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流轉


    1


    端宗皇帝即位的這一年裏,宋朝失去了李庭芝、薑才、苗再成、趙孟錦、陳文龍、劉聲伯,以及秀王趙興榫。在失去了這麽多人才的情況之下,宋朝的前途是多麽的險惡與暗淡,海上朝廷完全能夠深刻地體認。


    反過來說,元軍則在勝利的驕傲之中,擁有堅定的自信。眾將一致認為在宋朝餘黨的勢力壯大之前,必須速戰速決地予以擊潰。


    “殘存的敵人隻剩下兩個方麵而己。一是張世傑和陸秀夫之海上勢力,二是文天祥之陸上勢力。海上勢力在擁護幼帝的情況之下,應該會徹底采取守勢才對。既然不可能采取大膽之軍事行動,那麽暫時不予理會也無所謂。首先應該盡速擊敗在陸地上蠢蠢欲動的文天祥。”


    如此主張的李恆於是率領大軍,展開對文天祥的全麵討伐。


    李恆為西夏國王之後裔,而西夏亦是為蒙古軍所減。從這件事情看來,其亡國之悲哀理應與宋朝是共通的才對,然而李恆對宋卻毫無半點同情或是感傷。他似乎極度認同著忽必烈汗建設世界帝國之大義,因此對於任何違抗者都毫不留情地予以鏟除。


    “點燃亡宋餘灰,令天下大亂,破壞和平與統一,陷百姓於苦難之中。文天祥就是這些罪惡之魁首。我們一定要將罪惡消滅殆盡!”


    李恆如此地訓示全軍,命令大家毫不留情地殲滅宋軍。勇猛、武略、統籌力各項要件均不缺乏的李恆麾下配置了驍勇善戰的十萬精兵。


    “文天祥沒希望了。”


    元軍首腦們一致的想法是理所當然的。文天祥雖然以做人的骨氣及意誌取得了一時的勝利,但若論到以武力正麵衝突的話,李恆肯定必勝無疑。


    五十歲之時,李恆奉忽必烈汗之命遠征安南。地處於越南北半部的這個國家,統治者是以河內為首都之陳王朝。李恆雖然一時占領了河內,但是當時正值夏季,由於酷暑和濕氣之故,北方出身的士兵們接二連三地不支倒地。在他迫不得已打算撤兵之際,卻慘遭安南軍隊之淩厲追擊而全軍潰減。李恆因為膝蓋被毒箭射中而從馬上跌落。兵士們扛著他的身體,滿身鮮血泥巴地好不容易才逃迴中國本土。可惜毒性已經擴散,李恆的腳腫大有如酒桶一般,經過數日之煎熬終究難逃一死。對於李恆而言,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敗北。曾經遭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追擊殲滅的宋軍兵將之心情,這時的李恆應該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才對。


    總而言之這些都是五年以後的事情,在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三七七年的當時,李恆還是一個完全不曾嚐過失敗滋味的猛將。


    他的攻勢就像襲卷夏日天空的雷陣雨一般,極為迅速而又猛烈。文天祥千辛萬苦才占領的雩都和梅州,在短時間內全部陷落,而文天祥所率領之軍隊也即將為敵軍壓迫包圍。


    文天祥家人全都在陣營之中。他原本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加以安置,可是又擔心一旦被敵軍抓住會淪為人質。不光是文天樣,其部下之兵將們也多半有著相同之想法,結果整支軍隊夾帶了不少非戰鬥人員之男女老幼。據某文獻之記載,文天祥軍隊的總數達十萬人之多。不過並非全員皆是具有戰鬥能力之兵將,實際上能夠從事作戰的人數應該隻有二三萬左右而已吧。別的不說,光是在機動性方麵,就遠遠地比不上李恆之精銳部隊。


    就這樣,八月二十七日,文天祥在一座名為空坑之山中遭到李恆軍隊之夜襲。就在全軍精疲力竭地陷入熟睡之際,立刻又被噩夢給驚醒了。當文天祥跳了起來坐上馬背之同時,宋軍早已潰不成軍,而元軍也已殺到。


    一度突破元軍包圍的鞏信,單騎折返戰場,手舞長槍地阻擋在元軍陣前。雖然奮勇擊斃六七人,但是元兵數量豈止這些,從黑暗深處不斷湧出的人潮,仿佛永無止盡一般。


    就在鞏信即將力竭之時,趙時賞、張日中、劉沐等人亦火速趕來救援。在滿天星鬥之下,兩軍陷入混戰。刀劍之鳴響與人馬之叫聲重疊交錯。血腥之氣味籠罩著整片大地。


    “殘敗之鼠輩,竟然不知大義,膽敢反抗天兵?根本連活命的價值都沒有。”


    嘲諷之際,同時長槍一閃貫穿了張日中喉嚨者,正是元軍主將李恆。對於噴血落馬之張日中他看也不看地大聲命令部下:


    “文天祥在哪裏?別讓他給逃了。”


    此時文天祥正騎著一匹有著黑白斑點的馬匹,在微薄兵力的守護之下突破重圍。李恆如老鷹般銳利的目光,忽然發覺黑暗的角落之中浮現出一匹斑點馬的影像。


    “別讓那個將領逃走。說不定就是文天祥。”


    李恆揮起了沾滿張日中血跡的長槍,在隊伍前方帶領著兵將們親自追趕。阻擋者無不被撞倒、揮開,或是擊落。他以驅散羊群之猛虎般的氣勢直逼文天祥。


    文天祥覺悟了。他雖然不認得李恆之長相,但是卻知道他是元軍之中屈指可數之猛將。一旦被追上的話,他就要服下從陳宜中那裏取得之“腦子”。當他將手伸入懷中正準備取出毒藥之同時,趙時賞按住了他的手。


    “丞相,現在還太早了。”


    趙時賞立刻將在場之兵力分為二路,一路守護著文天祥繼續逃亡,另一路則自己親自指揮,在崖壁上不斷地向李恆投擲著大大小小之石塊。由於山道相當狹窄,就算李恆是個多麽卓越的騎士,仍舊無法完全躲過傾盆而來的岩石。馬匹倒下的話就換乘其他的馬,一路踩著岩石好不容易才抵達坡道之上。隻見趙時賞一人挽著手臂,閉目端坐,一副從容就義之模樣。


    趙時賞亦是個人品出眾之人物,身上的銀色胄甲和戰袍也非等閑之物,因此無軍會有“這個人物該不會就是文丞相吧”之想法,也是理所當然。


    “你就是文丞相吧。快從實招來。”


    被以漢語盤問之時,趙時賞相當不悅地將臉背了過去,不發一言。越來越相信他就是文天祥的元兵們,為求確切迴答又再次向他詢問。此時趙時賞終於開口。


    “是的話又如何?”


