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


    兩人份的腳步聲響起,拉比莎一邊跑著穿越防壁內部幽暗狹窄的通道,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


    騙人。傑澤特怎麽可能會這麽剛好來救自己。


    太完美了。無法認為這是現實。會是在做夢嗎?


    還是因為看到幻覺而跳下去,現在也仍在幻覺之中呢?


    傑澤特牽著拉比莎的手跑了一陣子之後,把手放在裝設在牆壁一角的簡樸木門上。確認門內,看看背後,讓拉比莎先進去。


    (這裏……是倉庫,巡視防壁的人用的……)


    不太大的室內亂七八糟地堆積著木箱和麻袋,角落有簡陋的木桌和椅子,內麵的牆上有采光的小洞。


    傑澤特再度牽起拉比莎的手,拉比莎慌張地跨出腳步。傑澤特一繞到隔開房間前後的木箱另一邊,就迴頭緊緊抱住拉比莎。


    「唿哇!?」


    吃驚的拉比莎發出奇怪的叫聲。


    拉比莎的身體為之一僵,環繞住她身體的手臂更加用力。


    (咦?這個,已經可以當作現實了嗎?)


    心髒撲通撲通地傾訴著,拉比莎感到不知所措。退五百步來想,如果這是現實,那現實不是很不妙嗎?因為在現實中——沒錯,有個問題。


    (他說,他已經不喜歡我了……)


    在塔拉斯伐爾即將分別之前,他的確說出了含有那種意思的話語。


    他的內心某處有秘密。拉比莎感覺到那一定不是真心的,她雖然知道那個理由,但也無法因此抹去傑澤特說過的話。


    打從那時起,拉比莎和傑澤特都沒有見過麵。


    也就是說,兩人的關係如果不從那時繼續下去的話會很奇怪。像這樣沒有說話,隻是用力緊抱,讓拉比莎無法理解。


    (他在分開後改變想法了嗎?還是說他的想法沒有改變,隻是緊緊擁抱而已?啊,雞道說,其實這不是緊緊擁抱之類的那種意思!?)


    不然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拉比莎慌亂地想著的時候,傑澤特的聲音在極近的距離逗弄拉比莎的耳朵。


    「拉比莎。」


    光是這樣,拉比莎的心髒就怦怦跳動,她屏住氣息,幾乎完全無法思考。


    一陣子沒聽到傑澤特的聲音,拉比莎的抗性似乎消失了。


    傑澤特隻是叫了她的名字,她的臉就一下子變熱了。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意識地豎起耳朵。


    想再多聽一些,想要清楚地聽到傑澤特的聲音,想要他叫自己的名字。


    還有,可以的話,希望他能說那都是假的。


    當時所說的話全都是假的,不是認真的,所以拉比莎——


    「抱歉,騙了你。」


    拉比莎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突然睜開,她用全身聆聽。


    「那時候……分開時說的話。那些,都是假的。」


    拉比莎緊張到手腳的尖端都在發麻。


    自己現在果然是在幻覺中,做了一場稱心如意的夢嗎?


    「我不能沒有你。」


    真的?


    如果這是一場稱心如意的夢,既然有這機會,那自己還想再多聽一些。


    「你若不在,一切就沒有意義了。我想要你留在我身邊。我……」


    怎麽辦?說不定,接下來的夢,真的——


    「喜歡你。」


    ——實現了。


    拉比莎覺得胸口深處的某樣東西,緊緊抱住了飛躍起來的心髒。


    「我喜歡你,拉比莎。」


    傑澤特說了第二次,令拉比莎的頭暈了起來。身體好像輕飄飄地浮了起來。


    ……啊,所以是那樣嗎?她突然了解了。


    所以就像胸口深處的某樣東西,傑澤特也緊緊抓住自己了嗎?


    「狠狠傷害了你,對不起。」


    放鬆了手臂的力氣,傑澤特悄悄抬起頭。


    「……我打算到死都不離開你,可以嗎?」


    明明剛才那麽強而有力地唿喚,並且接住自己——


    然而那窺視著自己眼眸的臉龐,即使在幽暗中,拉比莎仍知道他露出不安的表情。


    忍著不眨眼的拉比莎,喉嚨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嗯……」


    明明沒有開口,隻是靜靜地迴應,眼睛卻不爭氣地流下一行淚。


    那之後又之後,溢出的淚水無法遏抑。


    傑澤特再度扭拉比莎擁入懷裏,拉比莎緊緊抱住他的胸膛抽抽噎噎地哭泣。


    若是在這裏,就算軟弱哭泣也無妨,拉比莎如此想著放下心來,湧出更多淚水。


    ……自己似乎把所有累積在心裏的東西,隨同眼淚一起釋放了出去。


    等拉比莎注意到時,眼淚和嗚咽都已停止,她隻是被傑澤特的手臂包圍著。


    兩人不知何時坐在地上。拉比莎扭動身體抬起頭,傑澤特把手肘靠在放置於地麵的木箱上,一手撐著頭,另一手摟住拉比莎的肩膀。


    「對不起……」


    傑澤特在等自己停止哭泣。她突然道歉後,他緩緩搖頭。


    「不,倒是我被你治愈了。」


    「被我……?」


    自己明明隻是在哭而已,拉比莎歪著頭,傑澤特凝視著她,徐徐開口:


    「你啊,一陣子不見,又變可愛了耶?」


    「……啊?」


    拉比莎不禁發出非常訝異的聲音。


    傑澤特伸出支撐頭部的手,捧起拉比莎耳朵上的頭發。


    「頭發也變長了……」


    傑澤特宛如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並且不知為何把身子往前傾。


    他的指尖觸碰拉比莎的臉頰,拉比莎嚇了一跳低下頭,把手往前推。


    「你、你在說什麽啊!?頭發當然會變長啊,因為我沒剪嘛!」


    傑澤特的胸膛被拉比莎推了一下,他突然停下動作。不久傳來他輕笑的氣息。


    「真可愛。」


    傑澤特一說完,輕易地越過守備,親了一下拉比莎的額頭。


    (唔啊……)


    內心的慌亂交雜,拉比莎再度被傑澤特的雙臂溫柔地擁入懷中,不知所措的拉比莎隻能把臉頰靠在傑澤特的盾上。


    「我從剛才就很好奇,這是什麽?」


    傑澤特拍了一下拉比莎的腰際,越過肩膀問了之後,拉比莎含糊不清地迴答:


