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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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在屋頂上漫步而行,在接近窗戶的時候一躍而起,從敞開的窗戶跳進房間。我從凸窗跳至地板上,肉球和柔軟的地毯吸收了著地的衝擊。我的脖子一帶傳出琳琅聲響,大概是我的項圈發出的聲響。三天前,麻矢給我一條項圈,感覺頗為fashionable的紅色項圈上,垂著一塊刻著「小黑」的小塑膠牌。


    「啊,小黑,歡迎迴來。」


    上頭傳來招唿聲,我「喵」一聲作為迴應。穿著睡衣的麻矢低頭看著我。


    「早晨的散步已經結束了嗎?」


    『嗯,我繞了鎮上一圈,肚子有點餓了。總之先給我貓乾糧。』


    「好好好。」


    麻矢露出苦笑,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袋子,並將袋子的內容物倒進我專用的食盆裏。小小的顆粒狀飼料伴隨著誘發食欲的匡啷匡啷聲落進盆裏。麻矢一將食盆放在地毯上,我就馬上將臉埋進盆中。我一邊用舌頭堆起貓乾糧,同時將貓乾糧送入口中。咀嚼時,貓乾糧在口中發出清脆聲響,濃厚的醇美味道在舌尖上擴散。


    我花了幾十秒將所有的貓乾糧都掃進胃哩,然後大聲地打了個嗝。


    「好吃嗎?」


    『嗯,滋味美妙,多謝款待。』


    我舔舔嘴巴周圍,同時拋出言靈。


    距離我降臨凡間,迄今已過兩周。這段期間,我鞏固了我作為白木家寵物的地位。


    兩周前,從兩個月之久的沉睡中蘇醒的麻矢和我在一起的場麵被麻矢的母親撞見,她似乎認為「女兒的蘇醒說不定都是托這隻貓的福」,於是在麻矢提出「我想養這隻貓」的提議時,積極地讚成。不愁吃住的情況下,我利用這兩周,練習一隻貓該有怎麽樣的行動。除了我已經學會的奔跑、跳躍和伸爪等,還有伸舌舔理全身的毛皮、排泄後蓋貓砂,甚至連參加這個城鎮的貓群集會,我都已經駕輕就熟。


    「你已經習慣當貓的生活了嗎?」


    『嗯,當然囉。話說麻矢你呢?你習慣那副身體了嗎?你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嗯──這副身體我倒是開始適應了。雖然體力變差,但父母在昏睡期間似乎有好好幫我做複健,所以日常動作都沒問題。隻是自己究竟是誰,還是說不太上來……」


    麻矢的嘴唇彎成ㄟ字。


    『能照這樣,繼續當白木麻矢嗎?』


    「應該是沒問題。我想想……目前我是假裝因為事故造成的衝擊,所以記憶一片混亂。我似乎是銀行職員,不過最近大概都會請假。我還會和爸爸媽媽聊天,同時也在一一確認房間的物品以搜集資訊。」


    麻矢抿起嘴巴。這棟房子除了麻矢,還住著白木麻矢的雙親。她大概是對欺瞞他們感到罪惡感。


    『我覺得你不用內疚,反正隻要過兩、三個月,真正的白木麻矢就會蘇醒。你在這段期間使用她的身體,也可以算是複健嘛。』


    「……也是啦。」


    麻矢露出隱約有點寂寞的笑容。


    『比起這個,我也差不多該開始工作了。』


    「工作?」麻矢一臉不可思議地歪頭。


    『就是解決地縛靈的依戀,將他們引導至吾主身邊啊。我們不是約好:你說要告訴我這個城鎮上哪裏有地縛靈,所以我讓你暫時起死迴生,作為幫我工作的代價。』


    「啊,這麽一說……」


    『你不會說你忘了吧?』


    我眯起眼睛,麻矢連忙揮動胸前的雙手,辯解道「怎麽可能嘛」,不過那副不自然的笑容可是沒逃過我的法眼。


    『總之,希望你今天可以幫我指出最近的地縛靈位置在哪裏。』


    「嗯,也是。醫生也說過,複健還是盡量控製在不會太過勉強的步行範圍比較好。那我們待會就出發吧。」


    麻矢伸手,用手指摩娑我的下巴下方。真是大膽妄為,我可不是人類可以輕易碰觸的存在……啊,那裏……


    不知為何,我的喉嚨無視我的意誌,開始發出唿嚕唿嚕的聲音。


    「啊,搔這邊很舒服嗎,這裏想要討摸啊。」


    麻矢用勝利的語氣說道。才不是,我才沒希望你摸那裏……


    啊啊,那裏再多摸一點……


    唿嚕唿嚕唿嚕。


    『還沒到嗎?』


    我一邊走在圍牆上,一邊朝走在一旁人行道上的麻矢拋出言靈。


    「還差一點。」麻矢有點唿吸不勻地迴答。雖然說體力應該比一周前恢複不少,但是長時間的臥床還是對身體造成影響。就算普通行走,大概也挺辛苦,畢竟我們自從家裏出發,已經走了將近二十分鍾了。


    我從圍牆上環顧四周,住宅區一路延伸至遠處,更遠的地方則是一座山丘。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因為那座山丘上的大宅和我有點緣分。


    他現在是否也和我一樣正在努力呢?


    「遠處有什麽嗎?」


    陷入沉思的我在麻矢的詢問聲下迴過神。


    『嗯?沒事,什喵事……什麽事都沒有。我隻是想起朋友的事情而已。』


    「你朋友?」


    『沒什麽,是我個人的事情。話說迴來,這一帶的大宅邸還真多啊。』


    「嗯,這一帶是城鎮中最高級的住宅區。附近就有超市,大型公園也很多,治安也不錯……」麻矢話還沒說完,前方電線杆上寫著「變態、搶劫頻傳!深夜迴家請小心!」的看板就躍入眼中。「……呃,治安相對比較好就是了。」


    麻矢表情一陣抽搐,繼續前進。圍牆在眼前中斷,約二十公尺左右的橋出現在我們麵前。橋下有著一條不算窄的河流。我下了圍牆,換跳上橋的欄杆,望向下方的潺潺河流。河流的流動速度不快,河水也相當混濁。河旁兩岸的空地則長滿高大的雜草。


    『這條河挺大的嘛。』


    「這條河筆直地切過了這座城鎮的中心,源頭是來自城鎮外的某個池子。」


    聽了麻矢的說明,我從欄杆上跳下來,跟在麻矢腳邊過橋。橋的另一邊橫亙著雙線道的大馬路。我在斑馬線前,和麻矢並列等著紅綠燈,結果眼前突然高速竄過一台鐵塊,排出來的廢氣讓我一陣嗆咳。


    「那邊,就在那棟房子附近。」


    「嗚喵?」


    我抬起頭,麻矢指著馬路對麵的房子。在圈住房子的圍牆阻礙之下,這裏隻能看到鋪著屋瓦的屋頂,不過占地頗為遼闊。隔著圍牆能瞥見翠綠繁茂的大樹,應該是棵櫻樹。


    交通號誌燈號轉綠,我和麻矢一起走到大門前,抬頭望著雙開式的厚重大門。


    『地縛靈就在這裏嗎?』


    「嗯,就在這棟房子附近。我常常看到魂魄輕飄飄地遊蕩。」


    『這樣啊……麻矢,借用一下你的肩膀。』


    我朝麻矢的肩膀跳躍,以肩膀為立足點,用三角跳躍的方式飛身落至圍牆上。


    「……能請你不要別把人的肩膀當成跳台嗎?」


    麻矢雖然好像在嘟噥著,不過我決定裝作沒聽見,開始環顧四周。房子比我預想得還大,寬廣的日本庭園一路延伸,遠處則是平屋式建築的房子。


    我輕輕吐氣,眯起雙眼。用的不是肉體的雙眼,而是靈體的眼睛。我在被封進這具body之前,根本不需要這麽做也能看見魂魄,真是麻煩。


    集中精神後,我看見房子前方飄著淡淡發光的光體。


    我情不自禁地「喵」一聲。


    「找到了嗎?」麻矢詢問。


    『嗯,找到了。毫無疑問是個地縛靈,我這就去找對方問問話。


    』


    「咦,你要進去嗎?」


    『當然啦。』


    「但我進不去啊。如果我擅自闖入,會變成非法入侵民宅。」


    啊,這麽一說,人類好像隨意買賣土地,宣稱對土地擁有主權,真是愚蠢。他們難道認為這片土地是他們的所有物嗎?


