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正前方升起,初綻的陽光,柔和地照耀著安白皙的臉龐。


    安坐在馬車的駕駛座上,手裏握著韁繩。一陣冷風從純棉洋裝的裙底吹進來,將樸素卻幹淨的裙擺蕾絲吹得輕輕搖曳。


    她做了個深唿吸,抬頭看向天空。


    昨晚的雨,把大氣中的灰塵都洗淨了。秋日的天空既高又澄清。


    今天是啟程的日子。安雙手握住韁繩,注視著前方。


    在滿是泥濘的道路上,有好幾條馬車的轍印。


    從現在起,她將獨自踏上旅程。不安和緊張蔓延至她瘦弱的身軀。


    就在這時——


    「安!等一下,安!」


    有人從背後叫住她。


    安所乘坐的廂型馬車後方,零星散布了幾戶簡樸的石砌房子。那是位於海蘭德王國西北部的諾克斯孛裏村,她在這個村子待了半年。


    從出生以來,安都是和母親艾瑪兩人過著不斷旅行的生活。住在諾克斯孛裏村的半年多,是她們第一次在同一個地方久留。


    從那個村子跑來了一位金發、高姚的年輕人。他是在諾克斯孛裏村經營砂糖果子店的岸達家的獨生子喬納斯。


    「哇!糟了!」安縮縮脖子,揮下馬鞭。馬車開始向前跑,她就朝背後揮著手說:「喬納斯!謝謝你,保重了!」


    「給我等等,安!等一下!你討厭我嗎?」


    「不是這樣的啦!你就別想太多了!」


    聽到安大聲迴應,喬納斯又氣喘籲籲地大叫:「那、那就等等我啊!」


    「我已經決定這麽做啦,再見!」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喬納斯放慢腳步停下來,大口喘著氣,茫然注視著安。


    安對著他用力揮手後,又繼續前進。


    「媽媽,你要保佑我喔!」


    今年初春,向來充滿活力、健康的艾瑪病倒了。


    當時她們正好來到諾克斯孛裏村,便在那裏居留。


    村人們對外來客的她們都非常親切。


    大家都勸她們留下,直到艾瑪好轉。尤其喬納斯一家,這半年多來免費把房子借給她們住。或許,是出於同行的情誼吧?


    但艾瑪的病並無起色,於半個月前撒手人寰。


    「你要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好好走下去!你一定能做得到。安,你是個好孩子,不要哭。」


    這是媽媽最後的遺言。


    安忙著張羅喪禮、辦理國立教會的喪葬手續。被這些雜事追著跑時,悲傷就像從心的表麵哧溜地滑過去了。她雖然很傷心,卻沒辦法大聲哭出來。


    她知道,艾瑪在諾克斯孛裏村的墓園一角長眠了,整顆心卻隻有茫然之戚。


    艾瑪去世半個月後,安總算把瑣瑣碎碎的雜事都處理完畢,同時她也決定踏上旅程。


    三天前的晚上,安告訴岸達家的人,她打算要離開了。


    「安,你不可能一個人繼續旅行的,你可以留在這個村子啊!還有……你願意嫁給我嗎?」


    喬納斯握住決定離開的安的手,輕聲地對她說。他撩起柔軟的金色劉海,麵帶微笑,以多情的眼神注視著她。


    「我一直很在意你。」


    安和喬納斯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半年,可是兩人幾乎沒有親密地交談過,她從來沒想過喬納斯竟會向她求婚。


    容貌俊秀的喬納斯,最漂亮的是那雙藍色眼睛,像極了從南方國家進口的昂貴玻璃珠。


    即使從來沒想過喜不喜歡他,被那雙眼睛盯著看,還是會有些心動。


    被他求婚,安怎麽會不開心呢?可是,她已經決定離開了。


    安知道跟喬納斯道別會被他拉住,所以決定一大早就悄悄離開村子,卻還是被他發現,追了上來。


    「結婚……」


    喃喃自語的安,覺得自己離這兩個字很遙遠。


    在村子裏,所有的女孩都喜歡喬納斯。


    他家是富裕的砂糖果子店,當然也是他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盡管是住在諾克斯孛裏村這樣的鄉下,喬納斯可是砂糖果子職人大派閥之一的拉多庫裏夫工房派創始人的親屬。


    聽說,他還有可能被選為拉多庫裏夫工房派的下任首長。


    村民都議論紛紛,喬納斯會不會為了成為派閥的首長,在近期內前往王都路伊斯頓研修。


    運氣好的話,砂糖果子派閥的首長還可能會成為子爵。


    對村裏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喬納斯簡直就是王子般的存在。


    與他相比,安的身高以十五歲來說太過嬌小,身體瘦弱,手腳細長,蓬鬆的頭發又是麥穗色,因此無論走到哪裏都被笑稱為「稻草人」。


    說到財產,也隻有一輛老舊的廂型馬車和一頭羸弱的馬。


    富裕的金發王子向貧窮的稻草人求婚,根本像在做夢。


    「算了,王子怎麽可能會喜歡上稻草人呢?」


    安帶著苦笑喃喃自語,策馬前進。


    喬納斯本是個花花公子,對女孩特別溫柔。安覺得,喬納斯向她求婚,不過是同情她的身世而已。


    安不想因同情而結婚。而且她認為——和王子結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種童話故事,不是有意義的人生。


    安並不討厭喬納斯,但跟他一起度過的人生,對她來說毫無魅力。


    靠自己的雙腳,充分體驗活著的戚覺,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安的父親在她出生沒多久,就因卷入內戰身亡了。


