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有你在的,


    最後一個夏天。


    你的身影,消融於盛夏之中。


    不過,那個夏天,


    畢竟有你陪伴,


    不曾孤單。


    1


    “啊熱死了……”


    毫不留情地照耀著地麵的太陽,實在是太過煩人,以至於都對此麻木了。暴露在這可恨的豔陽天下,隻為尋找一個自己根本不在乎的混蛋,如此愚蠢低劣的自己簡直讓人想吐——話是這麽說,可也吐不出什麽東西,隻有全身的毛孔在大口大口地吐出汗滴。明明此處遠比故國更靠近北方,為何卻如此炎熱,而且人還多得要命。


    的確,這座城市的人多得掃也掃不幹淨,要在這樣一座城市裏尋找特定的一個男人,簡直是瘋了。


    我從一開始就清楚這一點,可為何還要做這種傻事?


    誰讓我就是個傻子。


    “……沒錯,我就是傻。”


    阿德裏安自言自語著解開紅綠相間的騎兵服的拉鏈,脫到赤裸上身。出發之前就覺得會熱,所以在獨角水牛皮製的騎兵服下什麽都沒穿,拜之所賜,脫光之後更是讓人感覺仿佛在汗水中遊泳。


    說起來,留在旅館裏的琉琉,好像叮囑過自己最好還是穿一件內衣。


    上一次被人這麽叮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像這樣被當作正常人對待。


    恐怕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參軍,立功,晉升,找到一個好女人,然後結婚,生子,構建幸福的家庭——這樣普通的未來,如今已經連做夢都不會夢見了。


    “哼……未來啊……”


    阿德裏安將拖在地上的投槍靠在建築外壁上,從褲子的屁股口袋裏取出濕漉漉的香煙叼在嘴裏,擦了一根火柴點燃。深深一口吸了滿肺的煙霧,忽而覺得已經無法忍受了。真想喝上一頓酒然後倒頭就睡。反正沒用,一切都是白費工夫,活著也是白費工夫。已經三十幾歲的人,被軍隊放逐,沒有錢也沒有朋友,父母很久以前就死了,愛耍小聰明的討厭弟弟杳無音訊,疼愛我這個傻瓜外孫的外婆也死了,親人隻剩下表妹琉琉。活著又能如何?


    隻是徒增羞恥罷了。


    然而,甚至已經失去了將羞恥視為羞恥的自尊心。


    特地千裏迢迢把琉琉帶到艾爾甸來,純粹隻是因為迷茫罷了。既然帶過來了,心想總該負起責任,然而真的是太麻煩了。幹脆就這樣拋下她玩失蹤如何?可是,要做出那麽無情的事,如今的阿德裏安已經沒有那樣的膽量、意誌和精神力了。


    “喂,請問——”


    實在沒辦法,阿德裏安隻好隨便找個路過的陌生人問話。這隻是為了迴到旅館之後好向琉琉交代:今天也沒找到線索。


    這種事已經重複了四天了。


    艾爾甸。


    正如傳聞那般,是個爛透了的城市。


    不過還是不如我爛。


    2


    “話說,博格這東西啊……”


    瑪利亞羅斯在卡塔力身後舉著偽劫火,同時對身旁的由莉卡悄悄問道,


    “看上去是不是倒還挺可愛的?”


    “我也覺得有點。”


    “是吧是吧。哎呀,我還以為隻有我這麽覺得呢。既然由莉卡也同意那我就放心了。”


    居住在d7地底城阿法濟的亞人博格,有著淡灰色的光滑皮膚,沒有任何體毛。鼻子的位置隻是開著兩個小洞,間距稍遠的黑豆一般的眼珠相當可愛。沿左右方向裂開的嘴巴,如果張開來就會呲出大排尖牙,還是蠻嚇人的,不過隻要閉上嘴就也罷了。


    不過,博格是智力相當高的異界生物。它們在裝備、建築、道路建設上廣泛使用的灰色塞爾麥特這一物質非常堅固。它們發出的聲音人類完全聽不懂,所以搞不清楚它們在想什麽,可以確定的是它們對不同種族的生物有著極強的攻擊性。所以它們實際並不如外表看上去那麽可愛。


    “——嘿!”


    卡塔力沉肩一撞,將正與他激烈僵持著的博格撞開,右手的甲之一順勢砍入對方脖頸,左手的乙之二直接劈進了那博格的腦袋。


    “你·們·在·嘀嘀咕咕地說啥話嘞!瑪利亞羅斯!你以為咱們是為啥千裏迢迢來阿法濟的!”


    “哪有千裏迢迢那麽遠。”


    “不是物理距離!而是心的距離啊!啥心的距離真是搞不懂!”


    “我們才搞不懂好嗎……”


    “也是哦。不,抱歉。剛才隻是那個啥,趁著勢頭罷了嘛。你看,趁著勢頭,就扯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哎呀,畢竟是魚腦。”


    “誰是魚啊!”


    被瑪利亞羅斯用右手食指狠狠戳了一下的卡塔力,發出不像魚倒更像是猴子的怪聲滿地亂蹦。


    “嗚嘰嘰嘰!老子不是魚哇!哪裏像魚啊!”


    “整體而言——等等,啊,又有博格來了!”


    “噢?”


    地底城阿法濟的上層基本都由塞爾麥特製成,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灰。這裏姑且也算是博格們的居住地,一模一樣規格的通道淩亂地彼此交錯。通道中的天花板上規則工整地安裝著白色燈,牆壁、地麵上都刻著整齊的紋路,好似什麽幾何形狀,這些紋路對於博格而言說不定有著特別的含義,沒準就是它們的語言文字。說法有很多,不過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從某條通道的拐角處又跳出了其他的博格。


    而且有三隻。


    一隻身穿鎖子甲握著長槍,還有一隻同樣是鎖子甲不過兵器是劍加盾牌,最後一隻身穿板甲佩戴頭盔,提著一柄特大戰錘。當然,裝備也全是塞爾麥特製。


    “——嘖嘖!總不會要讓老子一挑三吧!?”


    “實在沒辦法嘛。”


    “哪有沒辦法!本來今天就是為了鍛煉你才三個人來的!”


    “卡塔力!別亂瞧了!它們來了!”


    “是啊半魚人!好好看前麵、前麵!……啊,你眼睛長在側麵啊,抱歉。”


    “氣死老子了!”


    卡塔力大叫著向劍盾博格發起挑戰,而瑪利亞羅斯迅速接近長槍博格,由莉卡則對上了戰錘伯格。讓嬌小的由莉卡對付最全副武裝的對手感覺有點過分,不過考慮到各自的特性,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了。雖然加入zoo還沒有多久,不過瑪利亞羅斯對這些方麵已經充分了解。而且,隻要完成自己應盡的職責,其他人就會是最為可靠的同伴。


    “唿……!”


    瑪利亞羅斯迅速朝左前方踏出一步,躲過博格刺出的長槍。冷汗流了下來,剛才那一槍刮到了外套。比預想的還要勉強,博格並不是好對付的敵人。不過,塞爾麥特雖然容易加工又比鐵還堅硬,但非常沉重。而另一方麵,瑪利亞羅斯的敏捷性還算可取,裝備也很輕巧。


    若比速度,是瑪利亞羅斯更快。與一個人當入侵者的時候相比,如今的瑪利亞羅斯已經學會了如何在該謹慎的時候謹慎,該大膽的時候大膽。不再是單純的拚命,而是憑借微小的差距決定勝負。


    瑪利亞羅斯將偽劫火刺入博格的側腹,馬上鬆開劍柄。左手護手抵在對方的側臉上,剛空出來的右手立即按下左手護手上的機關,伴著微小的哢噠聲射出的短矢刺中了博格的臉頰。當然,博格也不會默默等死,呲出牙齒呱呱大叫,瞪著可愛的黑眼,用力揮舞長槍想要將瑪利亞羅斯放倒。然而現在這麽做已經遲了,瑪利亞羅斯一個翻滾與博格拉開距離,迅速確認卡塔力和由莉卡那邊的戰況。卡塔力揮著兩把同型號的變形斧將劍盾博格壓製到了牆邊,而由莉卡的極限九手棍多段突刺逼得戰錘博格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博格和瑪利亞羅斯一行人之間,


    現在仍是三組單挑的形勢。


    “——嗬……!”


