


    「不可能……」


    安本來要說這不可能做得到,但她的思緒很快就穩定下來。


    這種事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抬起頭,看著喬納斯。


    喬納斯點點頭,像是在鼓勵安。


    「安,這是可能的啊,你要振作起來!畢竟我也是砂糖果子職人,會協助你的。」


    喬納斯用力按住安的肩膀。安非常感謝他的關心,在這樣的困境中提供這麽可靠的資訊。


    「謝謝你,喬納斯。」


    安終於微微露出了笑容,抬頭看著夏爾說:「對不起,夏爾,我太慌張了。你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我吵醒了。」


    「沒關係。」


    夏爾說完,就冷冷地背向安,走迴火堆邊。


    安和喬納斯一起在駕駛座上攤開地圖。


    「就是這裏,應該有砂糖果子的樹林,靠近宿砦。在這個地方,精製完銀砂糖後,可以馬上趕到路伊斯頓。」


    喬納斯指著地圖上的某個地點。從那裏到路伊斯頓,駕駛馬車是半天的距離。幸運的是,就在宿砦附近。


    可能的話,安希望可以先采收砂糖林檎,等離開血腥大道後再精製成銀砂糖,這樣比較安全。


    然而,砂糖林檎若在采收後立刻精製,就無法去除特殊的苦味。隻在貨台放半天,不能做成銀砂糖。所以隻得在宿砦停留,在那裏精製需要的銀砂糖量。


    從這裏到砂糖林檎的樹林,駕駛馬車需要三天。而找到砂糖林檎、加上采收,需要一天。在最近的宿砦精製,則需時三日。從宿砦到路伊斯頓的距離是半天。砂糖果子品評會是八天後,安打算在品評會當天趕到。


    時間非常緊迫,但未必做不到。安下定決心,盯著地圖看。


    「加油,安。」


    最後喬納斯這麽鼓勵她,就帶著凱希迴去自己的馬車了。


    安迴到火堆旁。


    這時,她的心情已經平複下來。安在夏爾旁邊坐著,簡單說明了和喬納斯商量過的事。說完,安抱著膝蓋,將下巴放在膝頭上。


    陷入沉默時,她不由得環視周遭,卻沒看到米斯裏露的身影。


    「欸,米斯裏露呢?」


    夏爾把小樹枝扔進快熄滅的火裏,迴她說:「不見了。」


    「跑哪去了呢……」


    安低下頭,拔下樹枝上的枯葉,扔進火裏。


    葉子嗶剝一聲,轉眼燒成了灰。


    即使米斯裏露真的是偷銀砂糖的犯人,隻要他說不是,就該相信他,這樣才是真正的信任,不是嗎?安認為,不能完全相信米斯裏露的自己,是個心胸非常狹窄的人。


    安已經開始覺得米斯裏露很可愛了,所以更加舍不得他。


    「真的是那小子嗎?」


    夏爾冒出這句話,安抬頭說:「什麽是不是真的?」


    「真的是米斯裏露偷的嗎?」


    夏爾眉頭微蹙,懷疑地嘟噥著。


    從狀況來分析,不可能是米斯裏露之外的人。


    但確實很奇怪,那麽執意要報恩、緊纏著安不放的米斯裏露,怎麽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是禁不起銀砂糖的甜蜜誘惑嗎?


    還是其他人偷的?


    但安也不想懷疑是凱希在撒謊。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偷了銀砂糖……不過,當務之急是把銀砂糖補足,無論如何我都要參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評會。對不起,夏爾,我答應要做砂糖果子給你卻忘了做。才想起來,正要做就發生了這種事……隻好先欠著了。但我答應你,會在還你翅膀時,把砂糖果子送給你。」


    安說完就鑽進睡鋪,蓋上毛毯。夏爾還是靜靜坐著。


    ——來得及嗎?希望來得及,媽媽,保佑我。


    夏爾·斐恩·夏爾凝視著火焰。


    他不懂銀砂糖為什麽會不見。


    從狀況分析,最大的可能性,是被米斯裏露吃掉了。可他不認為米斯裏露會用偷的。


    那小子雖然聒噪又煩人,卻是打從心底感謝安。他知道安的願望,不可能輕率地做出會讓她感到困擾的事。


    ——不是米斯裏露的話,會是誰呢?