    是艾瑪一個女人,獨自將安撫養成人。


    這都要感謝艾瑪有銀砂糖師這麽好的工作。


    在海蘭德王國,到處都有砂糖果子職人。但獲得王室認證的極致砂糖果子職人銀砂糖師,在海蘭德國內寥寥可數。


    艾瑪在二十歲時就當上了銀砂糖師。


    銀砂糖師所製作的砂糖果子,價格遠遠超過一般砂糖果子職人製作的。然而,留在鄉下或村鎮,很難將昂貴的砂糖果子賣出去。


    王都路伊斯頓對砂糖果子有很大的需求,但因為有名的銀砂糖師都聚集在王都,很難與他們競爭。


    所以,艾瑪選擇走遍全國,尋找需要砂糖果子的客人。


    安很喜歡這麽勇敢又十足樂天的母親。


    旅途雖艱辛且危險,但靠自己的能力賺錢、靠自己的雙腳行走,感覺既踏實又快樂。


    ——要是能成為像媽媽那樣的銀砂糖師該多好。


    安從以前就隱約有這樣的念頭。在艾瑪過世後,她不得不決定今後的生活方式時,對母親的思慕與尊敬轉為決心,在她內心開始萌芽。


    ——我要成為銀砂糖師!


    但安非常明白,成為銀砂糖師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每年,王室會在路伊斯頓舉辦砂糖果子的品評會。要當上銀砂糖師,就得參加品評會,贏得象征地位最為崇高的王室勳章。