    他極盡巧妙地予以迴答。元兵們興奮地叫了起來。抓到了文天祥,豈不等於莫大的封賞已經到手了一樣。


    趙時賞被帶到李恆本營之時,發現該處有許多被擄獲的宋軍士官。他故意提高聲音地大笑。


    “這下子總算見識到元軍喜獵小功之習性了。那些人不過是身份低微的士兵而已,根本毫無斬殺或是俘虜之價值,你們竟然以欺淩這種人為傲。”


    翻譯官傳述了趙時賞所說的話之後,李恆蹙起眉頭。


    “既然抓到文天祥之家人,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擄獲下級士兵以換取小功之行為若是傳了出去,必會損及大元帝國之威名。快把他們放了。”


    就這樣,趙時賞之演技不單救了文天祥而已,還幫助了數十名之士官。隻有劉沐一人因為身上之胃甲實在醒目,因而難以逃過一劫。


    李恆命人將趙時賞帶到自己麵前,冷冷地予以嘲諷:


    “汝文天祥,竟不知天命繼續從事惡行,現在運氣終於用盡了吧!”


    趙時賞沉默不語。看起來一副既然戰敗,就不得不忍耐著加諸於身上之冷嘲熱諷之姿態。忽然間李恆之表情急遽軟化,對他的稱唿也完全改觀。


    “文丞相,吾等之大元皇帝陛下,對卿之忠誠讚許有嘉,意欲迎為重臣。目前三宮均已遷至大都,而丞相本人也置身此地,繼續堅持下去實在毫無意義。何不考慮選擇新的路途?”


    生擒文天祥並勸服歸降,這是忽必烈汗親自頒下之效命。李恆隻能暫且拋開個人想法,不敢有違救命。


    對此趙時賞顯得更加冷漠,同時仍繼續保持沉默。李恆被他的態度激得滿腔怒火,但


    仍隱忍不發,命部將把趙時賞手上之枷鎖解下。這時候來到本營之其他部將大叫道:


    “此人並非文天祥。我問過了五六名俘虜,都說是別人。文天祥似乎已經逃逸無蹤。”


    現場立即引起了一陣騷動。被帶到此地的俘虜們證實了這個部將所言之事。


    李恆的表情再度轉變。銳利的鷹眼狠狠地瞪著趙時賞。


    你這家夥,原來不是文天祥。竟敢賣弄替身伎倆可助他逃走!”


    “喔,你終於明白了嗎?本人姓趙、名時賞,字宗白。我勸你好好地記清楚了。”


    “可惡,竟敢欺瞞吾等。”


    “我幾時欺騙了你們?我可從未說過自己叫做文天祥啊。是你們自以為是地這麽想的不是嗎?要恨就恨你們自己的愚蠢吧!”


    趙時賞哄然大笑。李恆的雙眼冒出了憤怒的火花。然而在停頓片刻之後才說出之話,語調卻出奇地冷靜。


    “……可恨的家夥。不過倒是個有膽識的男兒。讓我問你,你願否降服於大元成為我的部下?”


    “休想!”


    趙時賞隻簡單地迴了這麽一句。他的話中仿佛帶有“真是可笑”之意味。李恆之表情有如剛喝下一碗醋般地點了點頭,趙時賞和劉沐等被斬首示眾。據說被斬下之首級在落入血泊之時,臉上仍然掛著誇示般之得意笑容。


    2


    文天祥好不容易又再次逃脫了。其境遇固然淒慘,但是心境卻更悲痛至極。在猛將李恆的完美突襲之下,號稱十萬的文天祥軍竟於一夜之間遭到毀滅。


    勇敢的張日中被殺害了。張汴、劉欽、彭震龍等,這些自離開福州以來自己所信賴的部將們全都戰死。士兵們也大半不是死亡就是遭到俘虜。


    總算擺脫了元軍追蹤的文天祥從精疲力竭的馬上下來之後,自己也因為疲勞過度而倒在地上。群山聳立的東方慢慢地升起了一道晨曦之白光。因為趙時賞的演技而被元軍釋放的士官們也在此時追了上來。從他們口中聽到趙時賞的事情,文天祥淚流滿麵。


    不久,又得知妹婿劉洙戰死之消息,文天祥頓時陷入氣餒之中。文天祥迴想起自通州乘著大船出航之時,那時他就已體認到自己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共同辛苦走來的好友們。然而繼金應之後,連劉洙也失去了。


    文天祥還失去了家人。好不容易脫逃成功的隻有他的母親和十二歲之長男。其餘的人全都成了元軍俘虜。


    文天祥之元配歐陽氏,以及次女柳、三女環全部落入李恆之手。在此之前,文天祥一直都享受著家族天倫之樂。仿佛是為了補償他在仕途上的挫折一樣,他和妻子的感情極為和睦,與子女之間的親情也相當深厚。然而他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這一切。除此之外,他還有兩名側室。文天祥和側室們之情誼也很親密,而她們與元配也相處得非常融洽。這兩名側室也被元軍抓走了。


    從後世的眼光看來,“文天祥一副高風亮節之言行舉止,竟然也擁有小妾,真是虛有其表”這樣的批評應該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不過一夫一妻製之確立是距離此時極為遙遠之未來。在當時,士大夫擁有側室是理所當然之事,就連三國時代,身為蜀漢丞相之諸葛亮也擁有側室。因此文天祥從未遭受過倫理上之攻擊。


    再經過數日,他從逃迴來的士兵口中聽到了趙時賞和劉沐被斬首之消息。文天祥再度為他們當心流淚。


    擔心再次受到李恆之追擊,文天祥勉強地將殘存之士兵集結重整,往潮州方麵移動。李恆並未虐待文天祥之家人,隻是將他們送往大都而已。文天祥之次男在旅途之中因衰弱而死。當他得知這些消息之時,已是後來的事情了。


    就在文天祥慘敗之前後,興化軍城也再次落入了元軍手中。


    興化軍城曾一度為元軍所占領,但是又被奪迴宋軍之手。參知政事陳文龍之子陳瓚為父報仇,將元軍逐出城中,以己之力固守城池。元朝派出有力將帥唆都率領四萬大軍南下討伐,將整座城習團包圍。唆都照例先動服對方開城投降,但是陳瓚卻不加理會。陳毅以齊射之火箭迴應唆都。元軍列陣之處立刻發生火災,濃煙四起。