    『不能進去的話也沒辦法,我自己去就好,你在這邊等著。』


    「叫我在這邊等著,根本把人家當計程車……」


    我無視不滿地發出怨言的麻矢,跳進圍牆另一邊。肉球貼上陰涼的土地,十分舒服。


    我在樹木修剪整齊的繁茂庭園中走幾公尺後,眼前出現葫蘆形的小池塘。池中有顏色鮮豔的鯉魚悠遊其中。我宛如被吸住一般靠近池塘,蹲下身子,探頭盯著水麵。說時遲那時快,一尾十公分左右的小鯉魚遊經我的麵前。


    「嗚喵!」


    我毫無意識地揮出前腳。水花濺起,不過鯉魚卻一個翻身閃過我的爪子。


    可惡,讓這家夥逃了。我下次一定要……不對,我在做什麽啊?


    我輕微搖動屁股,正準備發動第二次攻擊時,突然迴過神。我甩了甩頭,再次朝房子邁開步伐。在視線邊緣時隱時現的鯉魚誘人地撩動本能,我隻好努力對抗誘惑。我來到房子前,抬起頭。飄在眼前的是一團微弱黯淡的光,也就是成為地縛靈的魂魄。


    『快前往吾主的跟前吧。徘徊流連在這種地方不過是nonsense的行為。你的肉體已經死亡,無法再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影響了。一直留在凡間的話,你總有一天會消失的。』


    我拋出言靈,結果魂魄逃跑似地開始冉冉往上飄去。


    『啊、不是不是,等等,wait a moment!』


    我著急地發出言靈。當引路人的習慣讓我不小心又開始講大道理。


    『忘掉我剛才說的話吧。呃,你能告訴我你的依戀是什麽嗎?雖然你已經不能幹預這個世界了,但是我可以替你解決你的依戀。』


    這樣的說明應該可以吧?這是我第一次這麽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狀況。


    一度試圖飄離的魂魄,再次緩緩迴到我的麵前。


    『很好,那麽能請你開始敘說你的依戀嗎?』


    我挺胸發出言靈。


    『旗……』


    從魂魄飄出了非常模糊難辨的言靈。


    『嗯?你說了啥?我聽不太清楚,再說一次。』


    『旗……魚……』


    旗魚?旗魚的話,那不是金槍魚的一種嗎?我記得之前麻矢好像還說過有旗魚的貓罐頭。如果可以真想……不對,我在說什麽啊?


    『你該不會……沒辦法好好使用言靈嗎?』


    搖頭揮去腦中湧起的食欲,我用小心翼翼詢問,結果魂魄明顯地搖晃了一下,恐怕是表示「yes」吧。我的臉頰僵硬,長長的胡須大大地抖了一下。


    說起來的確是這麽一迴事:操縱言靈的能力,會因個體差異而有巨大不同。像麻矢那樣流暢使用言靈的魂魄比較少見,如同眼前,幾乎無法使用言靈的魂魄才是多數。


    怎麽辦呢?突如其來出現在麵前的難題,讓我趴在地上雙手抱頭。


    要幹預這個魂魄,窺看他的記憶嗎?不過脫離肉體的靈魂,就像少去蛋殼的蛋一樣脆弱。如果受到如我一般的尊貴靈體幹預,虛弱的魂魄有可能會因此受到致命的傷害。


    我觀察飄浮在麵前的魂魄。大概成為地縛靈的時日不長,侵蝕程度似乎不嚴重,不過散發的光輝卻顯得微弱,不像強韌的魂魄。如果要窺看他的記憶,風險還是太大了。


    大傷腦筋時,魂魄開始輕飄飄地移動,穿過簷廊的玻璃門,飄進屋內。


    這家夥想做什麽?我跟在魂魄後麵,靠近玻璃門往裏麵看。在簷廊深處的和室中,可以看見一個跪坐的女人,年齡大約是六十歲前後。她彎著腰,兩眼朝上地望向正麵。她的眼神空洞,宛如死魚般缺乏意誌的光芒。魂魄靠近那個女人,開始畫圓似地在女人周圍飄蕩。


    我眨兩三次眼睛,看到女人對麵的東西。那是一座佛龕,裏麵擺放著一張初老男人的黑白照片。他是那邊那個女人的丈夫嗎?該不會……


    『你就是照片中男人的魂魄嗎?』


    聽到我的詢問,魂魄的亮度一瞬間增亮了一層。


    『也就是說,那邊的女人就是你的wife囉?你的依戀就是和她有關嗎?』


    魂魄在我的詢問之下再次增強光輝。原來如此,既然這樣……


    「嗚喵──!」


    我從丹田大叫出聲,兩隻前腳的肉球猛地敲打玻璃門,發出喀噠喀噠的吵鬧聲響。


    坐在佛龕前的女人身體陡地一震,用帶著怯意的表情望向這邊。在視線捕捉到我的身影當下,她的臉上綻出笑容。


    「哎呀,你是從哪裏來的啊?」


    女人緩慢起身,靠近搭話。這個女人為什麽要向我說話?一般來說,貓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向貓說話根本就是nonsense的行為。算了,我不是一般的貓就是了。


    「真是可愛的小貓咪啊。」


    玻璃門一往旁滑開,我就蹦地跳到簷廊。女人帶著笑容撫摸我的頭,看來完全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這想必是因為我高貴的內涵溢於言表……不對,不是那裏,再靠近耳根一帶……對,那裏……


    「你叫做小黑啊,你是誰家的貓呢?我叫菊子,全名是南鄉菊子喔。」


    名為菊子的女人看著我項圈上的名牌說。不過特意向貓自報名字,真是謎上加謎。


    我百思不得其解,抬頭對上菊子的視線。說時遲那時快,菊子的眼神失去焦點。自然是因為我使用高貴靈體的能力。對象是有肉體保護的魂魄,一定程度的幹預是沒問題的。


    唔,雖然和人類所謂的「催眠術」有點接近,不過我們幹預魂魄的能力遠比人類的催眠師更強大,應用的範圍也更廣。我們不但能夠毫無缺漏地讀取浮現於對象腦海中的所有記憶,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縱對方的行動。如果是魂魄非常容易受影響的人類,我們甚至可以像操縱人偶一樣,完全控製對方的行為(嗯,隻是如此容易受影響的人類,可說是極為少見啦)。


    從菊子剛才坐在佛龕前的樣子來看,她一定想起亡夫的事情,而那份記憶現在應該仍浮在菊子的魂魄表麵。就讓我拜見一下那份記憶吧。我疊起前腳收進身下,坐著緩緩閉上眼睛,讓自己和菊子的精神波長同調。下一刻,菊子的記憶開始流進腦中。


    「路上小心。」


    菊子說完,在玄關穿鞋子的丈夫南鄉純太郎便「嗯……」地含糊低應一聲。這就是兩人持續了四十年、一如往常的早晨互動。


    「今天工作會留得比較晚對吧?」


    麵對菊子的詢問,純太郎沉默地輕輕點頭,然後打開玄關大門。門後一路延伸的庭院景色深處,看得見一棵盛開的櫻花。從住進這個家便種下,迄今已有二十年以上歲月的櫻花樹,如今已散發出宛如庭院之主的威嚴。


    「櫻花真漂亮呢。」


    菊子眯起眼睛。純太郎沒迴頭,隻是再次低低應了一聲「嗯……」隨後步出玄關。


    菊子的視線依然望向閉上的大門。原本就不多話的丈夫,近來出聲說話的次數似乎變得更少,而且最近十分疲憊。也許因為工作忙碌,丈夫晚歸的頻率增多,在家也常常露出為事煩惱的樣子。


    結婚至今四十年,菊子不曾對丈夫的工作表示意見,隻是一味守護著家。不讓丈夫操煩家事,心無旁鶩地專注於工作,這就是菊子作為家庭主婦的原則。不過看到丈夫最近的情況,她的決心有點動搖。


    菊子先前


    曾和女兒明子商量過這件事,不過個性開朗的女兒大力揮了揮手,一笑置之:「爸爸麵無表情、不太說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用擔心啦。」


    女兒也不是沒有道理。菊子在四十年前,初次遇到製藥公司社長長子、同時也在公司擔任藥學研究員的純太郎時,她就有「一本正經難以親近」的印象。恐怕認識純太郎的人中,一百人裏有一百人都會抱著這樣的印象。


