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念初中的時候,在古文課學到了一句“祗園精舍鍾乍響,諸行無常之理聲聲蕩。”之類的話。(注:祗園精舎の鍾の聲 諸行無常の響きあり。此語出自日本中世紀古典《平家物語》。)


    學到歸學到,但是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祗園精舍到底是做什麽的。我想也不在這附近,所以充其量也隻能自己想像。當然,我也不會聽過祗園精舍的鍾聲,我想應該跟除夕夜的鍾聲沒兩樣吧。總之,天馬行空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但是諸行無常四個字,我從一開始就了解其中的涵義。


    我不但知道,而且能夠理解。


    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句話。


    我想普天之下,每一個人都應該了解這句話的涵義。


    不論是二十五歲的大姐姐、十七歲的高中生,還是五歲的小孩,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所以我一點都不慌張。


    即使狀況突然改變,我也能夠保持冷靜。


    我真的很冷靜。


    “………………”


    狀況改變的其中之一,是我轉學的事。


    爸媽終於在東京蓋好了一棟通天厝,所以要我也搬過去。當然,如果我一轉學,就無法再去幫繪理的忙。而搬家的日子,就決定在十天後。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繪理。


    “……喔,這樣啊。”迴答得很幹脆,看來她比我還冷靜。


    “就這一句,沒有其他的話了嗎?例如,我會很寂寞,不要走之類的……”


    “今天也得好好打才行!這次是在元町那邊!”


    看到繪理一副不在乎的模樣,我有點,不,是非常難過。


    這隻是其中之一。


    另一樁則是從那天起,電鋸男突然變強了。


    與其說是突然變強了,我倒覺得是電鋸男之前都在逗弄我們,未拿出真正的實力。 在這之前,我明白說過“或許我們有能力戰勝他了”,但是現在立場卻完全逆轉。因為電鋸男把我們逼上了絕境。


    這情形有點不妙。


    ——————————


    電鋸男突然變強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告訴繪理我要轉學的那天晚上,電鋸男出現在鬧區昏暗的小巷子裏。


    時間是深夜十一點。


    就算在鬧區,在非假日的夜晚行人並不多。所以小巷裏,更是連一個路人也沒有。


    繪理坐在柏青哥店後的塑料桶上,一邊搖動雙腳,一邊對著凍得紅通通的雙手嗬氣。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雪白的肌膚看起來比平常更加地……白。


    “…………”


    待在繪理旁邊的我也一樣在發抖。


    “……真慢!要出來就早點露麵嘛,真是的!”


    繪理沒有答話。她不發一語,隻是望著巷子那頭鬧區的霓虹。


    我也恍惚地看著那個方向。


    電動遊樂場、拉麵店、卡拉ok、居酒屋。


    天很早就全暗了下來,但是在大樓閃爍的照明下,這裏還是有點朦朧的燈光。


    柏油路上覆蓋著柔柔的白雪。在燈光的照明下,原本白色的雪,轉為暖色係的橘紅色,但事實上卻是冰得要命。


    繪理把眼神移迴黑暗的小巷,拉緊製服外套的衣襟。


    這又冷又凍的漫漫長夜。


    “…………”


    接著,不知從何時何處,遠方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音。


    是引擎轟轟作響的聲音。


    繪理從塑料桶上站起來。我說了聲“小心!”提醒她。繪理沒有開口,無言相對。接著,繪理把視線移向巷子深處出現的一個黑暗人影。電鋸所發出的聲音,比剛才更大了。轟隆隆的聲音響徹了狹小的巷子。


    “…………”


    然後,戰鬥開始了。


    繪理一躍翻滾出去,不知何時已將拿在手上的四支刀子全數射出。電鋸男用自己的身體去硬擋這四支飛刀,飛刀一支支都插進了電鋸男的肋骨。電鋸男沒有閃躲,而且一動也不動。為什麽?因為飛刀並沒有命中心髒,所以電鋸男並沒有逃;非但沒逃,還高舉高速迴轉的電鋸。


    但是,這也不合邏輯啊!就算沒有命中心髒,一般人胸口被射進四支飛刀,也應該一命嗚唿了。電鋸男為什麽不死?為什麽會這樣?


    答案很簡單,因為電鋸男是個不死怪人,是個神秘的惡人。


    總、總而言之,再這樣下去會很危險,真的很危險。電鋸男拿著轟轟作響的電鋸,瞄準繪理的腦門不停地揮舞。不但如此,這……這是怎麽迴事?電鋸男的速度竟然比之前快一大截。速度和體力配合得天衣無縫,太危險了。


    ——逼近了!


    步步逼近繪理的電鋸,在高速迴轉之下,什麽都能夠一口氣鋸下來。


    繪理用力向後一仰。


    鋸刃從繪理細小的下顎上幾公分處掃了過去。繪理閃過了,但是電鋸男抽迴電鋸,繼續攻擊繪理的身體。繪理再次用力向後仰,但是……來不及了。我衝向前去,拿起“一腳”衝了過去。


    “繪理——!”


    製服迸裂,繪理倒在薄冰雪地上。


    “繪理!”我大叫。


    但是……


    “……好險,不過,我沒事。”


    繪理忽倏起來,手指向電鋸男。


    不知何時,一把飛刀已經不偏不倚地刺進了電鋸男的心髒。大概是繪理在閃避電鋸男的同時,以低手投球的姿勢射出了飛刀。


    我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但是……話不能這麽說,剛才繪理差一點就沒命了。


    “製服……被割裂了。”繪理以事不關己的口吻低語著。


    ——結果,這次也和往常一樣,電鋸男又再度於半空中消失。


    ——————————


    接著,第二天。


    我們來到了已成為觀光景點的一處教會庭院。


    “在那裏!”繪理手指著教會的尖塔,電鋸男挺胸佇立在尖塔頂端。


    風唿唿地吹,雪颼颼地下,電鋸男卻可以站在難以平衡的尖塔上,一動也不動。


    突然,他擺蕩著大衣衣角跳了下來。


    電鋸的引擎聲在半空中即開始作響,在著地的同時砍了過來。繪理在地上轉了幾圈,閃過了電鋸的攻擊,同時也伺機射出了飛刀,但是都被電鋸男彈開了。


    ——繪理沒時間保持安全距離,也沒時間從雪地上站起來。電鋸男一伸腿就狠狠往無法保持平衡的繪理直踹一腳。


    心窩被狠狠踹了一腳的繪理狼狽地撲倒在地。就在繪理弓著背用力撐起身子時,電鋸男毫不留情地劈了下來。


    這一記——被我的“一腳”接住了。鈦製的“一腳”噴出了雪白的火花。


    這是我第一次發揮功效。但是,動作不夠漂亮,因為情況實在太危急了。


    總而言之,繪理趁機射出了幾把飛刀,勉強擊退了電鋸男。


    繪理按著肚子,看起來好像很痛苦。我扶著她,離開了映在白色燈光下的教會庭院。


    在前往自行車停車場的路上,繪理說了一聲“我沒事了”,即放下搭在我肩上的手,但是走起路來仍然搖搖晃晃。


    “真的不要緊嗎?”


    “嗯,我沒事。”


    可是話才出口,繪理就在冰道上滑倒了,而且還一頭栽進了雪堆裏。


    “噗哈哈哈……”才剛笑出口我就後悔了,以為會挨上一記下踢。


    不過繪理不發一語站了起來,繼續蹣跚地往前走。


    她是拖著腳走路的,她的腳好像受傷了。


    “等一下!”


    我衝到繪理的前麵,背


    對著繪理蹲下來。


    “幹嘛?”


    “幹嘛?看也知道,當然是背你啊!這是常有的事嘛!男生背受傷的女生,然後滋生愛苗,開始戀愛。啊!不是啦!我沒什麽別的意思,因為看你好像很痛的樣子。”


    其實我背對著繪理解釋的時候,心裏充滿著不安,生怕繪理一腳就踹在我後腦勺上。


    但是,繪理竟然乖乖聽話了,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


    “……謝謝。”


    我真的十分意外。


    而且——她精神欠佳,我想大概是因為被踹了一腳的腹部還在燒吧!