    唆都戰袍之袖子亦受到火苗波及而燃起火焰。正當唆都慌亂地打算拍打袖子熄火之同時,馬匹卻受到火焰的驚嚇而抬起了前足。就在敵我雙方的注目之下,唆都難看地被甩到了地上。宋軍從城牆之上對著混亂的元軍射出豪雨般之弓箭。


    超過幹名的元軍士兵在大火與煙霧之中死亡。唆都的頭發和胡須也全被燒光,臉部及手腕都受到了燒傷。雖然隻是輕傷,但是唆都激憤的情緒卻令部下們戰栗不已。


    “我軍近來過於寬容,才會助長南人之氣勢。這次一定要給他們一個全新的教訓,讓他們知道反抗我軍會有什麽下場。”


    翌日早上,當陳瓚到城牆上察看敵陣的時候,隻見數十支軍旗隨風飄揚,完全看不到人或馬的蹤跡。為了慎重起見他還特地派兵偵察,得到的迴報亦是周圍山野之間完全找不到元軍蹤影。


    該不會是元軍打消攻陷興化軍之念頭,將軍隊轉往潮州去了吧。年輕的陳瓚如此情測。士兵和居民們頓時放鬆了緊繃之情緒,這一天就這麽平穩地度過了。


    到了半夜。城內之一角忽然發生大火。伴隨著叫喊之聲,無數的元軍從火焰和煙霧之中衝了出來。原來唆都將全軍集結在半包圍著城牆的河川上遊之處,砍伐山中樹木紮成了數百艘巨大的木筏,然後乘坐木筏順流而下,發動夜襲。陳瓚立刻出陣奮勇作戰,但是後來卻因為大腿中槍而落馬,以致終被擒獲。


    唆都將城內居民連同嬰兒在內全數殺光,但是仍然無法平息頭發胡須被燒光之憤怒。當負傷的陳瓚被拖至他麵前之時,他大罵道“乳臭未幹的小子,膽敢違抗天兵”。“什麽天兵,不過是不知分寸的侵掠者罷了”,陳瓚亦激烈地頂撞迴去。唆都命士兵牽來兩頭水牛,將陳瓚之左右兩腳分別綁在水牛身上的皮帶之上。接著鞭打水牛,令其往左右奔馳。年少陳瓚之身體在一瞬間被撕裂,鮮血有如紅雲一般覆蓋了整個慘劇現場。


    “北虜虎狼之性,動輒大肆屠戮,殘害忠臣,實令人憎惡至極。”


    《通俗宋元軍談》以如此之記述批評道。


    這個唆都後來也並不長命。他陪同著忽必烈汗第九子鎮南王脫歡一同遠征,踏入了安南之熱帶雨林。飽受酷暑及豪雨之折磨,就在通過河上之浮橋打算離去的半途之中,受到安南軍的襲擊。安南軍對著橋上發射火箭,浮橋立即燃起熊熊大火。唆都在全身著火的情況之下慘叫著跌入濁流之中。這是在李恆死後三年所發生之事情。亡宋大功臣中的兩位都戰死在安南。


    順道一提,當時的安南軍隊之中有許多都是原本隸屬於宋軍之將領子弟。這一點在《十八史略》及《元史,卷二百九·安南傳》中都有記載。他們的手腕上都刺有“殺韃”二字。意思就是要“殺盡蒙古人”。他們對於元軍之憎惡程度可想而知。


    將興化軍沉入血海之中的唆都,好不容易恢複了平靜,於是便繼續率領大軍朝著宋軍根據地之潮州前進。此時唆都之麾下有個名為孫安甫之男子。他是張世傑之舊識。唆都派遣孫安甬前往勸說張世傑投降。


    然而孫安南卻沒有迴來。或許是親眼見到陳瓚被殺之慘狀而心懷厭惡,投奔至張世傑陣營去了吧。總之他就這麽的消聲匿跡。


    3


    正當文天祥遭受李恆毀滅性之打擊,陳瓚為唆都殘酷地殺害之同時,潮州的海上朝廷亦麵臨了新的危機。


    海上朝廷之基本方針原本就是以守勢為主。在擁立年幼端宗皇帝以維係宋朝存續為目標的情況下,毫無理由貿然地從事軍事上之冒險行動。當然,在抵擋元軍攻勢之同時,也


    期待著舊南宋之各個領地能夠發起叛亂。


    然而這一年的七月,張世傑還是帶領著船隊,北上討伐蒲壽庚所在之泉州。


    蒲壽庚獻出了泉州城以及一千艘之大船隊麵成為元朝之臣。他殘害宋朝宗室三千人之惡行也已經調查清楚。這樣的惡人豈有不加以懲治之道理。


    張世傑的船隊有一千艘。蘇劉義、方興、張達、梁窕等武將們全都隨行攻打泉州。


    泉州這邊根本料想不到南下而去的宋軍會北上迴來攻擊。在海上巡哨之小舟發現破浪而至的大船隊時,立刻慌慌張張地向泉州緊急通報。然而惡耗還不止這一項。泉州支城所在之邵武在宋軍猛攻之下,僅僅一日就陷落了。邵武守將張才被追逼至城牆之上,中了張達一刀而跌落海裏。


    蒲壽庚立刻緊閉泉州城門,向無軍請求救援。就在使者出發之後不久,宋之船隊就闖入了泉州灣。先鋒正是蘇劉義。


    圍繞著牆而展開之死鬥延續了一個月。在宋軍極盡激烈的猛攻之下,泉州城內的糧食早已吃光,弓箭及彈藥也幾乎用盡,眼看就在陷落之際。


    然而,某天早上,走到城牆之上的蒲壽庚發現了港灣之中的宋朝大船隊全都消失無蹤,他頓時呆住了。倘若被攻陷的話,蒲氏一族肯定會全數遭到斬殺。每當想到此事他便恐懼不已,沒想到一夜之中複仇者之船隊竟已乘著海風離去了。


    這中間當然是有原因的。元之兵力和宋比起來可謂壓倒性的強大。當蒲壽庚所派遣之求援使者到達時,元軍方麵立刻命令唆都之大軍前進泉州;李恆之大軍則從陸路攻擊潮州,並追捕端宗皇帝,水軍也同時配合行動。在接獲“潮州危急”的急報之下,張世傑不得不帶著船隊折返。


    “再多五天,不,隻要三天。”


