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作夢。


    一看到這片寂寥的景色,他馬上就明白了。


    當然了。自己早就沒了眼睛,不可能看到景色。


    岩石,風,雪,瓦礫──以及屍體。


    眼前的情景是迴憶,是自己獲得「恩寵」的那一天。


    他慢一步撤退,被大陸的軍隊抓走,天天遭受拷問。


    他隻能每天疼痛、瑟縮,向上天祈禱。


    救救我。


    求求禰,救救我。


    但是──


    祈禱的盡頭,敵人、戰友全都喪生,隻剩自己存活在那片死亡雪原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自己痛哭失聲。


    上天的「恩寵」拯救了自己。


    在一如往常的拷問時間,救贖到來。


    絕對零度的暴風雪以自己為中心爆發開來,將敵人全數凍結、粉身碎骨。


    然而在這個時間點……一同被捉的戰友,早已全數喪生。


    明明他們和自己不一樣,他們有父母、妻子、家人。


    上天卻隻拯救了舉目無親的自己。


    ……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上天隻拯救他?


    為什麽自己沒能更早獲得「恩寵」?


    隻要再早一天,不,再早上數小時,或許還有夥伴活下來。


    為什麽,隻有自己一個人──


    夢中的自己無法忍受,無法承受,親手挖出自己的雙眼。


    接著,他問道。


    上天啊。


    禰讓軟弱的我活下來,究竟想在我身上追求什麽?


    就在此時。


    他雙眼盲目,視野分不清前後左右,隻看得到一片漆黑,他卻忽然感覺到光芒。


    光芒有如星光閃爍,遙遠,卻又多到難以計算。


    直覺讓他明白。


    這光,是人。


    是人的生命。


    這些光芒在看不見任何事物的視野中,顯得非常溫暖、惹人疼愛。


    然而──


    同一時間,他也發現自己周遭沒有任何光芒。讓他深深體會到,自己犯下無法挽迴的錯誤。


    全是因為自己太軟弱。


    他隻祈禱自己能獲得救贖。


    隻能怪自己這麽自私,才沒辦法在同伴逝去之前獲得「恩寵」。他隻救了自己。


    ……自己不值得被原諒。


    所以,他必須贖罪。


    逝去的人事物,無從挽迴。


    他隻能盡力守護這些存在於世的小小光輝。


    不讓世上的惡意──永夜吞噬那些光芒。


    他知道方法。


    祈禱的盡頭,存在著「恩寵」的力量。自己掌握了通往力量的路徑。若是有堅強的人願意為他人祈禱,為了他人超越自身──那他必須將路徑告訴擁有英雄資質的那些人。


    避免下個世代的年輕人,像自己一樣抱憾終生。


    當他們想要守護珍視的一切,帶領他們獲得力量。


    自己會成為跳板,引領他們走向上天的「恩寵」。


    沒錯,自己之所以能苟延殘喘,全是為了這個緣故──


    ◆◇◆◇◆


    福岡縣福岡市。


    暴風雪宛如台風,氣旋不斷擴張。而在暴風雪的中心點──


    存在一個半徑一百公尺左右的空間。這空間宛如台風眼,無雲無風。


    天童就在這裏。


    地震震毀的瓦礫,鋪成了平原。


    山脈化作土石崩塌,而他就睡在在崩毀的山脈上。


    「…………」


    接著,他醒了過來,甩了甩頭,仿佛想甩去睡意。


    「我竟然睡著了。」


    算了算時間,自己大約睡了半天。


    天童靠皮膚就能察覺,天亮了。


    ……作了一場令人懷念的夢。


    天童心想,自己最後一次在夜裏作夢,究竟是多久以前了?


    應該是自己曆經〈超度覺醒〉之後,但他已經不記得詳細時間。他的大部分肉體已經不是人類,不再需要睡眠。


    所以他待在那座冰霜監獄的時候,始終保持清醒。


    他就在監獄裏,看著光芒在世界上來來去去。


    欣賞光芒比作夢更有意義、更有趣。


    但是,今天卻不一樣。


    他作了夢,作了自己的起點之夢。


    為什麽現在才突然作起夢──


    「嗯…………?」


    天童深入思考問題之前,察覺周遭起了變化。


    在天童不分前後左右的主觀世界。


    代表人類性命的光輝,忽然開始蠢動。


    數十萬、數百萬的光芒,走向狂風肆虐的暴風雪中。


    其中一部分光芒甚至來到天童的幾公裏外,距離非常近。


    他們到昨天為止,明明接連渡海,打算逃向往更遠的南方。


    他們究竟在盤算什麽?