    在確認狀況的時候,側腹上仍插著偽劫火的博格突然撞來,瑪利亞羅斯輕鬆地躲過——雖然想這麽說,不過實際上還是挺危險的。博格揮出的長槍就差一點擊中,在緊急關頭向後坐倒才勉強躲開,然後一邊側滾一邊橫掃博格的下盤,這樣就決定勝負了。博格失去了平衡,差點栽倒,瑪利亞羅斯趁此機會立馬逃跑。之後隻要拖延時間就行了,而且不需要多少時間,隻要五到六秒,馬上就該生效了。


    正在試圖站穩的博格突然膝蓋一軟失去力氣,全身各處都顫抖起來。雖然努力維持站立,但它也就隻能再撐一秒了。護手射出的箭矢上塗抹的神經毒素p9多烏塔+已經開始生效。


    博格轉眼間便全身痙攣原地倒下。瑪利亞羅斯從博格側腹上收迴偽劫火,不忍看到噴湧而出的紅黑色血液,便抬頭環視四周。


    “唿……”卡塔力擦著額頭上的汗,俯視著剛收拾掉的博格說道,“看來完事兒啦。”


    “嗯。”由莉卡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們兩個都沒秀香吧?”


    “嗯,沒事。”


    “同上!輕鬆取勝!嘎哈哈哈哈!”


    卡塔力臉上顯然有一道深深的割傷,大概是被博格的劍擦到了吧。由莉卡並沒有看漏,毫不客氣地徑直走到卡塔力麵前挺直身體質問:


    “明明有香,臉上。”


    “啊,噢?哎呀,不過嘛,這點傷對老子來說根本不算傷……”


    “不行。哪怕係擦香,也不能放著不管。”


    “……好吧。”


    “明白了就坐下……我夠不著。”


    卡塔力老老實實跪坐下來接受由莉卡治療的時候,瑪利亞羅斯在從博格身上挑選戰利品。塞爾麥特製的裝備能夠賣出很高的價格,然而太重了,不好處理,不知能帶迴多少?而且損傷和髒汙比較嚴重的價格也會打折扣,要盡可能挑選體積小、重量輕、還能賣出不錯價錢的東西——


    “嗯……?”


    有腳步聲。


    離得很近。


    和剛才那三隻博格出現的拐角不在一個方向。


    該不會又是博格?


    瑪利亞羅斯和由莉卡卡塔力對視一眼,立即做好了戰鬥準備。然而在聽到“……啊”的一聲後,便暫且鬆了一口氣。


    “好累……”


    是個男性的聲音,應該是人類,不過腳步聲不止有一個人的。瑪利亞羅斯重新繃緊神經,即便不是博格而是人類,也不代表就沒有危險。那種完全沒有幹勁的聲音,也可能是為了讓瑪利亞羅斯一行人放鬆警惕的花招。在地下城中以入侵者為目標的掠奪者們的手段實在是花樣百出,每天都有新招層出不窮,總之變化多端。在不知道對方目的的情況下,萬萬不可大意。


    瑪利亞羅斯將治療結束的卡塔力推到前方,握緊了偽劫火。


    拐角的另一側走出了一個男人,對方看到瑪利亞羅斯一行人,隻是歪著脖子撓起了頭,但還是不能解除警戒。準確地說,看到這男人那一身的鬆懈感,如果不是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大意,恐怕早就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了。


    男人的金發就像是剛睡醒一樣亂糟糟的,下半邊臉滿是胡茬,渾濁的眼珠下是厚厚的眼袋,是有多久沒好好睡覺了?這裏倒不是禁煙,不過像這樣叼著煙大搖大擺走在地底城阿法濟的入侵者,瑪利亞羅斯也是從未見過。說到底他真的是入侵者嗎?不是剛睡醒來這裏散步嗎?不過,這麽不像樣的一個男人,卻為何穿著紅綠相間的騎兵服?


    雖沒有佩戴國徽和部隊徽章,不過那無疑是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軍的製式軍服。男人拿來當作拐杖用、長度及肩的長槍,應該是拉夫雷西亞獵騎兵持有的投槍。那個國家的獵騎兵,遠戰時馬上騎射,近戰時則先擲出投槍,再拔刀衝鋒,以剽悍果敢而聞名。而這懶散的男人又是怎麽迴事……?


    “啊……”


    男人仿佛有些困惑地深吸一口香煙,吐出一串煙霧,然後蹲下來將投槍擺在地上,抬起眼睛做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但給人的印象總覺得怪怪的。這男人看上去應該超過了三十歲,然而那表情就像是被逼著討好別人的乖僻小孩子一樣。


    “——打擾了,那個……我還不是很懂這個城市的規矩,沒有和你們為敵的意思,真的。你看嘛。所以,別擺出那麽可怕的表情了,好不好?”


    瑪利亞羅斯瞄了一眼由莉卡的表情。由莉卡似乎也很迷惑,抿著嘴唇歪頭思考著什麽。卡塔力也唔唔念叨著好像在煩惱。如果多瑪德君在的話,就能以園長的身份痛快地做出決定,可不湊巧今天隻有三人而已。這三個人中,這種時候能做出決斷的應該隻有瑪利亞羅斯了。


    明明我還是個新人,不管怎麽想都是排行最低的。臭卡塔力,之前還擺出一副前輩的腔調說什麽‘今天呐!老子就是要在各方麵都好好鍛煉一下你!做好覺悟吧!’真是有點不明事理。


    “既然你不想與我們為敵,我們又不認識,那就不需要寒暄了。你也沒必要故意擺出那副腔調,趕緊離開就好。不過,如果你有什麽奇怪的動作,我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不用你擔心,我不會有什麽奇怪的動作的。啊……不過,是啊,姑且,我有一個問題想問。”


    “問題……?”


    這還是頭一迴被在地下城中遇見的人提出問題。


    而且,這問題的內容要說奇怪也的確很奇怪。


    “啊。你們認不認識一個叫克裏斯蒂安的男人?”


    “呃……”


    克裏斯蒂安。拉夫雷西亞風格的名字,並不少見,甚至可以說是爛大街。感覺印象中似乎在某個地方有誰叫這個名字,但也隻是似乎罷了,並沒有明確的線索。卡塔力和由莉卡好像也是一樣的狀況。


    “——我說,光是一個名字實在有點……至少能不能提供一下出身地,還有特征之類的。”


    “不用,你們不認識就算了。哎呀,畢竟是個大城市,到處都是人,反正也不可能這麽簡單就找到的。”


    “不過,為何你偏偏要來地下城找人?”


    男人沒有迴答,隻是笨拙地聳了聳肩。


    隨後將短了一截的香煙扔掉踩滅,又點了一支新的,撿起投槍,一連串的動作顯得極為倦怠。他的臉色也不好,給人一種這家夥健康狀況很糟的印象。


    不過,當從男人出現的那個轉角的方向突然傳來尖叫聲時,這股氛圍一瞬間消散了。


    男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如鷹般銳利,約有一點八美迪爾高的身體疾奔而出,一眨眼,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轉角處。


    實在是有點被嚇到、不、是嚇了一大跳。不過關鍵問題是,為何卡塔力這個蠢蛋也跟著男人跑了過去?