    艾瑪是在二十歲時參加品評會,獲頒王室勳章,而取得了銀砂糖師的頭銜。


    砂糖果子必須使用砂糖林檎精製而成的銀砂糖製作。除了銀砂糖外,其他砂糖都不能用來製作砂糖粟子。因為,沒有任何砂糖可以做出比銀砂糖滋味更為美妙的果子。


    結婚、喪禮、加冠、成人禮等各種儀式,都要用到砂糖果子。


    可以說,沒有砂糖果子,就無法舉行所有儀式。


    銀砂糖能招來幸福,驅逐厄運,是神聖的食物,被稱為「甜美幸福的約定」。


    傳說,在妖精統治海蘭德的時代,妖精們是靠攝取銀砂糖做成的砂糖果子來延長壽命。


    以銀砂糖做成的美麗砂糖果子,據說蘊含著被稱為


    「形」的神秘能量。


    這種延長妖精壽命的神秘能量,對人類好像也有效用。


    在現實中就有人取得了美麗的砂糖果子,吃下去後意外招來好運。無庸置疑,確實會提升招來好運的機率。


    這是人類曆經幾百年的歲月,才從經驗得知的事實。


    也因為如此,國家才會製定銀砂糖師這麽嚴謹的資格。


    王公貴族們都想得到最神聖、最美麗的砂糖果子,為自己招來最大的幸福。甚至有人說,在祈求國家安泰的秋季大典時,若砂糖果子做得好不好,會決定國家未來的吉兇禍福。


    今年也不例外,將於秋末在路伊斯頓舉辦品評會。


    而這次,安打算參加。


    每年隻有一人能夠得到銀砂糖師的頭銜。


    自艾瑪離世後,目前國內的銀砂糖師聽說為二十三人。


    要當上銀砂糖師並不容易,但安有信心,因為十五年來她都在協助艾瑪做銀砂糖師的工作,累積了相當的經驗。


    廣大的小麥田占據馬車行進的道路兩旁。


    當豔陽高照時,安已到達諾克斯孛裏村周邊最大的城市——州都「雷丁頓」。


    統治雷丁頓州的州公將城堡建在高地上,因此可從高處俯瞰雷丁頓市街。雷丁頓是靠城堡發跡的城市,道路以圓形廣場為中心,呈放射狀延伸。


    安駕著馬車在市內緩緩行進,擁擠的人潮映入眼簾。


    由於去路被人潮擠得水泄不通,她聳聳肩,從駕駛座下來,輕輕拍打背對著她的農夫的肩膀說:「請問你們在做什麽?路都被擋住了,馬車過不去啊!」


    「呃……你要過去也行啊!女孩,可是你有勇氣越過他們嗎?」


    「他們?」


    安從農夫的腋下鑽過去,看到大家正在圍觀的光景。


    在泥濘中,有個身強體壯的男人,背上背著弓箭,腰間佩帶長劍,腳穿長皮靴,身穿毛皮背心,看起來像是個獵人。


    「這小子太惡劣了!」


    獵人大聲咆哮,對著沾滿泥巴的物體,連踩好幾腳,濺起泥末。沾滿泥巴的物體,被踩一下就慘叫一聲。


    仔細一看,那個滿是泥巴的物體大約人類的巴掌大,有著人類的形狀。從蜷縮的背部,有一枚彈開泥巴的半透明輕薄翅膀。


    「那是妖精?!太殘忍了!」


    安低聲尖叫,農夫也點頭讚同。


    妖精棲宿在森林或草原,是與人類相似的生物。有各式各樣的大小、外貌,種類繁多。背上兩枚半透明的翅膀,是其特征。


    妖精有特殊能力,好好駕馭他們的話,可以讓他們從事種種工作。


    安聽說,王室、貴族、騎士們會依照需求奴役許多妖精。


    在庶民之中,中等家庭也會有個幫忙做家事的妖精。


    而諾克斯孛裏村的喬納斯家,也有一個巴掌大的妖精,名為凱希,負責照顧喬納斯的生活起居,並協助準備砂糖果子的材料。


    「他是那個妖精獵人奴役的勞動妖精,想偷走自己的那枚翅膀逃走。」


    農夫指著妖精獵人,壓低嗓門說道。


    捏在妖精獵人手中的輕薄翅膀,應該就是跟滿身泥巴的妖精背上的翅膀成雙的另一枚。


    為了奴役妖精,主人會折斷妖精的一枚翅膀帶在身上。


    翅膀是妖精的生命來源。翅膀與身體分離,妖精還是可以活著,但是翅膀若受到傷害,妖精就會虛弱而死。


    以人類比喻的話,翅膀就是心髒。任何人的心髒被抓住,都會恐懼害怕,不敢違逆抓住心髒的人。


    所以,主人會折下一枚翅膀作為要脅,隨心所欲地使喚妖精。


    但妖精也不甘心當奴隸,很多妖精會想趁主人不注意時,偷迴自己的翅膀逃走。


    「對妖精也不該那麽殘忍嘛!」、「那個妖精會被打死的!」低聲議論的人們卻沒有采取行動。


    安抬頭看向身旁的農夫和周圍的男人,問道:「喂!你們不阻止他那麽粗暴的行為嗎?」


    然而,周圍的人都膽怯地別開眼。


    農夫軟弱地迴答:「我也很同情他。可是妖精獵人性情殘暴,我怕被報複……而且,他是個妖精……」


    「是妖精又怎麽樣?再這樣耗下去,那孩子就死啦!算了,我去!」


    安推開農夫,往前踏出一步。


    「喂,女孩,你隻是個孩子,最好別去。」


    「我十五歲了,早已不是小孩。在這個國家,十五歲就是成人,是個有風範的大人。而堂堂一個大人,眼睜睜看著妖精被打死,會是一輩子的恥辱。這可不是玩笑話!」


    安抬頭挺胸,邁步走向妖精獵人。


    過於激動的妖精獵人並沒注意到安,他把妖精踩在靴子底下,雙手抓住妖精的翅膀。


    「看我怎麽對付你的翅膀!」


    「住手!你這臭家夥,給我住手!」


    妖精也奮勇抵抗,啪噠啪噠地揮動小小的手腳,甩掉身上的泥巴,發出尖細的高八度怒吼聲。


    但妖精獵人仍是毫不留情地拉扯他的翅膀。


    妖精在泥濘中發出慘叫聲。


    「我要殺了你這個妖精小偷!」


    就在妖精獵人正要用力扯斷翅膀時,安站在他背後,擺出彎腰的架式。


    「對不起,失禮啦!」


    她大叫一聲,同時拉起裙擺,單腳往妖精獵人的膝蓋後麵用力踢下去。這是安的拿手必殺技,從膝蓋把人打趴。


    妖精獵人一時大意,被踢到跪倒,身體失去平衡,嘴巴大張,臉部朝下地趴在泥路上。


    就在看熱鬧的人們哄堂大笑時,從靴子底下逃脫的妖精彈跳起來。安跳過男人的頭,以飛快的速度從他手中搶走妖精的翅膀。


    「混帳!」


    妖精獵人邊吼邊抬起滿是泥濘的臉。


    安稍微後退幾步,將奪取來的翅膀遞給呆呆佇立的妖精。


    「來,拿去吧!這是你的吧?」


    妖精驚訝地接過翅膀。沾滿泥巴的臉上,隻有那雙藍眼睛特別閃閃發亮。他揚首對安說:「哼!我絕對不會向人類道謝的!」


    撂下這句話後,妖精就抱著翅膀,鑽進看熱鬧的人群腳下。所有人都哇哇大叫,並讓出一條路。妖精拋下那些人,如疾風般飛也似地衝向郊外,不見蹤影。


    安無奈地聳聳肩。


    「沒辦法,我也是可惡人類的同伴。」


    「小鬼,你要怎麽賠償我?你放走了珍貴的勞動妖精!」


    妖精獵人邊吼邊站起來,泥水從他粗大的下巴滴下。


    安麵對妖精獵人說道:「大叔,你不是要殺了那個妖精嗎?既然如此,有沒有他都無所謂吧?」


    「你說什麽?!」


    憤怒的妖精獵人高高舉起了手。


    這時,圍著他看熱鬧的人都異口同聲責備他。


    「你一個大男人要動手打小孩嗎?!」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啊!」


    「你這個人太野蠻了!」


    一被看熱鬧的人責備,男人就退縮了。而安也毫不畏懼地直視著男人。