    從以前到現在,丈夫不曾為菊子慶祝過生日或結婚紀念日。當菊子向友人提到這件事時,反應大多都是擔心夫婦感情。不過對攜手共度人生中四十年的菊子而言,她非常明白丈夫隻是個性笨拙,其實真心愛著自己和孩子。


    菊子走下玄關,門微微開一道空隙,望著櫻花迴想往事。當年相親,兩人單獨在飯店的庭園散步時,菊子因為純太郎幾乎不發一語而不知所措。在盛開的櫻花之下,絞盡腦汁尋找話題的菊子開口:「您在做的是怎麽樣的研究呢?」試圖引起對方興趣。結果純太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地,語速飛快地講起菊子完全無法理解的研究內容。看到眼神宛如少年一般閃閃發亮的純太郎,菊子決定和眼前的人結婚。


    那一天,丈夫毫不在意落在頭與肩膀上的花瓣,滔滔不絕談論自己的研究。每當想起當時的丈夫,菊子就會綻出微笑。


    約三十年前,純太郎的父親突然過世,於是純太郎繼承父親的家業,成為小小製藥公司的社長。之後,他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公司逐步茁壯。特別是數年前,將專利過期的藥物製成便宜成藥的事業似乎大受好評,公司一路順利成長。


    不過公司的規模變大,職員增加,菊子也清楚地察覺到純太郎身上的壓力愈見沉重。


    比起經營公司,丈夫的個性其實更適合搖試管做研究啊。


    菊子想起以前住的房子。就在公司旁邊,庭院中有戰時挖出的巨大防空洞。純太郎便將防空洞改造個人用的研究室,和朋友們一起研究到深夜。


    必須繼承公司的時候,純太郎一定非常難過,畢竟他必須抽身退出自己作為人生意義的研究。但純太郎不曾抱怨一句,不辭勞苦地為了公司和家人工作下去。


    他現在明明大可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菊子關上大門,迴屋開始收拾早餐的碗盤,臉上同時露出微弱的笑容。三年前,純太郎將社長的位子交給長子,自己退位成為董事長。不過已經可以從第一線引退的純太郎,至今卻仍為了協助長子而忙碌不已。


    責任感太強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呢。菊子輕歎一口氣,洗起洗碗槽內的碗盤。


    菊子大致處理完家事,住在附近的長女明子帶了還在讀幼稚園的孫子過來,就在菊子幫忙帶小孩的期間,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下午五點。


    哎呀,差不多該準備晚餐了。


    目送女兒和孫子離去,坐在沙發上稍事休息的菊子緩緩起身走向廚房。


    純太郎今天似乎也會晚歸,簡單弄一弄就行吧?菊子一邊思索著一邊走進廚房,此時飯廳的電話響起。


    「來了來了。」


    菊子小跑步奔向電話機,拿起電話。


    「您好,這裏是南鄉家。」


    「……菊子嗎?」


    「哎呀,老公?怎麽了嗎?」


    從電話聽筒傳來的是丈夫的聲音。


    「不……那個……」純太郎用囁嚅不清的聲音低語。


    「該不會是今天能夠早點迴家?需要幫你準備晚餐嗎?」


    「不,不用了。比起這個……你現在在家吧?已經吃過晚餐了嗎?」


    「我當然在家裏啊。現在正準備做晚餐呢。」


    菊子偏著頭。丈夫一向不擅長透過電話講話,不過今天似乎特別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樣就好,你就待在家裏……我有話要對你說。」


    下一秒,電話就突然斷線。菊子望著不停發出悠然嗶嗶長音的聽筒。


    丈夫到底想說什麽?他說話的口氣明顯和平常不同,彷佛隱含重大的決心……


    模糊的不安在菊子胸中逐漸擴散。此時突然響起淅瀝聲響,菊子往窗外一看,外麵不知何時下起雨。「哎呀呀,這下糟了。」菊子急忙衝出飯廳,前往有簷廊的和室,因為洗好的衣服都還晾在外麵沒收進來。


    菊子任憑滴落的雨點打在身上,逐一將衣物收進屋內。此時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劃過耳膜,讓菊子反射性地將視線投向圍牆。


    屋子正旁邊的國道交流量龐大,時常有高速行駛的卡車經過。剛才說不定發生了車禍。


    洗好的衣物已經全數收到簷廊上,被雨水淋得全身濕透的菊子顫抖起來。


    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濕,必須重新洗一遍。自己也得去泡個澡暖和身體,以免這樣下去會感冒


    菊子才走進浴室,就聽見從遠方傳來的警笛聲。她按下浴缸的「自動注水」按鈕,然後抬起頭。看來真的發生車禍了。車禍發生在離家這麽近的地方,真是令人不安啊。望著從浴缸蒸騰而上的氤氳熱氣,菊子皺起麵孔。


    當菊子泡完澡,重新洗過的衣服也洗好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晚上七點了。太陽已經完全沉沒至地平線之下,天色也暗了下來。感到一絲餓意的菊子迴想起丈夫純太郎在將近一個半小時之前打來的電話。


    說起來,當時丈夫說了「你就待在家裏」,難道他打算迴家嗎?這樣晚餐也得做丈夫的份才行,還有他說有話要對我說?


    菊子再次不解地歪了歪頭,此時電話鈴聲響起。


    啊,該不會是純太郎打來的?菊子啪噠啪噠地踩著拖鞋走向電話。


    「媽!」從電話聽筒傳來的不是丈夫的聲音,但是菊子熟悉的聲音。


    「純也?怎麽啦,電話中這麽大聲?」從丈夫手中接下公司,現在擔任公司社長一職的兒子在電話中的聲音宛如怒吼,讓菊子蹙起眉頭。


    「……發生很嚴重的事,我希望媽能冷靜聽我說。」


    純也突然囁聲低語,聲量的落差勾起菊子心中一陣不安。


    「快別嚇唬我了,到底發生什麽事?」


    菊子用開玩笑的語氣迴問,按住胸口。身體的反應卻和輕鬆的語氣相反,心跳開始加快。發生了不好事情的預感逐漸變成確信。


    「媽,剛才公司聯絡我,說是老爸在家附近被卡車撞到……人被送去醫院了。」


    從菊子手中滑落的電話在地板上彈跳,發出單調的聲響。


    「救護車趕到車禍現場時,您先生已經陷入唿吸和心跳停止。急救人員一邊替他施以心肺複蘇,同時緊急送往醫院。到達醫院後,由我們接手繼續急救。我們采取了心髒按摩、打點滴,給予強心劑,插管接上人工唿吸器等措施,但非常遺憾地,您先生並未恢複生命跡象。到院後四十五分鍾,我們判斷更多搶救隻會造成身體上的損害……」


    菊子呆站著,聆聽藍色製服的急診醫師說明。


    菊子接到電話的三十分鍾後,和兒子女兒一起趕到純太郎送往的綜合醫院。菊子被兒子純也拉著手走向急診櫃台,負責治療的急診醫師出麵說明。不過急診醫師的話語對菊子來說,宛如異國的語言般無法理解。


    「我為各位帶路。」


    急診醫師陰鬱道,觸動背後的自動門,走進急診室之中。


    「媽,我們走吧。」


    麵對兒子的催促,菊子含糊地點頭,邁步往前走去。走是走去哪裏?裏麵有什麽嗎?菊子步伐踉蹌地跟在前方的兒女身後,前麵的兩人停下腳步。


    「爸爸,為什麽……」


    明子流露出宛如嗚咽般的呻吟聲。低著頭的菊子抬起視線,下一瞬間,心髒在胸口中


    大大一震。


    眼前的床上躺臥著丈夫,他上半身赤裸,胸部以下蓋著白布。左半部臉頰高高腫起,腫脹成黑紫色。但右半邊的臉和平常沒兩樣,彷佛正在午睡。


    「在此進行確認。」


    急診醫師拿出筆型手電筒,低語聲「失禮了」並撥開純太郎的眼皮,用光照著眼睛。菊子在連續劇等看過這一幕很多次。菊子宛如被吸引一般,腳步虛浮地走向床邊。


    「啊,媽!」


    背後傳來純也的聲音,但菊子的腳步並未因此停下。轉頭望向自己的急診醫師一瞬間露出訝異的神色,但隨即恭敬地行禮,後退一步讓出空間。


    「老……公?」


    菊子朝躺在床上的丈夫伸出顫抖的手,但在指尖碰到純太郎臉頰的瞬間,她就像被熱水燙到似地抽迴手。丈夫的臉頰冰冷僵硬。菊子覺得全身彷佛血液倒流。


    「騙人、騙人的……這絕對是騙人的……」


    菊子緊緊攀住純太郎的身體,但丈夫不像平常一樣用疲憊的聲音迴應自己。


    視野的上方降下白色簾幕。


    菊子喃喃念著丈夫的名字,身體當場緩緩頹倒。


    「媽,沒事吧?」


    明子慌亂地詢問,菊子幾不可見地收起下巴點了點頭。


    自己已經從混亂中迴神,但並不是從衝擊中迴複,隻是變得毫無感覺。自己方才開始,全身都處於一種胸腔被掏空的虛脫感之下。


    十幾分鍾前因為貧血而昏倒的菊子被兒女帶離急診室,到走廊的長椅上坐著。明子留下陪著菊子,而純也則獨自迴到急診室。垂著頭的菊子的視野之中出現一雙皮鞋。她抬頭一看,麵前站著一位穿製服的中年警官。