    “等等,卡塔力……!”


    笨蛋。蠢茄子。半魚人。雖說的確像是發生了什麽嚴重事態,可那跟我們完全沒關係啊。不過既然如此,不能讓臭魚一個人去。瑪利亞羅斯和由莉卡不得不也向那轉角處衝去。


    剛一衝過拐角,就看到男人用幹淨利落令人讚歎完美無瑕的姿勢擲出投槍。


    投槍呈直線飛出,視線隨之移動,隻見地麵上倒著一名少女——她的裝扮實在是與地下城太過格格不入,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這個暫且不論,飛出的投槍立時埋入正要襲擊少女的博格的胸口,博格被這衝擊力震得倒飛了出去。


    “ruuuuuuuushhhh……!”


    緊接著,男人高吼著拔出騎兵刀,沿著自己的投槍劃出的軌跡疾奔。博格不止一隻,還有一隻。那博格身穿鎖子甲握著長槍,越過被男人一槍擊倒的同伴朝男人衝來。


    男人毫無畏怯地正麵迎了上去,這突擊過於簡單直接,讓人不得不懷疑他難道想要被博格刺個正著嗎?危險。差點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過這隻是杞人憂天罷了。


    男人的騎兵刀一擊將博格的長槍擊落,隨後猛踏地麵讓身體迴旋一周,以一記隱有嗡鳴聲的橫掃將其梟首。


    博格的腦袋滾落於地麵。


    “……嗬。”


    男人粗暴地甩掉騎兵刀上的血,左手撐腰喘著氣說道,


    “——不妙。身體狀況太糟了。這樣活動得太狠怕是要把腰閃了……”


    “好、好強?”


    卡塔力指著那男人迴頭對瑪利亞羅斯說。那張目瞪口呆的臉,比起平常更像魚了。不過更重要的是,剛才男人吼的那聲“rush”,正是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軍的慣用戰吼。那家夥果然是正規兵。或者,曾經是正規兵。


    “喂,沒事嗎,琉琉?”


    男人幫助少女站起身來。琉琉似乎就是少女的名字。雖不知男人和少女是何關係,不過目前應該是一起同行的。


    “……嗯……沒事。對不起。”


    少女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迴答。不過這顯然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看上去可不是沒事的樣子。話又說迴來,少女的這身裝扮到底是怎麽迴事?穿著一身薄薄的白色連衣裙加上涼鞋,別說地下城了,連在艾爾甸的大街上都很少見。從體格來看,大約十三、四歲。波浪般的褐色長發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容貌。不過透過單薄的肩膀和瘦弱的手臂,能夠看出她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


    男人的外表顯得很不健康,而琉琉的這種狀態完全無法與他相提並論。


    這已經算是病態了。


    就好像是佐證瑪利亞羅斯的想法一樣,琉琉的雙腳、右臂、還有脖子上都纏著繃帶。不過,也有可能是先看到了這些繃帶,才讓人覺得她或許生了病。


    不論如何,她都和地下城完全不相稱。


    不止服裝,還有她的存在本身。


    “還能走嗎。”


    聽到男人的話,她用手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試圖邁出腳步,這幅光景,考慮到當下的場合,簡直顯得有些滑稽。


    “……嗯。”


    琉琉向前走了兩、三步,便朝男人迴過頭,露出仿佛現在馬上就會消逝的笑容。


    “你看……我沒事的。還能自己走,我們出發吧。”


    不,這哪裏算是能走啊。


    這男人也是,用一副不滿的表情注視著琉琉,本以為他要說點什麽,最終卻不緊不慢地從博格身上拔出投槍,然後看都不看琉琉一眼,該不會是要自己先走吧?琉琉拚盡全力試圖跟在後麵,然而這也太胡來了。你看,果然吧,踉踉蹌蹌,兩腳打絆,就要摔倒了。而就在此時——


    “——謔……!”


    卡塔力唰地一下蹦了出去,正好墊在了琉琉身下。漂亮。對於半魚人而言真是傑作。


    “啊、啊、危險!”半魚人帶著琉琉一起站起來。“啊、那個,你啊,這樣不好!雖然不曉得是不是有啥內情,啊肯定是有的,總之這裏可不是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該來的地方。所以咧,這種時候,怎樣,要不要和老子一起去喝杯茶——”


    “你在搞什麽鬼啊,蠢魚!”


    瑪利亞羅斯馬上用護手最硬的地方敲打卡塔力的後腦勺。


    “怎麽就突然開始搭訕了啊。人家可還是個孩子啊?你就這麽沒有底線嗎?”


    “……噢,噢噢。你瞧瞧老子幹的這事兒,隻是一不小心,哈哈!”


    “那個、我說……”琉琉在半魚人的懷中掙紮。“能、能不能……放開我。還有……我不是孩子……已經十六歲了……”


    “唔哇!十六歲!正好能打擦邊球……!”


    “我才不管什麽擦邊球,快點鬆手。”


    “啊——噢、噢……”


    卡塔力一鬆開手,琉琉又扶著牆壁想要往前走。而那男人姑且算是停下腳步等待著琉琉,不過隻是一個勁地吸煙,頭也不迴一下,甚至顯得有些不耐煩。琉琉為了趕到那男人身邊拚了命地挪動手腳,最後終於滿臉痛苦地蹲了下來。


    “由莉卡!”


    不用瑪利亞羅斯唿喊,由莉卡已經趕到了琉琉身邊。男人也往這邊走來,不過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這家夥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琉琉。果然沒辦法走了吧?既然如此今天就迴去。你可別說要我背著你到處亂晃,開什麽玩笑。”


    “……我、我還能走,我——”


    “先別動。”


    由莉卡利落地解開琉琉正在疼痛的右腳上的繃帶,繃帶下貼著濕巾。再將濕巾取掉,顯露出的狀況即便是完全業餘的瑪利亞羅斯也能看出,這是重度的炎症。而且是整隻右腳。由莉卡馬上準備施放醫術式。


    “沒想到,你居然真是個醫術士啊。”男人嗤笑道,“不過,還是放棄吧。這家夥得的病,貌似用醫術式是治不好的。”


    “你薛,用醫續係治不好……?”


    “嗯,詳細的我也不明白。琉琉,你的病是叫什麽來著?”


    “……雷本斯病。”


    琉琉低聲說罷,由莉卡小小的身軀頓時僵硬了。


    “嘛,就是這樣。”


    男人再次嗤笑了一聲,推開由莉卡,將琉琉輕輕擔在肩上。看來他也不打算再讓琉琉靠自己走路了,但這動作簡直就像對待行李一樣。


    “給你們添麻煩了。”


    “真是好大的麻煩哦。”


    瑪利亞羅斯以稍微帶了些惡意的口吻迴應,然而男人隻是擠了一下半邊臉而已。


    本來,隻要讓這男人帶著、應該說是扛著琉琉迴去,之後和多瑪德君莎菲妮亞皮巴涅魯他們順口提一句“說起來今天在地下城碰到一對奇怪的二人組呢”,這件事就算了結了。然而——


    “你給老子等一下。”


    如果不是半魚人攔在男人麵前的話,就僅此而已罷了。


    男人停下腳步,將投槍槍頭咚地一聲砸在地麵上,不論是表情還是聲音,都仿佛厭煩到了極點。


    “怎麽?”


    “剛才,老子靈光一閃。就是老子這灰色的大腦,這樣、啪啦!的一下。你剛才,說是在找一個叫克裏斯蒂安的男人對吧?”