    這三日,安一心隻想趕路,中午都沒好好休息,拚命策馬前進。晚上會有危險,不能駕駛馬車,隻能躲進宿砦,焦急等待天亮。


    所幸,沒再遇到盜賊或野獸的攻擊,第三天中午剛過沒多久,他們就抵達離砂糖林檎的樹林不遠的宿砦。


    再趕半天的路,就能到王都路伊斯頓了。


    最後的宿砦建在稍高的山丘上。從那裏可以瞭望荒野,稀稀疏疏的樹林前方,有條蜿蜒大河,盡頭處可以看見小小的王宮尖塔。


    感覺路伊斯頓就在眼前。


    然而,眼看就快到路伊斯頓了,自己卻被困在這裏。


    安握起拳頭,下定決心。


    ——要趕快取得砂糖林檎才行!


    隔日天一亮,安就跟喬納斯駕著馬車出去。


    大道外的荒地上有許多樹林零散分布著,他們一一確認,尋找砂糖林檎。


    找到日正當中時,安終於看到了鮮紅的果實。


    「是砂糖林檎……」


    說是開心,倒不如說是鬆了一口氣,腳突然失去力氣。


    砂糖林檎的樹林很矮,高度頂多隻到安的頭部。


    從細長的枝幹,延伸出無數手指頭般粗細的小樹枝,婀娜多姿。柔細的枝頭,結著跟雞蛋差不多大小的深紅果實,形狀很像蘋果。顏色十分鮮豔,像塗上了紅色。


    比預期更快找到砂糖林檎,安的心頭湧上一股幹勁。


    「來得及了。邊精製這些砂糖林檎,邊完成作品,就有充分的時間趕到路伊斯頓。」


    安衝下駕駛座,從貨台拖出籠子。她摘下砂糖林檎,一一放進籠裏,喬納斯也幫她摘。籠子裝滿後,就扛迴貨台,再裝下一籠。這樣來迴四、五趟,貨台的地板就被紅色所淹沒,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一看到砂糖林檎鮮紅的顏色,就有了精神。以前,媽媽也常這麽說。


    在大道上一連奔馳了三天。


    對米斯裏露、對自己所產生的混亂情緒,都因此被拋到了腦後。


    比起那些,現在最重要的是向前看。既然有了希望,就不該再為無謂的事煩惱,應該直直往前衝。


    加油,還來得及!


    「馬上開始來做吧!」


    安帶著裝滿貨台的砂糖林檎迴到宿砦,立刻卷起袖子動工。


    夏爾躺在駕駛座上,兩條長腿吊在半空中搖來晃去。安一邊從貨台搬出大鍋子和勺子,一邊對他說:「做完品評會的作品,我馬上做砂糖果子給你,等一下喔!」


    「拜托你做出能吃的東西。」


    對於夏爾調侃的迴答,安一笑置之。


    「我說過,我會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安精神奕奕地迴答,哼著歌把砂糖林檎放進大鍋裏。


    夏爾稍微撐起身體,看著開心的安。


    砂糖林檎的樹木,被稱為「背叛之樹」。果實的色澤鮮紅滑潤,看起來美味可口,是製作銀砂糖的原料。人們以為很好吃,一口咬下去,才知道有強烈的澀味,根本不能入口,是違背人們期待的果實。