    總之,我背起了繪理。繪理非常輕,我真懷疑她平常到底都吃些什麽。她的體重真的非常輕。


    我背著繪理走向停車場。


    我們兩個為了禦寒,都穿了厚重的衣服,所以繪理雖然趴在我背上,可是我卻什麽也感覺不到。這一點多少令人覺得有點遺憾。


    “…………”


    有氣息吹到我的後頸上,暖暖的、癢癢的。


    四下無人。寧靜的夜,靜得有些孤寂。


    我每走一步,雪地就發出沙沙的聲響。


    “…………”


    我沒有說話。


    我不禁想起轉學的事。想起以後再也見不到繪理的事。


    我覺得好難過。我覺得自己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但是,我想或許這樣也好。就這樣過一個星期,然後平平凡凡、安安靜靜離開這個城市。我想這樣子離開應該是最好的。


    我又想起了沒有一點脈絡可尋,因摩托事故而身亡的能登。能登長得一副聰明相,可是所做的蠢事、所說的怪話總是既哲學又抽像,讓我和渡邊一頭霧水。


    雖然我現在無法想起能登說過的話,不過那些話跟現在的我似乎有點關聯……因此我也從未問過他什麽。


    終於走到了自行車停放的地方。


    當我蹲下,準備放繪理下來時,繪理開口了:


    “……山本!”


    “嗯?”


    “我……沒什麽。”


    “什麽啦!”


    接下來,我們兩個都沒說一句話。


    在雪道上騎自行車載人,真的非常累人。


    我像平常一樣送繪理迴家。


    然後迴自己的住處,昏沉沉地進入夢鄉。


    就隻有這樣,什麽插曲都沒有。


    你明白我的意思。


    對不對?能登。


    ——————————


    隔天和再隔一天,我和繪理都是僥幸生還。就差那麽一點點就要重新投胎了。


    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我甚至好幾次抱著必死的決心。就算如此,我還是必須保持挺身保護繪理的一貫立場。


    危險!隻要看到苗頭不對,我就火速衝出去,用力拿起“一腳”砸向電鋸男。有的時候,我真的成功阻止了電鋸男的攻勢。


    當然,電鋸男也會反擊。隻見發出尖銳引擎聲的電鋸飛來舞去,我則狼狽地到處閃躲。一個反身閃躲,又一個屈身迴避,如何?這些動作很帥吧?繪理!


    ——雖然我這麽想,但是這次繪理卻從背後抱住了我,兩人一起滾到五米外的地方。背脊瞬間一陣刺痛。


    “你在搞什麽鬼啊!會死人的!退下!”我把繪理惹生氣了。


    事實上,我是運氣好,所以還活著。真有個閃失,我想或許我早已死了十幾迴了。


    我向渡邊借的“一腳”已經完全報廢。


    我不知道還的時候該怎麽解釋,幹脆不還就轉學算了。反正“一腳”一定也是渡邊那小子順手摸迴來的。


    但是——


    不,還是不能這麽做。


    我到底是怎麽迴事?我到底想做什麽?我原本想做的又是什麽?


    ——————————


    又踏上了深夜迴家的路,今天也是差點就見閻王了。


    今晚的街道依舊是冷颼颼的。


    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了。


    到了這個時間,幾乎不見人車蹤影。隻有我們騎著自行車,冒著大雪穿梭在靜悄悄的銀白街道。


    就在途中……


    “山本,你不要再來了,你保護不了我的。”


    站在後輪踏板上的繪理,突然開了口。


    “你說什麽?之前都是我保護你的啊!”


    “以前情況還好,可是昨天你的肚子被鋸到了吧?被電鋸鋸到了。”


    “沒有,隻是擦過去而已啦。”


    真的隻是削掉了一層皮,貼上創可貼就能了事的小擦傷。


    “如果再深個五公分,你認為情況會怎樣?山本,你會肚破腸流,痛得在雪地上打滾,然後死掉。”


    經繪理這麽一說,似乎真的很恐怖。我的羽絨外套被鋸破了,我又買了件新大衣。


    “……但是,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做了。”


    “山本,反正你再三天就要走了,這件事已經和你無關了吧?”


    “不,我是要走了,但是至少讓我做到最後……”


    說完這句話後,我猛然警覺。


    以後繪理一個人該怎麽辦?以戰鬥力而言,有我或沒有我,或許沒什麽不同,但是電鋸男一天比一天強,而且我覺得他今後還會更強。


    如果真的如此,我走了,剩繪理一個人獨自作戰,繪理遲早……


    “對了,怎麽辦?如果這樣下去,繪理,你會死……”


    ——啊!行人穿越道的信號燈發出紅光。我刹住後車輪,停了下來。


    一台車從我麵前唿嘯而過。映在雪地上的車燈及街燈,把夜晚的街道染成橘色。


    “我才不會死。”繪理在我的頭頂上嘀咕。


    我瞪著紅燈發問:


    “為什麽?有好幾次你都差點死了,而且電鋸男越來越強了不是嗎?”


    “總之我不會死的。”


    “你怎麽能夠這麽肯定!電鋸男任你怎麽砍、怎麽射,他都不會死,但是你就不同了,不管你有多強,隻要被電鋸鋸到,你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吧?”


    “……所以,我不要緊的。”


    “為什麽?”


    “……我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嘛。”


    “這是什麽邏輯啊?”


    “…………”


    繪理不再做任何迴答。


    她緊緊抓著我的肩膀。奇怪,她的手好像在發抖。


    信號燈變成綠色的了。


    正當我縮起身子準備踩踏板的時候,有種溫溫的東西滴在我的脖子上。


    我迴過頭,發現繪理哭了。


    “你哭什麽!隻因為說不過我就哭了?你是小學生啊!”


    在情急之下,我說了這些話。


    “嗚……嗚……你少囉嗦!!”


    繪理從自行車上跳下來。


    “等一下!你要去哪裏?別走啊!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啦!我向你道歉,我向你道歉就是嘛。”


    “嗚……嗚……”


    我也跨下自行車,跑去追繪理。


    在便利超市的後麵,總算追上了繪理。我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裏啊?”


    “……這是我的自由。不要跟著我!”


    繪理甩開我的手,我再次抓著她。繪理又甩開我的手,我又緊抓著她的右手。我們一來一往,就像功夫片裏的攻防戰一般,激烈地纏鬥。


    ——或許繪理判斷再這樣下去將沒完沒了,所以兩手朝我的胸部用力一推。由於推的力道十足,我足足後退了一米之多,幸好腳步還站得穩。


    但是……這個距離卻非常糟糕


    ,因為這是踢人的最佳距離。而且這個時候,繪理正在氣頭上。


    沒錯,該來了,該來了,該是來的時候了。


    果然來了!一記最敏銳、最漂亮的下踢逼近了!這是怎麽迴事?我還從來沒看過這麽敏銳、這麽漂亮的下踢。繪理徹底利用了體重的優勢,從腰部至腳部來個大迴旋後再踢出去,由於迴旋的幅度非常大,所以威力一定非常可怕。我想這種速度可能超過馬赫吧!啊!我明白了!繪理是玩真的!(注:馬赫數是指流體的速度和流體中音速的比例,因此“馬赫”這詞匯在日文中常予人高速的印象,而有高速的含意。)


    ——救命啊!但是上帝啊!完了!來不及了!我聽到大腿啪地一聲。


    “啊!”


    在猛烈的衝擊下,我的身體飛向半空中,接著快速迴轉半圈,側腦直接撞向雪地。


    我肺中的空氣瞬間漏得一滴不剩。


    我不能唿吸了。


    好痛!


    “嗚……”我的眼淚當場奪眶而出。


    繪理低下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哼!”了一聲,接著小聲地吸了吸鼻水,但是,她不一會兒即蹲在我麵前,戮了戮我的肩膀。當然,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抓住她了。因為好痛,真的痛死了。


    救護車!我真的很想叫救護車。


    但是——我就這樣痛苦地呻吟了數分鍾,我看到繪理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你不要緊吧?很痛嗎?腿沒有斷吧?”