    “那又怎樣?”


    “往白了說!要找這個男人的不是你!而是琉琉……!”


    “所以說那又怎樣?”


    “反應好平淡哦,你這人,好無趣哦。”


    “那還真是抱歉。”


    “是啊,你真該好好抱歉。哎呀算了。簡而言之,就是想找克裏斯蒂安的琉琉生病了對吧?既然如此,身為一個男子漢,該做的事就隻有一個!”


    “你想幹什麽?”


    男人仍握著投槍的右手的食指揉著太陽穴附近,嘎吱嘎吱咬起夾在嘴角的香煙。看起來他似乎不明白卡塔力的意圖。嘛,一般人都不會明白的,也不想明白。然而可悲的是,瑪利亞羅斯看明白了,而且猜了個正著。卡塔力仿佛要對抗眼前這位身高超過自己的男人一樣,稍稍踮起腳尖挺著胸膛,右手拇指指著自己說道:


    “老子想幫忙,幫忙找人。事先說清楚,你沒有拒絕的權利。隻有琉琉能做出決定。老子是要幫琉琉,來找這個人。”


    3


    事情的發展變得奇怪了。


    當然,這幾乎都怪卡塔力。不過,對琉琉這名少女,由莉卡也很是同情,若要讓瑪利亞羅斯自己一人堅決毫不關心也實在是不好意思。聽到卡塔力的話的時候,琉琉的反應也讓人印象深刻。那一瞬間,仿佛病弱感全都煙消雲散,琉琉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來。然而,這


    朵名為琉琉的鮮花,也隻是綻放了一瞬,便重新枯萎。


    “——可是……初次見麵的人……對我這麽親切,我也不知該如何報答……”


    被這樣的態度對待,瑪利亞羅斯實在說不出類似“啊是麽,那沒辦法了,拜拜”之類的話。另外,在那之後自稱阿德裏安的那個男人,那副滿是厭煩的表情,還有狐疑的眼神,還有說話的腔調,他的一切都讓人很是惱火。


    “你們到底有什麽企圖?我和這家夥都很窮,而且這家夥雖然年輕,但根本派不上用場,就算拐走她也肯定賣不出去的啊。”


    阿德裏安甚至說到了這種地步,實在是太過分了。聽到這種話的琉琉想必不會毫無感觸,肯定非常受傷。


    這家夥太不像話了。


    很不幸,由於這股怒火,不知不覺間瑪利亞羅斯也開始支持卡塔力,對著阿德裏安冷嘲熱諷。一行人說著說著,話題就順勢轉移到了琉琉那讓人同情的經曆上。


    琉琉來自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的一座名叫彭納·索雷的小城。距今三年前,身體狀況突然惡化,經過好幾名醫術士診斷,最終確診為雷本斯病。


    關於雷本斯病,由莉卡了解的很詳細。病因不明,病理為細胞中的某種重要成分活性降低引發免疫力下降,症狀包括疲倦、發熱、關節疼痛、全身炎症,最終致死。沒有治療手段,即便是醫術式也無計可施。


    患了這種疾病的琉琉,在奶奶的照料下過了三年幾乎是臥床不起的生活。自她小時候父母因流行病雙雙故去以來,一直都是奶奶在養育她。


    然而,大約五個月前,她的奶奶因腦中風倒下,接著很快便去世了。在那之後,琉琉靠著鄰居家老婆婆的幫助生活,不過那一定非常艱難。畢竟,自己的生命不知何時就將結束。雖說奶奶多少留下了一些遺產,但一直麻煩別人照顧,身體狀況又不好,未來毫無希望,除了空虛的幻想之外,也沒有樂趣可言。


    就在此時阿德裏安出現了。


    阿德裏安的母親是琉琉父親的姐姐,也就是說兩人是表兄妹。然而阿德裏安是為了討錢才拜訪外婆家的。既然外婆已經死了,自然是白跑一趟。不可原諒的是,得知自己外婆的死訊後,阿德裏安既沒有悲痛也沒表現出哀悼,而是在琉琉麵前嘖了一聲。


    “慘了,這下沒地方要錢了。”


    這位已過三十歲的男人如是說。


    差勁透頂。


    時隔多年再度見到這位“哥哥”的琉琉相當的不知所措。當然了,假如瑪利亞羅斯是琉琉的話,絕對要給他迎麵來上一拳。


    然而琉琉沒有。又是拚命拖著搖搖晃晃的身體泡茶,又是提起當年的迴憶,試圖招待這位沒用的“哥哥”。其實問的並沒有那麽詳細,但瑪利亞羅斯基本能想象得出,該死的阿德裏安肯定是用一副不悅的表情隨口喝著茶,根本沒有好好配合琉琉說的話。一想象琉琉忍著疼痛道寒暄,試圖向阿德裏安搭話的模樣,瑪利亞羅斯就覺得胸口發緊。據說琉琉還對因為某種緣由離開軍隊的阿德裏安提議,要不要住下來?願意的話住多久都可以。


    “不,算了吧。”


    阿德裏安的迴答毫不留情。在身患不治之症的可憐女孩子麵前,卻視作與自己毫不相幹,明明被病魔折磨著的是自己的表妹,但那家夥的心中隻有他自己。


    “住在這種地方也解決不了問題,這裏好像沒有適合我的工作。”


    “……這樣啊。”


    “不過我也不知道,什麽樣的工作才適合自己。”


    “哥哥你……想做什麽工作?果然還是,當兵嗎……?”


    “笑話。我不會再聽任何人的命令了。”


    “……是嗎……”


    或許琉琉曾抱有一絲期待。若阿德裏安能留下來,至少獨自一人的寂寞能得到緩解。可能的話,希望對方能一直陪著自己,僅剩的一點時間,實在不願意一個人度過。說不定她還以為,是臨死前仍擔心著琉琉的奶奶考慮到了這一點,特地將阿德裏安叫迴來的呢。


    直到無法再活為止,都要活下去。這是琉琉僅剩的目標了。其實,從一段時間之前開始,她的心中就有了一個計劃,隻是她認為這計劃無論如何也無法實現,已經做好了藏著這個計劃默默死去的覺悟。隻是期望在臨死之前有人能陪在自己身邊,又有誰能因此而責備她呢。


    “沒辦法,看來隻好去艾爾甸了……”


    聽到阿德裏安這句話的一瞬間,名為最後希望的燭火點燃了。瑪利亞羅斯能夠體會琉琉此時坐立不安的心情。體會?說得倒輕巧。不過的確是能夠想象。


    “我說……”


    “怎麽?”


    “我會把奶奶留下來的錢,全都給哥哥……”


    “你說真的嗎?”


    “嗯……不過,作為報答……我想讓你帶我去艾爾甸。”


    “哈?”


    “……不行嗎?”