    蘇劉義雖然遺憾地憤恨不已,但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此時由劉深所率領之元朝水軍正打算從海上攻擊潮州,但是卻反被張世傑所擊潰。


    張世傑火速趕迴潮州,在安排了端宗皇帝、衛王、楊太後、陳宜中、陸秀夫等人之座船逃離之後,便與元軍展開一場激戰。


    “張世傑雖然是陸戰英雄,但是卻完全沒有水戰的經驗和知識。隻要將他除掉,宋軍就無人可指揮了。今日一戰一定要把他解決掉。”


    劉深向麾下將兵訓示之後,便正麵迎戰張世傑。


    海上不時吹來強風,令兩軍船隻激烈地搖晃。灰色的波濤不斷地卷起,帆柱也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宋元兩軍之船隊在海浪之中激烈地戰鬥。


    宋軍之戰鬥意誌被劉深過度低估。眼看即將攻陷泉州、誅殺那可恨至極的蒲壽庚,然而卻在前一刻不得不將船隊撤迴折返。未軍將士心中對於清壽庚之憤怒與憎惡,全部都轉移到對劉深的攻擊之上。


    宋軍技巧性地切入了上風位置,向元軍發動攻勢。宋之軍船和元軍的比起來又大又堅固,而且在船首還有衝角設計。乘著風浪之勢以船身進行衝撞,元之軍船立刻在遠雷般的轟然聲響之下破裂潰散,並且將元兵們拋入了海裏。


    劉深損失了五十艘以上之軍船大敗。之所以免於全滅之命運,主要是因為張世傑擔憂著端宗皇帝之現況,因此在適可而止的情況之下便撤迴攻擊。


    張世傑等人追趕著先行之端宗皇帝船隊,心中的不安果真發生了。整隻船隊在暴風及波浪的肆虐之下,陷入了極度的混亂之中。宋朝之大型船,在技術方麵領先歐洲約六百年,早已具備“密水隔艙”之設計心由於船體內部有著元數之防水隔板加以分隔,因此能夠有效地限製浸水區域,非常不容易沉沒。雖然知此,但是卻無法避免搖晃。船身一會兒右傾下會兒左斜,一旦被巨大的波浪推向了頂端,緊跟著就會被拉向波浪與波浪中間。被稱之為“帝舟”的皇帝座船也不例外。宮女和宦官們在船艙裏翻滾嘔吐,到處都是半死不活的呻吟之聲。被母親楊太後抱在懷裏,哭泣叫喊著的端宗皇帝漸漸地連聲音或嘔吐都發不出來,隻能虛弱地痛苦喘息。


    一夜之後暴風終於平息,海麵上之安靜與平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再次組成的船隊之中一沉船都沒有,全體暫且先從廣州灣的東方位置位進入了硐洲港。構成海上朝廷這些船隻的堅固程度實在令人驚訝。


    上了陸地終於感到安心的陳宜中,從乘坐別艘船的妻子那裏聽到了惡耗而錯愕不已。劉聲伯之妻在暴風之中走出船艙,從此之後就不見蹤影。很明顯的,她是為了追隨丈夫而跳海自盡。陳宜中隻能默默地為他們祈禱而已。


    上陸不久之後,端宗就發高燒了。


    即使是成人也會因為長期的海土生活而感到疲累,因此端宗皇帝的衰弱也是在所難免。相對之下,其弟衛王能夠長保健康,實屬相當難得之事。


    “據聞丞相精通醫術,不知可否為皇上診斷一下呢?”


    對於楊太後之請求,陳宜中起先相當猶豫。端宗皇帝身邊不是應該有一群太醫隨待在側嗎?況且陳宜中的本業根本不是醫生,就連劉聲伯之性命都挽救不了,過度的期待實在令人困擾。可是在聽見楊太後從簾幕後所傳出之啜泣聲後,陳宜中實在無法拒絕。


    景炎二年結束,進入景炎三年。這年為元朝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端宗之病情陷入了時好時壞之狀態。不知元軍船隊何時出現,在張世傑的命令之下,蘇劉義對於海上巡哨從來不敢有所懈怠,然而元軍始終未曾出現,令人不快的寂靜就這麽持續著。


    由於哥哥臥病在床,隻能一個人獨自玩耍的衛王趙景手抱著一隻竹編的籠子。裏麵有一隻白色的鳥,有時熱烈地鳴叫,有時拍動著身上的羽毛,看起來像是雉的一種。這是陸秀夫依照約定,抓來送給衛王的小鳥。


    陸秀夫和文天祥的最大不同就在於,他一直陪伴在端宗皇帝和衛王之身邊,對於他們擁有深厚的個人情感。他無法像文天祥一樣,在某種意義之上對於抽象式的國家和朝廷當成一種理念地來為其效忠。無論如何,他都得拯救這兩名小童免於受到元軍的魔手摧殘。


    不但土地狹小,港口也不大。就長期而言也沒有一處適合建造行宮的地點。元軍的來襲似乎越來越見緊迫。不立即選定建置行宮之地是不行的。


    “總之先往崖山移動吧。那裏是一個天然的要塞,而且從海陸兩麵都很容易防禦敵軍。”


    張世傑如此主張,其他大臣們都相當讚同。然而崖山總歸不是長久性之根據地,因此陸秀夫同時提出了將行官遷至海外一案,並說道:


    “我想占城應該是個合適的地方。”


    占城是位於越南南部的一個國家,自古以來透過海陸和中華帝國之關係相當深遠。南宋首都臨安府也常有占城之外交使節、留學生以及商人來訪。從廣州循海路大約十天左右就可抵達占城首都占婆城。


    占城在文化方麵受印度之影響也相當強,同時信仰佛教和印度教,文字上亦采用梵文。他們在中國的南北朝時代勢力很強,甚至曾經進犯中國本土。劉宋王朝之將軍檀和之以及隋朝之將軍劉方都曾經討伐過這個地方而威名遠播。


    “向占城借地之後將行宮遷移過去,接著在那個地方把兵養好的話,相信不久之後一定能夠奪迴本土。不如先派遣使者與占城王室交涉,大家以為如何。”


    這樣的意見之所以能夠被歸納出來,主要是因為跨海與諸外國交流對於這個時代的宋人而言並非什麽稀奇之事。不論是杭州臨安府或者是泉州,隨處都可見到不少的外國人。宋、尤其南宋,原本就是個開放於全世界的海上通商國家。


    重臣之中,陳宜中由於曾經照顧過從占城前來留學之王族,所以和對方的關係較深。


    “那麽就有勞左丞相了。”