    「辛、辛姆辛姆的嫩枝……剛才我去見辛姆辛姆之後,它給我的……」


    「唔……」


    傑澤特發出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沒有的聲音,稍微沉默一下之後開日說:


    「我也從約西卜那裏拿到辛姆辛姆的護身符。他說可以再度遇見重要的人。」


    接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高興。


    「我見到了。」


    傑澤特用指尖梳著拉比莎的頭發,愛憐地撫摸她的頭。


    拉比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跳太快了,她好不容易才在臉頰貼著傑澤特的情況下,緊緊抱住他的肩膀。


    (怎……怎麽辦?明明不能再像這樣下去……)


    雖然頭腦中心完全麻痹了,但另一方麵也存在著一個催促頭腦冷靜的自己。


    或許是心理作用,她覺得房間裏麵變得比剛才還暗。


    時間一分一秒確實地過去了。因為外麵的喧囂傳不進這裏,所以這樣待著就會不由得忘記了,不過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


    「……我有事想拜托你。」


    傑澤特說話的語氣十分規矩,可是他居然說出「拜托」這種可愛的話。


    「你可以就這樣躲到一個安全的場所去嗎?」


    拉比莎


    咽了一口氣,肩膀不禁顫抖。


    「隻要你等著我,不管你在哪裏,我一定會迴來。」


    她像跳起一般坐了起來,看著他極為認真的表情。


    被傑澤特凝視著,拉比莎不禁想要點頭。可是,她用力忍住這股衝動。


    那種說法太奸詐了。


    「我辦不到……」


    拉比莎軟弱地低語之後,傑澤特稍微垂下睫毛。他的語調變得有點生氣。


    「……如果你那麽想的話,我也可以強迫你。」


    「傑澤特是不會那麽做的吧。」


    拉比莎說出心中的想法之後,傑澤特差點脫口說出自己就是氣那一點,他歎了一口氣。


    「我是認真的。」


    「嗯,我也是。」


    他們望向彼此。現在拉比莎已經完全離開傑澤特的胸膛,挺直了背脊。


    「……我不想讓你去危險的地方。」


    「那一點我也一樣。」


    產生反效果了。被傑澤特那麽說,拉比莎就更不能躲起來。


    「為此,我明自我應該要做什麽丁。為了不再讓傑澤特遭遇危險,我明白現在的我所能做的事……和傑澤特的做法不同,可是能一起作戰的方法。」


    拉比莎伸出手,觸碰傑澤特的刀柄。


    「謝謝你保護我。你救了我……可是,我還是討厭這個。」


    或許會受傷——拉比莎如此想著,語尾發顫。她垂下視線。


    「不管多麽壞……都沒有人應該被殺。就算對方說要殺人,我方也沒有殺人的理由……我必須阻止這種殘酷的事情。」


    傑澤特沒有插話,隻是靜靜聽著拉比莎說話。拉比莎繼續沉重地開口:


    「不過那隻是漂亮話。我知道現實並非如此。不管再怎麽費盡唇舌,就是會有無法彼此認同的人。劄庫羅就是那種人。他如果出現在麵前就要逃,盡管知道那是錯的,可是那錯誤隻能推給像是你或碧姬那樣的人。」


    說出劄庫羅的名字,被追時的恐懼隨即重返身上,拉比莎的背部有點發冷。


    「我把錯誤推給選擇了武器……不得不選擇武器的人啊。一邊說不能殺人這種漂亮話,一邊把事情推給別人。因為我如果不那麽做,就無法保護自己。」


    拉比莎說話的時候,表情變得很悲傷。她覺得自己好像隻是把沒能力當成藉口而已。


    「……是漂亮話啊。把討厭的事情推給別人,自己卻擺出一副廉潔清白的麵孔。」


    自己的低語很沉重,內心彷佛快被壓垮了。為了甩開那股沉重,她抬起頭來。


    「可是,另一方麵,我要拚命繼續說那漂亮話。」


    拉比莎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看著傑澤特的眼睛。


    她的表情和他以前曾經半夜在床上顫抖的模樣重疊了。


    「你已經沒辦法說這種話了,所以我要代替你。」


    拉比莎自然地伸出手,她用手臂環繞傑澤特的脖子,輕輕抱住他的頭。


    「……我要在拚上性命戰鬥的你身旁,拚上性命說著那些漂亮話。」


    啪!她感覺到胸口有水珠滴落。


    「我不要等待,我也要一起作戰。所以,傑澤特你也不要再說等你迴來什麽的……」


    拉比莎把臉頰靠近抱在懷中的頭,閉上眼睛悄聲說:


    「……一起前進吧?」


    難以雕開的溫暖傳來。


    隻要有那股溫暖,就足以構成拚上性命的理由。


    *  *  *


    吵嚷的空氣彷佛通過建築物的外牆、通過黎度所處的房間牆壁、甚至通過胭脂色的長袍,直接傳到她的肌膚上。


    (有東西、在動……)


    黎度集中意識,從蒙眼布後麵觀察周遭的光。一個、二個……每次提高集中力,之前看不到的光就會如同滲透一般出現,隻是隔著牆壁效率果然會變差。她毅然站了起來,快速地走向她認為門口所在的方向。


    「正巫女大人,請問您要做什麽!?」


    旁邊的光動了,用著急的聲音對黎度說話。黎度記得她不是迦帛爾人,而是純粹的赫薩。好像是為了沒有隨從的正巫女,被命令作為照料者的樣子。


    不過那隻是名義上,實際上是來監視的吧。


    「我要到外麵去。你不用跟來沒關係。」


    「不、不可以。您身為正巫女,不可以那麽輕率。」


    「你比我更接近星星的意思嗎?」


    黎度看穿她的意圖而如此間了之後,女子沉默了。黎度摸索著找到門簾,走出房間。


    (出口在哪裏呢?建築物的形狀是……)


    黎度停下來思考後,馬上就有不隻一人啪噠啪噠地跑過來。


    「正巫女殿下,還沒有到您醒來的時間。」


    黎度聽過這個聲音。昨晚黎度唐突現身,擅自開始對迦帛爾人說教後,就是這名男子把她強押進房間。恐怕是相信伊拉斯的年輕祭司吧。黎度記得以前被硬帶到集會場的時候,曾經在大火旁和他說過話。