    “可是你不是馬上就要病死了嗎?連走都走不順,還想去艾爾甸?沒戲的。放棄吧。雖然我是很想要錢,但你要是死在途中那就太麻煩了。”


    這口氣太過分了,真虧他能說得出這種話,隻能認為他的人格有缺陷。雖然不曉得內情,不過所謂的離開軍隊,估計是因為幹了什麽事被開除了吧。肯定的。不過到頭來,阿德裏安還是帶著琉琉來到了艾爾甸。他一定不是壞人。琉琉這麽說。


    “小的時候,他經常陪我玩……雖然有些粗魯,但隻要拜托他的事,他總會答應。後來見不到他的那段日子裏,他在軍隊裏闖出了名堂,卻被女人騙了……然後,就有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不過,我覺得,他還是沒怎麽變……啊,外表可能還是變了吧。別看他現在那樣,年輕的時候可是很帥的……”


    瑪利亞羅斯現在身處琉琉和阿德裏安租住的房間中。躺在劣質床鋪上的琉琉好像有點發燒,由莉卡剛剛才治療過她的炎症,可似乎沒有多少效果。於是由莉卡便和卡塔力一同去尋找能夠緩解症狀的藥物了。至於阿德裏安,應該正在一樓的食堂兼酒場裏喝酒。而他花的酒錢,當然就是琉琉奶奶的遺產。


    ‘他一定不是壞人’啊。


    瑪利亞羅斯並不認同,不過認不認同的,也根本不重要。


    “啊,不過,他姑且還是有幫你一起找那個叫克裏斯蒂安的人啊。”


    “是的。”


    琉琉露出淡淡的微笑。笑容稀薄得近乎透明。


    “……其實,也不能說是一起。一開始,都是哥哥一個人在幫我找。他說……我會添亂,讓我在屋裏乖乖躺著。不過,三天前……哥哥對我說,一個人一直躺在床上是不是很閑……”


    “可是,地下城裏很危險啊。”


    “是我……提出來的。因為他給我寫的信裏說,他在艾爾甸當入侵者。隻要去了地下城……說不定就能見到他……我其實並不這麽想,可還是好想知道他的現況……”


    “你走路的時候,不是很辛苦嗎?”


    “沒關係。我想趁還能走得動的時候,憑自己的腳多走走。奶奶還活著的時候,我連任性的機會都沒有……但是現在可以了吧。反正,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如此輕巧地說出這種話,讓人實在是難以迴應。不過,對於琉琉而言,可能隻是坦率地用語言表達出自己麵對的現實而已。瑪利亞羅斯也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但終究隻是“總有一天”罷了。和琉琉的感受肯定不同。


    “對不起。”


    而琉琉很聰明,能夠理解這種區別。


    “我的話聽起來很沉重吧。不過……說實話,我很開心。因為至今以來,我除了疼痛以外一無所有……忍耐的時候,也隻會覺得自己的忍耐


    沒有意義。奶奶還活著的時候,真的很疼愛我,是個溫柔的好奶奶。她對我說過,‘你還活著就是我最開心的事’,可是奶奶已經死了……我沒有任何價值了。不過,現在不一樣了。踏上旅途,來到陌生的城市,唿吸陌生的空氣……尋找自己初戀的那個人,你不覺得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嗎?”


    雖然覺得她還是應該好好養病,但這種“既然無論如何都要痛苦,比起默默躺在病床上更願意做點什麽”的心態,瑪利亞羅斯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如果琉琉真的如她所說沒有多少時間了,這麽做不是隻會讓情況更加惡化嗎。


    “雖說是初戀,但我也不知道見麵之後要做什麽……”


    琉琉閉上眼,雙手在胸口交疊。


    “隻是,想要再見他一眼……不過,或許還是不要見比較好。對於克裏斯而言,和不久之後就會死去的女孩子見麵,恐怕也不會留下什麽好的迴憶,果然……”


    “哪會——”


    哪會有這種事。差點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不過還是咽了迴去。


    不久之後,琉琉發出了平穩的唿吸聲。她的睡顏顯得有些痛苦。手和脖子上纏著的繃帶令人痛心,不忍直視。她的額頭滲出汗水,恐怕是體溫又升高了,臉色已經由紅轉青。


    4


    “都怪你那麽勉強她。”


    果然,阿德裏安正坐在一樓的食堂兼酒場的吧台角落裏飲酒。看上去已經完全醉了。即便卡塔力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逼問他,他的反應也很遲鈍。


    “為啥要帶著一個身體狀態根本不適合走路的女孩子,整整三天都在外麵到處亂晃!你幹了什麽好事啊白癡!”


    “……啊?”


    被卡塔力揪住衣襟的阿德裏安,醉眼朦朧的視線在瑪利亞羅斯和由莉卡之間遊移不定。


    “怎麽?這家夥怎麽突然發火了?”


    “當然要發火啊!”


    卡塔力大叫著揮出右拳打在阿德裏安臉上。


    “蠢貨!所謂的女孩子!基本上都是要好好珍視、好好保護的啊!那麽可愛的病弱女孩子就更應該無條件關照啊白癡!而且,琉琉不還是你的表妹嗎!”


    “……好疼……”


    摔倒在牆壁和椅子之間的阿德裏安揉著後腦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突然一記右勾拳打中卡塔力的肚子,又一記迅疾的左手上勾拳正中卡塔力的下巴。傻兮兮的半魚人瞬間被k.o.撲倒在了地板上。


    “臭小鬼。別太囂張了。我好歹也在軍隊的拳擊大賽上拿過一冠一亞。就算醉了也沒在空手幹架中輸過。不……輸過嗎?好像輸過。仔細想想,好像好幾次都輸了然後被人痛打一頓……”


    阿德裏安揉著被卡塔力打了的左臉重新坐在椅子上,仿佛搶劫一樣一把取過酒瓶,將威士忌倒入玻璃杯中。


    瑪利亞羅斯大約連歎了十口氣,將倒在阿德裏安腳邊的卡塔力拽過來,又是拍他的臉頰又是叫他的名字,然而卡塔力還是昏迷不醒,就讓由莉卡來照顧他,還幫忙給他挪動身子——說起來,我在幹什麽啊。好像本來,今天是為了鍛煉我特地三人一起去地下城的才對啊?而且還是卡塔力提出來的。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沒什麽興趣,若是多瑪德君或者皮巴涅魯倒也罷了,為什麽是卡塔力啊?不過,由於由莉卡也要一起來,要是拒絕感覺實在是不太好,就無可奈何點頭答應了。對我而言,不論是和誰一起去什麽地方,隻要能賺錢就無所謂。然而實際上並沒有賺到錢,不知怎麽的,就變成非得幫別人忙。結果卻落得這麽個下場。半魚人呐。腐爛的半魚人呐。昏迷得死死的,都翻白眼了。太傻了。


    總感覺一切都變得好荒唐。


    瑪利亞羅斯在阿德裏安身旁的椅子上粗暴地坐下,大聲朝吧台另一側如雕像一般的老酒保點單:


    “水!……應該是免費的吧?”


    阿德裏安嗬嗬笑著將酒瓶推到瑪利亞羅斯麵前。


    “你不喝酒嗎,小姑——”


    “再說下去就當真宰了你。”


    “啊?”


    阿德裏安連眨了好幾次眼睛,接著緊緊凝視著瑪利亞羅斯的臉。


    “……我有點搞不懂了。”


    “別以為搞不懂就會被原諒。”


    “哎呀,我可不想被殺。所以,喂?你,不喝酒嗎?”


    “不喝,一點都不想喝。”


    瑪利亞羅斯喝了一口老酒保顫顫巍巍遞過來的冰水。


    “反正就是喝酒喝到醉想要借此逃避現實是吧?這是沒有意義的。等你酒醒了,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現實可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掉的。”


    “哼……真是不留情麵啊。”


    阿德裏安低聲笑著,瞄了一眼還沒有完全恢複神智的卡塔力。


    “我是不是打得太狠了點?”


    “沒什麽問題吧,他很結實的。”


    “是嗎。愛管閑事又耐揍,那可真是有夠煩的,敵不過啊。”


    “是啊。不過——”


    不由自主地想要為卡塔力說好話,慌忙改變話題。


    “那姑娘……你為什麽要讓她出門到處走?她的身體狀態,你也不是不清楚吧?”