    事情就這


    麽決定了。原因之一是陳宜中就算留在行宮之中,也無事可做。


    政事方麵有陸秀夫,軍事方麵有張世傑,宮中則有楊亮節分別處理一切之事務。陳宜中根本沒什麽發言機會,枯坐的時候相當的多。至少讓他在外交上出點力也好。


    陳宜中本人亦無絲毫的不悅。行宮之內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在他慢慢地體會到從福州離開之文天祥的心境時,能夠得到前往占城這樣的機會,反而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情。


    隻不過,他實在不願意聽到“這麽艱苦的時期裏,那個人又潛逃了”的批評。別人會以這樣的眼光看他也是因為有前例可鑒,他無法去憎恨別人。然而對於陳宜中而言,實在不想再次受到誤解。


    “我會盡可能早日迴來。請你讓大家事先做好準備,以便隨時都能夠率領船隊出發到占城去。”


    “知道了。希望你早日傳迴佳音。”


    陸秀夫和楊亮節異口同聲地迴答。


    楊太後之許可也簡單地頒布了下來。對她而言,最值得信賴的莫過於陸秀夫、張世傑、楊亮節,若是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要離開朝廷的話,就算是多麽溫和文靜的她,想必一定也會麵有難色吧。文天祥和陳宜中對於楊太後而言,似乎是到最後為止都相當疏遠的人物。


    準備工作緊急地進行著。為了這趟行程一共預備了六艘船共二百四十名人員。不管怎麽說,這可是大宋之左丞相以國使身份出使任務,而且對於占城王室也必須備妥合適之禮物才行。數量龐大的黃金、白銀被裝上了船。陳宜中的書籍也包含在內。不光是儒教經典而已,還有醫術、陶磁器製造法等等,是這個時代之中對於中國周邊諸國而言,極為貴重之書籍。由於陳宜中之家人也一起同行,所以船上還裝載了每個人的衣物及財產。


    正確的時間雖然不祥,但應該是在三月底左右。陳宜中領著六艘船前往占城。連續平穩地航行了四五日後,來到了海南島北岸之瓊州。一行人在那裏補給水和蔬菜,並且稍事休養地停留三天。陳宜中向瓊州官衙形式土地通報過後,正打算步行迴船上之時,隨從們忽然騷動了起來。陳宜中的麵前出現了一名男子阻擋著地的去路。


    4


    這名男子看起來約有三十五歲左右。個子很高體格健壯,相貌相當精悍,臉頰及手背上遊走著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銳利得令陳宜中之內心不覺地感到畏縮。絕對不是商人或是漁夫,陳宜中忍不住地猜測起這名男子之來路。此時男子忽然一拜,並以漢語明快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姓鄭,名虎臣。”


    “鄭虎臣?”


    陳宜中在記憶中搜尋著。他大吃一驚地倒退了半步。這不就是因為殺害賈似道而被通緝的男子嗎?隨從們驚惶想做些什麽,但是卻為陳宜中所製止。


    “沒錯,我就是殺害賈丞相之人。倘若我在此地將你殺了的話,那麽我就成了一生之中殺過兩位丞相的男人,這麽一來肯定會在曆史上留名呢。當然了,不是美名而是醜名。”


    鄭虎臣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過眼神仍舊距離溫和相當的遠。


    “你要殺我嗎?”


    陳宜中的聲音發抖著。在恐懼的同時,他的心中竟出現了一股奇妙體認。或許被殺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吧。自己身為宋朝丞相卻如此無能又無為,因此心裏早有自覺地對自己感到嫌惡。


    仍然掛著笑容的鄭虎臣搖了搖頭。那笑容的性質起了微妙之變化。是苦笑呢,還是憐憫呢?鄭虎臣收起了笑容開口問道:


    “據聞相公精通醫術,是否真的嗎?”


    這大概是從上陸船員的對話中聽來的吧。陳宜中在困惑之中迴答:


    “多多少少……”


    “足夠了。如果您能夠幫忙為病人診治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問意下如何?”


    鄭虎臣之遣詞用語雖然極其禮貌,卻不容拒絕。陳宜中點頭首肯,但表示必須先迴船上拿取藥箱。把藥箱交給身邊的隨從提著之後,陳宜中走下船,朝著港口最熱鬧的中心步行了片刻。他一邊盯著鄭虎臣寬廣的背影,一邊轉過了幾個轉角,終於來到一間由褪色紅磚所砌成之房子。


    房子內部相當的潮濕悶熱。雖然窗戶都開著,但是卻無半點風吹進來。在踏入室內的同時,陳宜中的額頭和脖子就立刻噴出了汗水。鄭虎臣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把令人不悅的嗡嗡聲以及某種不知名的蟲子一起趕走。簡陋的床上躺著一名年輕的女子。鄭虎臣對著那女子說了些話,一臉催促的表情看著陳宜中。陳宜中站在床邊凝視著女子的臉,接著便皺起眉頭為她診脈,並且翻開了閉上之眼瞼查看。


    “……這個我恐怕無能為力。”


    “你這人倒也誠實。不過你可別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鄭虎臣的聲音相當低沈。陳宜中按揍住恐懼地繼續說明。


    “即使是藥王在此也迴天乏術呀。很抱歉,她已經死了。”


    藥王就是“醫界之神”的意思,指的是唐初名醫孫思邈。鄭虎臣推開陳宜中瘦弱的身體。一手搭在女子的額頭之上,凝視著她的臉龐。他所見到的情景和陳宜中所見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種從生之痛苦中解放之表情。陳宜中默默地守候著鄭虎臣,他那硬綁綁、緊繃的情緒似乎無聲無息地從他寬廣的背上剝落了下來。


    簡單地處理好埋葬事宜之後,鄭虎臣說起了自己的經曆。他以有點輕蔑的語氣訴說著自己如何在殺害賈似道之後,一度加人文天祥的義勇軍,然後又獵殺了張全之過程。在婺州通往溫州的山區當中,曾經受到張全追緝的陳宜中隻能歎息而已。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緊迫在文丞相之後,希望與他會合,然而卻總是慢了一步而無法相見。這就是所謂的緣薄吧!”


    “這也是你我得以見麵之理由。”


    “不想見的總是會見得到。”


    說出了這句既帶諷刺又充滿真情的話,鄭虎臣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這兩年左右的時間裏,我不知見過多少所謂的忠臣義士平白赴死,數都數不清了。什麽赤誠終究會得到迴報,根本就是虛言嘛!”