    她偷偷瞧了瞧我的表情,然後開口問道,顯得非常慌張。


    我在雪地上折騰了好一會兒,豎起大拇指,送出“沒事”的信號。


    “……嗚……喔……那就好……那我走了。”


    “等一下……不能這樣……”


    我邊爬邊從包包裏拿出了“一腳”。


    我把“一腳”拉長至一米半左右,讓它當我的拐杖,支撐我站起來。


    我用右腳蹬著跳,一不小心在薄冰坡道上滑倒,跌個狗吃屎,整個臉埋進了雪裏。


    我再次站起來,然後大叫:


    “等等我!等等我!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迴事,但是我道歉。”


    挨了一記左腿,現在什麽感覺也沒有。腿已經腫到動彈不得,看來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以向後延了。


    嗯,這樣也不錯。


    我擦幹眼淚,專心追繪理。


    我們來到了南高附近的公園。有時候,我會和班上的同學在下課後繞到這裏走走。這是一座感覺還不錯的市營公園。


    流經公園的小河,在黑夜裏靜靜地送出潺潺的流水聲。


    ——我終於靠一隻腳追上了繪理。我真的很佩服自己。


    果然凡事都講求智慧。


    追繪理的時候,我徹底利用了繪理的罪惡感。


    “不得了了!我的大腿骨刺破跑到外麵來了!”


    “我不能走了。如果你就這樣丟下我,我會凍死的。”


    “再不快點替我治療,我會變成殘廢。到時候,我會恨你一輩子。”


    “好痛喔!真的好痛喔!”


    我每扯一次謊(有一部份也是事實),繪理就會停下腳步,一臉擔心地迴過頭來看著我。我本想趁機追上去,但是就算加快一隻腳跳的速度,還是隻能望著她的背。


    距離一拉大,我就撒謊大叫,距離一縮短,繪理又逃了。


    ——再這樣下去,可能要追到天亮了。經過判斷之後,我決定在繪理迴頭看我的時候,大膽跌倒。


    “我不行了!我一步也走不動了!繪理,都是你害的!你這個渾蛋,你要負責!”


    真的疲憊不堪的我,自暴自棄地亂吼。


    停下腳步的繪理,戰戰兢兢地看著我這個方向。她似乎很迷惑,不知是否該驅前過來看看。我不發一語,呈大字模樣躺在路中央。這個節骨眼最好別刺激她。


    我躺著等了幾分鍾。


    繪理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我。


    我耐著性子慢慢等。


    再一步!隻差一點點了!馬上就可以抓到了!


    ——機會來了!


    繪理的鞋子出現在我眼前!我飛快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腳踝。


    “呀啊!”繪理發出尖叫,慌慌張張地想要逃走。但是我就是緊抓著她的腳踝不放。結果,我被繪理拖行了數十米。


    嘴裏塞進了大量的雪。


    算了,好歹總算抓住了繪理。


    但是……能夠抓住繪理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她到現在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其實她仍在斷斷續續地哭泣。另一方麵,我的腳真的很痛。


    因此,我們倆決定就在附近的公園稍作休息——這就是我們到這裏的來龍去脈。


    “……真是受不了你,我投降了啦!”


    我們手拉著手(為了不讓繪理再逃掉,我還是抓著她的手),坐在公園前的椅子上。


    “嗚……”


    繪理仍未停止啜泣。她的眼睛是紅的,我的腳是痛的。


    這真的有點糟糕。


    “…………”


    沒辦法,事到如今,設法好好安慰繪理成了我的工作了。


    ——一定要讓她停止哭泣!我決定這麽做了。


    我不知道令她啜泣的是哪一樁悲傷的事,但是這個時候,這並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


    我想起了渡邊不知在什麽時候曾經講過的一句話:


    “女人啊,是靠反向神經而哭泣的動物。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理由,所以要讓女人停止哭泣,也不需要什麽理由。隻要用有趣的談話逗她笑,就全都搞定了。”


    對於渡邊是否有讓女人哭、逗女人笑的實際經驗,我實在抱持懷疑的態度,但是往逗女孩子笑這個方向努力,應該是錯不了的。


    所以我決定立刻朝著有趣的話題展開。


    “嗯……現在我要開始說一件很唐突的事情。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隻要聽聽就行了。嗯……我的一個好朋友渡邊,之前因為順手牽羊被抓到了。真的是太慘了,他在ok超市二樓的書店,把一大堆黃色書刊塞進包包裏的時候,穿著便服的警衛就衝了上來,好像在拍電影一樣,有夠扯!他拔腿就跑,一副眼淚都快飆出來的樣子。結果撞倒了一位主婦,一口氣跳下樓。我在一旁捧腹大笑,真是糗大了……太好玩了,真是刺激。你不認為嗎?”


    “嗚……”


    怎麽會這樣?繪理竟然越哭越傷心。看來她哭得比之前更慘了。


    情況似乎更為惡化,我徹底地失敗了。難道是我選錯了話題?


    而且……事情越來越糟了。


    就在我思考下一個話題的當中,繪理連肩膀都開始微微顫抖了。


    還有……這是怎麽迴事?


    連我的手,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顫抖了。


    我用顫抖的手拿出香煙,絞盡腦汁想榨出有趣的話題。


    有趣的話題、有趣的話題……


    “嗚……”


    “………………”


    我的手到現在還在抖。


    大概是繪理的顫抖,透過我牽著她的右手,傳到我這裏來的吧!對!一定就是這麽迴事。連我拿煙的左手也跟著顫抖著,真是傷腦筋。


    不過,我完全不把這樁事放在心上。因為這種現象馬上就能治愈,我隻要說一個威力強大的有趣話題,一切便可順利解決。是這樣嗎?大概吧。


    “………………”


    今晚真的是漫漫寒夜。


    實在冷到了極點,或許我們根本就隻是很單純地因寒冷而顫抖。我們是因為冷得受不了,所以忍不住開始發抖。我想或許就是


    這麽迴事。不,一定就是如此。


    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們兩個手牽手坐在椅子上,互不相看不斷地發抖。這種情景十分奇妙,但是我們也無可奈何,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真是的!


    當然人之所以會顫抖,還有其他的因素。例如因害怕而顫抖、因寂寞而顫抖等等,不過不管是哪一種都沒有關係,因為它們都可以馬上治愈。


    是的,馬上就可以治愈。


    各種事情、各種狀況都可以馬上痛快地結束,全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對不對?能登!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不在意。因為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這是任何人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所以我現在要逗繪理笑,我要說有趣的事讓繪理笑。這就是我現在的使命。


    ——對,就是那個了!我現在要說的這件事應該會奏效吧!


    在這個時候談實際發生過的事,應該會最為精彩吧!


    這是發生在半年前一段愉快的往事,正好是發生在這座公園裏的真實事件。這是屬於我和渡邊、能登的快樂迴憶。


    現在我就要開始講這段往事了。


    我一定要讓繪理放聲大笑。


    “……你聽著,繪理!這是關年前發生的事——”我的開場白鏗鏘有力。


    但是我們依然喀喀喀地不斷打哆嗦。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算了!別管氣溫了,我繼續往下說:


    “半年前那時候真的很不錯,真是個美好的時代。為什麽呢?理由很簡單,因為半年前不像現在這麽冷。天氣一冷,身體就會自然而然打哆嗦,真是糟糕——不過,這件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啦。總之,最重要的是,那個時候這座公園暖唿唿的,環境也不錯。公廁一點都不髒,還有詩情畫意的小河流經這附近。所以下課後,我們會到這裏來消遣悠閑的時間……注意囉,現在我要加快故事的速度!起飛嘍——!”


    ——————————


    ——我們二年a班,曾經有個可愛的女孩。不,不能用曾經兩個字,因為她現在還在我們班上。當然啦,她可愛的程度,絕對不及你。這個女孩叫做裏美,裏美蠻會念書的,人也很開朗,給人的感覺不錯。裏美和阿港在交往。阿港,你認識他嗎?哈,你怎麽可能認識他——阿港給人的感覺有點像混混,這家夥常會利用午休時段,得意洋洋地講述他和別的學校同學打架的情形。個兒高高,看起來壞壞的阿港深深擄獲了裏美的芳心。


    但是某一天,爆發了一樁重大事件。阿港的朋友,鳥越——鳥越也是個有點江湖味、深受女孩歡迎的壞男孩。他組了一支好像是翻唱y歌曲的樂團,而渡邊曾經很不以為然地批評他:“差勁!惡劣!”