    他說話的態度雖然恭敬卻有點瞧不起人,黎度不太喜歡他。


    「你口中說著那種話,卻已經起來了呢。」


    「因為我有很多工作。很忙的。」


    他的口氣彷佛在說本來現在不是要應付你的時候。既然如此別管我就好了——黎度非常認真地發火了。


    「如果想說教的話會提供場地,這可是你說的。那件工作進行得怎麽樣了?」


    「當然正在準備。請您先暫時在房間等候。」


    「我不是說我很急嗎?」


    「因為還有更緊急的事情。即使接近星星的意思,也不能說出任性的話。」


    黎度把視線瞄向在他後麵看得到的光。是照顧她的女子。她肯定一五一十地向他報告自己受到正巫女如此威脅。


    黎度看到旁邊還有另一個沒有發出聲音的光。雖然光芒比其他人沉穩得多,不過也是昨晚在恭敬卻無禮的祭司旁邊待命的人。反正也是一夥的吧。


    (這樣一來,根本無法前進……)


    焦慮感愈來愈深。昨晚能說到話的占星之徒隻有寥寥幾人而已。如果他們能宣揚出去的話是最好,但照這個情況,他們被祭司哄騙的可能性很高。果然除了自己現身,和許多人直接說話之外,別無他法。


    外麵一樣飄來了吵嚷的空氣,黎度不認為那是一件小事。現在這個時期,迦帛爾鎮上如果出現什麽大動作,那應該和自己不無關係吧。


    「好了,正巫女殿下,請往這裏……」


    手被抓住,黎度反射性地甩開之後跑了出去。


    「啊、喂、等等!」


    黎度一麵聽著祭司把禮貌全拋在腦後的聲音,一麵看著光的流動推測出口的位置。即使她知道光就是人類,可是她卻不知道對方的體型大小,所以不斷撞上來人。


    「正、正巫女大人!?」


    「為什麽您獨自一人……」


    黎度一邊被撞上的人用驚訝的聲音詢問,一邊鑽過追上來的光,逃跑得還算順利。她雖然害怕在看不見的狀態下跑步,可是她現在知道還有更可怕的事情。


    (拉比莎,你見到傑澤特了嗎?也聽說我的事情了嗎?)


    黎度撞上某個人的某個部位,她撫摸著額頭並再度邁出腳步。


    (雖然我沒有你那麽有勇氣,可是,我會試著努力。)


    好像終於到外麵來了。周圍的光突然倍增。


    (我會試著努力,讓那大大的光芒再度出現……!)


    黎度推開光芒走了出去,拉開嗓子大喊:


    「大家聽我說!我在集會時所下


    的托宣,解釋是錯誤的!」


    周圍有幾人好像注意到她,她聽到有人喃喃說著「正巫女大人?」的聲音。


    「命運之戰什麽的都是假的,沙漠之民彼此不需要起紛爭。那是錯的!」


    黎度把臉朝向各處大叫著說。就她本人而言,那是她從腹腔底部集合了所有力量所發出的聲音,可是以往過著沉靜生活的少女的聲音,要傳到廣大的訓練場境內實在稍嫌薄弱。


    加上她的身形矮小。即使認為好像聽到哪裏傳來了女駭子的聲音,但幾乎沒有人是稍微張望一下就發現聲音來源是正巫女。


    如果人口密度再低一點的話,或許會不一樣,但很不巧,現在接受占星教義的迦帛爾人正大舉湧進訓練場。


    受到『沙嵐』的襲擊,心中不安的人們來請求教義。也有另外一些人,是來組織自衛集團對抗『沙嵐』或其他鎮上的人。更有人主張應該馬上把成為戰力的討伐隊召迴來。


    幾乎所有人的共通點都是相信命運之戰,有點強迫似地深信既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就必須不畏死亡地作戰才行。


    沒有一個人看到事情整體。在平常的生活中突然發生虐殺事件,集團成員開始起紛爭,許多園丁從聖園逃了出來。若有人說是因為『沙嵐』來了,就會如此相信;若有人說原因出在其他外地人的身上,就會認為原來如此。


    所有的人都竭盡全力對付眼前的事態,沒有聽到少女的聲音。


    更別說他們不認為正巫女會在白天像這樣混在一般徒裏,獨自扯開嗓門大喊。比起偶爾才會在集會場看到的正巫女,經常待在迦帛爾輕鬆迴答問題的修正派人士,對他們來說才是身邊值得依賴的人。


    「鎮定心神,接受命運。」


    周圍人牆麵向的一名黑袍人正說著似是而非的話語。


    「激戰之後將有廣大的平靜造訪。那就是均衡。你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擔負世界均衡的重責大任……」


    「停止!不要煽動他們!」


    戴著蒙眼布、留著橄欖色頭發的少女,一邊撥開人牆,一邊拚命地朝那邊露出臉龐。


    「不要相信他!這根本不是赫薩全體的意見!這些人是修正派,是占星之徒裏的極少數……」


    「哎呀,正巫女大人。您白天起床,好像有點睡迷糊了呢。」


    相對地,黑袍人用冷靜的態度環視四周,唿叫著人牆背後的某個人。


    「正巫女大人在這裏,請快點把她帶迴房裏。」


    黎度察覺到背後有一道沉穩的光迴應那句話接近過來,嚇了一跳的她想要逃走,可是當她再度撥開人牆時耽誤了時間,就被追上了。對方抓住她的肩膀,她隻能被推著前進。


    「各位,拜托,聽我說的話!相信我!」


    雖然黎度在被帶出去時仍如此叫著,可是完全沒有做出反應的光。


    「欸,拜托你們,你們討厭戰爭吧?不要因為是命運就放棄呀……!?」


    太窩囊了,黎度流下淚水。


    盡管宛如唿籲般說著話,但最清楚她的話沒有說服力的人就是自己。不久之前還因為命運而放棄一切的傀儡,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麽。


    受到改變的人隻有自己而已。對其他人來說一切都沒有改變。


    有她在很方便,沒有的話也不過如此。


    如果她說出多餘的話,隻要抹殺掉就好了。不過如此。


    四周盡是不認識的光。熟識的光不是夥伴。


    不再接受操縱的正巫女,隻有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是活不下去的。


    (對不起,拉比莎,我果然……)


    眼淚從蒙眼布下方流了出來。自己怎麽會如此軟弱無力呢?


    (對不起,巴德,你好不容易才救了我……)


    隻有正巫女才做得到的事情,她卻做不到。這樣比沒有用更糟。


    (烏爾哈……!)