    「呃,請問你是南鄉純太郎的太太嗎?」


    菊子「哎……」地發出宛如歎息的迴應。


    警官用聽起來毫不真誠的口氣道了聲「請節哀順變」,然後看向菊子的臉。


    「不好意思,想請教一下:您先生最近看起來有什麽煩惱嗎?」


    「……什麽?」菊子無法理解對方疑問,冒出呆愣的聲音。


    「我是說,他是不是有工作不順利,或是健康上出問題之類的煩惱?」


    警官彷佛對反應遲鈍的菊子感到不耐,急躁地迴答。


    「你到底想說什麽?家母才剛遭受打擊,能請你們讓她靜一靜嗎?」


    坐在一旁的明子摟住菊子的肩膀,惡狠狠地向警官迴話。


    「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不過這邊也是肩負必須厘清車禍原因的職責。」


    「原因?我爸爸是被卡車撞了,原因應該要問卡車司機吧。」


    麵對聲音激動的明子,警官伸手搔了搔頭。「這個嘛,在警署接受問話的卡車司機好像說,是南鄉先生在紅燈的時候突然衝出來的。還說那大概是……自殺吧。」警官眯起眼睛,低頭看向菊子她們。


    ……?警官所說的話在菊子腦中一時間並未轉換成「自殺」。


    「你、你在說什麽啊?我爸爸怎麽可能自殺,是那個人在說謊!」


    一瞬間瞠目結舌的明子馬上尖聲反駁。


    「哎,這種可能性也有。隻是也有人表示自己是對向車道的駕駛,剛好看到事發經過。那位目擊者也說當時紅燈,南鄉先生自己突然衝到馬路上,被卡車撞上。」


    「怎麽會……」明子一手摀著嘴巴。


    自殺,他是自殺的?


    菊子抱著空蕩蕩的心情,迴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這麽一說,丈夫早上出門時,模樣確實有點怪──還有傍晚時分打來的奇妙電話。他在那通電話後,隨即被卡車撞了。


    那就是自殺的前兆?而我沒注意到?我和他都做四十年的夫婦,我卻……


    「一定是什麽地方搞錯了……爸爸……爸爸他自己……」


    明子宛如咬著牙似地擠出話語。警官刻意地大大歎氣,揚起一邊嘴角。


    「就算你這麽說,現場甚至還有類似遺書的東西。」


    「遺、遺書……?」明子頓時啞口無言。


    「嗯,正是。南鄉先生被撞的時候雖然兩手空空,但在他的西裝口袋中找到了疑似遺書的東西。雖然現在還無法還給你們,但可以先讓你們看看。就是這個。」


    警官從口袋中拿出裝在塑膠夾鏈袋裏的便條紙,遞給兩人。


    兩手空空?純太郎應該隨身帶著一個小小的側背包才對啊?


    菊子想著,戰戰兢兢地將視線投向便條紙。看到紙上文字的瞬間,一陣暈眩感猛然襲來。視野中的景物瞬間失去遠近感,文字迎麵逼近眼前。


    便條紙上羅列著淩亂的文字,還有每每下筆後便又馬上塗改的痕跡,看得出動筆當時的純太郎精神不穩定。文字似乎以水性原子筆寫下,由於紙張濡濕,不少墨水暈開,字跡無法辨認。不過隻憑勉強能夠辨識的僅存文字,也能夠推測出紙上寫什麽。


    菊子


    四十年來,   容忍  任性


    對於     實在      心懷憎恨,


    能


    純


    我的任性?他一直容忍我的任性,對我心懷憎恨?我一直以為即使我們之間對話不多,也不曾慶祝過紀念日,但我們依然心意相通。我還充滿自信,認為自己是丈夫的支柱。但他其實卻覺得我煩人,對我心懷憎恨?


    菊子捂著胸口,漏出嗚咽。


    那通電話後,沒過多久他就在眼前的馬路遭撞。


    難不成他是確認我人就在家裏,與他距離近在咫尺之後,才衝到卡車前麵,目的就是為了暗示我是逼死他的原因?


    腦袋之中響起倒塌崩壞的聲音。


    菊子兩手抱頭,縮起身體,試圖從過於殘酷的現實中保護自己。


    結果純太郎的死被當成自殺處理。


    喪禮和其他事務都由純也和明子全盤處理,一切毫無滯礙地進行,然而菊子再也無法迴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人生中的四十年遭到否定,內心破碎的菊子在感覺格外空曠的家中,失魂落魄地度過每一個日子。菊子變得幾乎毫不打理家事,食物也隻攝取足以維持生命的最低限量,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丈夫的佛龕前度過。即使不可能得到迴應,她仍不停地向丈夫的遺像詢問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


    看到菊子的狀態,憂心的明子頻繁來訪,每每都向菊子提議搬到自己家一同生活。但是每當明子這麽邀請,菊子的臉上就會浮現虛弱的笑容,左右搖頭迴絕。她認為對於將丈夫逼上絕路的自己,在這棟空虛寂寥的房子中腐朽凋零便是自己的義務。


    這樣的生活過兩個月,某一天,當她一如往常地佇立在佛龕之前時,突然響起一陣敲擊玻璃的聲音。吃驚的菊子往聲音來源一看,發現一隻可愛的黑貓……


    我緩緩睜開眼皮,發現淚水從菊子的眼中盈溢,沿著臉頰滑落。大概是在我的幹預之下,痛苦的迴憶鮮明地複蘇了。這可真是過意不去。


    我大吐一口氣,同時停止幹預菊子的精神。菊子的雙眼中迅速恢複清明。


    「咦,我……」菊子連連眨眼,然後擦拭眼角。「抱歉啦,剛剛出了神。」


    蹲著的菊子再次伸手撫弄我的額頭。


    喉嚨差點發出唿嚕聲的我突然迴神,用力搖了搖頭。


    「摸得不舒服嗎?真是對不起。」


    不,沒這迴事,隻是我現在還在工作啦。我從收疊著前腳的坐姿站起,向前盡情伸展前腳。我一邊舒展全身筋骨,同時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舒展完僵硬的身體之後,我轉身背對菊子,從簷廊跳下庭院。


    「哎呀,你要走了嗎?」身後傳來菊子略帶遺憾的聲音。對於待在這棟


    空曠大宅,獨自承受自己判下的「懲罰」的菊子而言,我這樣容貌端正的貓,想來正聊以排遣寂寥。


    我迴過頭,看向麵露哀傷微笑的菊子。


    別露出那麽寂寞的樣子,我很快就會再來叨擾的。


    我在胸中向菊子、以及飄浮在她身旁,彷佛陪在她身邊的魂魄說道。我以輕快的腳步穿過庭院,俐落地爬上庭院角落的高大櫻花樹。圍牆的另一側,可以看見麻矢一臉不滿的身影。


    我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先在圍牆上落地緩衝,然後再跳至麻矢的肩膀上。


    麻矢「唔哇!」地揚聲慘叫。


    『怎麽啦,為什麽發出奇怪的叫聲?』


    我歪著頭詢問,結果麻矢用惡狠狠的眼神迴瞪我。


    「什麽怎麽啦?你剛才突然跳到我肩膀上,這樣很痛耶。」


    『這樣啊,那可真是抱歉。哎,比起這件事,我們快點迴家吧。』


    「什麽比起這件事……那你解決那個依戀了嗎?」


    『事情有這麽輕鬆的話,我就不用傷腦筋了。總之我現在知道事情經過了,接下來隻要想出解決辦法就好。』


    我跳下麻矢的身體,邁開腳步。看過菊子的記憶之後,有許多地方讓我感到在意。迴家之後再想想看吧。我迴過頭,望向從圍牆上方露出的櫻花樹枝椏。就讓我大顯身手,出色地完成值得紀念的第一份任務吧。