    然而,這種違背期待的果實,經過砂糖果子職人的處理,滋味就會變成極致的甘甜。


    首先,把大鍋裝滿水,放進一把銀砂糖,再把剛采收的砂糖林檎放入鍋裏,浸泡一天一夜,這樣就能除去苦味。


    浸泡後把水倒掉,重新加水,把鍋子放到火上煮。待砂糖林檎煮至軟爛,將浮上來的種子、皮與浮沫一起撈掉,再繼續熬煮。


    熬到濃稠狀,再從鍋子倒入石頭製的平盤,均勻地鋪開,放置一天一夜,把砂糖林檎晾幹。晾幹後會變色,成為純白的固體。最後再用臼搗成粉。帶點藍色的純白銀砂糖就告完成。


    由甘蔗精製而成的砂糖,帶點黃色,味道比較重。但銀砂糖不同,摸起來像細砂般滑順,顏色純白,吃起來非常爽口,帶著柔和的甘甜,是神聖的食物。


    將摘來的砂糖林檎浸泡在水裏後,安立刻開始製作要交給品評會的作品。


    因要用於祭典,所以要做出大型作品。


    安進入貨台,拿出放在工作台下方的一捆紙張。這捆用繩子綁著的發黃紙張,尺寸、形狀並不一致。安解開繩子,在工作台上攤開紙張。


    這些紙張都是砂糖果子的設計圖。因為是用粗糙的羽毛筆畫的,所以線條不是暈開,就


    是斷斷續續。顏色說明和形狀說明的字跡潦草淩亂。


    是艾瑪孜孜不倦地完成了這些設計圖。她每次製作砂糖果子時,都會先攤開這些圖,從中決定要做什麽。


    「這些是媽媽的財產,不能給任何人,也不能讓任何人模仿。」


    艾瑪指著圖,這麽說過。


    在旅行途中,如果有客人要買便宜的砂糖果子,就由安製作,便宜賣給客人。安會依據艾瑪指定的設計製作。


    現在,指定她使用哪個設計圖的艾瑪已經不在了。


    安必須自己選擇。


    再三猶豫後,安選擇了艾瑪喜歡的花卉主題。這張柔媚可愛的設計圖,是有淺粉紅的花朵、淺綠色的葉子,白色和藍色的蝴蝶停在花兒上。


    這時,在醫生宿遇見的飛所說的話,在安的耳邊響起。


    飛說她是依樣畫葫蘆。


    ——那如果不要依樣畫葫蘆,該怎麽做呢?不知道……


    安邊想,邊把發黃的紙張放在工作台上,取出紅、藍、綠的色粉。


    用水桶裏的水,冷卻雙手後,安拿起石碗,走向裝著銀砂糖的木桶。正要從木桶舀出銀砂糖時,響起敲門聲,有人敲了貨台的門。


    「安、安。」喬納斯探頭進來說:「你有足夠的木桶放精製的銀砂糖嗎?我的貨台裏有一個,要不要用呢?」


    喬納斯抱著一個小型的木桶,走進安的貨台。安苦笑著說:「還泡在水裏呢,還要很久才能精製,而且我有兩個空的木桶。」


    「哦,是嗎?可是我都抱來了,就先放在這裏吧!」


    喬納斯把木桶放進工作台下時,貨台嘎咚震動了一下,安驚訝地說:「那不是空木桶嗎?怎麽好像很重?做得特別沉嗎?」


    「我從我父親的工作室搬來的,所以是高級品呢,可以防止銀砂糖受潮。」


    「謝謝。可是,你為什麽帶這種東西出來旅行?」


    「我想可能會用得上啊!對了,你決定做什麽了嗎?」


    「嗯,在還泡在水裏的砂糖林檎變成銀砂糖之前,我就會把作品完成。」


    「我也很期待。」


    喬納斯悄悄靠近安,舉起雙手托住安的雙頰。


    「你、你做什麽?」


    安大吃一驚向後退,喬納斯苦笑著靠近她說:「安,加油喔!」


    喬納斯的雙手搭在安的肩上,臉非常靠近安的鼻尖,近到安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


    安不由得用手上的石碗擋住自己的臉。


    「幹嘛、幹嘛、幹嘛引喬納斯,你在幹嘛?別這樣。」


    「別這麽不解風情嘛,安。」


    喬納斯一手推開石碗,一手摟住安的腰,把她拉過來,微笑著說:「我好喜歡你。」


    「我對你沒那種意思。」


    「我喜歡你。」


    喬納斯把嘴巴靠過來。


    「不、不要!」


    安一巴掌打在喬納斯臉上。


    喬納斯摸著臉頰,放開安的手,往後退。


    「為什麽?安。」


    「我不喜歡你,喬納斯!」


    「我喜歡你啊!」


    「那是你的情感吧?跟我沒關係。」


    這麽大叫的安,發現自己對喬納斯完全沒有戀愛的感覺。


    求婚的話語、溫柔的話語,曾經讓安心動、興奮。但當喬納斯把她拉過去,要吻她時,她隻覺得害怕。


    喬納斯一副難以相信的表情,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從小,喬納斯就是村裏最受歡迎的人,女孩子們都想成為他的女朋友,對他窮追不舍。他可能以為,所有女孩當然都喜歡他。