    ——鳥越做了一件很恐怖的事。他竟然背著阿港和裏美交往。也就是說,鳥越背叛了朋友阿港,這三個人形成了人們常說的三角關係。太驚人了!簡直就像連續劇一樣。但是這的確是真人真事。


    渡邊不知道從那裏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告訴了我和能登。根據這個消息,阿港和鳥越要在那天放學後,到這座目名川公園談判———所謂談判,應該就是打架吧!為了奪迴愛人,他們要用拳頭談判——這是我們預測的畫麵,一想到這個畫麵,我們就興奮得不得了。因為能有機會參與這種有趣的活動,這可是千載難逢的。


    所以一放學,我們就比阿港他們先一步悄悄潛入公園。


    我們躲在大樹後麵,等著阿港他們到來。我們並不是來偷窺,而是來見習打架的。因為我們從來沒看過因三角關係而演變成的互毆場麵。這是最精彩的活動,所以我們絕對不能錯過。


    啊!又是一個平靜的午後。自高空射下的陽光既不冷也不熱,把躲在大樹後麵的我們照得暖洋洋的。


    總之,我們得等下去,在阿港他們來到之前,我們隻能耐著性子待在大樹後麵。


    來了!阿港和鳥越來了!


    我的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一場幹架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卑鄙!”


    “我愛裏美!”


    “咚!啪!砰!……”


    我們期待電視情節能夠在我們麵前真實上演。


    但是


    但是——為什麽,劇情並沒有朝我們所期待的方向發展。


    “對不起,阿港!”


    “……不,我也不好。”


    “我們以後還是好朋友吧!”


    “是的,我知道。”


    這兩個家夥竟然帶著曖昧的笑容,說著敷衍的場麵話。


    “……我們好像二百五喔。迴去吧!”我說話了。


    “就是嘛!無聊透了,簡直是浪費時間!”渡邊顯得相當後悔。


    總之,我們準備撤退迴家了。雖然對阿港和鳥越無趣的舉動還是一肚子火,但是仔細想想,他們也沒有義務要逗我們開心,所以就決定乖乖走人了。


    但是——


    但是隻有一個人,露出了“無法認同”的表情,狠狠地瞪著阿港和鳥越。


    他就是能登。


    “……簡直是唬弄人嘛!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的吧!”能登嘀咕發著牢騷。


    “什麽我也不好?什麽我們還是好朋友?這根本是胡說八道嘛!”


    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能登就是生氣了。


    一般時候,能登是個成熟、不會傷害別人的人。但是有的時候,卻會在我們也搞不清楚爆點的情形下勃然大怒,失控做出不理智的行動。


    平常的他,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經常帶著惴惴不安、慌慌張張的眼神東張西望、打量自己周圍的狀況。


    ——他很神經質,身體也很虛。上體育課時,運動細胞比我還糟糕,但是卻人模人樣,外型相當正點。從我這個男生的角度來看,也覺得他是個帥哥。


    他的眼神不佳。不論是看人或是什麽,都習慣由下往上看。另外,就是他的膚色很白,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


    “做做毛巾操鍛煉身體吧!”我拍了一下他的背。他露出曖昧的表情,不知說了什麽。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帥的原因,我個人認為他的魅力就在於他的不健康。


    ——總而言之,能登的身心都很衰弱。但是,卻又喜歡將不佳的情緒集中在某一點,所以才會突然發怒。


    沒錯,能登經常發怒。他會對四周的人發怒,會對向四周的人發怒的自己發怒,會對自己發怒。


    因為他看不過去,很多事情他都看不過去。他到底氣什麽?他到底看不過去什麽?弄到最後,我和渡邊總是隻能了解到一點邊兒。不過,這些事情並不會影響我們的情誼,我們還是朋友。


    能登生氣了。


    “開什麽玩笑!你們憑什麽和好!和好也該有個程度!”


    能登從樹後麵跳出去,順勢滾到阿港和鳥越麵前。這個姿勢很蠢,在午後陽光的反射下,格外刺眼。


    接著能登——揮拳揍人。首先中拳的是阿港,接著是鳥越。可是一拳又一拳……能登挨了從突發事件中清醒過來的鳥越一拳,緊接著又挨了阿港一拳。看到這裏,我和渡邊終於也跳出來了。


    總算壓製住了火爆的場麵。


    能登究竟是受到這一連串事件中的哪一點刺激?最後我和渡邊也隻能憑空臆測。因為就算我們事後問他:“你到底在氣什麽?”他會溜得不見蹤影,但我們其實稍微能理解。對於他為何憤怒,我們心裏多少有數。


    “對嗎?你這樣做,對嗎?還是你已經變心了?莫非你早就知道自己會變心,所以態度才會這麽曖昧?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他這麽做,你不會覺得


    厭惡嗎?難道你一點都不生氣?你不認為這麽做很不合情理嗎?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這就是他憤怒的原因。


    他的憤怒老早飛越了阿港和鳥越,也穿過了我和渡邊,直接對著遠方的某個人而發作。這個人究竟是誰?或許就是他自己,也或許是某個具體的迴憶。在這個迴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們不知道。算了,反正也無關緊要了。


    總而言之,現在最重要的是,他生氣了。就是這麽迴事。


    憤怒過了頭,有時反而會讓人哄堂大笑。因為在別人看來,這個場麵非常滑稽。沒辦法,那個畫麵真的是太有趣了。


    事實上,那幾天我和渡邊都把它當作笑話的題材。


    所以應該也可以逗繪理笑,可以逗得繪理哈哈大笑。


    ——————————


    “很有意思,對不對?繪理!”


    “……夠了,山本!”


    “這個故事應該很精彩吧!——就是那棵樹的後麵!我們就躲在那裏!和阿港、鳥越沒有任何關係的能登,竟然能氣成那個樣子,甚至還動手揍人。結果要揍人的人反而被揍,狼狽不堪。你不認為這種事超爆笑嗎?”


    “……不要再說了。”


    繪理露出了“受不了”的表情。


    我笑了笑。


    ——那個時候,能登又吼又叫。揍人又被揍之後,雖然被我和渡邊壓製住了,卻仍拚命大吼。


    “我真沒用。”


    我帶著笑臉道歉。


    “對不起,我真的很沒有用。”


    “不要再說了,山本……”


    我又笑了,我不斷陪笑。在旁人的眼裏,我的笑一定非常曖昧而不可靠吧。就算是如此,我還是繼續笑。


    到了最後,我的笑還帶著聲音。


    不記得是誰說過的話:


    “不論遭遇多麽難過的事情,隻要笑一笑,就會沒事。”


    我相信這句話。隻要笑,不論多麽難過的事,都會消失地無影無蹤。所以讓繪理開懷一笑,是我的心願。


    在我這一連串的迴憶裏,繪理竟然抓不到笑點!未免太古板了吧!


    在這個迴憶裏,處處都是笑點,為什麽你還是哭喪著臉?繪理……


    ——————————


    ……結果,到了最後,我還是沒能讓繪理露出笑容。


    雖然她好像已經停止哭泣了,可是聽一個人喋喋不休連講三十分鍾支離破碎、意思不明的故事,我想換作任何人也應該會停止哭泣了吧!


    雖然還是還是覺得有些遺憾,但是有句話說,有好的結束,就表示一切都美好。我相信自己已經盡力了。


    ——接著,我們又在椅子上呆坐了數分鍾。


    繪理說話了:


    “我們迴去吧!”


    我放開繪理的手,告訴繪理我還要在公園裏休息一會兒。


    “……喔。”繪理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好寒冷的一個夜晚。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隻有公園裏孤獨的水銀燈,把四周照得朦朦朧朧的。


    在慘白的水銀燈反光下,我看不清楚繪理的表情。


    “還有三天對吧。”繪理說。


    我點點頭。


    “要搬的東西都整理打包好了?”