    妖精獵人低吼幾聲,便放下了手。


    「謝謝你,大叔,你是個好人呢!太好了!像大叔這麽好的人,以後也會好好對待妖精吧?真是太好了!」


    安的微笑明顯帶著嘲諷,妖精獵人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像是憤怒卻又像在笑。


    安輕輕向妖精獵人說了聲「再見」,穿越熱烈歡唿的人群,迴到馬車的駕駛座上,忿忿地嘟噥著:「真是氣死人了!做得那麽過分,是妖精又怎麽樣!」


    妖精是長得和人類


    不同,但也有感情、意誌,還會說人話。安覺得,他們跟人類沒什麽差別。把妖精當成奴隸使喚且一點都不心疼的人,是有問題的。


    所以,不奴役妖精是艾瑪的信條,可是——


    安不禁黯然神傷。


    「可是……我現在也要做很殘酷的事了……」


    安再度揮起馬鞭,駕著馬車前進。


    到市中心時,她叫住幾個玩耍的小孩,給他們一些零錢,拜托他們暫時幫她看顧馬車。小孩們都欣然答應了。


    下了馬車後,安走向圓形廣場。


    廣場上淩亂排列著一些帳篷。


    抹有野獸脂肪的帳篷,飄著一股獨特的腥味。帳篷裏擺著食材、布料、銅製品等種種物品。這裏是市場,到處人山人海。


    酸酸甜甜的味道撲鼻而來,因為供有溫葡萄酒給客人品嚐,這是秋天到冬天之間的市場名產。


    安穿過摩肩接踵的市場,來到行人稀疏的地方。


    這個區域顯得冷清,店家雖多,客人卻寥寥無幾。


    安看看附近的帳篷。


    有個藤編的籠子懸掛於帳篷的橫木上。籠子裏有隻巴掌大的小妖精,背上有一枚半透明的翅膀。五、六個籠子排排懸掛著,坐在籠子裏的小妖精們,雙眼呆滯地望著她。


    隔壁帳篷有三隻全身毛茸茸的妖精,大小跟小狗差不多,脖子上繞著鎖鏈,背上僅有的一枚透明翅膀沮喪地垂墜下來。這些毛茸茸的妖精,齜牙咧嘴地威嚇著安。


    這裏就是妖精市場。


    妖精獵人在森林裏、原野上獵捕妖精,再賣給妖精商人。妖精商人會先折下成為商品的妖精的一枚翅膀,標上合理的價錢,拿到妖精市場販售。


    行經雷丁頓至王都路伊斯頓,必須繞點路。而安無論如何都要來這裏一趟,因為她知道這個城市的市場裏有妖精市場。


    安靠近帳篷,詢問妖精商人:「有沒有販售戰士妖精?」


    妖精商人搖搖頭說:「我沒賣,那種妖精太危險了。」


    「那麽,你知道有誰在賣戰士妖精嗎?」


    「隻有一家。牆邊那個帳篷裏的大叔有賣。不過,女孩,你最好別買喔,那是不良品。」


    「是嗎?我去看看再說,謝謝。」


    安道謝後,往那個方向走去。


    妖精商人會以妖精的能力、外貌來區分販賣。


    大部分的妖精會被歸類成勞動妖精,主要從事勞力工作。


    外貌姣好、罕見的妖精則可用來觀賞,稱為玩賞妖精。


    特別兇暴的妖精,能當作侍衛或保鏢,即是戰士妖精。


    安來到妖精市場的目的,就是為了買戰士妖精。


    要去路伊斯頓參加砂糖果子品評會的路途上,從諾克斯孛裏村與雷丁頓所在的王國西部,有條前往路伊斯頓的大道,又名「血腥大道」,是條相當危險的道路。沿途皆為荒野,沒有可以投宿的城鎮或村莊。由於土地貧瘠,謀生困難,所以很多人淪為盜賊,更有野獸出沒。


    安和艾瑪在旅行途中,都會避開此路。


    雖然也能繞道至南邊,選擇安全的路走,但這樣就會趕不上今年的品評會。


    無論如何,安非得趕上不可。她清楚,這個理由太過戚傷。然而,不抓住這個戚傷的理由、不在眼前設立個目標,她就無法站穩腳步。


    ——我已經決定了,今年非成為銀砂糖師不可!


    安毅然揚起視線。


    為了橫越血腥大道,她需要保鏢。


    遺憾的是,很難找到值得信賴的保鏢。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戰士妖精。妖精不敢違抗握有自己翅膀的主人,用來當保鏢最能信賴。


    在今年當上銀砂糖師,是安最大的願望。而為了這個願望,她不惜違背「絕不奴役妖精」的信條。


    到了大叔指示的地方,她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是哪個帳篷有販賣戰士妖精呢?


    左邊帳篷有個巴掌大的妖精被關在籠子裏,懸掛在半空中。看來像是勞動妖精;石邊帳篷有個麥粒大小的可愛妖精,被裝在瓶子裏,放在桌上。那樣大小的妖精不可能做苦力,應該是玩賞妖精,賣給小朋友當玩具。


    前麵盡頭的帳篷,販售商品隻有一個妖精。


    帳篷下鋪著皮墊,單膝弓起的妖精坐在皮墊上。纏繞在他腳踝上的鏈子,被綁在敲入地下的鐵柱上。


    那妖精是年輕人的模樣,看似比安高出兩個頭。


    下半身是黑靴黑長褲,上半身則穿了件柔軟的上衣。很可能是妖精商人為了提高商品價格,將他打扮成全身黑色。這個妖精的容貌非常亮眼。


    黑眼睛、黑頭發。散發著犀利的氛圍。一身自得像從來沒有曬過太陽的肌膚是這個妖精的特征。


    背上一枚半透明的翅膀,如紗巾披落在皮墊上。


    這個妖精不但長得漂亮,還有種無法言喻的風采。


    肯定是玩賞妖精。貴婦人很可能會花大錢,將他買迴家玩賞。


    劉海柔順地從妖精的額頭垂下來,而劉海下的視線正低垂著。午後的陽光在他睫毛上躍動。


    光是看著他的容貌,全身就會起雞皮疙瘩。


    ——簡直美到讓人無話可說……


    安被他長長的眼睫毛吸引,靠近看時,妖精突然抬起了頭。


    兩人四目交接,妖精直盯著安。


    #插圖


    他似乎在想什麽而皺起眉頭,但似乎很快就想到了答案,喃喃說道:「難怪我覺得很麵熟,原來是長得像稻草人。」


    妖精話一說完就對安失去興趣,別開了眼睛。


    「對、對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說這種話,太失禮了吧?」


    安聽到妖精的自言自語,握起了拳頭。


    「還不夠青春吧?」


    妖精望向其他地方,很不客氣地說。


    販賣這個無禮妖精的妖精商人,是位老人,他正坐在帳篷旁抽著煙。


    妖精商人看到安橫眉豎眼,以無奈的口吻說:「對不起啦,女孩,我的商品說話就是這麽難聽。他對所有路過的人,態度都一樣惡劣。不要在意,快走吧!」


    「當然在意啦!請不要怪我多管閑事,像他說話這麽惡毒的玩賞妖精,一定賣不出去!幹脆把他放了,不要賣了吧?」


    「他可不是玩賞妖精喔,是戰士妖精。」


    安瞪大了眼睛。原來,這就是大叔說的販售戰士妖精的帳篷。


    但她無法相信。


    「戰士妖精?!不可能吧?他怎麽看都應該被當成玩賞妖精來賣啊!我看過的戰士妖精都非常高大,像岩石一樣壯碩。」


    「這隻也是戰士妖精,為了抓他,死了三個妖精商人,他可是極品呢!」


    安合抱雙臂,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難怪剛才那位大叔說他是不良品。您說,他是戰士妖精,其實是想把嘴巴很毒的玩賞妖精賣出去,才硬說他是戰士妖精嗎?」