    “因為她老是吵著說要出去要出去的。”


    “琉琉說,是你,三天前突然對她講,‘一個人躺在床上是不是很閑’。”


    “啊?”阿德裏安稍稍歪頭思考了一會兒,“……是這樣嗎。我不記得了。不過不管是誰先提出來的都無所謂。那家夥是真的很想出門,因為她的時日已經不多了,出來多見見世麵也好。讓她一個人默默躺在床上等死也挺殘酷的。”


    “強忍痛苦走在這個混亂的城市裏,對她來說就不殘酷嗎?”


    “我怎麽知道,疼的又不是我。”


    阿德裏安喝光玻璃杯中的酒,側眼盯著瑪利亞羅斯問道:


    “你們當真要找克裏斯蒂安嗎。”


    “我暫且不論,至少卡塔力是當真這麽打算的。”


    “你知道嗎。她那個什麽‘初戀對象’,聽起來倒是浪漫,其實就是鄰居家的小少爺。本來能好好地繼承家業,結果卻和父母鬧翻離家出走了。”


    “聽起來好浪費哦。”


    “同感。我也這麽覺得。也就是說,嘛,那家夥就是個傻瓜。和琉琉從小一起長大,就像兄妹一樣……據說離家出走之後還寄來過幾封信,線索就隻有這些了。認真去找這麽一個人,實在是可笑,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


    “我不覺得可笑。”


    瑪利亞羅斯瞥了一眼卡塔力,如此答道。阿德裏安皺著眉聳了聳肩,再次往玻璃杯中倒酒。


    “真是的……酒錢都這麽貴,這座城市,真受不了……”


    5


    真是,受不了啊。我的人生。


    十幾年前父母因流行病死掉的時候,我隻是覺得終於認識到了平凡的真相:原來人死去的時候是如此的幹脆,原來生命是如此脆弱的東西。幸好,還有外婆對我好。和弟弟一同短暫借住在彭納·索雷的外婆家時,身邊還有一個幼小可愛的表妹琉琉。


    一年後我參了軍,弟弟菲利普則去什麽某某貿易商人家裏當了學徒。自那以來,和他隻見過兩麵。據說連外婆那邊他都沒有聯絡過。真是個薄情的家夥。和無慈悲的弟弟不同,我是個普通人,渴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所以每當長期休假的時候,都會迴到外婆家裏。記得還經常與琉琉一起玩耍。


    然而我是個軍人。某天突然接到命令,被從中央調到了東南國境地帶。那裏離彭納·索雷路途遙遠,一開始我還會給外婆寫信,後來就作罷了。帝國和原本就關係極為惡劣的歐克立德酋長國之間


    彌漫起陰雲,隨後戰爭爆發。戰爭。又是戰爭。血腥的戰爭。我表現活躍,我很擅長應付戰爭,立了一大堆軍功,都沒上過軍校,就從一個下等兵轉眼間變成了少尉閣下。接著又被調迴中央成了中尉,就任一品紅旅團第十四獵騎兵中隊隊長。


    我春風得意,流連花柳,無酒不歡。閱遍了好女人,最終盯上的隻有一位。似乎又純情、又坦率,麵目清秀的大美人。而且,好像對我也有意思。本以為隻要買件高價首飾,應該就能輕易將她攻陷。


    然而我大錯特錯。


    索菲·迪洛亞。給人以希望,卻不管怎麽做都若即若離,為她奉獻、奉獻,奉獻到後來,卻蹦出來個丈夫。丈夫。沒錯,索菲是著名的美人局協作犯。同僚中有人早就清楚,卻一直故意保持沉默,好有機會嘲笑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的我。


    我徹底上了當,被騙得什麽都不剩,隻留下欠債和汙名,我成了眾人的笑柄。那可真是讓人受傷,仿佛每個人都指著我的後背笑話我,我無地自容,沒有臉麵再活下去。想過要一死了之,然而比起去死,果然還是當一個死酒鬼老嫖客大賭棍滿身債的臭白癡更加痛快。


    不,其實一點都不痛快。


    屈辱性地從中尉降為中士,若僅是如此,倒隻是傷害一下我那點僅剩的尊嚴而已。然而接下來等著我的是,觸犯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軍法第一百六十九條通稱“品行規範條例”,故而非名譽開除軍籍。所謂的品行規範條例,說白了就是類似“為了不玷汙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軍人的名譽,請大家品行端正一點”的條款,以這一條的名義開除軍籍在帝國曆史上根本聞所未聞。


    是因為我作為草根出身的年輕軍官承受著眾多上司的期待卻辜負了一切嗎?還是怪我睡了中將長子的老婆?還是說都是我那次酒醉之後在宿舍大門上畫滿了下流塗鴉的影響?


    不論如何,我失去了職位,失去了賴以維生的工作,生活全無著落。沒給我時間迷茫,討債的又追上門來。


    於是就這樣,我逃啊,逃啊,最終來到了彭納·索雷。


    然而那位如同善人楷模、無疑對這樣的我也會伸出援助之手的外婆,卻已經死了,不在這世上了。


    “……真的,受不了啊……”


    琉琉睡在床鋪上。已經是深夜了。房間裏沒有點燈,琉琉沐浴著青白月光。自她病重到爬不下床的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了三天。不知是不是終於習慣了苦痛,她現在的睡顏顯得很安穩。


    那幾個應該是叫瑪利亞羅斯、卡塔力、由莉卡的家夥,這三天裏似乎仍在尋找克裏斯蒂安,偶爾會來到這旅館看望琉琉。名叫由莉卡的醫術士拿來的藥,也讓琉琉喝了好多次。


    不過,我覺得,恐怕,快要到時候了。


    因為昨天晚上的事。


    這幾天琉琉基本上都在睡,偶爾睜開眼的時候,意識也是渾濁的。


    她的枕邊放著克裏斯蒂安寄來的三封信。昨天晚上,琉琉突然讓我給她讀,實在沒辦法隻好讀了。她默默聽完了第一封。第二封才讀到一半,琉琉就突然說起了胡話,什麽‘奶奶對不起’、‘爸爸’、‘媽媽’之類的。我覺得這樣不行,沒有繼續讀下去,結果她就念叨起來:‘不要停。不能停,拜托了,讀下去,奶奶。哥哥。’明明已經根本聽不清了,明明已經都分不清我是誰了,真是受不了。


    那幾封信的內容都很無聊。以季節問候開頭,零零碎碎說些近況,然後就是詢問‘那邊的狀況如何啊’之類的。


    說白了,就是很在意自己離家出走後家裏的情況,又不好意思直接聯絡。而外婆很久以前曾是克裏斯蒂安家的女傭,因此兩家關係還算親密,又是鄰居,就向琉琉寫信詢問罷了。琉琉很有禮貌地全部寫了迴信,然而仔細一瞧克裏斯蒂安的這三封信的寄信地址全都不一樣,而且都是什麽艾爾甸第幾區什麽什麽旅館之類的,琉琉的信真的能寄到他手裏嗎?實際上,把這三封信全部讀完,也沒有找到有引用琉琉迴信的地方。全都錯過了。不過原本就沒有什麽密切的交往,這也是當然的。


    “哈……”


    阿德裏安長歎一口氣,直接對著酒瓶抿了一口威士忌。房間中並排擺著兩張床,但實在是接受不了睡在琉琉旁邊,所以現在隻能躺在沙發上。困了的話,就去一樓食堂的角落裹上毛毯睡了便是。當初在東南邊境地帶連續戰鬥一百二十天的經曆,造就了阿德裏安不論喝多少酒也無法熟睡的體質。如今迴想起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變得奇怪了。心情總是異常的高漲,仿佛自己所向無敵,無所不能,然而,卻又時常畏懼著某種東西。


    我已經壞了。被戰場搞壞了,變成了這副模樣。這不怪我,不是我的錯。當然,琉琉也沒有做錯什麽。明明沒有錯,卻遭遇了這種事。


    這世道為何就如此殘酷呢。


    “沒轍啊,是吧,琉琉……”


    阿德裏安探出身體,伸出左手想要觸碰琉琉的臉頰。


    卻吃了一驚。


    琉琉突然微微睜開眼睛,抓住了阿德裏安的左手食指。


    說起來,很久以前,還是個孩子、或者應該說還是個嬰兒的琉琉,就曾像這樣用小手握住阿德裏安的手指。就和那個時候一樣,力氣意外的大,像是緊緊攥住,顯得格外的可愛。


    “……哥……哥……”


    琉琉仿佛期待已久一樣,唿喚著阿德裏安。若是隻論年齡差距,兩人都可以勉強當父女了,所以每次被琉琉叫“哥哥”的時候,心裏都莫名地發癢。


    “嗯。”


    “……不要離開我。”


    “我倒是沒打算離開啊。”


    “……真的嗎……?”