    她十分懷念那用全力疼愛她、保護她的龐大存在。


    即使在相同的狀況下,不,即使情況變得更糟,隻要有他在,就一定可以度過。可以相信自己不是獨自一人,可以跑到天涯海角。


    到了現在還像找藉口般想著那種事,黎度討厭這樣的自己。


    (當時看到的光是錯的。我才沒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就在她抽抽噎噎吸了鼻子且粗魯地用拳頭擦拭眼淚時——


    「給你。」


    有人拿起她的拳頭,讓她抓住一塊布。


    是那個抓住自己的沉穩光芒。和印象中一樣,他的聲音也很沉穩。


    對方發出很難稱得上年輕的男性聲音。年紀大概和烏爾哈差不多吧?


    對方解釋要黎度用那塊布,黎度默默地擦去眼淚。就在她想順便擤鼻涕時,她發覺布被什麽東西拉著,這才猜想到那塊布到底是什麽。


    「……這不是你的長袍嗎?」


    「沒關係。」


    連鼻水也甘願接受,一本正經的語氣,讓黎度有點困惑並放開了布。


    「……你要帶我迴房間去吧?」


    「我得到可以在祭司殿周圍散步的許可,現在不迴去也沒關係。」


    黎度不由得目不轉睛地觀察起男子的光。他在關心自己嗎?


    「我並不是想散步才跑出房間的。」


    「我知道。可是那樣的說法比較方便。」


    (方便……)


    黎度心想那真是奇怪的詞。就像是為了黎度所做的特別措施。


    「莽撞地說話是不行的,您必須找適合自己立場的方法來做。」


    這次黎度吃了一驚,她凝視著男子的光。他說的不像是表麵話。


    「你能理解我說的話嗎?你打算幫助我嗎?」


    「我們再走一會兒吧。」


    他牽起黎度的手,在遠離許多光芒的地方,再度開口了:


    「烏爾哈死了對吧?真是遺憾……他是個好人。」


    黎度吃驚地抬頭看著他的臉那邊。修正派居然會悼念烏爾哈的死。


    「我是長久以來和烏爾哈有交流的人。您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如此說完之後,他說了一句簡短的話語。黎度曾經聽過。


    他是擔憂赫薩分裂的現狀,為了保護正巫女而行動的烏爾哈的夥伴。


    那和烏爾哈臨死前告訴黎度,與那群夥伴們連係的暗語是一樣的。


    「我為了獲得修正派的動態而潛進來。烏爾哈對我說『若有萬一就拜托你了』。要我不要太拘束,和你好好相處。」


    黎度說不出話來,看著旁邊的光。


    「作為一個父親所能做的事情,他幾乎都做不到。所以他要我盡量像個父親一樣對你說話、叫你的名字、聽你的煩惱、該責罵時就要罵,並且保護你。」


    他非常認真且平淡地說到這裏之後,語調略微緩和。


    「……可是,我不是烏爾哈。他雖然那麽說,可是對你而言,烏爾哈是無法取代的吧?當然,如果你那麽希望的話,我也會很高興。我和你的父母是好友。我也曾經抱過剛出生的你,彷佛我真正的女兒一樣。」


    「我的父母……?」


    「如果讓你心情不好的話,我很抱歉。不過,烏爾哈把你托付給我了。」


    黎度很難去懷疑那好像緬懷似地深深響起的聲音。


    「烏爾哈過世的現在,我就是你的隨從……希望你能放心。」


    如此說完,他在牽著的黎度手背上輕輕拍了二下。


    雖然不像烏爾哈那樣,但那也是既大又像是把自己包覆起來一樣,令人安心的手掌。


    (……我不是獨自一人。)


    雖然因為太過驚訝而還無法接受全部的狀況,不過黎度直覺地感受到一點——


    (烏爾哈,為了我留下來了。)


    她感覺烏爾哈正保護著她。


    烏爾哈在去世後仍擔心著黎度,陪在她的身旁。


    不是獨自一人。


    「給你。」


    他再度讓黎度抓住布,客氣的黎度還是隻用來擦眼淚而已。


    「請您哭吧。因為您的年紀還很年輕。」


    他這次手掌放到黎度的頭上,黎度一邊吸鼻子一邊問道:


    「年輕就可以哭嗎?」


    「因為等到您長大之後,就要像這樣把長袍借給別人了。」


    那個迴答讓黎度愣了一下,她邊笑邊放鬆臉頰。


    「……真是個怪人。」


    「烏爾哈也常那麽說。」


    胸口變得好溫暖。能和其他人講烏爾哈的事情,黎度很高興。


    「如你所說,沒有人能取代烏爾哈。可是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想和你說很多話。如果我做錯了什麽事,你一定要好好罵我喔。」


    「我知道了,黎度。我還挺嚴厲的喔。」


    即使他用溫柔的聲音那麽說,也一點都不可怕。


    和他商量過後,黎度改變了作戰計劃。以之前的失敗為監,總之她要先讓眾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後再采取行動。


    「正巫女是經常帶著祭司,站在高處發言的人」,依循這個建議,黎度試著慢慢地爬上訓練場建築的屋頂。


    於是,之前的困難彷佛是假的一樣,人們的注意力開始向自己聚集。


    「那,那是正巫女大人!?她打算下托宣嗎?」


    一個人注意到之後,周圍的人也都看了過去,那股浪潮往四麵八方擴散。因為她身旁有一個表麵上是修正派的黑袍人在,所以祭司們似乎也沒有馬上要把她拉下來。


    第二項建議,「正巫女要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氛圍,所以聲音絕對不能激動,要使用有一點難、隻聽一次不會明白的字,指示未來而非現在」。


    這還挺難的。黎度不知道有點難的字,聽不懂的字黎度自己也不明白它的意思。沒有辦法,她開始搜尋記憶,想使用經典中的一段記載。


    (有沒有剛好合用的段落呢?可以用來指示今後的狀況……)


    黎度想到煩了,她把視線從蒙眼布後麵投向遠方,停住唿吸。


    熟悉的光走近。


    是太陽色的光。然後,在那周圍有許多……


    (那是……!?)