    「妖精商人信用第一,不會說謊。」


    安把視線拉迴妖精身上。


    妖精看著安,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不知道在開心什麽。


    那種不屑的表情,確實怎麽看都不像溫馴的妖精,感覺很可能會闖下什麽滔天大禍,可是看起來又不夠強壯,也不像可以勝任戰士妖精的工作。


    「我想買戰士妖精……除了他,還有沒有別的?」安問。


    妖精商人搖搖頭說:「戰士妖精很難處理,一次隻能處理一個。我賣的隻有他。順便告訴你,這個妖精市場,隻有我在賣戰士妖精。你要去六十卡隆外北邊的裏彭普耳,才能找到另一個販賣戰士妖精的商人。」


    「繞道去裏彭普耳,就來不及參加品評會了。」


    安咬著大拇指的指甲,低聲嘟噥。


    「喂,稻草人。」妖精突然開口。


    安狠狠瞪著妖精說:「你說的稻草人,是指我這位十五歲的花樣少女嗎?」


    「這裏除了你之外還有誰?不要再猶豫了,快買下我!」


    安不禁張大了嘴巴。


    「買下你……你在命令我嗎?」


    妖精商人愣了一下,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好主意!我第一次聽到這小子叫人買下他,大概是對你一見鍾情吧?怎麽樣,女孩,你就買下他吧?我給你一個大特價,隻要一百克雷斯。要不是他那麽毒舌,我還真想把他當成玩賞妖精來賣呢。當成玩賞妖精,三百克雷斯都有人會買。」


    「那也要他說話沒這麽難聽才行吧?」


    可是妖精商人開的價錢,真的很便宜。數量不多的戰士妖精和玩賞妖精,價格都頗昂貴。一百克雷斯相當於一個金幣,以這樣的價格買到戰士妖精,算是破盤價了。


    「喂,你要我買下你。但你有當戰士妖精的自信嗎?」安問。


    妖精目光炯炯地看著安說:「你要我幫你做什麽?」


    「當保鏢啊!我隻身去路伊斯頓,所以希望你能一路保護我。」


    妖精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說:「太簡單了!要不要我順便來個免費服務,給你一個吻?」


    「我才不要那種粗暴的免費服務!而且被免費服務奪走我的初吻,我會瘋掉!」


    「小孩子。」


    「對不起,我就是小孩子!」


    可以的話,安當然也想買個老實、溫馴的戰士妖精。可是她沒時間繞道去裏彭普耳,隻好斷然決定。


    ——沒辦法!他說話是有點毒,可是沒得選擇了。


    安拿出塞在洋裝口袋裏的麻袋,打開袋口,握住混在銅幣裏的唯一一枚金幣。


    「爺爺,我要買這個妖精。」


    「喲,很有魄力哦!女孩。」


    商人對著安笑,露出一口黃牙。安把金幣交給他,他再三檢驗後才收起來,再把掛在脖子上的小皮袋拿下來。


    「那來確認翅膀吧。」


    妖精商人打開小皮袋的袋口,拿出折疊成巴掌大的透明布料般的東西。他抓住一角抖一下,折疊的東西就展開來了。


    眼前的翅膀,長度跟安的身高差不多。


    依光線強弱反射出七彩顏色的半透明翅膀,美得讓人不敢隨便觸碰。明明折疊過,卻像光滑的布,沒有任何折痕。安伸手觸摸,觸感如同絲綢,柔軟到令人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就是他的翅膀?」


    「是啊,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


    妖精商人說完,就握住翅膀的前段和中段,用力拉扯,帳篷下的妖精立刻發出了呻吟。


    「住手!我知道了,快住手!」


    聽到安的叫聲,妖精商人才把手鬆開。


    全身虛脫的妖精,一隻手抵在地上。他抬起頭,狠狠瞪著商人。


    妖精商人將翅膀折好,放迴原來的袋子裏,遞交給安。


    「這個袋子要掛在脖子上,隨身攜帶。總之,千萬要小心。隻要這個袋子不在你手上,妖精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我有個男性友人,不但被奴役的妖精搶迴翅膀,還被殺了。戰士妖精非常殘暴,而就是因為殘暴,才能當成戰士妖精來賣。如果他搶迴翅膀,他們不是逃走就算了,還大有可能殺了主人。」


    「可是睡覺時怎麽辦?脖子會不會被砍斷?」


    「睡覺時一定要把袋子藏在衣服下麵,抱著睡覺。」


    「這樣就可以了?」


    「你想想,如果是你的心髒被某人揪住,你殺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要是奮力抵抗,把心髒壓垮了怎麽辦?妖精的翅膀尤其脆弱,所以他們不敢貿然行動。翅膀落入他人手中,妖精就會產生本能上的恐懼。剛才你也看見他有多痛苦了吧?」


    看到他那麽痛苦的樣子,安也覺得他應該不會隨便動手。


    親身體驗靠恐懼與痛苦來操縱對方,更加深了安對奴役妖精這件事的反感。


    「你要小心點,特別是對這家夥。在你之前,有客人要買他,他就對客人惡言相向,把客人氣走,才會留到現在。從他的長相,很難想像他會那麽兇。這次他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居然會叫你買他,簡直是奇跡。」