    我高高地揚起一聲「喵喔」。


    2


    「也就是說,那個地縛靈現在還恨著妻子,所以沒有成佛?」


    反坐在椅子上的麻矢將下巴擱在椅背上,一邊出聲詢問。從南鄉家迴來後,我將在那棟房子的所見所聞告訴麻矢。盡管我並不需要將這一切告訴麻矢,但她表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所以起碼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嘛」,最後我在她死纏爛打的追問下敗陣下來。


    『唔,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啦。』


    我一邊用左右兩邊的前腳來迴撥弄兵乓球,一邊拋出言靈。


    「真是的,別顧著玩,好好迴答我啦。」麻矢不滿地嘟起嘴。


    『我可不是在玩喔,這麽做總覺得能讓我集中精神,或是進入心無雜念的狀態……好啦,我住手就是。』


    麻矢向我投以懷疑的眼神,我隻好用肉球將乒乓球彈向睡窩所在的床底下。


    「你說『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也就是說還有其他可能性囉?」


    『嗯,正是如此。對某人懷抱著憎恨自殺的人,變成地縛靈的案例並不少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經過一段時間,他們大多會在引路人的勸說下前往吾主身邊。憎恨這種情感比較容易隨時間風化,而且就我在她記憶所見,她沒做會讓丈夫這麽恨她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人類是會因為各種瑣碎的事情而遭到怨恨的。」


    麻矢的聲音變低,眉間深深地皺起。我見狀「喵?」地叫了一聲。


    『難道你想起生前的記憶……』


    「嗯?啊,不是啦,隻是一般論而已。」


    我看著雙手在胸前胡亂揮動的麻矢,偏了偏頭。


    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嗎?說不定在我沒察覺到的時候,麻矢其實已經逐漸恢複記憶了?


    「接下來怎麽辦?如果不是對妻子懷有恨意,丈夫的魂魄為什麽變成地縛靈?」


    麻矢試圖蒙混過關似地用飛快的語速詢問。


    『我接下來就是要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我跳上凸窗的窗台,移動到我平常待的位置,然後團起身體。從窗外照進的和煦陽光溫柔地溫暖我的皮毛。睡魔迅速襲來,我毫不抵抗地落下眼皮。


    「那不叫思考,隻是在睡覺吧?」


    麻矢用呆愣的聲音嘟噥。


    我快速地環視左右,確認沒有左右來車之後,立刻拔腿竄過馬路──就是南鄉純太郎被卡車撞的那條馬路。我穿過馬路,在南鄉家前站定腳步後大大一躍,用銳利的爪子勾住圍牆,有如飛簷走壁地竄上牆壁。在沉靜的夜幕之下,四周毫無人影。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時刻是過了上午兩點的深夜。


    自從下午我迴到家之後,我就蜷在窗邊(同時忍受麻矢的碎碎念),繼續思索有關菊子記憶的事情。最後我終於想到一個假說──一個能夠說明所有狀況的假說。深夜時分,當麻矢入睡,一切歸於安靜,我爬出床底下的睡窩,鑽出窗戶的縫隙,前往我現在所在的南鄉家。


    我往下跳進南鄉家的庭院,由於庭院中樹叢繁茂,街燈光線無法完全企及,庭院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不過對夜行型動物的貓而言,即使是眼前的幽暗景色也能夠一覽無遺。


    我按捺住想要狩獵鯉魚的衝動,朝房子移動。簷廊的防雨門板閉得嚴嚴實實,沒有能讓我進入的縫隙。唔,到此為止都還在我的預想之內。


    我記得應該是在這一邊……我繞到房子的後方。


    有了,就在後方的牆壁上方,開著一扇小小的窗戶。窗戶太小無法容人類通過,不過以我的身體則遊刃有餘。我攀爬上附近的矮樹,爬上延伸向窗邊的樹枝,然後用力一跳。


    「嗚喵喵──」


    我原本打算抓住窗框,結果力道過猛,衝進窗戶。牆壁在我眼前逼近,我連忙向牆壁伸出四隻腳的肉球。肉球的緩衝大致削減了衝擊的力道,但腳仍竄過一陣疼痛。下一瞬間,我的身體就開始在地心引力下掉落。我拚命地舞動四肢,試圖尋找任何能夠攀抓的東西。


    在掉落途中,我奮力抓緊了前腳碰到的東西。


    吐出一口長氣的我轉動脖子,想要掌握目前的狀況。我的背後是坐式馬桶,看來我似乎跳進了廁所。接著我將頭轉迴原位,看向我前腳之間的東西,原來是弧形門把。我理解的同時,支撐著體重的門把緩緩傾斜,門板隨著喀鏘一聲打開一條縫隙。


    喔喔,雖然不清楚怎麽一迴事,不過一切順利,真不愧是我自己。我放開門把落到地上,身體滑進門間的縫隙。


    依照計畫潛入房子,我開始尋找南鄉菊子,並隨即發現她的所在:菊子鋪了棉被,就睡在在白天那個擺設佛龕的房間之中。沒想到她竟然還睡在丈夫的佛龕前?我啞口無言。


    若是菊子在這個狀態下過世,想來又會產生新的地縛靈吧,真是麻煩。哎,不過我就是為了避免事情發展至此,才會來到這裏。


    我快步走向菊子。由於肉球能夠消去腳步聲,我不需要擔心吵醒菊子。我來到菊子的被窩旁,注視她的臉。菊子的睡臉彷佛忍受痛楚一般扭曲。她的眉間刻著深深的皺褶,嘴巴彎成ㄟ字型,口中不時還流泄出宛如呻吟的聲音。


    她大概正在作夢,還是不太好的夢。


    剛好,我揚起嘴角。畢竟我本來就是為了潛入她的夢境,才特地在這種深夜時分前來。


    對於身為尊貴靈體的我而言,進入人類的夢境當然非常easy:隻要讓意識同步,將自己的精神投影在對方的夢中就好了。在我之前被派到人間的友人,就是靠這個方法得到佳績。就讓我效法他一下吧。


    我在菊子枕邊縮起前腳坐下,閉上眼皮,與她的精神波長同調。就在我們波長同步的瞬間,我縱身躍進菊子的意識。


    我迴過神的時候,我正站在步道上,而我見過這條步道:這裏是南鄉家的正門前。


    我抬頭仰望天空。從彷佛會將人吸進去的漆黑天空中,落下大粒的雨點。我引以為傲的黑色光澤皮毛不曾被傾注於身上的雨水打濕,雨點全都直接穿過我的身體。


    這裏是菊子的夢中世界,身處於這個世界的我,不過是投射在夢中的思念體。所以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無法幹預我,而且隻要想要,我就能變成各種姿態。我


    之所以還維持黑貓的模樣,不過是因為我認為身旁的人比較容易接受這個模樣。


    我看向身旁,全身被雨淋濕的菊子如同稻草人一般呆站著望向前方。


    「喵!」我總之先叫了一聲。菊子身體悚然一抖,往下看向我。


    「小……貓咪?」菊子納悶地低喃。


    「我不叫小貓咪,我是小黑。」


    「為什麽……貓在說話?」聽到我出聲迴話,菊子睜大雙眼。


    「這裏可是夢中的世界喔。既然是在夢中,那麽任何事都有可能。不過是貓開口說話,一點也不足為奇喔。」


    「哦……這是夢啊。那你就是白天來的小貓咪囉。」


    菊子的臉立刻綻出笑容。用這副模樣果然是正確的,溝通非常順利。


    「我說我不叫小貓咪,我在人間有個名字叫小黑……算了,那不重要。比起這個,你在做什麽呢?」


    我的問題一出口,菊子臉上的表情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消失無蹤。


    「……我在等我先生。」菊子用細如蚊鳴的聲音低語後,吃驚地望向前方。我的視線也不由自主轉向前方。斑馬線的另一端出現了一位年長男性的身影。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有著一頭白發,正是南鄉純太郎。