    ——光芒散播出去了。


    那幅景象震撼了黎度。


    大片光芒通過,接著那光芒寄宿在四周。光芒增加了之後,那道光再度前往其他地方。光芒逐漸擴大,不久,光的地毯在前後左右擴展,甚至擴及之前沒注意到有人在的場所,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彼端。


    所有光芒的模樣都不同了,原本或大或小、或藍或紅、或閃爍或穩固、或聚集在一起、或隻有一個離開。


    可是那些光芒現在都擁有相同點。在閃耀的光輝底部,蘊藏了共通的溫暖。


    黎度看著那景象的時候,感覺自己宛如飄浮在空中一般。黑暗中有無數光芒。雖然現在在腳下,但如果那光芒轉到頭上,就是夜空的星光。


    (星空,在地上。)


    就在黎度出神地如此心想的瞬間,一切如同幻影般陡然消失。


    眼下隻有充滿迷惘與不安的光芒,稱為星空還嫌冷清。雖然數量有如星空一樣多,可是欠缺光采,而且存在的區域受到限製。


    (剛才那是、預知……?)


    多麽不可思議的美麗光景啊。黎度第一次看到。


    那到底在暗示什麽呢?黎度不明白。


    可是如果那個預象實現了的話,她覺得幸福一定會到來。


    她總是看到不幸的預兆,所以不想說出來,但如果是那個預象,她想告訴每一個人。


    「黎度,你怎麽了?差不多可以發言了。」


    黎度的肩膀被碰了一下,她氣勢十足地仰望成為她新隨從的男子。


    「剛才,我看到預象了。地上簡直就像星空一樣……」


    (像星空一樣?)


    黎度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了一跳,她的心髒激動地跳著。


    像星空一樣。像描繪出理想世界的、天上的星星一樣。


    那就是赫薩的教義。


    (該不會……)


    黎度的心中浮現一個想法。此時,唿叫自己的聲音飛入耳中。


    「正巫女大人!請給予我們教誨!」


    是聚集在眼下的群眾所發出來的。以那句話為開端,黎度聽到好幾個唿聲傳來。


    「正巫女大人!我們該依循什麽道路呢?」


    「請讓我們聽聽您的話語!」


    聽著那些聲音時,黎度自然而然地下定了決心。她輕輕張開雙臂,就像往常集會時做的一樣,她用宛如唱歌一般的心情開始說出經典的一節。


    「看哪,天上的星辰,既無太陽使人目肓,亦無全然黑暗的中空浮界。看個中真理,聽無聲之音,順應時之旋律,舍聲接納自己吧……」


    星之章第一節。寫在經典最初的文章。也就是教義的基礎,是民族先祖的正巫女最先記錄下來的,最重要的部分。


    要表現出剛才的預象,沒有比這一節更適合的了。


    (赫薩的目標究竟是什麽,我已經明白了。)


    她知道迦帛爾的一般徒和祭司們也專心聆聽,她陷入了恍惚的感覺。


    這才是真正的托宣。黎度首次有如此實際的感受。


    感受到一個預象,有想要親自傳達的感覺,並使用適合的話語。


    那是如果沒有去看就看不到的預象。彷佛期望之後才首次獲得。


    (正巫女應該……我應該做什麽事,我已經明白了……!)


    此時,她在視野的一端看見了光。


    黎度抬起頭,領悟到那道光的真實麵目,她開放嘴唇:


    「——看哪!」


    她將手臂筆直往前伸出,以食指指向那道光的方向。


    「天上的星辰!」


    在她強而有力的聲音與動作引導之下,人們一起朝向背後。


    除了接受占星教義的人之外,其他迦帛爾人的集團也麵向那裏。


    「看個中真理,聽無聲之音!」


    太陽色頭發的少女也混在其中。她發現黎度後,小跑步過去。


    「舍聲接納自己吧!」


    黎度說到這裏,自己下達了原本要由祭司做出的解釋。


    「聽他們的話!預象顯示希望就在他們之中!」


    群眾發出幾乎撼動訓練場的喧嘩。太陽色的光在人群中穿梭,跑到黎度站立之處的下方。


    「黎度~!」


    「拉比莎!我明白了!」


    彎曲膝蓋,黎度把手放在屋頂的地板上,將身子往拉比莎的方向探出去。


    「我明白自己應該要做什麽了。都是多虧了你!因為你帶著我來到這裏!」


    「啊?你說什麽?」


    好像因為周圍的喧嘩聲,拉比莎聽不清楚黎度說些什麽。


    「多虧、有你!」


    「※有很多錢?抱歉,我聽不清楚!」(譯注:「有很多錢」,音似「多虧有你」。)


    不知為何,拉比莎的聲音直接傳到了黎度這裏。


    拉比莎似乎很快就放棄去聽懂黎度說的話,她開始自己開口說:


    「那個啊,我和理解事情的人一起過來說明了!總之,我想避免一般人彼此衝突!所以


    ,就把迦帛爾交給那些人吧!」


    拉比莎好像有點累,她停頓了一下,再度叫著說:


    「我打算飛到討伐隊那裏去!黎度,你不要緊嗎?」


    「我不要緊喔,拉比莎!我也有夥伴了……」


    「啊?※你很難不要?」(譯注:「很難不要」,音似「也有夥伴」。)


    這樣沒辦法溝通,黎度閉上嘴巴,稍微想了一下,突然將雙手往上舉。


    她在頭上比出一個大大的圓形,點了好幾次頭給拉比莎看。


    「啊,你不要緊嗎!那我就放心了,我去去就迴來。謝謝你,黎度!」


    領悟彼此的意思之後,拉比莎留下雀躍的聲音離開了。


    「拉比莎真是的。要道謝的人明明是我才對……」


    黎度不禁用發愣的語氣喃喃自語,她站起來之後,新的隨從問道:


    「剛才那是你的朋友嗎?」


    「嗯,她叫做拉比莎……是我最好的朋友。」


    黎度點了一下頭,在話語的最後稍微客氣地補充之後微笑了起來。可是她察覺到背後出現她不太歡迎的光,表情立刻變得僵硬。


    「——你也太恣意妄為了吧,我才稍微不注意而已。」


    在氣息粗暴、頭發蓬亂的狀態下,那個恭敬卻無禮的祭司登上了屋頂。


    「因為正巫女大人希望能把獲知的預象盡早傳達給所有人……」


    隨從緊接著插嘴進來,但祭司隻是瞄了他一眼,沒有理睬他。


    「既然要散步的話,就走到更遠的地方好了。您知道迦帛爾南邊有一個叫白岩的丘陵地帶嗎?我把您和那邊那個愚蠢的家夥一起送到那裏去吧。」


    「那個丘陵地帶有什麽?」


    「某個人在那裏等著您,因為現在的迦帛爾無法安靜地談話。」


    祭司用冷淡的語氣說完之後,黎度的腦裏馬上浮現一張臉孔。


    身穿白袍的年輕祭司。不管是好是壞,都為自己的人生帶來極大影響的男子。


    「黎度……」


    從眼前傳來擔心的聲音。雖然有一瞬間黎度猶豫了,但她馬上下定決心。


    「我去,帶我過去吧。」


    「這是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我並沒有在征求你的意見。」


    黎度跟在這個最後連禮貌都沒有了的祭司後麵,跨出腳步。


    「……不要緊嗎?」


    隨從小聲地悄悄問道,黎度點頭,也小聲迴答:


    「嗯。因為我有和他談談的必要。」


    不能逃避。自己有應該做的事。


    黎度抿住嘴唇抬起頭,以自己的意思往前進。


    *  *  *


    ——飛到、討伐隊那裏去。


    拉比莎做出這個決定,是在她從傑澤特那裏聽到黎度和其他夥伴的動態,且和在一般民眾階層活動並傳播真相的艾雪他們平安順利地會合後。


    『沙嵐』的虐殺乍看之下像隨機殺人,其實是依循著一個目的。該說不愧曾經身為盜賊嗎?塔拉斯伐爾的勢力早就察覺到那件事,他們對周圍的迦帛爾人耐心囑咐說,不要隨便用武器對抗,讓他們去當沙嵐的對手。


    就算迦帛爾人沒有實戰經驗又軟弱,『沙嵐』也不可能做出殲滅人數是自己好幾倍的迦帛爾人這種愚蠢的計劃。『沙嵐』要占星之徒在襲擊的背後煽動一般人對立,打算藉混亂掌握鎮上的機能。


    雖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完全了解這些事,總之他們好像明白了「自己不能拿武器」以及「不要相信占星之徒比較好」這二件事。打算以自己這些人的手恢複平靜,這個形勢逐漸高漲起來。


    迦帛爾人本來就很愛好和平又溫和。與其要他們「拿起武器」,「不可以拿武器」的說法還比較容易被他們接受。如此決定之後,要做的事就隻有一個,就是像平常一樣地對談。


    手中拿著辛姆辛姆嫩枝的拉比莎如此高聲呐喊,之前迷惘且優柔寡斷的人,一麵倒地傾向對話的做法。看到那樣的結果之後,拉比莎確信了。


    迦帛爾果然是辛姆辛姆的城鎮,而且辛姆辛姆是會使人心互相倚靠的聖樹。


    它帶來的不隻是水而已。


    (人們會聚集過來,在辛姆辛姆旁邊,人們不會起爭執……)


    不管是認為不能夠起爭執,或不想起爭執也好。


    因為隻要去想,就會變成真實。


    避開剛引起大規模混亂的大馬路,拉比莎抄捷徑朝正門而去。除了奮發起來的人們之外,其他人好像反而都害怕地躲在家中,周圍沒有任何人影。


    正當拉比莎這麽想的時候,她看到一個小男孩孤零零地站著,她張大了眼睛。


    小男孩背靠著家門,一聲不響地盯著腳邊看,好像在等待什麽。


    「你怎麽了?現在到外麵來很危險喔,進去家裏比較好。」


    拉比莎跑過去,彎下膝蓋,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窺視他的臉。然後少年自言自語說:


    「父親和哥哥……」


    「啊?」


    「他們去打仗了,我在等他們迴來。」


    拉比莎不禁迴頭看向背後,她注意到應該和這裏相隔了好幾條街的大馬路。


    「……呃,不過啊,那也可以迴家等啊。你的母親或其他家人呢?」


    「不在。我小時候就死了。家裏沒有其他人。」


    拉比莎聽了之後明白了。他因為討厭待在空無一人的家中,所以才在外麵等。


    「可是……你要把家裏保護好,這樣父親和哥哥才會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們說為了保護迦帛爾,現在應該要打仗。其實我也想去,可是他們說我太小不行,所以沒帶我去。」


    (父子都被占星教羲感化了啊……)


    拉比莎歎了口氣,把辛姆辛姆的樹枝拿給一臉不甘心的少年看。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少年筆直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神采煥發地迴答:


    「辛姆辛姆!我曾經和父親一起去看過喔!」


    雖然現在必須事先申請和許可,不過原本隻要不過橋,一般人也可以進入聖域。隻是最近聖園被禁止進入了。


    「你真的也想去打仗嗎?你喜歡現在的父親和哥哥嗎?」


    拉比莎把樹枝拿給少年看,同時提出問題。他非常猶豫,之後用膽怯的語氣說:


    「我很怕……」


    說謊的話,辛姆辛姆就會枯萎。每個迦帛爾的孩子都是在這句話之下長大的。


    「嗯。就連辛姆辛姆啊,都覺得那樣真的好可怕,好討厭喔。」


    拉比莎說著,拔下一片葉子,放在少年手中。


    「可以在旁邊陪著它嗎?因為它很害怕,請你迴到家裏保護它喔。」


    少年張大眼睛端詳著那小小的淡綠色葉子,不久他大大地點頭。


    「謝謝,就麻煩你了。」


    拉比莎站了起來,把手放在少年的頭上道謝後,他像是覺得有點刺眼似地抬頭看著拉比莎。就像剛才看著辛姆辛姆的葉子一樣,少年凝視著拉比莎的臉,靦腆地低語:


    「好漂亮。」


    「嗯,很漂亮的葉子吧。雖然我想過幾天就會變成茶色枯萎了,不過你不用在意。因為那表示辛姆辛姆的精靈已經完全放心,迴到自己的本體去了。」


    拉比莎立刻如此補充說完,看著他走進家裏,向他揮手說再見之後,拉比莎再度跑了起來。得快一點才行。


    (不隻那孩子而已,應該還有更多人是這樣。)


    其中也有家人參加討伐隊的家庭吧。拉比莎一邊跑,一邊無意識地在懷中摸索。從裏麵摸到一個


    粗糙的獸皮紙觸感。


    那是聖園園長所寫的,中止派遣討伐隊的命令書。


    (隻解決迦帛爾裏麵是不行的,必須連同外麵一起結束才行。)