    他轉向默默無言的陳宜中,繼續說道。


    “當然,要是本人心滿意足的話,那樣又何妨呢?我自己就從未想過要得到任何的獎賞。隻是,實在太累了。”


    在戰爭及逃亡之行的疲憊下,鄭虎臣輾轉來到了廣州,並且在那裏與一名舊識之女子重逢。雖說是舊識,其實不過是數目左右之事情,而且根本算不上是什麽正經的緣分。那名女子叫做玉英,是賈似道在遭到流放之際帶在身邊的五十名侍妾之一。賈似道被殺之後,侍薑們各自帶著或多或少的盤纏向四方逃散。玉英由於腦海裏印著年輕刺客所說的“向南去吧”,所以朝著南方前進。曆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抵達廣州之時,身上也隻剩下幾枚銅錢而已。憑著對自己之姿色及歌舞琴藝的幾分自信,玉英委身於一問酒樓之中,並且在那個地方與客人鄭虎臣再次相見。


    “接下來就沒什麽稀奇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從廣州逃了出來。那個時候,玉英就不時會吐出黑色的血了。本來也曾想過到日本國去,但是那方麵的船隻元軍查問得非常嚴密,實在是沒辦法。元朝皇帝好像打算在進二三年之間,再度遠征日本。”


    忽必烈汗遠征日本之行動已經遭遇過一次的失敗。完全將未滅亡之後,接下來就輪到日本,這似乎已成為既定之事實了。


    “忽必烈究竟是個領土欲望強大到什麽程度的人物啊!”


    陳宜中為之戰栗。過去宋朝即便在水軍最強大之時期,也從未有過以武力跨海去征服另一國之念頭。忽必烈那種無止盡的宏大貪欲,著實令陳宜中極為驚訝。


    “但是,忽必烈汗姑且不論,其他的朝臣和士兵們之想法又是如何?在這麽密集的征戰之下,難道不會感到疲憊而希望和平嗎?”


    “這個嘛,元朝宮廷之事,我們這種人就不清楚了。”


    “唉,說的也是。”


    “去年我曾經一度迴到杭州去。……那裏現在已經不叫做臨安府了。那個時候我在杭州所聽到的傳聞是這樣的。聽說元曾經在降元的宋朝將兵之中,招募有意加入遠征日本的誌願者呢!”


    陳宜中微微地吃了一驚。


    “真是可笑。這樣的遠征怎麽會有人自願參加呢!”


    “那是理所當然的。招募誌願者隻是個形式罷了。這種事情要是光看表麵就輕易相信的話,也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不願意參加的結果為何,相信任何人應該都猜測得到。一想到那些在脅迫之下不得以隻好上了軍船,橫越萬裏波濤被送到異國戰場之上的士兵們,陳宜中不禁黯然。他們這一生還能夠再活著踏上故鄉的土地嗎?


    公元一二八一年在強製之下進行的第二次赴日遠征,結果相當有名。在日本軍的果敢抵抗以及異常惡劣的氣候之下,元軍不得不撤退。主將範文虎將數萬名士兵棄置於日本獨自潛逃迴國。日本軍將數萬名俘虜之中的蒙古人與高麗人全部殺掉,因為此時的高麗國相當積極地助元遠征日本。而舊南宋人則全部遭到釋放。日本的主政者對於大陸之情況掌握相當正確,他們明白漢人士兵都是在侵掠者的強製威逼之下被帶到此處的受害者。


    “……念是因為大宋三百餘年,從來不曾與日本國發生過戰事,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結果吧!”


    歎息之後,陳宜中向鄭虎臣問道。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嗎?”


    “唉,什麽打算呀?我覺得這片土地之上似乎已經沒有我應該做的事情了……”


    “可能的話,想不想到占城去看看?”


    一臉的驚訝與不解,鄭虎臣直盯著陳宜中。


    “到異國去吧。我身邊也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護衛呢。如果你有意思的話,就在明日之內到船上來。”


    命隨從拿起藥箱之後,陳宜中起身離去。鄭虎臣動也不動地靜靜坐著。走在強烈的近乎粗暴的陽光之下,陳宜中探索著自己邀約鄭虎臣同行之心情。他向鄭虎臣所說的話並非虛言。隻不過,那並非完整之理由。陳宜中深知自己並無自殺之勇氣。他沒有辦法以一死來免於屈辱。一旦淪落到那樣的狀況之下,那個男人肯定會樂意幫自己解決問題的。雖然心中如此盤算,但陳宜中也明白,自己的算計其實經常落空。


    5


    端宗皇帝終於駕崩。時間是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的四月十日。即位至今尚未滿二年,年齡才十一歲。


    母親楊太後悲慟極甚。寵愛她的度宗皇帝在四年前死去,現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兒子。為了拯救衰弱的兒子,楊太後廢寢忘食地加以看護,而且還不時地焚香跪拜懇求天地。然而種種的努力卻絲毫沒有得到迴報。


    將悲哀暫置一帝,重臣們不得不思考擁立繼位天子之事。候補者有一位。也就是度宗之子、端宗之異母弟弟衛王趙景,年齡八歲。比哥哥健康,在宮女和宦官之間的評價也非常良好。因此眾人達成協議,即刻擁立衛王為天子。


    楊太後並無異議。因為她對衛王疼如自己親生兒子般。楊太後之兄楊亮節也不反對。


    倘若衛王母親那邊尚有極欲擴張勢力之族人的話,或許會與楊亮節發生深刻的權力鬥爭吧。然而衛王與親人之緣分淡薄,目前隻剩下祖父俞如珪一人而已。這個俞如珪原本是個身份低微之武人,自從逃離杭州臨安府以來,雖然一直都在朝為官,但是卻從未要求過權力。其他的朝臣們對他也毫無芥蒂。


    就在這樣的決定之下,衛王即位成為後帝,他是大宋第十八代的天子。曆史僅以帝景來加以稱唿,他死後並未獲贈謐號或是廟號。


    隨著新天子即位,陸秀夫敘任左丞相之職。盡管左丞相早有一位陳宜中在,但是陸秀夫卻仍然被重新任命。逮同時也顯示出朝廷之正式見解,那就是“陳宜中不會再迴來了”。


    因為端宗之死,宋軍士氣一時之間極為低落。人們會有“已經不行了”之念頭也是在所難免。然而成為左丞相之陸秀夫卻仍舊儼終地維係著綱紀。所有的官廷行事全都比照在臨安府之當時,依同樣之方式進行。由於形式之崩壞而導致追隨朝廷者之節度或士氣喪失,這樣的事情是陸秀夫絕對不容許發生的。