    「老公!」菊子大聲唿喊,不過低著頭的純太郎對她的聲音毫無反應。從遠方傳來撼動腹底的聲音,那是卡車的引擎聲。


    「老公!拜托你,住手!」菊子的聲音被激烈的雨聲蓋過。


    依然低著頭的純太郎宛如向前倒下似地朝馬路邁開腳步,下一個瞬間,一台大型卡車疾駛而來。純太郎的身體彷佛被球拍擊出的網球,輕若無物地飛了出去,從視野中消失。


    「不要啊啊啊啊!」


    菊子抱頭,當場跌坐在地上。我冷然眺望眼前景象。


    菊子理應沒有目擊到車禍發生的情景,也就是說,這個夢是她的想像所創造出來的產物。真是的,她一直在夢中重複目睹這樣的畫麵嗎?這樣也難怪她會愈來愈耗弱。


    「你還好嗎?」我維持坐著的姿勢,出聲向身體細微顫抖的菊子詢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菊子不知是否沒聽到我的聲音,她隻是像吟誦咒文一般,口中反覆道歉。


    ……真是沒辦法啊。


    「喵喔喔喔喔喔喔!」


    我使出全力大叫一聲,菊子「噫」地發出小聲悲鳴,用膽怯的表情看著我。


    「你從剛才就癱坐在那裏做什麽?」我用傻眼的聲音詢問。


    「你問我在做什麽……剛才我先生……老公他……」


    「是啊,他被卡車撞飛了,飛出去的勁道大得甚至有點滑稽。那又怎麽了?」


    我刻意歪頭詢問,菊子的表情陡然扭曲。


    「怎麽了?什麽叫怎麽了?我先生死了,都是我,他才那麽做!自己選擇這條路!」菊子潮紅的臉龐猛然向前,歇斯底裏地高聲迴道。她的話語破碎,大概是因為憤怒而口齒不清。


    「你剛才所見的光景,並不是現實中的事,隻不過是你的大腦擅自創造出來的妄想。」


    「那根本沒差!無論如何他都是因為我才自殺的!」


    「真的嗎?」麵對彷佛隨時都會撲過來的菊子,我從鼻子哼了一聲。


    「咦?你說什麽……」菊子的臉上閃過一絲動搖。


    「你說丈夫是因為你才自殺,但是你憑什麽如此肯定?」


    「人家說他自己衝到卡車前,他手邊也沒帶平常用的側背包,還有遺書……」


    「如你所說,南鄉純太郎衝到卡車之前,沒帶任何包包,身上甚至還有一張疑似寫著怨言的紙條,不過這樣就能斷定他是自殺嗎?」


    我的詢問讓菊子陷入沉默。她的表情微微地──微乎其微──亮起希望的光芒。


    「你隻是列舉出能夠支持自殺說法的事實,但那一天應該還發生其他有點蹊蹺的事。例如說,丈夫被撞之前打給你的電話。」


    「那一定是他為了死在我麵前……」


    「嗚喵!」我大吼一聲,打斷低聲嘟噥的菊子。她閃現怯色。


    「真是的,為什麽你一定要這麽負麵思考呢?」


    我望向菊子的雙眼,她在我的視線下微微退縮。


    「好好迴想起那時發生的事情吧。南鄉純太郎在掛斷電話之前,曾經對你說了什麽?」


    「說什麽?」菊子的視線飄忽不定:「他那時……好像問我有沒有吃過晚餐……」


    「沒錯,正是如此。」我揚起兩端嘴角,臉上浮現貓在現實中不可能露出的滿麵笑容。


    「就算真是如此,但那又怎麽樣呢……」


    唉唉,真是麻煩透頂。我瞪向吞吞吐吐地又打算悶聲低語的菊子。


    「為什麽一個準備要自殺的男人,會在意妻子是否吃過晚餐?」


    「那是因為……」菊子一時語塞。


    「你的丈夫是自殺的話,那麽他的這項行為就會顯得非常奇怪。不過假使這個前提是錯的,這一切就一點也不奇怪。」


    「前提?」


    「一個人早上告訴你他會晚歸,所以不用幫他準備晚餐,然後在傍晚時分迴到家附近,打電話確認妻子是否用過晚餐。正常來說,你覺得這是怎麽一迴事?」


    菊子想了幾十秒之後,彷佛窺探我的臉色似地小聲迴答。


    「吃外麵?他想和我在外麵吃飯……?」


    「賓果!」


    我用兩隻後腳人立起來,兩隻前腳的肉球合掌拍手。不過從菊子臉上嫌惡的表情來看,這個動作並不怎麽受歡迎,於是我恢複原本四肢著地的姿勢。


    「但不可能啊……要在外用餐,我先生一定事先排好計畫,照預定時間前往餐廳。」


    「如果是superise呢?」


    「呃,sup……」


    「如果南鄉純太郎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呢?說到紀念日的話,不就是superise嗎?」


    菊子聽了我的話,露出哀傷的微笑搖了搖頭。「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從以前到現在,他從來沒這麽做過,而且那一天也不是什麽紀念日……」


    「櫻花……」


    我輕聲低語出這兩個字,打斷菊子的自怨自艾。她「咦?」地一聲,發出呆愣的聲音。


    「就是櫻花啊。那天早上,你送丈夫出門時,庭院的櫻花正值盛開吧。」


    「……嗯,經你這麽一說,確實是這樣。」


    菊子的視線在空中遊移,彷佛正在記憶中搜索。


    「櫻花凋落得比較早,盛開期寥寥數日,每年幾乎都在同樣時期開花。」


    傾耳聆聽的菊子臉上原本浮現困惑的表情,然後突然睜大雙眼。


    「不會吧……」


    沙啞的聲音從她顫抖的嘴唇流泄而出,看來菊子已經察覺了。


    「四十年前,你和南鄉純太郎相親的時候,似乎也是櫻花盛開的時節。」


    就在我緩緩道完句子的瞬間,不停落下的大粒雨滴止歇了,同時視野一角映出鮮明色彩。我將視線轉向那個方向,從圍牆上方露出的櫻花樹正燦爛綻放。天空不知何時已然放晴,空中懸掛著一輪滿月。夜櫻沐浴在月光之下,讓我對眼前的美麗景色看得入神。


    這棵櫻花樹直到剛才都還宛如枯木,連片葉子也沒有,轉眼間就燦爛盛開,夢境可真是方便。


    「他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那天的事……」菊子抬頭仰望,茫然低語。


    「大概是這麽一迴事吧。對南鄉純太郎來說,與你邂逅的日子遠比結婚紀念日或生日重要,而他在你們相遇的四十周年紀念日下定決心,


    計畫了一場他不習慣的晚餐驚喜。」


    我說,臉上浮現笑容。純太郎那天在電話中表現怪異,想來一定是他很緊張。


    「但是……但是……如果是這樣,純太郎為什麽要自殺……」


    菊子眺望著眼前的夜櫻,彷佛自言自語地說。


    「所以我從剛才就說了:南鄉純太郎真的是自殺嗎?」


    「可是大家說他是自己衝到卡車前的。」菊子的視線從櫻花樹迴到我身上。


    「南鄉純太郎衝到卡車前麵、他的手上沒有包包,此外他還計畫了晚餐驚喜,根本沒有尋死的理由。綜合以上事實,不是能導出一個結論嗎?」


    「結論……」菊子宛如靈魂出竅一般,隻是鸚鵡學舌似地重複我說出的詞語。也許是因為接連聽到太多衝擊性的情報,讓她無法好好思考。


    沒辦法,我隻好直接揭曉答案了。我緩緩開口。


    「就是搶劫啊。」


    「搶劫?」菊子難以置信似地眨著眼。


    「沒錯,這一帶似乎變態和搶劫頻傳,路上甚至還有提醒大家留意的看板。想來那一天,南鄉純太郎在家附近打電話給你之後,就在那條路的盡頭、也就是橋上被人搶走包包。搶走包包的犯人就這樣直接奔過馬路,跑到這一側。你的丈夫也奮不顧身地追了上去……絲毫沒注意到開過來的卡車。」


    我視線投向位於斑馬線另一端的橋上,手機收進懷裏的南鄉純太郎正站在那裏。下一瞬間,一道黑色人影從背後逼近,搶走他的側背包後朝這裏奔來,並從我們身旁跑走。


    一時失去平衡,膝蓋著地的純太郎似乎吶喊了什麽,隨即奔向馬路。此時卡車就……


    「不要啊!」


    菊子摀住臉大喊出聲的同時,純太郎、卡車,以及逃離的人影都一起消失了。剛才所見的光景不過是我的說明投射在菊子夢境的結果,隻要她興起念頭,隨時都能讓眼前的這一切消失。想來剛才發生在眼前的畫麵在兩個月之前,也曾在現實中發生,南鄉純太郎因此殞命。