    「是嗎?我多麽希望你會喜歡我。」


    喬納斯微微一笑,好像很受傷。這時,安也平靜下來。


    「啊……對不起……我……我打了你。」


    「沒關係,是我太粗暴了……對了,你邊工作還要邊做飯,太浪費時間了,等一下我幫你送餐來。」


    「嗯,謝謝。」


    喬納斯笑著離開後,安大大喘了一口氣。


    安心想,喬納斯被打了一巴掌,還替她擔心用餐的事,真是個好人呢。


    「如果我很喜歡他,就不會打他吧?」


    喃喃自語的安,又開始工作。


    從木桶舀出銀砂糖時,響起敲門聲,貨台的門又開了。


    進來的是凱希,拖著一個很大的籠子。


    「喬納斯大人叫我送餐來,要放哪裏?」


    「謝謝你,凱希,請放在那邊的工作台下麵,我等一下再吃。」


    安正在秤銀砂糖的重量,沒抬起頭。凱希跳起來,坐到工作台上。


    「給你一個忠告。」


    安抬起頭,看到凱希冰冷的表情。


    「就算喬納斯大人向你求婚、說喜歡你,你也不要得意忘形。」


    「咦……我沒有得意忘形啊……」


    凱希這些話說得太突然,安覺得很困惑。


    「喬納斯大人怎麽可能真的喜歡上你這樣的人呢?」


    聽到這麽尖酸刻薄的話,安不解地偏著頭。以前她也看過類似的表情,好像還聽過類似的話。


    是在哪看過、在哪聽過呢……安突然想起,是在諾克斯孛裏村。


    「凱希,你不會是喜歡喬納斯吧?」


    凱希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比她的紅頭發還要紅。


    「你說什麽?!」


    聲音也變得又高又尖。凱希這樣的態度,和諾克斯孛裏村裏的女孩們一模一樣。她們都嫉妒安住在喬納斯家,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挖苦她。


    知道真相後,安覺得很好笑。


    「真好,你的翅膀落在喜歡的人手上,是件幸福的事呢!比落在被瞧不起的人或討厭的人手上,好太多了。」


    「我不是在跟你聊這種事,我是叫你不要得意忘形……」


    「妖精與人類之間的戀情,可以如願的話,該是多麽美好的事。」


    「你真的很笨耶!我沒辦法和你溝通!」


    凱希氣唿唿地離開了貨台。


    ——與凱希相比,夏爾就可憐多了,他的翅膀落在他瞧不起的人手上。


    安從門縫看著坐在火堆旁的夏爾背影。他的翅膀柔順地垂到草地上,映著火光,閃爍紅色光芒。


    「妖精與人類之間的戀情……」


    安忽然想起,夏爾與曾經心靈相通的人類女孩麗茲,會不會是情侶關係呢?這麽一想,安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麽會疼痛,對自己的感情也感到很訝異。


    「怎麽會這樣呢……」


    沒來由地,安就是羨慕夏爾記憶中的女孩麗茲。


    ——不管怎麽樣,我都隻是夏爾的主人。他跟我在一起,隻是因為我手上握有他的翅膀。所以我會依照約定,到了路伊斯頓就放他自由。


    想到這,安的胸口仿佛有道冷風吹過。那道冷風喃喃訴說著寂寞。


    安甩開那道風,假裝沒聽見風的囁嚅,又開始工作。


    把冷水加入銀砂糖搓揉後,銀砂糖就變得跟黏土一樣柔軟了。


    安摻入色粉,揉出顏色。再更換各種顏色,重複好幾次相同的動作。做出有顏色的銀砂糖後,用刮刀刨削,再以棍子擀平,卷成圓形。


    靠種種技法,把幹爽的銀砂糖做成砂糖果子。


    砂糖林檎已經換過水,開始進行熬煮的步驟。


    安開著貨台的門,不時從貨台衝下來,攪拌鍋子,把浮沫和不要的東西撈出來。然後再跑迴貨台,繼續著手作品。


    喬納斯偶爾會跑來安的貨台看,


    但都沒跟安搭話,隻是看看安的進度,就默默離開。


    安也覺得尷尬,所以沒跟喬納斯說話。


    有時會傳來狼的嚎叫聲。但安並不擔心,因為在宿砦裏很安全。


    她把熬爛的砂糖林檎倒入石盤裏,再均勻地鋪開。


    這兩天,安幾乎是不眠不休在工作。用餐時要邊攪拌鍋子,睡覺也頂多隻睡兩、三個小時。


    因為這樣,作品漸漸成形了。


    安完全遵照艾瑪的做法,分毫不差,循著記憶,精雕細琢。


    花瓣顏色是靠濃淡做出變化,蝴蝶的翅膀是透明鏤空且做出幾何圖案,葉子的造型勾勒出柔美的曲線。這個作品很大,要雙手才抱得起來。這麽大的作品,很難做到整體均衡,而安卻完美地做到了。


    動工後的第三天早晨,砂糖果子終告完成。


    成品非常漂亮。作為參賽作品,安有著十足自信。


    可是她心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明明與艾瑪做的分毫不差,但艾瑪的作品會讓人看一眼就著迷,而安的作品卻沒有這樣的吸引力。