    進入五月,年號重新改元為祥興元年。據《宋史》記載,帝屬即位之時在距離行官相當近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尾黃龍。這或許是來自於陽光、波濤和風之微妙作用所產生出來的自然現象吧,不過人們都對此“吉兆”感到十分喜悅。人們極欲看到吉兆。說起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理因素,所以才會致使黃龍的出現。


    得知端宗皇帝之死訊,元軍方麵非常高興,並且更進一步地強化了軍事性攻擊。


    “宋方現在正處於失去幼主的喪期之中,在這樣的時機之下發動攻勢,於仁於禮都不合吧。應該暫且按兵不動才對。”


    雖然也有這樣的意見,但是反對之論調卻占了大多數。


    “這豈是講究形式上仁禮之場合?我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一口氣將亡宋之餘盡掃滅,讓天下到迴複到太平才對。”


    闡述著這番具體意見的人就是西夏王族後裔之李恆。


    “最重要就是討伐文天祥。他和朝廷之間關係不佳,被孤立在外。雖然兵力不強,不過以他不屈不撓之個性,隻要仍是自由之身,就一定會持續地奮鬥到底。最好先將陸地上的餘盡一掃而空,然後再從海陸兩麵攻打衛王。”


    在元朝的正式看法之中,由於並不認同帝景之即位,因此隻稱之為衛王。李恆之意見為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所認同,元軍之作戰方針於是確定。


    祥興元年六月。宋之行宮移轉至崖山。孤立在外持續奮戰的文天祥,好不容易得知端宗皇帝死亡以及帝晨即位之消息。文天祥心中明白,事到如今再也無法繼續地孤軍戰鬥下去了。於是便令使者將上奏公文呈送崖山。雖然清楚表明合流之意,然而朝廷卻隻送來一封“文天祥封信國公”之公函,並未同意他前往崖山行宮參拜。


    此時身在行宮的陸秀夫與張世傑究竟在想些什麽?從偏袒文天祥之立場看來,陸秀夫和張世傑大概是妒忌文天祥之功績與聲望,害怕他迴來爭奪地位吧。但是就文天祥而言,他根本沒有理由去誇耀那些招人妒忌之壓倒性功勳。或許是這樣吧。


    “既然當初認為此處無容身之地而出走,如今再次歸來豈不同樣困擾?再說,他不是一直處在疫病流行之地區嗎?若是將那疫病帶迴朝廷的話……”


    實情多半是如此才對。此時,張世傑亦受封越國公。


    這一陣子,文天祥一路辛苦地四處轉戰,一邊整理著身邊事務。在母親與長男相繼病死,自己也因過度勞累和營養失調而導致左眼即將失明之際,他修書給弟弟文壁並送上白銀千兩。文璧原本在廣州附近的惠州擔任知事,在元軍迫近之時他毫無抵抗地開城投降。雖然是個生存態度與哥哥完全不同之人物,但是至少目前境遇安定,因此文天祥才委托弟弟辦理母親與長男之喪事。


    宋祥興元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潮州附近山中一處名為五坡嶺之地方,文天祥受到張弘正所指揮之元朝大軍包圍。張弘正為張弘範之弟,因勇猛無比所以擔任其兄軍中之先鋒一職。旗下兵將亦全屬精銳。饑餓又疲憊地徘徊在疫病發生地帶之文天樣軍,完全沒有對抗之能力。幾乎就在一瞬之間,死的死、散的散。在


    流血與哀嚎聲中,文天祥之一名部下劉子俊大叫道:


    “我乃大宋之右丞相文天祥。要抓就抓我吧。請放過無罪的士兵們。”


    劉子俊立刻就被抓住了,但緊接著又出現“這個人是假冒的,真的文天祥在那裏”之叫喊,文天祥隨即也受到重重包圍。文天祥從懷中取出腦子,一口氣吞了下去。但是——


    “沒放。為什麽?”


    文天祥極為錯愕。瀕臨死亡之痛苦始終沒有出現。


    難道是陳宜中欺騙了他,所給的並不是毒藥?還是因為事情過了兩年半,毒性成份已經消退?還是有什麽人不希望文天祥死去,所以偷偷地將毒藥換走了?種種的可能性在文天祥的腦海裏浮現掠過,但是惟一可以確定的卻隻有自己仍然活著的事實。


    兩名強壯的元兵分別按住了文天祥之雙臂,第三名之元兵則拿來一副牢固之手銬。聽著手鑄被上鎖的聲音,文天祥同時也下了決心。


    “這是天命。無法自殺。那麽就死在這些驕傲自大的元人手裏吧!”


    他向元兵告知自己之官位姓名,並以冷靜的態度被帶走。


    最悲慘的是劉子俊。在弄清楚他並非文天祥之後,憤怒的元兵在巨大的鍋中注滿了油,在下麵起火把油燒至沸騰,然後將劉子俊丟人鍋中。可憐的劉子俊就這麽活生生地被烹殺至死,飛濺出來的熱油還燙傷了數名元兵。


    不久之後張弘範來到現場。在得知劉子俊被慘殺之經過後,他狠狠地斥責了部將一番,不過此刻還有另下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迅速命令部下將文天祥之手銬取下。


    “閣下就是文丞相吧!”


    到目前為止,文天祥所見過的元將之中,尚未有態度如此鄭重之人物出現過。


    “我乃大元蔡國公張柔之子張弘範,宇仲疇。在戰場之上的種種無禮,還請丞相務必見諒。


    在弟弟張弘正將座椅擺設好之後,張弘範便領著文天祥前往上座。對方以禮相待,自己便不得不以禮迴應。文天祥鄭重地迴了禮,辭去上座。


    “我不過是個敗軍將領罷了,這般禮遇我承受不起。”


    不,相公乃是南朝丞相。就地位而言,相公尚在吾等之上。自稱敗軍將領等等實在太過謙卑了。”


    文天祥和張弘範之間的互相謙讓,張弘正以不滿之表情在一旁觀望。在他的眼中,哥哥的鄭重態度簡直到了低聲下氣之地步。光是取下手銬這一點,對於敗將而言就已經太過寬容了,就算是禮遇也無須過分到以賓客之禮奉請至上座呀。


    雖然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但張弘範予以漠視。


    “您若有什麽希望的話,請別客氣盡量吩咐。”


    “說到希望我倒有一個,就是死。你應該做得到吧!”


    “實在抱歉,這點我無法允諾。”


    忍無可忍的張弘正跳出來大聲說道:


    “既然他本人也這麽希望,為何不幹脆殺了他?這個人的部下,每個都態度幹脆地隻求一死!”