    「……他為什麽要追上去?」


    依舊摀著臉的菊子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道。


    「他沒在包包裏麵裝重要的東西,錢包也都放在西裝口袋,包包裏麵隻有報紙或文庫本小說,剩下的就是工作上的文件。他根本不需要那麽拚命去追……」


    「禮物。」我走近菊子的腳邊,輕聲說道。


    「禮物?」菊子蹙起眉頭。


    「沒錯,就是禮物。既然他計畫一場紀念相遇四十周年的晚餐驚喜,他準備了禮物也不奇怪。南鄉純太郎大概買了禮物給你,希望表達他四十年來的感謝。他畢竟對這類事情沒經驗,選禮物一定讓他絞盡腦汁。不過裝著那份禮物的包包卻被人搶走了,所以他才滿腦子隻想著要追上去,留意四周的餘裕都沒有。」


    菊子的手微微顫抖,顫抖隨後從手一路擴散到手臂、軀幹以及全身。


    「這就是兩個月前,發生在你丈夫身上的事情。」


    就在我說完的瞬間,世界開始崩壞,就像玻璃上出現裂痕一般,空間閃現龜裂,並逐漸崩落倒塌。看來夢境開始崩塌了,一定是菊子即將清醒。


    我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個世界了。我眺望著逐漸崩壞的美麗夜櫻,緩緩閉上眼睛。


    我睜開眼皮,菊子的臉就在我的眼前。先前仍浮現痛苦神色的臉上,此時變得大不相同,轉而露出像是一臉困惑的表情。大概在我的說明之後,她察覺到丈夫並非自殺的可能性非常高,但又無法馬上拋棄糾纏她兩個月之久的想法。


    「啊!」


    睜開雙眼的菊子猛然坐起,發出宛如悲鳴的聲音。她喘著氣,轉動眼睛環視四周,看來從夢境迴到現實之後,仍舊處於混亂之中。她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我,表情明顯緊繃起來。


    「喵。」總之我先叫了一聲作為打招唿。


    「小……黑,你剛才在夢中對我說話……」


    「嗚喵?」


    我歪頭裝傻,努力像一隻普通的貓似地用前腳擦臉。


    「也對,那隻是一個夢吧……你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呢?」


    菊子露出虛弱的微笑,伸手開始撫摸我的頭。我一邊被摸,一邊將視線投向房間的角落。南鄉純太郎的魂魄正輕飄飄地飄在那裏。


    『我已經解開你妻子的誤解了,這樣你的依戀應該解決了吧。何不前往吾主身邊呢?』


    我向魂魄發出言靈,但反應並不理想。魂魄彷佛絲毫沒聽到我的言靈,無動於衷地飄浮在空中。難道他還有什麽不滿嗎?雖然菊子似乎還沒完全接受我的說法,但是隨著時間經過,她一定會發現其他可能性都很低……


    我還在思考這些事情,菊子突然從被窩中站起。


    「……我得去確認才行。」


    菊子在睡衣之上披了外套。


    確認?我還一頭霧水,菊子已經出房間走向玄關,我無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後。


    穿上拖鞋走出屋外的菊子穿過庭院,步出大門,然後走過丈夫遭撞的斑馬線及緊接在後的橋,並從橋旁的階梯走下河川旁的空地。


    菊子在我的目光之下,走進連路燈光線都無法企及的昏暗河畔空地,開始用兩手撥開雜草。她撥開高大的雜草,查看確認之後就繼續往深處前進。看到菊子的行為,我終於了解她的意圖:她正在尋找丈夫被搶匪搶走的側背包。


    真是徒勞無功,我望著專注地撥開草叢尋找的菊子,歎息出聲。她可能認為搶匪拿走值錢東西之後,會隨手將包包丟在這片空地,但是可能性實在不高。搶匪在橋上搶走純太郎的側背包後,應該過了斑馬線,朝南鄉家的方向逃走了。就算對方要丟棄已經失去用處的包包,想來地點也不會是這處河畔空地。


    這麽簡單的事情,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了,為什麽菊子突然開始搜索這片空地呢?像我這樣高貴的存在,實在難以理解人類這種低等生物的想法。嗯?河畔空地?我陡地然抬頭。南鄉純太郎的魂魄正輕飄飄地飄浮在橋上,似乎一路跟著我們到了這裏。


    這麽一說,第一次遇到這個魂魄的時候,他對我說了類似「旗……魚」的模糊言靈。該不會他指的並不是旗魚,而是想說「河畔空地注1」嗎?


    說不定這個受到依戀束縛,持續遊蕩在妻子身旁的魂魄,在這兩個月之間一直在發出言靈,持續訴說著「河畔空地」。像我們這樣高貴靈體發出的言靈,隻要有意,就能傳達到人類耳裏;不過人類魂魄的言靈非常微弱,照理來說無法傳達給人類處於肉體屏障之下的心靈。盡管如此,在每天都重複接收同樣言靈的情況下,那句言靈確實傳達到菊子的潛在意識了?所以菊子起床後,才會馬上前往這裏?


    『這片空地中有什麽嗎?某樣能讓你從依戀中獲得解放的東西?』


    我用言靈詢問,純太郎的魂魄馬上變得前所未有地明亮,顯然是「yes」。


    我的視線轉迴菊子。她仍在黑暗的空地中,全神貫注地撥開雜草,手上不知道是不是被銳利的葉片割傷,而出現了幾道微微滲血的傷口。飄落至河邊空地的魂魄似乎十分擔心地在菊子周圍繞了一圈,身影隨後消失在菊子十幾公尺前方的草叢之中。


    ……真是麻煩啊。我歎氣地從階梯走下空地。踩在土地上的肉球傳來泥土潮濕的觸感,實在令人不快。我壓低身體,走向魂魄隱沒的草叢。雜草剛硬的葉片刮在臉和身體上,一陣隱隱作痛。地麵還一片泥濘,讓我引以為豪的皮毛也沾上泥巴。


    唉唉,為什麽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到底是哪個家夥推薦我來人間的!


    我怒氣衝衝地用前腳掃平雜草,魂魄便出現在我的麵前,飄浮在離地不遠之處。


    我揚起兩端嘴角。一個覆蓋在泥土與雜草之下的側背包,就半埋在魂魄旁的土地之中。


    「喵喔喔喔喔喔!」我轉頭朝菊子揚聲高叫。原本注視著地麵的菊子抬起頭,向我露出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眼神。我對她點點頭。


    菊子的腳陷在泥濘的地麵,好幾次都差點摔跤,但仍然腳步踉蹌地走到我的身旁。她看著側背包,發出小聲的叫聲。兩個月都處於惡劣環境,側背包已經破破爛爛。菊子拿起側背包,戰戰兢兢地將手伸進裏麵。我攀著她的身體一路往上爬,站上她的肩頭。


    菊子從側背包抽出的手中,握著一個小小的盒子,盒子的大小剛好能放在手掌中。她將側背包夾在腋下,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下一瞬間,菊子從喉嚨漏出「啊啊」的聲音。


    盒子中是一枚閃著銀色光輝的戒指,大約是白金製成的戒指映著淡淡月光,散發著淺白的美麗光輝。


    這就是南鄉純太郎準備的禮物。想來他就是想從搶匪手中取迴這個,不幸被卡車撞上。


    不過搶匪照理來說是往反方向逃逸,怎麽會將側背包拋棄在這片河畔空地呢?對方為什麽不取走這個一看就價值不斐的戒指呢?


    我不解地歪頭,此時菊子向盒子內伸出手。仔細一看,才發現一張紙挾在那裏。菊子攤開摺成四折的紙片,隨後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菊子


    四十年來,感謝你容忍我的任性,一路陪伴我


    對於我的態度,想來也曾讓你心懷憎恨,


    希望你能原諒我。


    正因有你的支持,我才能一路走到這裏。


    在剩下不多的人生能繼續和你攜手相伴,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純太郎


    記述在紙片上的,是一個笨拙的男人一字一字寫下對妻子的感謝之意。


    原來如此,這就是「遺書」的真相啊。想來南鄉純太郎一定絞盡腦汁,一再修改打稿,試圖寫出更滿意的字句。當他被卡車撞上的時候,用來打草稿的備忘紙就留在他的西裝口袋中,紙上的墨水被雨水打濕後暈開,留下的文字看起來就像是寫滿對妻子怨言的遺書。


    菊子宛如抱緊那張紙,緊緊地將紙片按在自己的胸口,當場跪在地上。響亮的嗚咽聲從她的喉間流泄而出,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則從她的眼中滑落。


    「老公……老公……」連連嗆咳哽咽的菊子不停唿喊著丈夫,彷佛要宣泄兩個月以來層層積壓在胸口深處的情感,持續不斷地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停佇在側背包掉落處的魂魄輕飄飄地浮起,來到菊子的麵前。


    「老公?」


    菊子抬頭,眨著眼望向自己的麵前。那幅情景看起來簡直就像夫婦正在互相凝視。


    「老公……我才要說謝謝你。」菊子眼眶噙著淚水,口中道出謝語。


    咦?人類應該看不到魂魄才對,為什麽菊子理所當然似地在對魂魄說話?