    依樣畫葫蘆。


    這句話在安的腦海閃過好幾次。


    然而,她告訴自己,技術完美無缺,絕對沒問題。


    安擔心砂糖果子會因掉落而摔壞,便以繩子綁住砂糖果子的底部,固定在工作台上。這樣馬車搖晃,也不怕作品摔毀。


    固定好作品後,安鬆了一口氣。


    因連日趕工而精神不濟的安,搖搖晃晃地走下貨台。


    「好累。」


    安在夏爾身旁癱坐下來。夏爾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


    「做好了?」


    夏爾漫不經心地問。


    安點點頭,趴在草地上,看著因秋天而變得枯黃的草,數著日子。


    「包括今天在內,離品評會還有兩日。精製的銀砂糖正在晾幹中,下午就可以用臼搗碎,做成銀砂糖了。明天出發的話,可以在品評會前一天到達路伊斯頓。作品和三桶銀砂糖也都有了,太好了。」


    安展露發自內心的微笑。輕風拂過,草沙沙作響。


    「很不可思議。」


    夏爾平靜地開口說。


    「什麽不可思議?」


    「在妖精市場,第一次見到你時,我聞到了銀砂糖的甘甜香味,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麽會聞到那種味道。」


    「哦?可能是衣服沾滿了味道吧。」


    安哼哼抽動鼻子,聞聞袖子。


    夏爾搖搖頭說:「是手指,你的手指有甘甜的香味。」


    「聞不到啊。」


    「我聞得到。」


    「是嗎……可能是我每天都在摸銀砂糖,隻知道這種味道。」


    安在平靜的心情下,放空了好一會。眼前是夏爾的翅膀,垂落在草地上,反射陽光,閃爍著淺綠光芒。安注視著那光芒。


    這時,響起踩過草地的腳步聲,往安的頭部靠近。


    「安,你真行呢!我去貨台看過了,你做得太棒了。我從來沒看過那麽大又那麽纖細的砂糖果子,一定可以拿到王室勳章。」


    喬納斯溫柔的聲音從上麵傳下來。


    安已經累壞了,沒有抬頭看他,隻向他道謝。


    「謝謝你,喬納斯,幸虧你知道砂糖林檎的樹林。」


    「我才要謝謝你呢。」


    喬納斯抿嘴一笑,往安的馬車走去。


    ——他謝我什麽呢?


    安不解地抬起頭。


    她看到喬納斯把他的馬係在她的廂型馬車上。


    「你在做什麽?喬納斯。」


    「我要出發了。」


    夏爾皺起眉頭,撐起上半身。


    「你太心急啦,喬納斯,銀砂糖還沒完成呢!明天再出發就行了。而且,那匹馬不是我的馬。」安說。


    「沒關係,我的馬跑得比較快,就用這匹馬。」


    「喬納斯?」


    喬納斯麵無表情,把自己的馬係好後,就坐上了安的馬車的駕駛座。


    安這才察覺他的樣子有問題。


    安站起來,往喬納斯走去。


    「喬納斯,你在做什麽?」


    「如果你喜歡我,跟我結婚,我就不必這麽做了。都怪你不好,我向你告白了三次,都被你拒絕。」


    就在這一瞬間,宿砦原本緊閉的鐵門,被快速拉起。


    衝進來的是凱希,模樣非常狼狽。她手上拿著血淋淋的肉塊,邊多次用力騰躍,邊全速衝向他們。


    從她背後傳來多隻野獸的腳步聲。


    夏爾跳起來,眉毛橫豎。


    「你們想幹什麽!」


    夏爾大吼,一攤開右手,劍就出現了。在劍出現的同時,一股強而有力的氣息衝進宿砦裏。是狼群,有三十多隻。


    看到突如其來的狼群,安全身僵硬。


    凱希逼近安,慘叫似地對她說:「所以我才告訴你,不要得意忘形啊!」說完,就把手中的肉塊,對準安的胸口扔過去。接著,凱希高高躍起,跳進安的馬車的貨台。


    追著肉塊的狼群一擁而上,全都撲向了安。


    夏爾衝進連叫都叫不出聲來的安與狼群之間。


    劍一揮,就砍死了三匹撲過來的狼。


    狼群瞬間散開,嘶吼著包圍了安。


    「夏爾,這是……怎麽迴事……」


    「是他們引來的。」


    ——他們?喬納斯跟凱希嗎?他們為什麽……


    喬納斯揮起馬鞭。安聽到那個聲音,靜止的思考又動了起來,她終於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了。


    ——喬納斯要搶走我做的砂糖果子!