    “是啊。而且基本上,馬上就要離開的,不是我而是你啊。”


    “……對哦。”


    “抱歉。我說話太直接了。”


    “……沒事。哥哥其實是很溫柔的……我明白……”


    “我哪裏溫柔了啊。”


    “……喂。”


    琉琉艱難地喘著粗氣。


    握著阿德裏安手指的力氣又增大了一分。


    “我……還能見到克裏斯嗎……?”


    “說不準哦。”


    阿德裏安挪開視線迴答道。琉琉聞言悄然露出微笑。


    明明笑著,眼角卻滲出了淚水。


    “……對不起……”


    阿德裏安沒有迴應。隻是一邊用右手喝著酒,一邊保持左手一動不動。明明沒喝多少,卻不知為何有了今天會醉得比以往更嚴重的預感。


    果然如此。


    6


    克裏斯蒂安·貝·佩羅。


    來自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彭納·索雷。


    紡織品商貝·佩羅家的長子,卻離家出走。


    隨後,進入沙藍德,在艾爾甸成為入侵者。劍術一般,但由於幼時愛好狩獵,鍛煉出了優秀的弓箭本領。據說也很有膽量。


    另外,或許是由於良好的成長環境,性格也很討人喜歡。容易相信他人,相貌也比較出眾,被同伴邀至庫拉那得歡樂街,深受那裏的女性們的喜愛。不過,卻有著奇怪的潔癖,不願和賣身女睡覺,被女人逼問時,總是用‘在家鄉有未婚妻’當作借口逃跑。被同伴問起真假時,克裏斯蒂安是這麽迴答的:


    “不,其實不是那種關係,就和妹妹一樣。不過如果要說在家鄉有誰我還想再見一麵的話,那應該就是她了吧……”


    關於克裏斯蒂安的事,都是稀有品收藏家、入侵者羅德裏格·法爾科內(37歲)告訴卡塔力的。昨晚,為了尋找線索,卡塔力在稀有品收藏家的集會上說起了克裏斯蒂安,而法爾科內正巧知情。


    更


    巧的是,法爾科內是某族的會長,而克裏斯蒂安正好曾是這一族的成員。這個族名叫鐵心髒協會,活動目的,簡而言之就是在地下城痛痛快快搜刮各種珍品然後賣一筆好價錢嗚哈哈哈。的確是很有男子氣概的族,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傷亡率很高。


    那是在八個月前。


    克裏斯蒂安·貝·佩羅,在d11胡裏奧逆密林失足滑落,失聯。


    可以認為,九成九九已經死亡。


    “……太沉重嘞。”


    卡塔力在旅館樓梯上停下腳步,唉聲歎氣道。從今早在第二王立銀行動物園辦公室碰頭開始到現在,這已經是他第幾次歎氣了?瑪利亞羅斯的心情其實也差不多,但都已經走到這裏了還磨磨蹭蹭猶猶豫豫也沒有意義。


    “總之快走吧。要不要直言相告,還是和阿德裏安商量過後再決定比較好。”


    “嘁,和那種男人商量也沒用。”


    “可是,他畢竟和我們這種不相幹的外人不一樣啊。”


    “既然不是外人,為啥就不能更關心她一點!啊,如果換作是老子,肯定超疼她的呀!”


    “……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女孩子,真虧你能共情到這種地步呢。”


    該說他是老好人呢,還是老好半魚呢。


    不過,在zoo之中,這樣的人也不僅限於卡塔力。


    “可係。”由莉卡惹人憐愛地皺著眉頭,“考慮到她昨天的情況,即便係能夠正常對話,最好也不要給她造成太大的刺激。”


    話雖如此,已經取得了克裏斯蒂安的消息,總不能什麽都不做。瑪利亞羅斯仿佛推著卡塔力一樣登上樓梯,向著琉琉她們的房間走去。是深處的二〇六號室。不過,好奇怪,房門半開著。瑪利亞羅斯和卡塔力、由莉卡對視一眼,壓低了腳步聲。瑪利亞羅斯和由莉卡緊緊貼在房門兩側,默數一二三,然後卡塔力一推開房門,就迅速衝入房間之中。隻見阿德裏安一個人,撲倒在琉琉睡過的床鋪上。


    “……哎?那女孩人呢?”


    不見了。怎麽迴事。瑪利亞羅斯、由莉卡和卡塔力都愣住了。不過卡塔力馬上變了臉色,衝到阿德裏安身邊,將他拎起來,幾乎臉貼著臉怒吼道:


    “喂!起來!你幹啥呢!到底咋迴事!為啥琉琉不在!喂!快迴答……!”


    “……啊?”


    阿德裏安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卡塔力,視線又落在腳邊的酒瓶,隨後挪至了無人的床鋪上。緊接著,他便以令人無法想象、如同現役軍人一般的敏捷動作跳了起來。


    “讓開!”


    阿德裏安推開卡塔力,提起靠在房間角落裏的騎兵刀,一眨眼就衝出了門外。


    “——這算……啥啊……”


    也不怪卡塔力嚇得呆然無語,可是聽著阿德裏安衝過走廊、跑下樓梯的聲音,就這麽呆站著真的好嗎?之前比任何人都關心琉琉的,不正是卡塔力你嗎?


    “我們也追上去比較好吧。”


    “唔噢!是、是咧,快去找琉琉!”


    “那樣的新體狀況……一個人出門。如果係這樣的話,她應該走不遠。”


    “既然如此,那就在這附近分頭找!好嘞!開動,由莉卡,瑪利亞羅斯……!”


    不過,實際上沒有說的那麽容易。琉琉她們住的旅館在第四區,大小新舊各類建築如一鍋亂燉般到處都是,道路和區域規劃也亂七八糟。旅館、可疑的商店、廢屋、狹小的空地,全都複雜地混在一起,即便是艾爾甸市民如果不熟悉也會迷路。而且,由於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迴過神來總是發現自己又在同樣的地方原地打轉。即便是對方向感和距離感還蠻有自信的瑪利亞羅斯都是如此。途中再度碰頭時,由莉卡已經迷得暈頭轉向。在附近找到的阿德裏安,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已經放棄了一樣猛吸著香煙。隻有卡塔力像是個本地通一樣,一個接一個確認附近的小巷中的狀況,但貌似還是沒有找到琉琉。


    “奇怪。老子問了好多人,所有人都說沒見過——”


    卡塔力提出先迴一次旅館。迴去一看,果然琉琉沒有迴來。找遍了旅館也沒有蹤跡,詢問食堂兼酒場的老酒保、廚房的廚師、還有前台服務員,所有人都搖著頭說不知道。


    “消微擴大一點修索範圍吧。”


    “是啊,看來隻好地毯式搜索了。”


    “唔……”


    在瑪利亞羅斯和同伴商量著的時候,阿德裏安不發一言、麵無表情地不斷抽著煙。總覺得他一點都不積極,也沒有認真的感覺。即便是瑪利亞羅斯見到此情此景也怒上心頭,但開口指責對尋找琉琉沒有任何幫助。雖然不像卡塔力一樣投入了那麽多感情,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著不管。那女孩真的很可憐,必須找到她,找到她,然後——然後,怎麽辦呢……?