    難道這就是長年廝守的夫婦之間的羈絆?是我想太多了嗎。


    我跳下菊子的肩膀,再次撥開雜草,走向空地旁的階梯。眼下對那對夫妻來說,應該是感動萬分的一刻。我一直以為結婚隻是分工繁衍後代而締結的契約,不過對那兩人而言,似乎包含了更重大的意義。


    哎,我不太懂人類的想法,但不至於不解風情到當人家的電燈泡。我爬到階梯的中段,眺望南鄉純太郎的魂魄和菊子互相依偎的模樣,然後團起身體,大大地打了一個嗬欠。


    『以上就是事情的始末……好燙!』


    熱風對著我的尾巴根部直吹,我用言靈發出哀嚎,同時揚起「喵嗚!」的慘叫聲。


    「啊、抱歉,我吹得太近了嗎?」麻矢一手拿著吹風機,出聲道歉。


    『……小心一點啊,我的身體可是很纖細的。』


    我一邊大幅搖動尾巴,同時拋出言靈。


    「可是你在搖尾巴的話,難道不是很舒服的意思嗎?」


    『狗才會搖尾巴表示自己很開心,貓是在煩躁的時候才會搖尾巴啦。』


    我以貓的身分生活了兩周之後,注意到這一點。


    「原來是這樣啊,這是我第一次養貓,所以不太清楚。」麻矢嘟嘟噥噥說道,同時再次用吹風機朝我吹出熱風,不過這次吹風機的距離比較遠,所以熱度剛好。


    『……這種程度的事情應該是常識吧。』


    「怎麽,還在生氣嗎?沒辦法嘛,誰叫你把身體搞得髒兮兮的。」


    麻矢苦笑著開始撫摸我的喉嚨。


    我在淩晨時分解決了南鄉純太郎的依戀之後,迴到這個房間。床上的麻矢仍在唿唿大睡,我鑽進床底,蜷起身體。身上的泥巴雖然讓我不快,但是更為強烈的疲勞感讓我連毛都沒梳理就墜入睡鄉。到早上,我被麻矢起床的聲響吵醒,不過仍然睡眠不足的我一動也不動,隻是微微睜開眼睛。「小黑,早……」探頭看向床底的麻矢朝我道早,但還沒說完就發出驚叫。


    「你怎麽會滿身泥巴?」


    『……夜裏發生了很多事。』


    我隨口迴答,想要迴去繼續睡覺,卻被鑽到床底下的麻矢伸出的雙手抓住。


    『呃?你要做什麽!』


    緊張的我扭動身體,但是麻矢的雙手緊緊抓著我。她一語不發地抓著我走出房間,帶我走下樓梯後,竟然對我施加酷刑──名為洗澡的酷刑。


    對貓而言,身體碰水會造成極大的壓力。麻矢卻在我身上一口氣澆下熱水,盡管這是為了洗掉泥巴,但是也太過分了。區區泥巴根本隻要舔舔毛就能舔掉了。


    我拚命扒搔浴室門試圖逃離現場,好不容易熬過宛如噩夢的數分鍾。接下來我再次被帶迴的房間,在麻矢用吹風機和毛巾幫我弄乾身體的同時,述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好了,這樣應該就行了。嗯,變得乾乾淨淨了。」


    麻矢關掉吹風機的開關,從我的頭頂一路摸到尾巴。


    「那個叫南鄉純太郎的人的魂魄就這樣順利成佛,這件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了吧。」


    『嗯,是啊……』我模棱兩可地迴應,同時想起昨晚的事情。


    我望著純太郎的魂魄和菊子在河畔空地互相依偎的身影,打著嗬欠眺望了十幾分鍾後,一陣背上寒毛直豎的感覺讓我抬起頭。


    『原來在那裏啊……』我用言靈喃喃低語,於是一團輪廓模糊的淡淡光體就出現在我幾公尺之前,正是引路人,也就是我的同事。


    『嗨,一陣子沒見,你的模樣變得挺可愛啊。』


    聽到光體所發出的言靈,我的尾巴左右大大搖晃了一下。在為數不少的引路人之中,我格外不知道該如何和眼前的這家夥打交道。明明對方和我同樣身為高貴靈體,言行舉止卻粗俗無比,毫無氣質可言。


    與這家夥相比,在我之前來到人間,被封在狗的身體裏的他(雖然想法有點不知變通),認真誠摯麵對自己的工作,讓我比較有好感。


    『……怎麽,是你啊。』


    『沒必要這麽冷淡吧,我們可是好久沒見了。』


    『我可不想見你。』我從鼻子哼了一聲。


    『什麽啊,真是個無情的家夥,還虧我特地來助你工作一臂之力呢。』


    『助我一臂之力?』


    『嗯,對啊。解決那邊那個魂魄依戀的是你吧,我是來引領他前往吾主身邊的。』


    同事自鳴得意似地拋出言靈。真是的,明明自己一直無法說服那個魂魄,還真虧他能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啞口無言的我「喵」了一聲後,就直接扭頭無視他。


    同事大概對我也沒多大興趣,他湊近純太郎的


    魂魄,發出幾句言靈。純太郎的魂魄依依不舍地貼上菊子的額頭,然後緩緩升向天空。純太郎成功向菊子傳達出自己的感謝之情與愛意之後,他的依戀已經消失。我眯起眼睛,一路目送純太郎的魂魄冉冉飄向天空。


    菊子不知何時也抬起頭,她理應無法看到魂魄,但是她的視線卻準確地捕捉到丈夫魂魄的位置。真是不可思議。


    『那你就好好加油啦。』


    同事留下這句言靈後,身影就隨著夜風一同消逝。不知不覺之間,南鄉純太郎的魂魄也已經不見蹤影。真是一個性急的家夥。我的工作就到此結束,我長長地吐一口氣,轉身啟步返家。


    我突然迴頭看向底下的河畔空地,菊子仍然站在空地之中,臉上掛著哀傷但同時也洋溢著幸福之情的微笑,繼續仰望著天空。


    我的確讓南鄉純太郎從依戀解脫,讓他前往吾主身邊。工作表現應該成功,不過我還是非常在意側背包為何會落在河畔空地。就邏輯而言,搶匪應該不可能會將包包丟在那裏……


    「好了,身體也都弄乾了,總之先吃飯吧。」


    麻矢站起身,從抽屜取出裝著貓乾糧的袋子。breakfast的時間到了。這麽一說,我的肚子因為昨晚的奔波而饑腸轆轆。我將湧上心頭的疑問擱至一旁,挨向麻矢的腳邊。


    「不過還真是有點羨慕呢。」麻矢一邊將貓乾糧倒進碗中,一邊喃喃低語。


    『羨慕?』


    「因為那個叫純太郎的人,他是因為深愛著妻子,所以才成為地縛靈吧。我覺得這種純粹的愛真的好美喔。」


    麻矢迴答道,眼神彷佛望向遙遠的彼方。愛?所謂的愛不就是性欲及占有欲等複雜交錯的東西嗎?我不太能理解所謂純粹而美麗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而他能向妻子傳達這份愛意,全靠小黑吧。所以小黑的工作表現一定很出色。」


    麻矢微笑著說道。


    唔,這麽說也是啦。既然我已經成功讓那個魂魄從依戀中解脫,這些小細節也許根本不需太過在意。


    「總而言之,第一次的工作辛苦你了。作為慶祝,我今天另外加了貓吃的柴魚片喔。」


    麻矢將灑上柴魚片的貓乾糧飼料碗放在地板上,我筆直豎起尾巴,開始大啖碗中食物。


    柴魚的香醇風味在口中擴散開來。


    注1:原文為「河川敷(かせんしき)」,與「旗魚(かじき)」發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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