    以最明白易懂的形式,招致其他村鎮人們反感的,就是討伐隊。能在對話裏明確說出「中止討伐隊的派遣」是最理想的。「打算中止」這種說法就弱了。事實上,若不那麽說,隻會被認為又在說謊。


    把那份命令書拿到和丈雪等人會合的拉比莎那裏去的人,是薩允。園長在做出派遣許可的時候,好像也一起寫了中止命令書。中止命令是聖園園長的獨斷作為,而派遣許可則是和過激派的交易。


    因此監視園長的視線變得很嚴,雖然園長在此之前無法采取主要行動,但終於可以將事情托付給為了恢複聖園秩序而開始奔走的哈迪克,哈迪克再派薩允把命令書送到拉比莎那裏。


    至於為何要把命令書送到拉比莎那裏,理由隻有一個——討伐隊已經到了遙遠的地方,能夠馬上追上去的人,隻有拉比莎而已。


    (幸好我有風之伊弗利特附體,可以像這樣使用能力,真讓人高興。)


    薩允雖然擔心地說要和拉比莎同行,但拉比莎拒絕了。載運人數一變多,拉比莎被奪走的生氣量也會增加。她希望盡量不要消耗自己的生氣。


    傑澤特則是——一句話也沒說。


    他甚至不在附近。傑澤特和塔拉斯伐爾的勢力、拉比莎和迦帛爾的勢力都有很多事情要辦,十分忙碌。和艾雪會合之後,他們一直保持著距離。


    不過,拉比莎要經由黎度到討伐隊那裏去,傑澤特也到了要去對付劄庫羅的階段,因此他們的眼神一度交會。


    刀和辛姆辛姆的樹枝。帶著對比鮮明的物品,夜與太陽交錯。


    然後他們幾乎同時轉過身,朝各自要去的場所跑去。


    (一定要完成。)


    拉比莎從衣服上麵悄悄觸摸胸飾,在口中低語。


    (要讓世界變成,不用和喜歡的人分離的世界……)


    接近正門了。


    拉比莎沒有在街上立刻唿喚伊弗利特是有原因的。在最後一次唿喚之前,她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想見的人……應該說是一尊像。


    這就是最後了。她想先向他報告這件事。


    (這件事結束之後,我就不再唿喚伊弗利特了。)


    從她在地下都市知道伊拉斯的企圖時,這個決心就慢慢加深。


    (為了不要忘記,我要向你發誓。為了成為我一輩子的訓誡……)


    拉比莎從捷徑飛奔出來,跑向正門。


    突然,背後傳出如同裂帛一般的尖叫。


    (咦?)


    拉比莎吃驚地停下腳步迴頭看,彎曲的銀色刀刃馬上映入眼簾。


    持刀男子抓著另一名男子的衣襟,正要笑著劈開男子的身體。


    「『沙嵐』!」


    拉比莎大叫,不加思索地傾斜身體準備衝向那裏時,一陣大鳥振翅的聲音飛進她的耳中。


    緊接著,一個茶色的影子掠過眼前。在拉比莎嚇一跳後退的同時,聽到一個悶悶的打擊聲,以及人類的呻吟聲。


    茶色的影子畫出一道弧線迅速飛向空中。是老鷹。


    當拉比莎的目光轉向前方展開的景象時,情況變得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持刀的男子倒在地麵,被一個帶著棍棒新登場的魁梧男子踩在腳下。


    老鷹停在那名男子伸出的左臂上,鐵鏽色的左眼微笑地看著拉比莎。


    「你還是一樣,那麽容易衝動。」


    「傑……傑克斯!?」


    拉比莎高聲叫了出來,彷佛配合她似地,瑪萊卡也發出叫聲。


    「為什麽……你不是往塔拉斯伐爾去了嗎!」


    「我是往那裏去了,不過途中與我們的族人會合後又迴來了。來做生意的。」


    傑克斯不知從哪裏拿出繩子,一邊在轉眼間把『沙嵐』的男子綁起來,一邊如此說道。撿迴一命的男子草草道謝後,早就不知逃到哪兒去了。


    短暫的驚訝過後,拉比莎的胸口逐漸湧出喜悅。


    「你、你是來幫我的吧!?謝謝你,你真的幫了……」


    「別開玩笑了,就說是來做生意的了!你有在聽別人說話嗎?」


    拉比莎才剛開口道謝,背後就被膝蓋伴隨著帶刺的語氣頂了一下,拉比莎趕緊迴頭。黑發的女族長在她背後雙臂環胸,冷淡地抬起下巴看著她。


    「在這個生活艱苦的時代,隻有你這種頭腦不清楚的家夥才會真心發揮互助精神。爭取到的市場得靠自己的手來維護,咱們的生意可是很難做的。你隨便感激一下就要我們免費服務,實在是麻煩至極。你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發言嗎?」


    「碧姬!」


    「誰說你可以叫我的昵稱了!?」


    嚴厲地吊起眉毛一臉怒容的碧姬往左右看去,跟著看向四周的拉比莎慌了起來。因為出現了好幾名帶著武器,似乎不懷好意的男子。


    「你們這些混蛋少瞧不起人了!」


    從對方用焦躁的語氣說這種話來推測,他們大概是看到一名夥伴被綁起來,所以才聚集過來的吧。看到他們的模樣,碧姬高興地低喃道:


    「哼哼,這就是所謂的順藤摸瓜吧?省掉找人的工夫,真是輕鬆愉快啊。」


    碧姬手擦著腰,挺起胸膛太聲說:


    「你們這些家夥,我要上了喔!每一個盜賊都是錢,我會抱著感謝的心,好好踐踏你們!」


    因為她這番話,四周湧起了一陣不是歡唿也不是怒吼的聲音,不知何時在街上散開的族人已開始行動,轉眼間戰鬥就開始了。


    「喔嗬嗬嗬嗬!是寶山呢!」


    用手背掩著嘴巴,十分開心似地高聲笑完後,碧姬再度看著拉比莎。


    「你很礙事耶,讓開。人家開始工作時乖乖走開是一種禮貌。」


    「咦?真的?那我得乖乖去找個地方睡午覺才行。」


    「我的工作就是叫你去幹活!你真的想被我殺了嗎?傑克斯!!」


    碧姬對探頭過來的傑克斯大喝一聲,繼續用那駭人的表情說:


    「順便說一下,那個吟遊詩人小男孩,我沒有帶他過來。為了散布『沙嵐』並非義賊的事,我叫他和幾個族人去各地巡迴表演了。」


    「啊,你是指亞裏耶嗎?」


    「就算是那個小不點,也在做他能做的事。你還不快點去做你的工作!」


    被碧姬用食指指著,拉比莎自然地綻開嘴唇。


    「嗯,謝謝你!我這就去!」


    「我不是說過別亂道謝了嗎!?」


    「晚點見羅,拉比莎。」


    碧姬狠狠踢了從旁邊衝過來的盜賊喊道。若無其事地和她背靠著背,守護後方的傑克斯,微笑著瞥了一眼拉比莎。


    拉比莎笑容滿麵地對兩人舉起一隻手,這次真的往正門奔去。


    (來了很厲害的夥伴,迦帛爾一定沒問題的……!)