    我再次用力點頭。


    “但是山本……”


    繪理欲言又止。


    “還有明天、還有後天。在這之前,一定要做個了斷……”


    接著,繪理背對著我,小聲地嘀咕:


    “在這之前一定要做個了斷,我一定要打倒他!這是我的宿命。”


    我慌慌張張地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是雪地又濕又滑,再加上左腳無法使力,所以再次跌個狗吃屎。


    “我走了,山本,好好睡個溫暖的覺。”


    最後,繪理留下這句話,就一溜煙跑走了。我知道這次要追上繪理是不可能的。


    ——————————


    我拖著受創的腳,迴到了住處。


    熟練地從窗戶爬進去,迴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撥弄向渡邊借來的木吉他。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們要認識?這根本是個悲劇嘛!嗚哇哇哇哇!”


    原本打算用am、f、g#、c等四種和弦接續我最後的呐喊,可是f和弦按得非常不靈巧,整體的聲音聽起來既刺耳又不協和。


    “吵死了!笨蛋!去死啦!”隔壁的渡邊在拍打牆壁。看來我擾人清夢,把他給吵醒了。對不起。


    我在心裏深深表達歉意之後,鑽進了被窩裏。


    ——總之,明天,我要說服繪理。


    “和電鋸男戰鬥太危險了,馬上停止戰鬥!不要再打了!”明天,我一定要這樣說服繪理。


    躺在被窩裏,我下定了決心。


    ——————————


    在一條已經廢棄了很久的隧道裏,我向繪理低頭了。為了把昨夜的決心化為行動,我不斷點頭哈腰。


    “拜托啦!不,求求你啦!請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了……啊!你看!馬上就十點了。每晚外出到這麽晚,會被爸爸罵的。還是趕快迴家吧!把電鋸男的事全忘了!”


    “不行。”


    “為什麽?”


    “不行就是不行。”


    “不要重複同樣的話!”


    “別說了!總而言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


    我費盡唇舌交涉。罵也罵過了,哄也哄過了,繪理依舊堅持己見。


    還有兩天。後天,我就要搭乘日亞航的班機飛到羽田機場了。屆時,想要說服繪理根本不可能。


    當然我也可以用電話進行溝通,但是這個女人連麵對麵都那麽固執,我不認為透過電話這種輕鬆的方式足以讓她改變主意。


    所以隻剩今晚了。今晚必須做個決定。


    ——既然如此,不論使出多麽卑鄙的手段,我都會阻止她。


    “啊!繪理!事實上這個隧道會出現某種東西喔!”我突然叫了一聲。


    “什麽東西?”


    “就是幽靈啊!幽靈!三十年前,這裏曾經發生過走山事件。電視新聞好像也有詳細的報導,當時死亡人數高達五千六百八十五名。距離城鎮數公裏外的山區災情嚴重,由於求援遲緩,當時那片山區就像人間煉獄。”


    “……所以呢?”


    “例如,一到夜晚,當年被活埋的怨靈,就會出來尋找年輕女子的生血。碰到這種事八成會很慘。不,絕對慘兮兮。”


    對於這個即興的大謊話,我個人覺得相當精彩。


    但是,戴著登山用具店買來的頭燈的繪理,仍然毫不畏懼地一步步往黑漆漆的隧道深處走下去。


    我連忙追趕上去。戴了照明用具的隻有她,如果她拋下我不管!我可就慘了。


    “喂,不要走那麽快嘛!真的會出現的!”


    腳下的水泥地是幹的,所以走起來並不費力。但是到處放置的砂石、鋼筋,卻拌了我好幾次。


    ——我們約莫來到隧道正中央的時候,繪理停下了腳步,橘色的頭燈非常刺眼。


    “什麽生血!什麽年輕女孩!他們又不是吸血鬼。”她抓到了我話中的漏洞了。


    “——這個嘛……總而言之,這個時候絕對不會有人進隧道的!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事實上,真的有幽靈會出現,我不騙你哦!每年都有將近五百人在這裏失蹤《mu》雜誌也曾經報導過。”(注:《mu》雜誌是日本專門刊載神秘或懸疑事跡的雜誌。)


    “胡說!才不會出現。”繪理嘴裏這


    麽嘀咕,可是我聽得出來,她的聲音變低沉了。繪理畢竟不是事事講求科學的高中女生,對幽靈之事還是沉不住氣。


    ——太好了,看起來是時候了。我決定在此一舉突破她的心防。


    我必須驚醒繪理,讓她明白今後再和電鋸男作戰,命運將會多麽的悲慘。


    沒錯。我走了之後,如果繪理繼續和電鋸男戰鬥,就必須每晚一個人走進這種隧道,甚至更可怕的地方。隻要讓繪理了解其中的恐怖,就算她再怎麽嘴硬,也應該不會那麽固執而任性了吧。


    “啊!繪理……”我發出尖銳的聲音,手指著站在數米外的繪理的胸前。


    “什麽事?”


    “事實上,我有感應的能力。”


    “嗯,是嗎。”


    “你站的那個地方!就是那裏!就是那裏!你的肩膀!肩膀!在你肩上!幽靈……幽靈就趴在你的肩上!”


    “………………”


    “糟糕了!我感應到了相當邪惡的波動!他被詛咒了!他是冤死的!是筆仙!不,是嬰靈!不對,是平將門的……”(注:平將門為平安時代中期的武將,通稱相馬小次郎,傳說看到就會沒命。)


    我點到平將門的名字時,繪理突然朝著我這裏跑過來。


    看來,她似乎是因為害怕而恐慌了,所以朝著我一直線衝過來。


    她是想過來抱住我嗎?太好了!直接衝入我的懷裏吧!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好好安慰她了——乖!乖!真的太可怕了!不過,現在沒事了。你是個好女孩,以後別再和電鋸男作戰了。嗯,我知道了。山本!我絕對不會再和電鋸男動手了。嗯嗯,明白了就好——


    我的思緒飛揚到這裏的時候,我真的被抱住了。繪理像足球選手一樣,對我進行擒抱。這個熱情的擁抱,真的媲美擒抱。事實上,除了球場上的擒抱,也沒有別的字眼好形容了。


    “哇啊!”


    我想我的肋骨大概全碎了。


    我被推到了六米外,先落地再反彈撞向隧道的牆壁。接著混凝土的碎片,就嘩啦啦地往我頭上散落。


    “你想殺人啊?”


    “出現了!”壓在我身上的繪理叫了一聲。


    “什麽?”才提出疑問,我也注意到了。


    是轟隆隆的引擎聲。


    我真擔心電鋸男所發出的高分貝轟鳴聲,會震垮了這條老舊的隧道。


    我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發現電鋸男就站在我剛剛還在進行演講的地方。剛才電鋸砍下來的那一瞬間,地麵上的混凝土已經被電鋸挖出了一個深洞。


    如果沒有繪理剛才的擒抱,我的提到平將門口怨靈時,就會被攔腰截斷一命嗚唿了。


    接著,繪理用力以手頂我的胸站起來。她的兩手不知何時,已將飛刀裝填完畢。


    電鋸男緩緩轉過身來。他的模樣比黑暗的隧道更黑,更暗。


    繪理和電鋸男,兩個人麵對麵互瞪。


    “快逃!”我大叫。


    “不行!逃到哪裏都一樣,總有一天我還是必須打倒他。”


    “這到底是為什麽?”


    “……結束之後,我再告訴你。”


    幹燥的空氣散發著一股黴味,繪理頭上的頭燈是唯一的光源。他和她就在這又長又舊的隧道裏對峙著。


    現在我隻聽到電鋸所發出的隆隆轟鳴聲。


    我貼著牆壁,從背上的包包中拿出“一腳”。以生硬的順序卸下寄固定繩,把“一腳”延展到一米半。


    ——我內心滿是懊惱。


    把繪理帶進這個隧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我應該使盡任何手段,把她監禁起來。


    踏上戰場,戰鬥就會開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電鋸男現在根本強得一塌糊塗。


    稍有閃失,繪理就會命喪黃泉。


    不行!絕對不行!我當然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呀啊!”


    我用力站起來,舉起“一腳”滾到電鋸男麵前。


    ——我是滾出去了,但是卻被繪理的側踢輕易擊敗了。腹胸部位紮紮實實挨了一腳,我整個人就這樣被踢飛了。


    “退下!”