    「這麽難纏?!」


    「不買了嗎?」


    安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沒時間去裏彭普耳,就買他吧!」


    「你可千萬要把翅膀收好,不能讓這家夥搶走。」


    安點點頭,妖精商人就走過去解開妖精腳上的鏈子。


    妖精帶著利刃般的微笑,對妖精商人說:「等著吧,哪天我會殺了你。」


    「好啊,我等你來。」


    妖精商人輕鬆迴應妖精的恐嚇,解開了鎖鏈。


    妖精站起身來,個子很高。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彩虹顏色的翅膀,一直延伸到膝蓋後麵。


    「不管怎麽樣,我已經買下你,今後就拜托你了。」安說。


    妖精漂亮的臉上浮現笑容。


    「你居然有金幣呢,混得不錯哦!稻草人。」


    聽到安與妖精之間的對話,妖精商人顯得有些擔心。


    「女孩,你真的能使喚這家夥?」


    「當然能使喚吧?稻草人。」迴答的竟是妖精。


    安看到他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模樣,大為光火,便喊道:「我叫安!安·哈魯佛德!你再叫我稻草人,我就揍你!」


    「到底行不行啊……」


    妖精商人喃喃說著。安瞪向妖精,氣勢洶洶地迴應:「行!老爺爺,我沒問題,不用擔心。走!跟我來!」


    「喂,你叫什麽名字?」


    安坐在駕駛座上,邊揮著馬鞭,邊問坐在她旁邊的妖精。


    妖精一副懶得搭理的模樣,蹺著長腿,雙臂合抱,靠在駕駛座的靠背上。那樣子可以用傲慢來形容。忙著駕馭馬車的安,與妖精相比,要說哪個看起來比較偉大,當然是妖精偉大上一百倍。


    妖精不耐煩地瞥了安一眼說:「幹嘛問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要怎麽稱唿你啊!」


    「要叫我湯姆或賽姆都無所謂。隨便取個人類喜歡的名字就行了。」


    奴役妖精時,通常是由主人替妖精取名字。可是安並不想那麽做,她覺得別人不叫她真正的名字,是種屈辱。


    「我希望大家都能叫我真正的名字,你應該也是吧?我不想隨便取個名字來稱唿你。所以,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要怎麽叫我,與我無關,不要問我那麽無聊的事。隨便取個名字,就那樣叫吧。」妖精把頭撇開。


    安瞄一眼他的側麵說:「那麽,我就叫你烏鴉!」


    「這是報複我叫你稻草人嗎?」


    「是啊,烏鴉先生。」


    妖精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吐出一串名字。


    「夏爾·斐恩·夏爾。」


    「這是你的名字?」


    安問,妖精點點頭。安笑著說:「好漂亮的名字,比烏鴉好聽太多了。夏爾·斐恩·夏爾,哪裏是姓?哪裏是名?」


    「那全都是名,不像人類有姓氏和名字的分別。」


    「是嗎?可是,夏爾·斐恩·夏爾太長了……我就叫你夏爾吧,可以嗎?」


    「我說過,隨便你愛怎麽叫,你是使喚我的主人。」


    「嗯……說的也是。」


    聽到妖精那麽說,感覺很不舒服,更加深了安買奴隸來使喚的罪惡


    感。


    安駕駛的廂型馬車,穿出雷丁頓,邁向血腥大道。


    感覺快接近血腥大道時,安開口道:「夏爾,我買了你,是希望你能保護我。但我跟你約定,隻要平安走過血腥大道,安全到達路伊斯頓,我就把翅膀還你。」


    聽到這句話,夏爾懷疑地看著安。


    「你是說,要放了我?」


    「是的。」


    刹那間,夏爾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地就竊笑起來。


    「你要放走用金幣買來的妖精?有這麽呆的人嗎?」


    「你說我呆?太沒禮貌了。我隻是相信,人類可以跟妖精成為朋友。我並不想奴役可能成為朋友的人。因為我現在急需值得信賴的保鏢,才迫不得已買下你。若沒有必要,我不想使喚妖精,當然也不想把你轉賣給其他人類。我會把翅膀還你。在你陪我走完這趟旅程的期間,我也希望能和你成為一般的朋友。」


    「成為朋友?不可能。」


    安麵對冰冷的迴應,歎口氣說:「也許不可能吧……這隻是我和媽媽的理想。但不管是理想或夢想,不實踐的話,就永遠隻是空想,所以我要去實行。」


    「假如你真是稻草人的草包頭腦,到了路伊斯頓,就證明給我看你有多傻。」


    「我說過不要叫我稻草人!」


    安揮出一巴掌,但是被夏爾輕鬆閃過了。安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既然你覺得我那麽笨,幹嘛叫我買你?換作是我,才不想被我瞧不起的人使喚。」