    “放肆!禮遇這位大人是皇帝陛下特別吩咐的。你身為臣下,竟敢違背救命嗎?”


    破哥哥一喝之下的張弘正,立刻滿臉通紅沉默不語。


    此時張弘範之子張蓮亦從軍在營,字公端,年齡為十五歲。由於曾經在獰獵之時於其父麵前刺殺猛虎,因此年紀輕輕地就威名響震。張連亦無法認同父親之態度。然而隨著事態之進展,他卻不由得地受到文天祥那股毅然態度所吸引。氣勢高傲之勝者與搖尾乞憐之敗者,這樣的畫麵他不知見過多少迴了。然而掛著戰敗之手銬卻仍然昂首闊步勇敢向前,氣勢甚至壓倒勝者之人物,至今他才第一次見到。


    “吾等此後將進入潮州城,有請文丞相一同前往。”


    被擄獲的文天祥當然沒有拒絕之自由,不過張弘範仍是一貫地鄭重。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兒子麵前低聲說道:


    “何謂真正的士大夫,你可要仔細地看清楚了。從潮州出發為止,照顧丞相的事務就交給你了。一定要以賓客之禮相待。隻有自殺這一點要特別留意。”


    張畦緊張地一拜。


    文天祥是士大夫。從前鎮守揚州的李庭芝,以及參知政事陳文龍都是。由於士大夫信奉儒教訓示,傷害身體之事是嚴格被禁止的。因此士大夫從未以刀劍自殺,而是采取服毒、上吊、投水、絕食餓死等等手段。陳文龍選擇餓死,李庭芝之所以投水失敗!原因都在於他們不想以武人之身份,而想以士大夫之身份就義。所以說,張連隻要注意這點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


    這個時候,單獨行動的杜滸也在元軍的追擊之下,好不容易才逃迴崖山。身邊隻有不到幾名的士兵而已,滿身的傷口汙垢,精疲力竭,連站立步行都極為勉強,狀況實在非常淒慘。


    “隻有一人逃出實在詭異。說不定他已經成為元軍之密探了呢。應該把他給斬了。”


    原本就討厭杜滸的蘇劉義如此主張,不過張世傑和陸秀夫卻一致地搖頭否決。


    “杜司農(司農卿·杜滸)絕不是這樣的人。他好不容易才生還迴來,我們應該接受他才對。”


    從張世傑和陸秀夫的態度看來,倘若文天祥大難不死逃了迴來,他們想必也會默默接受吧。


    就這樣,社滸在崖山之行宮獲得了一席之地。


    6


    八個月過去了,陳宜中仍然滯留在占城。這是一片冬天也很溫暖、綠意從不斷絕之土地。和杭州等等相比當然是差了一截,不過都城中亦有數萬人居住,王官及寺院周遭房舍林立,市場裏的物產也非常豐富。雖然被奉為賓客禮遇,感覺相當不錯,然而手邊之重要任務卻半點進展都沒有?也就是將端宗皇帝和宋之船隊迎至占城之任務。陳宜中委托鄭虎臣開始物色適合興建大宋行宮之士地。


    “因為陳丞相曾有恩於我,所以我才直言,投靠我國實在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情啊!”


    就在這一年即將結束之某日,占城王族中的有力人士將陳宜中招來自己家中,給予這樣的忠告。兩人之對話以漢語進行。這是在杭州所使用之語言,也就是說,這位有力人士曾經到杭州去留學過。


    “你的意思是,貴國已經與元互通交好了嗎?那麽大宋三百二十年來與貴國建立起的友誼呢?”


    “聽到你這麽說,我也感到很難過。可是我們隻是個小國罷了。就連宋朝都屈服於元打開臨安府投降了,像我們這樣的小國又怎麽有辦法與元對抗呢?”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當然,我們是不可能為了協助元而配合出兵的。隻是修好而已。而且,陳丞相一家,想在我國停留多久都沒有問題。當然,我由衷地希望丞相能留下來,將中國先進之學問與醫術傳授給我國。”


    自己又被當成了大夫看待了嗎?陳寶中心中不禁湧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澀,經過片刻的思考,他終於迴答。


    “關於我個人之事,我非常感激。不過,光是這樣實在是毫元意義。難道就沒別的辦法讓宋之行宮在此地興建嗎?”


    “抱歉,這點實在有所困難。”


    這位王族人士將朝廷之本意轉達得相當清楚。倘若是默默無聞的亡命者,尚可佯裝不知地加以收容,但是要同意宋朝之旌旗高高升起的話可就困難了。


    “那麽,陳丞相,繼續向西的話你覺得如何呢?”


    “向西?”


    “沒錯。你也知道,與我國以海相隔的西方就是暹羅國。”


    暹羅國之後代就是泰國王朝。陳宣中與文天祥所生存的這個時代,正是素可泰王朝之發展時期。當時被稱為“大王”的蘭坎亨王才即位不久。他積極采用中國和印度文化,為國家製度奠定基礎,建設都城,以至於整


    個國家之發展相當迅速而且顯著。


    陳宜中一沉默下來,王族就開始雄辯滔滔地熱心推薦暹羅之行。


    “那裏已經有好幾百名的中華海商居住。平原寬廣豐饒,再多的人口也容納得下,和我們進種狹小多山的國家不一樣,想要建造廣太的行宮更是容易呢!”


    對方的饒舌帶給陳宜中一種拚命的感覺。元之貪欲無窮無盡,占城打從心裏害怕被其征服的矛頭指到,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陳宜中向王族告辭離去。乘著占城人所抬的轎子迴到旅舍之後,他招來鄭虎臣,急切地將事態告知。


    “不論如何,一定得先迴行宮一趟。”


    “迴去之後又能怎樣?”


    “當然是將占城無法依賴之事,先行票明皇上及皇太後。”


    “票告了之後又如何?”


    鄭虎臣相當清醒。


    “占城靠不住。那麽,就該接下來的事情吧。幹脆奉勸朝廷放棄赴占城之計劃,和元軍一戰拚個玉碎吧!”


    “玉碎”這個用詞,在《北齊書》中曾被記載。距離陳宜中等人之時代大約是七百年前。本來與“瓦全”一月是成對的。


    “不行,這種事情我實在做不出來。該怎麽辦才好呢?!”


    窗外溢滿了熱帶之白色光線。其白亮之程度灼熱了陳宜中之眼睛。有好一陣子他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竟虛弱地在地上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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