    做出這麽危險的舉動,到底在想什麽?


    他不知道,不過──


    「太莽撞了。」


    天童歎息。


    從光的大小判斷,現在四處移動的人類都不是伐刀者。


    沒有力量,卻打算行動。


    隻是魯莽行事。


    接受試煉者,必須擁有相應的能力,否則毫無意義。


    微小的星光沒有能力照亮黑夜。


    驅走永夜,需要更亮眼的巨星光輝。


    也就是引導時代的英雄。


    無論是做為考驗的自己,還是自東方逼近的永夜,隨手就能吞掉那些微弱光芒。


    徒勞無功。


    必須讓她明白──他們隻是在白費功夫。


    盡管那名尚未成熟的英雄,仍然無助地顫抖著。


    「天災〈崩天萬雷〉。」


    天童高舉〈天叢雲劍〉,在台風眼的上空製造雷雲。


    雷雲融入刮起暴風雪的渦雲之中,賦予其雷之力。


    足以凍結一切的飛雪,加上風雷的打擊,能夠輕易吹熄那些生命之火,殺死現在在九州蠢動的人們。


    又或者是──


    「都搞了這麽一大票,還有這麽強的魔力。你這老頭真是嚇死人啦。」


    一旁的強烈光芒在微光熄滅之前,逐漸接近。他可以寄望那些強光驅走自己帶來的黑夜?