    「人類統統都一樣。既然如此,被糊塗的人使喚還比較輕鬆。在我這幾年來所過過的人類當中,你是最糊塗的一個。」


    「總覺得……跟你說話……越說越沮喪……」


    安終於知道夏爾賣不出去的理由了。


    保鏢態度這麽差,被保護的人也會受不了。


    吹過袖口蕾絲的風,突然變得寒冷。


    在眼前延伸的,是滿地碎石的荒涼大道——血腥大道。安駕著馬車,緩緩駛進大道。


    車輪壓過碎石,高大的廂型貨台被震得強烈左右搖晃。


    天空雖清澄,但空氣卻冰冷。血腥大道的周邊為高山環繞,從山脈吹下來的風,夾帶著高地的冷氣。


    放眼望去,整片都是枯黃的野草窸窣作響的荒野。


    稀稀疏疏的森林,光看就知道土地有多貧瘠。


    血腥大道沿途沒有村落或城鎮坐落,但大道橫貫之處,各州州公們仍會管理屬於自己那一州的部分。


    不過,所謂的管理並非取締盜賊或想辦法對付野獸。


    州公們隻做兩件事:一件是整頓大道,以免大道被植物盤據;另一件是為旅人搭蓋簡單的堡砦,稱為「宿砦」。


    血腥大道充滿危險,卻還能維持道路的機能,這全都要歸功於州公們所做的這兩點。


    因艾瑪非常重視旅途中不可或缺的地圖,一有新的資料就會記在地圖上,隨時更新資訊。所以安擁有整個王國的詳細地圖。


    她拿出王國西部的詳細地圖,確認附近宿砦的位置。要在太陽開始西斜時,及時趕往那個宿砦。


    正方形的宿砦,僅用石頭砌起來的高牆圍住四周,沒有屋頂。門是上下拉的鐵門,靠鎖鏈操控。雜草叢生的內部十分寬敞,可以容納五輛馬車。它主要是讓旅人躲在牆內,逃避盜賊或野獸的攻擊。


    安駕著馬車,進入蓋在林子裏的宿砦,拉下了鐵門。已經大半年沒坐馬車的安真的好累,因此決定早點休息。


    她拿出塞在駕駛座下麵的兩張皮墊,一張給自己用,鋪在馬車旁邊。另外一張則給了夏爾。


    「選你要睡的地方,鋪上墊子睡。還有,這是晚餐。抱歉,隻有這麽少,但旅行中不能太浪費。」


    安給了夏爾一杯倒滿葡萄酒的木杯,還有一顆蘋果。


    晚餐這麽節約,是考慮到今後的旅程。


    安裹上毛毯,很快就啃完蘋果。將果籽遠遠拋出後,她一口喝幹葡萄酒。冰冷的苦味流進胃裏,瞬間熱了起來。她覺得耳朵有點發燙,在墊子上蜷起了身體。


    夏爾把墊子鋪在離安不遠的地方,把毛毯蓋在膝蓋上坐著,端起盛滿葡萄酒的杯子,望向月亮。


    今晚是滿月,月光灑在夏爾臉上。


    沐浴在月光下的妖精,被琢磨得更加秀麗,像沾上露水的寶石般光亮潤澤。


    背上的翅膀也閃爍著透明、溫和的淡綠色。


    夏爾背上的翅膀,跟被折下來的那枚不一樣,色彩、光澤似乎會隨著他的心情產生微妙變化。


    不知道妖精背上的翅膀,是溫的還是冷的呢?


    安忽然好想摸摸看。


    「翅膀好美,我可以摸嗎?」


    她邊問就邊伸出了手。夏爾的翅膀打起哆嗦,發出微弱的震動聲,然後啪嚏啪嚏拍打了草地兩三下。


    安猛然把手縮迴來,發現夏爾用犀利的眼神瞪著自己。


    「不準碰,你手上之外的翅膀是我的。」


    感覺到夏爾冷漠的憤怒,安才想起自己手上握有他的翅膀,也想起對妖精來說,翅膀同生命一樣重要。


    「對不起,我太輕率了。」


    安坦然道歉,凝視著夏爾的側臉,抓住掛於胸前的皮袋繩。


    對妖精來說,翅膀是生命的根源,等同於人類的心髒。安現在做的事,就像握住他人的心髒,威脅對方如果不聽話便把心髒捏碎。


    看在妖精的眼裏,那應該是惡魔的行為吧?


    安輕歎了一口氣。


    ——真不想做這種事。


    能不能不要這麽做,就可以請夏爾幫自己的忙呢?


    比如說,可不可以跟他成為朋友呢?這樣就不用奴役他了。能不能拜托他,征求他的同意,讓他協助自己達成願望呢?


    「喂,夏爾,我有個提議。」安稍微抬起頭說:「白天時我也說過,我們可不可以做朋友呢?」


    「你白癡啊?」


    夏爾粗暴地迴應,把臉背向了她。


    安很失望,把毛毯拉到頭上。


    ——或許短時間內做不到,可是隻要我誠心對待夏爾,我想他總有一天會了解。對了,夏爾現在看著月亮是在想什麽呢?他有雙漂亮的眼睛呢……


    安覺得眼皮好重,昏昏沉沉睡去了。


    在舒適的黑暗中,安做了個夢。


    夢見一如往常在野外過夜的景色。


    安窩在毛毯裏,艾瑪在貨台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


    看到母親,她覺得很安心,一行熱淚從臉頰滑下。


    「哎呀,怎麽了?安,哪裏痛嗎?」


    「沒有,我是做了惡夢,夢見媽媽死了,好討厭的夢。」


    「小傻瓜,會做那麽可怕的夢,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呢?我看看有沒有發燒。」


    艾瑪用冰冷的手指,輕輕觸摸安的頭。她纖細的手指,經常都是冰冷的。因為碰觸相當容易融化的銀砂糖時,必須隨時用水冷卻指尖。


    安不由得緊緊握住那冰冷的手指,她好喜歡媽媽的手。


    「媽媽,求求你,哪裏都不要去!」


    安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她明知道在做夢,但握在手中的冰冷手指卻非常真實。夏爾的臉離她好近,近到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黑色頭發幾乎快碰到安的臉龐。


    「你、你要做什麽?」


    安放開自己握在手中的手指,跳了起來。


    ——這就是他之前說的免費服務?