    拉比莎在心中喃喃說著碧姬要是聽到了又會生氣的話,轉身麵向白色巨像。


    那是麵向東方、微張沒有舌頭的嘴巴,佇立著的古代精靈使的雕像。是建造了沙嵐之鎮,架構現今迦帛爾基礎的禍首。


    雖然他犯下錯誤,可是現在的拉比莎能夠想像,他一定是因為得到了伊弗利特的力量,而產生了許多苦惱吧。


    「人類一定不能擁有超越人類的力量吧……」


    抬頭看著他的臉,拉比莎感慨地點頭之後,閉上眼睛,輕輕張開雙臂。


    「我向你發誓,古代的精靈使啊。這次的事件,是我最後一次


    依賴伊弗利特了。」


    他穿越漫長的時光告訴了自己。若是如此,就必須發揮作用。


    拉比莎感受著風,深深唿吸,集中精神,讓心靈充分平靜下來之後——


    「法紀魯。」


    她喃喃唿叫那個名字。


    沒多久,周圍的風凝聚起來,變成一團帶著些許暖意的空氣,纏繞在拉比莎身上。


    『汝叫吾嗎?契約主。』


    「是我叫你。可是今天在說出我的願望之前,我有一個提議。」


    拉比莎先下手為強似地快速說完,用強硬的姿態說出她的提議:


    「每次你實現我的願望時就收取我的生氣,那樣太費事了,這迴可以最後集中來一次嗎?」


    片刻的沉默降臨。


    『換言之,汝希望不管唿叫吾幾次,都不會倒下,是這個意思嗎?』


    「唔,你為什麽會知道!……呃,那樣也沒關係啦。怎麽樣?你接受嗎?」


    這個伊弗利特的個性不太好。好像不謹慎一點就會被見縫插針,所以拉比莎硬是擺出傲慢的語氣問道。其實這種事情應該要用懇求的才對。


    (因為飛到討伐隊那裏去,不見得可以輕鬆地把事情解決掉。)


    如果隻是過去和迴來而已當然沒問題,但問題就在於如果遇上其他需要仰賴伊弗利特力量的場麵,今天就沒有閑工夫倒下了。


    『要吾接受也行。不過期限隻到日落為止。在那之前,不管汝唿叫吾幾次,吾都不會取汝的生氣。不過,日落那一刹那,吾就會把到那為止的份量全部取走。那樣或許會有生命危險,盡管如此也可以嗎?』


    風之魔物用饒富興味的口吻確認。


    『若在一般狀況下,因為會倒下,所以身體會自然地控製不過度使用吾之力量。要是撤掉那一點,當然會伴隨其危險。盡管如此也可以嗎?』


    伊弗利特叮囑似地問了之後,拉比莎有一點害怕。她稍微思考了一下。


    (午睡的時間早就過了。雖然天還很亮,可是也差不多快到傍晚了。這樣一來很快就會日落,怎麽辦呢……)


    「到明天早上之類的不行嗎?」


    『若是如此,此事取消。』


    「不、不不不,等等!我……我知道了。就到日落為止……」


    隻能妥協了。勉強點頭後,法紀魯心情很好似地繼續說:


    『那麽,關於這個新契約,吾之條件為……』


    「咦?什麽意思?你的條件就是到日落之前吧?」


    『汝在說什麽啊?剛才從頭到尾都是關於完成汝的希望。為何吾得一無所獲,隻親切地將取迴生氣的時間往後順延呢?』


    法紀魯的音調一下子變得驚愕。這麽一說,好像確實如此。


    「我聽。條件到底是什麽?」


    『這項新契約解除之後,意即今日日落以後,汝再唿喚吾,使用吾之力時,當願望達成之際,吾將收受魂魄而非生氣。』


    「咦!?」


    拉比莎不禁用失常的聲音叫了起來。


    『若無法接受此條件,先前之事取消。』


    如果看得到伊弗利特的模樣,祂現在應該正露出奸笑吧。


    聲音聽來就是如此。


    「你……」


    拉比莎握緊拳頭,對看不見的魔物低聲問道:


    「就在等這個時候嗎……?」


    魔物沒有迴答,隻是露出冷笑。


    喜好陽氣的伊弗利特,以及喜好陰氣的撒旦。有黑暗印象的撒旦令人畏懼,容易被當成不好的存在,但其實兩者的本質相同。


    打從一開始,訑們的目的就是要奪走人類的靈魂吧。不過,如果突然就說要靈魂的話,大多數的人類都會拒絕訂定契約。所以一開始是收取生氣,再一點一點進行。


    當契約者習慣使用人類之外的力量,使得依賴變成理所當然,且變成以此為前提來生活之後,她們就會估量在無法拒絕的狀況下,慢慢提出靈魂的交易。


    這就是那些家夥的手法。


    『意下如何?吾二者皆可。』


    聽到伊弗利特滿不在乎的聲音,拉比莎瞪了周遭一眼,開口說:


    「好吧,我和你訂契約。」


    反正這件事情結束之後,拉比莎打算不再唿叫祂了。雖然她不喜歡被套上冒著生命危險的枷鎖,但她並不害怕。


    『那麽契約……』


    法紀魯重新敘述彼此的條件。钜細靡遺地確認之後,拉比莎點頭。


    「我同意。馬上開始第一個願望,帶我到討伐隊那裏去!」


    『小事一樁……』


    風轟轟地低吟,拉比莎的身體飛向天空。


    (在日落以前,一定要把事情解決。)


    帶著無比堅定的決心,拉比莎的影子往東方伸長,同時開始越過沙漠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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