    ◆◇◆◇◆


    「我記得你,當時是你帶著刀華小姐跟同伴逃走了呢。」


    諸星雄大和倉敷藏人穿越暴風雪的暴風圈,爬上瓦礫山。


    天童凹陷的眼窩望向兩人,開口說道。


    他知道,有兩道耀眼的強光正在接近自己。


    「──!」


    藏人第一次麵對天童,瞬間感受到一股重量壓住了自己,仿佛有塊巨石壓在雙肩上。


    眼窩內側散發的魔力。


    周遭荒涼的景象。


    以及現在這一刻仍在蹂躪九州的天災。


    竟然全是出自這名宛如老樹枯柴的老人之手。


    他的實力不尋常。


    可說是貨真價實的怪物。


    藏人聽諸星說這名對手自己放棄當人。他現在明白,那句話並不是在開玩笑。


    同時──他也感到非常有趣。


    「也說不上好久不見。我叫做諸星。建議你記清楚這個名字。因為我會把你送進地獄。」


    「……這邊這位是?他散發很強的敵意。」


    「他是我的小弟。你不用太在意他──」


    藏人不等兩人對話完。


    他直接撞開諸星,當作廢話的報複,衝向天童──


    兩把白骨太刀化作蛇顎,施以瞬間四連斬。


    「〈蛇咬〉!!」


    然而刀刃揮空了,沒有撕裂人肉的觸感。他原本衝上前想狠撞敵人,卻直接穿過天童的身體。


    「穿透身體了?」


    對方並非如同〈天衣無縫〉,卸除了攻擊。


    藏人深知其技巧,他馬上就明白了。


    碰不著敵人。


    剛才的手感的確是──


    「呆子!我不是告訴過你,你碰不到那老頭!居然想也沒想就衝過去!」


    諸星高聲抗議藏人的舉動。


    ……他好像說過這麽迴事。


    藏人茫然地心想。


    但他討厭諸星,根本沒在聽他說什麽廢話。


    「哈哈,是位意氣風發的青年。太出色了。」


    天童拍手讚賞藏人勇猛果敢的舉動。


    「我太開心了,很慶幸後世還有你們這些可靠的年輕人。讓我感覺自己參與那場戰爭,並沒有白費。我想讓出色的兩位也接受上天的考驗,希望你們能在考驗裏獲得『恩寵』。」


    「……!」


    藏人的直覺頓時驚覺危機將到。


    〈神速反射(marginal counter)〉,他超人般的反射速度順從直覺,當下拉開與天童的距離。


    下一秒,天童掀起龐大漆黑魔力──


    「〈黑龍蜷蜿〉。」


    魔力掀起氣旋,化作龍卷風直衝雲霄。


    黑色龍卷風卷起瓦礫與岩石,在天童周身高速旋轉,保護著他。


    「來,我重現上一次的狀況。既然你再次來到我麵前,應該是想到方法化解了。讓我看看你的點子。」


    天童口中的上一次,就是諸星在墓園第一次對付


    他的時候。


    諸星聞言,卻是一陣幹笑。


    什麽重現。


    這次周遭到處都是瓦礫,龍卷風卷起的阻礙簡直比上一次多十倍。


    諸星上一次就沒辦法突破龍卷風,更別說這一次。


    雖然他沒辦法──


    「〈劍士殺手〉,準備好了沒?」


    他之所以帶倉敷藏人過來,就是為了這玩意。


    諸星再次確認。藏人則是咧嘴露齒──


    「少在那裏假關心,噁心死了。老子早就備戰完畢。」


    藏人吼道,握緊雙手靈裝。


    他用背影催促諸星。


    諸星也迴應他──


    「〈虎噬〉……!」


    諸星發動破壞魔力的伐刀絕技──


    「附魔(enchant)!!」


    用金色光芒裹住藏人的靈裝〈大蛇丸〉。


    ◆◇◆◇◆


    機車一路奔馳在宮崎通往福岡的公路上。


    諸星坐在機車後座,告訴藏人關於天童的資訊。


    『我還搞不懂原理,但那個叫做天童的老頭把身體變成魔力,攻擊會直接穿透過去。所以你直接進攻,還是摸不到他半根毛。』


    『……你用能力的話,那根本沒差吧?』


    『是啦,可是我的反射神經擋不住天童的飽和攻擊。沒辦法靠近他。』


    『沒用的廢物。』


    『嗄啊!?』


    『我說實話而已。』


    『~~~~!』


    藏人感覺身後人掄起拳頭。


    想揍就揍看看。藏人譏笑道,但諸星忍住揍人的衝動──


    『對啦,是事實。』


    他承認自己能力不足,並且繼續說:


    『……我摸得到對方,但擋不住攻擊。你擋得住攻勢,但打不中。都是事實,沒辦法改變。但我們得想辦法扭轉現實。我隻剩下一個法子。』


    『要幹麽?』


    『我把〈虎噬〉賦予在你的〈大蛇丸〉上頭。』


    『嗄啊!?』


    藏人聽完諸星的策略,迴了一句接近怒罵的問號。


    諸星的點子簡直亂來,完全顛覆伐刀者的常識。


    『慢著,你的能力是破壞魔力吧?你這麽搞,不會直接吃掉我的〈大蛇丸〉?還是……你有辦法在別人的靈裝附著自己的魔力?』


    『沒辦法,你還是會被吃掉。』


    『我宰了你。』


    『可是你撐得住吧?上次那場模擬戰不就玩過一次?』


    『……!』


    『你的靈裝可以自由伸縮,撐住〈虎噬〉的效果。隻要你頂得住,我就有辦法在〈大蛇丸〉上賦予魔力破壞。這種狀態下,你的攻擊就能傷到天童──說得直接點,就是要你一邊被吃靈裝,一邊砍死天童。很單純,一點都不複雜。』


    是不是很簡單?諸星說道。


    對方的樂天想法簡直讓人火大。


    『混蛋,被吃的又不是你……』


    藏人的〈大蛇丸〉的確千變萬化,實際體型比外表巨大得多。


    稍微砍斷、吃掉一點刀的尖端,還是能繼續打鬥。


    但不代表藏人完全不會受傷,他隻是靠著強悍的意誌力壓抑影響──


    『什麽啊?你對自己真沒信心。』


    『嗄啊!?』


    『是喔,堂堂〈劍士殺手〉倉敷藏人,居然會因為痛個兩三下就屁滾尿流。那算我選錯人了。』


    『誰說我怕了!?』


    對方的挑釁激起憤怒,瞬間炸飛口中的怨言。


    藏人中了挑釁,答應諸星的作戰計劃。


    『要幹就來啊!你敢拖慢我的腳步,老子還不宰了你!』


    『好啦……我才要拜托你撐住咧。你掛了,我也死定啦。』


    『怕的話,就給我好好賦予再躲廁所,膽小鬼。』


    藏人直接反嗆迴去。


    不過,諸星並沒有繼續挑釁,語氣沉靜如水──


    『……我明白自己背負多大的風險。假如你有個萬一,我也不打算悠哉地活著逃迴家。』


    他靜靜展現自己的決心。


    ◆◇◆◇◆


    魔力破壞的伐刀絕技〈虎噬〉,理所當然地吞吃魔力形成的〈靈裝〉。


    〈大蛇丸〉的刀身以可怕的速度開始潰散。


    但是藏人靠著強悍的意誌力跟自己的能力,以超越潰散的速度伸長刀身,維持刀的形狀。


    其模樣,仿佛大口吞食敵人與自身的大蛇──


    「就命名為合體絕技〈貪食大蛇(ouroboros)〉。好啦,大幹一場吧!」


    「不準指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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