    安忘了自己被狼群包圍,不顧一切地衝出去。


    「喬納斯!」


    安追著馬車,想跳上駕駛座。


    坐在駕駛座上的喬納斯,從胸前口袋拿出很大的瓶子,剝開軟木塞蓋子,將瓶裏的液體往安的頭上潑下去。


    帶著血腥味的紅黑色黏稠液體,淋濕了安的全身。


    但安並不在意,她瘋狂地抓住喬納斯上衣的下擺。


    狼群對安身上的液體起了反應。包圍住夏爾的狼,轉而撲向安。夏爾咋咋舌,砍死撲向安的狼。


    已經發狂的狼群,眼睛布滿血絲,接二連三地挑釁。


    「等等!」


    「再見啦,安!」


    喬納斯揮起鞭子,往安抓住他上衣下擺的手打下去。


    啪唏一聲,火辣辣的疼痛沁入安的手背,她放開了抓住上衣下擺的手。因為放手時產生的反作用力,她被奔馳中的馬車甩出,摔在草地上。狼群立刻奔向躺在地上的安,夏爾趕緊介入。


    安對著正在砍殺狼群的背影大叫:「夏爾!去追喬納斯—去追他!快去!」


    「我現在離開,你會被狼吃掉!」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快去!把東西拿迴來!把砂糖果子拿迴來!」


    「我拒絕。」


    全身濺滿狼血的夏爾,片刻不停地砍殺著狼。


    野獸都知道妖精的弱點,狼群企圖攻擊隨著他的動作搖晃的翅膀。


    夏爾扭身躲過快咬到翅膀的牙齒,揮下了劍。


    「搶迴來!搶迴來—去追他!拜托你、拜托你,聽我的話!」


    「那你命令我啊,像個主人命令我!」


    我要扯爛你的翅膀、我要撕裂你的翅膀。這麽殘忍的話,安再怎麽勉強自己也說不出口。


    「拜托你,快去追!」


    安隻能扯開嗓門大吼。


    「夏爾!去追他、去追他!拜托你,去追他!拜托你!拜托你!」


    載著安的


    砂糖果子的馬車,已經揚長而去。


    夏爾·斐恩·夏爾看著腳下被砍死的狼的屍體,定住不動。他難得這麽喘,翅膀還濺滿了血。


    夏爾甩甩翅膀,將血跡甩掉。而狼群仍是執拗地攻擊他的翅膀,好幾次都把夏爾嚇出一身冷汗。


    安呆呆癱坐在血腥味裏。


    看到自己的翅膀和安都沒事,夏爾就放心了。


    揮揮劍,讓劍消失後,夏爾走向安。


    「你為什麽不去追……」


    安望著馬車揚長而去的門外,一臉茫然地說。


    「我去追喬納斯,你就會被狼咬死。」


    「我知道!」安猛然站起來,逼近夏爾說:「我知道!但那是你的判斷,不是我的判斷!我寧可被晈死,也不要把砂糖果子交給他。夏爾,你完全不聽我的命令。打從旅行以來,你都是這樣,隻憑自己的判斷行動,對吧?!隻是因為我手上握有你的翅膀,所以你不能離開我。剛才你如果去追砂糖果子,我可能會被狼群咬死。而你的翅膀也可能會受傷,所以你才把我看得比砂糖果子還重要。就這樣而已吧?我知道,我使喚不了你!才會變成這樣!」


    呐喊的安,使力撾打著夏爾的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捶打,打到雙手疲憊無力還繼續打。


    安說的話,亂七八糟不可理喻,她自己應該也知道,但就是忍不住要說。因此夏爾並沒有阻止安,任憑她去做。


    過了一會兒,安垂下雙手,低著頭,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馬車的貨台。


    ——我的確從來沒有聽過她的命令。


    在旅途中,夏爾救過安好幾次,都是因為她手中握有自己的翅膀。她受傷的話,翅膀也會受傷。夏爾隻是因為這樣才保護她。


    不過,在狼群撲向安的那瞬間。夏爾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翅膀會受傷。是為了保護茫然失措的安,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忽然,冰冷的東西從臉頰滑落。


    夏爾抬頭看,從夜幕逐漸低垂的天空落下了雨滴,宛如某個人的眼淚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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