    比起思考這一團亂麻,還是活動身體更加痛快。瑪利亞羅斯和由莉卡同行,而卡塔力則一個人四處橫衝直撞。阿德裏安也不知到底有沒有幹勁,不過還是晃晃悠悠地慢慢離開旅館尋找琉琉去了。幾人好幾次碰頭,互相匯報結果。接下來我去這裏,你去那裏,還有那裏去過了嗎?


    豔陽高照。


    慣於遮掩皮膚的瑪利亞羅斯,也實在受不了,把外套脫掉塞進背包中。汗流不止,喉頭幹渴,在路邊小攤喝上一杯飲料,隻覺得筋疲力盡,還是找不到蹤影。實在是有些厭倦了,甚至產生了奇怪的念頭:說不定琉琉這個人其實根本不存在?全部都是幻覺?當太陽向西傾斜時,不免覺得在這種事情上消耗時間,是多麽的浪費啊。由於由莉卡非常認真,完全沒有收手的意思,所以瑪利亞羅斯也隻好把不忿不滿還有抱怨的話都藏在心底。


    不過,已經過了下午六點,馬上就要入夜了。附近甚至已經不是第四區,而是第五區。特維萊特·多雷德斯塔茲大街的另一側就是鐵鎖休憩場,周圍行人如潮。


    “……怎麽辦。”


    瑪利亞羅斯低聲嘟囔著,打算橫穿馬路。由莉卡也跟在後麵,估計是累了,從不久之前開始就一直沉默無言。瑪利亞羅斯並不認為去了鐵鎖休憩場就能有辦法,隻是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麽地方該去。不止如此,說實話,找完這裏之後,就到此為止,哪裏都不想去了。


    瑪利亞羅斯一行人穿過比第四區還要混亂的市場,來到公園,正好有一條空著的長椅,正打算坐下休息,卻沒能坐下。


    找到了。


    在公園草坪中種植的巨大樹木的根部,她抱著膝蓋蜷縮著身體,側躺在那裏。看上去真的好像隻是睡著了。閉著雙眼,嘴角稍抬,如同在微笑。


    白色的衣服,繃帶,波浪般的褐色長發,好似透明的皮膚。毫無疑問。


    就是琉琉。


    “由莉卡……!”


    瑪利亞羅斯拽著由莉卡的手衝到琉琉身邊。由莉卡伸手摸了摸琉琉的脖子,隨即連連搖頭。一時間,沒有明白這意味著什麽。瑪利亞羅斯漫無目的地環視四周,有路過的行人朝這邊投來視線,不過更多的人完全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因為這幅場景顯然並不是多麽有趣。艾爾甸,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或許可能還有對琉琉有非分之想的不法之徒,不過她在不會拒絕的同時,也不可能給出任何迴應。


    “——沒辦法,已經……”


    即便如此,由莉卡依然又是按壓胸口,又是確認瞳孔,嚐試了各種手段,最後還是垂頭喪氣地搖了搖頭。這次瑪利亞羅斯也不得不理解了。雖然理解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當看到笨拙地跑過來的卡塔力、以及他身後悠然邁著大步的阿德裏安的身影時,隻覺得,終於得救了。之後隻要交給他們就行。不論是產生什麽感受,還是把這種感受表達出來,對我


    而言都有些困難。琉琉這個人的存在,對我來說實在是非常曖昧,也不知該憐憫,還是該為她感到悲傷。


    在這方麵單純得讓人羨慕的卡塔力,一下子跪倒在琉琉身邊,馬上肩膀便顫抖了起來。


    “……不是吧。不可能。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怎麽就在這種地方,一個人……”


    阿德裏安在草坪上立著單膝坐下,在整理唿吸的同時點燃了一支煙。


    “這個鐵鎖休憩場,貌似是艾爾甸人最集中的地方。我們一起來過一次……兩次吧。”


    “——你丫的……”


    卡塔力瞪著阿德裏安幾乎是嘶吼出聲,可聲音卻越來越低,頭也垂了下去,表情漸漸扭曲。


    “你,你什麽都沒做到!還有什麽能做的……還有什麽、肯定還有什麽。有什麽,老子能做的……”


    “喂。”


    阿德裏安叼著煙站了起來。


    實在是太過突然,阿德裏安一腳踢中了卡塔力的側腹。瑪利亞羅斯沒有想到,由莉卡更是驚呆了。連被踢的卡塔力翻身起來後,也是一副比起疼痛和憤怒、更多的是失魂落魄的表情。


    阿德裏安揪著仍一臉呆滯的卡塔力的胸口將他拎起來。


    “我說,你有什麽好哭的?”


    “——哭、哭……哭又有什麽不對?”


    “你為什麽要哭。你有什麽哭的必要嗎?”


    阿德裏安不知為何露出一絲淺笑,不過瑪利亞羅斯也能明白,那並不是因為可笑才笑的。


    “別哭啊。在別人麵前哭著裝樣子,煩死人了。你以為你的眼淚有什麽價值嗎?”


    “哪、哪有……老子我隻是、很心疼琉琉……”


    “心疼?”


    “是、是啊。因為、她真的太可憐了。”


    “啊?可憐?這家夥可憐?看來你搞笑的不止是臉啊。聽好了,既然你這麽無知我就教教你,所謂的可憐——”


    阿德裏安像吐口水一樣啐出香煙伸腳踩滅,重新在臉上刻出馬上就要消失般的笑容,低聲說道:


    “……所謂的可憐,是形容像我這樣,隻背負著肮髒的過去,最爛、最差勁,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的廢物的詞匯。而這家夥不一樣。她不可憐,一點都不。這家夥拚盡全力活到今天,最後為了尋找一個早就不在世上的自己喜歡的男人來到這個城市,直到死為止都活得很好。隻不過是死的稍微早了一點罷了,有哪裏值得可憐的?”


    卡塔力沒有迴答,恐怕也無法迴答。


    阿德裏安仿佛筋疲力盡一般喘了口氣,將卡塔力放下,又取了一支煙放在嘴裏,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點火。他考慮了一陣,最後還是沒有點。


    隨後阿德裏安,輕輕地、溫柔地、又略顯惶恐、仿佛對待世上最重要的人、注意不弄壞、像是要包裹在體內一樣,將琉琉抱住,站起來,轉身背對著瑪利亞羅斯一行人。


    “原來你——”


    瑪利亞羅斯沒有指望對方會應答。既然如此隻要默默目送他離開就好,然而為何還是脫口而出?


    “——早就知道了啊。克裏斯蒂安這個人已經死了。”


    阿德裏安的腳步隻停下了一瞬。


    也沒有迴頭。


    “說不準哦。”


    隻是留下了一句低聲嘟噥,便這樣離開了。


    瑪利亞羅斯和由莉卡一起扶卡塔力站起來,在此期間,目光一直落在琉琉如安眠般死去的巨樹樹根附近。幾天前才剛剛邂逅,可以說是對她幾乎一無所知。瑪利亞羅斯無從得知她是抱著怎樣的思緒迎來那個時刻的,不過她死後的臉分外安詳,甚至浮現出了微笑,唯有此,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薔薇的瑪麗亞 ver4 hysteric youth》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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