    接著,繪理展開行動。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對著電鋸男的心髒射出一支飛刀。


    然後趁隙衝刺,一口氣將自己和電鋸男的距離拉到極限,再射出第二把飛刀。但是她被電鋸男輕輕輕一揮就其彈落。


    電鋸男順勢狙擊繪理的脖子。繪理一邊將上半身向後仰,一邊繼續前進。她從迴轉的鋸刃下方數公分處鑽過去,再衝撞電鋸男的腹部。


    接著在數根被削斷的頭發落地前,右手的刀直接刺進電鋸男的胸膛,然後拔出來。


    血……沒有流血。


    我看不見電鋸男的臉。因為四周昏暗,我看不清電鋸男的臉。而且我感覺不到電鋸男的痛苦,我想我的感覺是錯不了的。


    繪理又刺了幾刀,這幾刀全都刺入了電鋸男的體內,但是他仍然穩如泰山。


    “為什麽不死?”繪理嚷了起來。


    電鋸的轟鳴聲響得更大聲了。


    我站起來。


    雖然不停咳嗽,但是我終於站起來了。


    “繪理!”我叫了一聲。


    電鋸男的胸腹部雖然緊帖著繪理,但是仍然高舉著電鋸。這個姿勢雖然減低了電鋸的威力,但是隻要被高速迴轉的電鋸輕輕碰到,還是會沒命的。


    我跑了起來。


    我全力衝刺了幾米,對繪理進行擒抱。


    繪理在我突來的猛撞之下,整個人飛了出去了。


    接著,由我麵對電鋸男。


    我拿著“一腳”麵對眼前的電鋸男。


    滾落地麵的繪理,發出無聲的驚叫。


    但是,我笑了。


    我不害怕。


    我想,其實這樣也不錯。


    電鋸揮下來了。


    我的右手慢慢移動。


    ——我拿著“一腳”,砸向電鋸男。這個動作是不是招架得住,我並不清楚。我的頭會被鋸爛嗎?我的脖子會被切斷嗎?我完全不知道。


    但是就算答案是肯定的,我也不害怕。


    我隻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繪理死。


    我隻求我的姿勢在繪理的眼裏,比任何人都酷、都帥。我大叫:“快逃!繪理……”然後意識突然轉暗,我昏過去了。


    ——醒來時,我靠在隧道的牆壁上。在我眼前的繪理,兩眼紅紅的。


    “你為什麽哭?為什麽我還活著?真是太奇妙了。還有,電鋸男呢?”


    我提出了疑問。繪理沒有迴話,隻是慌張地抹了抹眼角。對了!沒聽到電鋸男的引擎聲。看來電鋸男已經迴去了。


    “……”


    頭燈的碎片散了一地。不過燈泡本身並沒有破,所以還在繪理的頭上持續發光。在刺眼的燈光照射下,我看到一滴眼淚沾濕了灰色的水泥地。


    ——看來繪理好像在我昏睡的這段時間,被電鋸男狠狠地踹了幾下。


    女孩就是女孩,被踹幾下,就掉眼淚了。


    “……才不是呢。”


    繪理好像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坐在水泥地上提出反駁。但是她的眼睛還是恍神地看著地麵。


    繪理緊握著右手,用低而顫抖的聲音,像自言自語般地嘀咕說:


    “為什麽總是打不倒他?為什麽?”


    話是這麽說,但是打不倒電鋸男本來就是常態。


    “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了


    她重複說了好幾遍。


    接著,有好長一段時間,繪理都癱坐在地


    麵上。她低著頭,肩膀小幅震動。看起來像是在強忍著不哭出來。


    但是,頭燈還是在她的頭上,發著刺眼的亮光。這是一幅非常有趣的畫麵。我想笑,但是我知道這種情況不適合笑,所以放棄了。


    “…………”


    我靠著牆壁,等繪理停止哭泣。


    我還是找不到應該說的話。渡邊平日的諫言根本不管用。


    就這樣,我等了數分鍾。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太陽穴一帶傳來陣陣的激痛。


    “好痛!”


    我一摸,才知道腫了一大塊。


    “很痛?”


    “嗯,很痛。”


    “……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是我踢的。我用上踢踢的。”(注:踢腿有五種——上踢、下踢、內掃踢、外掃踢、正前踢。這是截拳道的五種踢腿法。)


    原來如此。看來繪理是在我差點被電鋸男解決掉的時候,以上踢救了我一條命。難道就沒有其他比較溫柔的方法嗎?我想拋出這個問題。算了吧,能夠活著,我就應該高唱萬歲萬萬歲了。


    “……你等一下。”繪理站起來,突然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從頭燈的方向分析,她她像是朝著對側牆壁的方向跑去的。


    不一會兒,她迴來了。


    她的手上拿著一塊冰。然後,從裙子的口袋裏拿出一條手帕,把冰塊包在裏麵。


    “這是那邊的牆壁流出的水所結成的冰。”


    繪理說完,即坐到我的右邊,輕輕把用手帕包著的冰塊按在我又熱又腫的頭上。


    在近距離頭燈的照射下,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啊,對不起,很刺眼嗎。”繪理關掉了頭燈。


    隧道立刻一片漆黑。


    什麽也看不見。


    我隻能感覺到繪理平靜的唿吸聲及微微的體溫。


    “山本,腫了一個大包,就表示你不必擔心顱內出血了。”繪理說話的速度好快。


    “是嗎?”


    “嗯。家庭醫學的書上是這麽寫的。”


    對於繪理的博學常識,我有些尊敬。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就在漆黑的隧道裏捱在一起。


    因為什麽都看不見,我也無法判斷自己的眼睛到底有沒有睜開。


    我以手觸摸,摸到了繪理的手。


    繪理的手就在那裏。


    她在替我冰敷太陽穴。


    她的手指是冰涼的,真的非常的冷。


    “好了,我自己來吧!”我把冰奪過來。


    繪理也很幹脆就把手縮迴去了。


    然後,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敲了敲我的肩。


    “……不許再那樣做了。”


    “如果你死了,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對不對?”


    她在我的耳邊輕輕低語。


    她所吐出的氣,弄癢了我的脖子。


    “…………”


    我站起來。


    “我們迴去吧!”


    “……嗯,說得也是。”


    繪理也站起身來。


    我們牽著手,朝隧道的出口走去。


    走著走著,我突然被地上滾動的水泥瓦礫絆了一下!狠狠跌了一跤。被我牽著的繪理也跟著跌倒了。


    “把頭燈打開!”我叫了一聲。


    “我忘了嘛!”繪理也氣衝衝地迴了我一句。


    ——————————


    我們從隧道往迴家的路上走,一路上幾乎沒有說半句話。


    距離繪理家隻剩數公裏了,我們還是不發一語。


    零下的氣溫真是凍得受不了。


    一來到有街燈的縣道路線,繪理旋即拿下頭燈,放入包包裏。其實這盞頭燈挺適合繪理的,不戴有點可惜。


    “……對了,山本,你的自行車呢?”抓著我大衣一角的繪理,突然問到這件事。


    “啊,昨天晚上,我騎迴來就直接丟在外頭了。”


    “這樣好嗎?會被偷的!”


    “沒關係,反正那也是偷來的。”


    “……你真差勁!”


    “就是啊!”


    我們再次的對話到此又中斷了。


    我打算明天再去弄一台新的自行車。隻要從停車場的這一頭找到那一頭,一定會發現一兩台沒有上鎖的自行車。當然其中也包括等著報廢、被主人遺忘的自行車。所以我這麽做,其實是在日常生活中實踐廢物再利用的常識,絕對有助於地球環境的生態保護。因此,把偷自行車的汙名套用在我身上,是完全不適合的。


    ——我本來想把這種想法婉轉對繪理說明,但最後還是決定作罷。


    因為我覺得似乎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而這件事必須現在就說。


    “………………”


    結果,這件重要的事隻字未提,我們已經走到大街上,離繪理家隻剩數十米了。


    我們很自然地跨過最後一個高台,繼續往前走。


    不知何時,繪理的手和我的右手已經連結在一起了。我發現的時候,相當焦急,但是又覺得機會難得,就決定保持這個樣子一直到繪理家的大門口。


    繪理的左手好冷。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刻意想些無關緊要的事。


    例如——這個。


    ——對於經常晚歸的女兒,做父母的會怎麽想?繪理這麽放任自己,其實是違反道德規範的。每晚用自行車送繪理迴家的時候,我都會思考這件事。


    但是——


    但是繪理和違反道德根本搭不上邊,她是個正經而嚴肅的女孩,所以一點問題也沒有。不過,上迴她曾經和我一起吃過一頓霸王餐,沒付錢就逃之夭夭了。


    “………………”


    就在胡思亂想中,我們沒有碰到任何的人或車,就已經走到繪理家門口了。


    在玄關前,我先開口。


    “我……”


    “什麽事?”