    夏爾抿嘴一笑,站起來。那抹微笑好冷漠。


    看來並不是他提議的免費服務。


    ——他到底想做什


    麽……?剛才他好像對我的脖子……


    「對我的脖子……」


    這時,安才發現,掛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繩露在衣領外。裝著夏爾的翅膀的皮革袋子,就是用這條皮繩串起來的。


    「夏爾,你……不會是想偷翅膀吧?」


    「差點就偷到了。」


    夏爾滿不在乎地說。


    「你真的想偷?好過分……」


    「哪裏過分?」


    「我不是說過嗎?我想跟你做朋友,你卻……」


    安想和夏爾做朋友,夏爾卻做出這樣的事。這番心意被背叛,安覺得很難過。夏爾看著她受傷的眼神,嗤笑著說:「想跟我做朋友?你握著我的生命,卻說要跟我做朋友?」


    這句話給了安當頭棒喝。


    「我是被你買來使喚的人,不可能跟你成為朋友。」


    安想實踐自己的理想,就要先將翅膀還給夏爾,請夏爾跟她做朋友,再請求夏爾的協助。她應該這麽做才對。


    但老實說,安不敢把翅膀還給夏爾。她說要和夏爾做朋友,卻還是把他的生命握在手裏。安知道,自己太自私了,而這種關係根本當不成朋友。


    隻要翅膀還在安的手中,她就是主人。


    夏爾是妖精,當然會想從主人身上偷迴翅膀,如此而已。


    覺得被背叛、覺得受傷,是大錯特錯。


    隻能怪安自己太過大意,是個糊塗的主人。


    「我好傻啊。」


    安輕聲歎息。她發現自己好自私、好愚蠢,想跟夏爾成為朋友,隻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些。


    「我一定要去路伊斯頓。把翅膀還給你,再拜托你『保護我到路伊斯頓』的賭注太危險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使喚你,卻還抱著某種期待,才會說出要跟你做朋友……這種愚蠢的話……」


    安閉上眼睛深唿吸,再張開眼睛。


    「我說過,隻要你把我安全送到路伊斯頓,我就把翅膀還給你。即使我做了這樣的承諾,你還是不相信,所以要偷走翅膀嗎?還是你一分鍾都無法忍受被人類使喚,所以要偷走翅膀?不管原因是什麽,我要你記住,今後我不會那麽大意了。」


    安抬頭看著麵無表情的妖精。他沒有迴話。


    「再告訴你,我還是會遵守諾言。到了路伊斯頓,我就把翅膀還給你。然後,我會再問你可不可以跟我做朋友。在那之前,我是你的主人。」


    夏爾從鼻子發出一聲冷笑,背對著安。僅有一枚在他背上反射月光的翅膀,看起來很悲慘。


    夏爾抬頭看著夜空,若無其事地說:「月亮好美。」


    ——搞砸了。


    夏爾·斐恩·夏爾邊望著月亮,邊注意躺在他背後的安的動靜。可以感覺到她的緊張。看樣子,即使安再度入睡,隻要一接近她,她就會醒來。夏爾明白,今晚沒有機會再偷翅膀了。


    然而,他並不著急。


    被妖精獵人抓到後,夏爾被人類一再轉賣。


    每次他都隻想著,要殺死主人逃走。


    但其實很難做到。因為人類都相當冷酷,做事也非常謹慎。


    被賣到雷丁頓的妖精市場後,夏爾做了最大的努力,盡可能讓糊塗的人買下自己。被糊塗的人買走,他就能殺死那個人,或趁那個人不注意時偷迴翅膀逃走。


    可是來買戰士妖精的客人,個個都很精明、冷酷。所以客人開始與妖精商人交涉時,夏爾會極盡所能地惡言相向,把客人氣走。


    今天會來怎麽樣的客人呢?就在夏爾呆呆坐著,祈禱碰到糊塗的客人時,忽然聞到一股甜甜的香味,很像銀砂糖的味道。


    一張開眼睛,就看到有著麥穗色頭發的纖瘦女孩正盯著自己瞧。


    女孩開口說她要買妖精戰士。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安決定買下夏爾的瞬間,他暗自竊笑。


    女孩說要把妖精當朋友看待、要和妖精做朋友,滿口都是天真的蠢話。夏爾估計對付這種女孩,連劍都不需要染血,就可以輕易偷到翅膀了。


    但沒想到安竟然那麽敏感,抓到了他。


    夏爾以為他想偷翅膀,安至少會蹂躪他的翅膀以示懲罰。


    然而,安不但沒有懲罰他,還再次允諾,到了路伊斯頓就把翅膀還給他,然後跟他做朋友。


    太不可思議了。夏爾不懂安在想什麽。不過……


    ——不管她在想什麽,都是個蠢蛋。


    要對付這麽天真的女孩,機會多的是,不用著急。


    夏爾被人類奴役了將近七十年。早一天獲得自由,或早三天獲得自由,都已經無所謂。


    甜甜的香味突然又飄進鼻息。夏爾往後瞄了一眼,確實是從安的頭發和指尖飄出來的。那種銀砂糖的香味,喚起了他的迴憶,煽動了他的官能。


    夏爾無意識地把手指擺在嘴唇上。很久以前,熟悉的香甜味道、被輕輕撫摸翅膀的暢快感覺、溫柔的指尖……種種觸感從背脊湧現,他不由得喘了一口氣。


    ——麗茲……


    安在夏爾背後翻了個身,警覺性高的他趕緊把手從嘴唇放下來。


    夏爾扭頭往後偷看安,她的雙眼仍是閉著。


    「媽媽,求求你,哪裏都別去!」


    剛才安是這麽大叫著醒來的。夏爾對這句話產生了疑問。


    ——讓這樣的小女孩單獨旅行,她的母親在做什麽?


    她握住夏爾的手的手指,是那麽無助。


    不知道為何,當時的觸感清晰地留在夏爾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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