    “不,沒什麽啦。”


    結果,對於那件重要的事,我還是隻字未提。


    “那就……明天見了。”


    說完這句話後,我就打算離開。明天再見麵時,我一定要說服繪理停止和電鋸男之間的戰鬥。


    但是……但是繪理為什麽還不肯放開我的手?


    “你,你怎麽了?”我說話的口氣是畢恭畢敬的。


    “到我家!”


    繪理小聲表明意思。


    “呃……不要啦!你爸媽在,有點那個耶!不太好啦!”


    “……不要緊的,沒有人在。”


    “………………”


    血突然向上衝,讓我有點暈眩的感覺。


    “不,還是不要啦。”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繪理直接拿鑰匙開了門,拉著我的手,把我拖進去了。


    家裏黑漆漆的,似乎真的沒有人。繪理打開了玄關的燈。


    “上來吧!”


    “啊,嗯。”


    我想脫鞋子。


    “哇!”差點因鞋上掉落的雪滑倒了。


    “你在做什麽啊!”繪理伸手借給我一支鞋拔子。


    我終於順利脫下鞋子,輕輕說了一聲“打擾了”之後,走進客廳。


    室內全鋪著木質地板,整體予人一種非常高級的感覺。


    這棟房子才蓋好沒幾年的樣子,到處都擦得亮晶晶,而且好像連家具都是高檔貨。


    大型電視,係統廚具,地板好暖和,裏麵一定裝了暖氣。沒看見暖爐,繪理家用的是中央空調暖氣。


    “幹嘛目不轉睛地盯


    著人家的房子看啊!”


    “沒有啦,你家好棒喔。我一個人住一間破宿舍,又小又髒,冷風還會灌進來,連隔壁的打唿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真的很慘。你家真好,是高級住宅耶。”


    為了讓心情保持平靜,我試著說些輕鬆的話題。結果繪理也以平靜的口吻,迴應了令人驚訝的事。


    “山本,你也是一個人住啊。”


    “你也?”


    “嗯,我也是一個人住。”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繪理說。


    “這麽大一個家,就你一個人住?真的嗎?”


    “嗯,隻有周末的時候,我伯母會過來看看。”


    “你爸媽呢?”


    “不在。”


    “不在,為什麽?”


    “因為他們死了,全都死了。”


    繪理說得很自然,好像是件普通的小事。我得花一點點時間,才能了解她的意思。


    “……啊,是這樣啊,真是糟糕。”


    我腦袋是不是短路了?對於現在這個隻會敷衍搪塞的自己,我不但感到絕望,而且還很想去死。


    但是繪理沒有任何激動的反應,隻說了一句“已經習慣了”,就逕自走向廚房。


    “喝咖啡好嗎?不是速溶的,是地地道道的咖啡,味道不錯。”


    “嗯,麻煩你了。”


    “不要老是站著嘛,自己坐啊!”


    廚房裏有經大桌子,那邊應該就是餐廳吧!我選了六張椅子中,位於最角落的那一張坐了下去。


    不一會兒,繪理把咖啡放在像咖啡店的托盤上端過來。端過來時,還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咖啡來了!”


    “謝謝!”


    我開始啜飲咖啡。


    “好燙!”我被熱咖啡燙傷了舌頭。


    我抬頭看了繪理一眼,輕輕一笑。


    終於稍微冷靜下來了。


    一冷靜,我的思緒又開始蠢動了。


    我試著將各種事情做個組合。


    一個人生活?


    父母親都過世了?


    “………………”


    這幾個月來的各種迴憶,占據了我整個腦袋。


    例如,在ok超市采購大量食材的繪理,她一個人竟然可以鏟平那麽多的食物?這種食欲實在是太驚人了。但是為什麽她都吃不胖呢……?


    還有火鍋。


    繪理那個時候曾說:


    “但是,後來還是打消這個念頭了。因為太那個了。想像一下吃火鍋的樣子,你就知道實在太那個了。”


    我現在好像終於知道繪理這句話的意思了。


    盡管明白了,我還是沒開口,繼續吸著我的咖啡。


    我們倆無言地啜著咖啡。就是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偌大的客廳,就隻有我們默默啜飲咖啡的聲音。


    ——————————


    ——不一會兒,我和繪理杯中的咖啡都見底了。繪理又端來第二杯,但也是一下子就空了。繪理繼續倒,我們還是無聲無息地繼續喝,專心喝。超過第五杯,我開始覺得不舒服了。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


    室內終於整個靜下來了。我看了一下鍾,已經快到半夜十二點了。


    我看著繪理,下定了決心。


    “……我。”


    “我……”


    我們兩個同時開口。


    “啊!繪理,你先說!”


    “要這麽鄭重其事談話,實在有點傷腦筋……嗯,對不起,把你留到這麽晚。”


    “沒關係,反正我是夜貓子。”


    “還有……對不起,連續兩個晚上,我都在哭。”


    “是啊,我真是投降了。”


    “對不起,我很像小學生對吧!”


    “嗯,抽抽噎噎的哭法,的確很像小學生。對了……以後最好別再和電鋸男戰鬥了。”我終於說出了主題。


    但是繪理小聲說了一句“不行”之後,又用不容分說的口氣繼續嘀咕:


    “……不行,我絕對要和電鋸男戰鬥到底。”


    “你又這麽說了,到底是為什麽?”


    “我知道實情,我知道電鋸男是誰。我想把這些都告訴你,所以讓你進來……但是,仔細想想,還是覺得怪怪的。讓一個男人深更半夜在我家……”


    “繪理,你想太多了!就算我起了非分之想,你也絕對不會有事的。因為你太強了。我被你高高一踢,就昏死過去了不是嗎?嘻嘻嘻嘻……”


    我試著講了個笑話,但是現在應該不是說笑話的時候。


    “……不,不是啦。你知道他?你知道電鋸男的廬山真麵目?”


    繪理“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視線落在桌子的正中央。


    “……我說過第一次碰到電鋸男,是在參加葬禮迴來的路上,你還記得吧?”


    我點點頭。


    “這個葬禮就是我親人的葬禮。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弟弟,他們三個人出了車禍過世了。”


    “……原來是這樣。”


    “我伯母就住在附近。爸媽過世後,領了很多保險金,所以我可以獨立生活。”


    說到這裏,繪理露出淺淺的一笑。


    “從葬禮迴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不久之前,我們一家人還在這經大桌子前一起吃飯。為什麽從此我卻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為什麽他們全都死了?他們並沒有做壞事,我們隻是很普通的一戶人家。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他們全都死了?那天我住朋友家,他們三個人到外麵打牙祭,就在返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然後就過世了。我覺得可疑,我覺得一切都好不對勁。”


    繪理仍然盯著桌麵,悠悠地繼續往下說:


    “所以我在想,這世界上之所以會發生這種莫名其妙的悲哀事件,一定是因為某個地方有壞人的關係。我認為一定是壞人在某個地方做了壞事,我想這個壞人多半一身黑衣,砍也砍不死,刺也刺不死,就像美國驚悚電影中,手拿電鋸的怪物。結果,那個壞人,那個電鋸男真的出現了。我想像中的電鋸男,真的出現在我的麵前。”


    繪理沒有抬頭,視線依舊朝下,兩手在膝上緊握著。但是她的聲調已逐漸帶著哀愁。


    “所以……所以我一定要打倒電鋸男,因為電鋸男是壞人。隻要電鋸男在某個地方高舉著電鋸,就一定會發生悲哀的事情。反正我的親人已經死了,我的朋友也都走了,喜歡的人也即將不在我身邊……”


    她的聲音小到幾乎讓人聽不到。


    我盡可能不帶任何情緒,以最平淡的語氣接著說:


    “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再這樣下去,會死人的。如果你死了,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吧。”


    “沒關係,死了就死了。隻要不打倒電鋸男,我就會一直沉浸在悲哀裏,我討厭這種感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遭遇不幸。既然如此,倒不如死了快活。”


    “……話不是這麽說的!”


    “都是電鋸男害的!大家都死了,我討厭這個樣子!”


    “你不會有事的。這件事和電鋸男無關,這件事和電鋸男的存在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個世界之所以會發生悲哀的事,並不是電鋸男造成的……我想這個世界,其實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沒這迴事……你也要走了,這一定也是電鋸男造成的。”


    “……我隻是轉學而已,但是,你一定不會有事的吧?就算我走了,你也可以繼續快樂、開朗地過日子吧?”


    繪理輕輕地搖搖頭。


    “因為有你,我才可以奮戰到現在。如果你沒陪


    著我,我一定早就死了。我心情越低落,電鋸男就越強。我越是哀傷,電鋸男就越勇猛。”


    這些話聽來相當荒謬。


    可是低著頭的繪理,看起來是那麽地柔弱。和不死怪物格鬥的戰鬥美少女,其颯颯英姿完全不複見。


    我勉強打起精神,提高聲調。


    “既然如此,就把電鋸男的事統統忘掉……反正,你也打不贏他,就幹脆別管了,好不好?”


    我努力說服繪理。


    不要再和他交戰了。就算你滿肚子火,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有許多無奈的事。算我拜托你,你戰勝不了他的!請你停止吧!


    時鍾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從我口中說出的台詞又長又冷。


    但是至少我可以確定,再這樣下去,繪理一定會受傷。


    所以我求她不要再戰鬥了。


    我不斷地哈腰低頭。


    ——————————


    然後——最後繪理終於無力地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她給了我這句話。


    “ok,真是太好了!總算沒問題了!”我看著繪理,興奮地大叫。


    “絕對不能再和電鋸男交手囉!否則我轉學之後,會因為天天不安而消化不良的,明白嗎?”


    “……給你製造了很多麻煩,對不起!”


    繪理微微一笑。我也笑了。


    好多好多的事情,都浮現在我腦海裏。


    包括這幾個月以來的各種迴憶。


    繪理……


    還有……能登。


    能登在大叫。那個時候,能登曾經對著我大叫:“你真是沒骨氣!”


    是的,我的確很沒骨氣。


    我無法像能登那麽神勇,也無法像他那樣堅持到最後。但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中途放棄,死心斷念,就是一種最正經、最普通的做法。


    事實上,我用我自己的風格努力到底了。


    我已經盡可能做到我所能做的了。我終於讓繪理完全死心了。


    明天我就去辦轉學手續,後天就搭飛機飛往東京。


    讓一切都圓滿落幕。


    “……那我走了,再見。”


    “嗯,再見。”


    我們在玄關,很爽快地分手了。


    我們都沒有說明天見、隻是平靜而幹脆地分手了。


    ——————————


    我像平常一樣由窗戶悄悄潛入,迴到了自己的房間。


    接著火速換上睡衣,鑽進被窩躺成大字形。


    我閉上了眼睛。


    “………………”


    但是,不知為什麽,我心裏就是有股莫名的不安。


    我該怎麽辦?這樣做真的好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到現在我還是對這些事情耿耿於懷,我完全沒轍了。


    我把頭埋在枕頭裏,盡想些不著邊際的事。


    我想到了數十分鍾前繪理說過的話。


    “這個世界之所以會發生悲哀的事,都是電鋸男造成的。”


    這簡直就是一出大型的戲劇嘛。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打倒電鋸男之後,這個世界就會變成天堂了嗎?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世界有太多令人厭惡、令人生氣,也就是繪理所說的悲哀的事了。


    就算打倒了電鋸男,這一切也不會有所改變。


    這是理所當然的。


    沒錯,這是理所當然的。


    “……能登,你也這麽認為吧?”


    沒有任何迴應。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想?你八成會勇敢地跑去支援吧?但是這麽做的話,那位美麗的大姐姐會難過的。”


    當然,還是沒有迴應。


    “大姐姐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她已經哭癱了……”


    她真的是個大美人。


    大家都好羨慕你,真是的!


    “…………”


    我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翻個身。


    再把被子拉至頭頂上,企圖滅掉心頭上的一把火。


    但是鬧鍾滴答滴答的,硬是把寧靜的夜變得嘈雜非常。


    看來是不行了。不管我怎麽努力,就是無法馬上入睡。


    束手無策下,我決定不睡了。


    我把立在牆壁上的木吉他抱在腋下,哼唱著小調。


    “啊!啊!我投降了!我真的不行了!啊啊!傷腦筋,該怎麽辦呀?你這個渾帳東西……”為了誘導自己進入夢鄉,我輕鬆唱著即興編成的俏皮歌。


    就在這個時候,穿著睡衣的渡邊突然闖進了我的房間。


    “你才是渾帳啊!”


    他一出口就罵人。


    “你在搞什麽啊!昨天也是半夜十二點才迴來!迴來就鬼吼這種白癡歌!惡作劇也該有個限度吧!你這個王八蛋!”看來渡邊真的是氣瘋了。


    算了,我知道這種生氣的感覺。我也曾經被渡邊的打鼾聲惹惱過。睡眠受到妨礙時那種憤怒,我相當能夠體會。


    “……對不起!”總之,我還是得道歉。


    但是,渡邊的怒氣還是無法平息,並且繼續找我碴。


    “這把吉他也是我的私人財產吧?你什麽時候從我房間拿走的?小偷!”


    我隻是借用一下,卻被說成這麽不堪,所以我也不客氣加以反駁:


    “你才是小偷吧!上迴在ok超市,沒被逮到算你好運。如果因為偷黃色書刊而被輔導,你一定會去自殺,因為你會沒臉活下去。去死吧!”


    “……唔!”渡邊語塞,眼神緊咬著我。


    我也狠狠地迴瞪著渡邊。


    剛被吵醒的渡邊兩眼充血,我們互瞪的情形持續白熱化。為了將氣氛帶到最高點,我還故意彈著激情的搖滾樂。


    鏘鏘鏘……


    拙劣的音色響遍了室內每個角落。


    就在音符中斷的時候,渡邊終於移開了視線。


    他喃喃嘀咕:


    “……算了。你等一下,我馬上迴來。”


    “嗯?”


    渡邊跑迴了隔壁房間。


    ——不一會兒,在睡衣上套上背心的渡邊,再次踏進我的房間。


    他的手裏拎著兩隻便利商店的袋子。


    “你看!這是啤酒和肉。是超高級的霜降牛肉喔!”


    “喂,你這是幹什麽?”


    “你迴來得太晚了。明天要忙著辦手續和打包行李吧?所以我想今晚替你餞行。”


    渡邊一臉厭惡地嘟噥著:


    “竟然有個傻瓜連續兩天都是半夜十二點才迴家,這麽新鮮的肉就這樣被糟蹋,實在太可惜了。”


    “……你有這麽好心嗎?”


    “我從以前就這麽好心。快去準備烤盤!這次的肉可是我自掏腰包買的。在被抓住的事完全平靜之前,我要暫時金盆洗手了。”


    ——————————


    這是淩晨一點鍾的事。


    我們完全沒有睡意。由於我們的嘈雜聲會妨礙到右邊的鄰居佐藤,所以隻好悄悄地烤肉飲酒。


    我想渡邊這個家夥還是不錯的。


    “…………”


    我們心平氣和地舉行餞別餐會。


    剛開始的時候,大口大口喝酒的渡邊,臉上還流露著慍色,但是在酒精的催化下,不但臉色逐漸轉紅,情緒也逐漸平靜,同時話也跟著少了。而我,本來就沒有酒量,所以到現在一瓶都還沒喝完。


    我忍著苦味喝啤酒,噙著淚水吃烤肉。


    “……但是很那個耶!少了個順手牽羊的夥伴,心裏還是有點難過。”


    “等一下!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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