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銀花端起酒杯:“來,先幹一個。”叢廠長也端起酒杯:“喝酒,總得有個名目。”趙銀花說:“這杯酒算是我感謝你的。”“這話我不愛聽,要說感謝,是你先幫了我,沒有你當年留我,我也沒有今天。感謝的話不說了,說點別的。”


    趙銀花說:“那就說這房子。你知道,我特別在意這房子,這是我在溫州真正的家。我知道這房子被周老順賣了,就覺得我沒有家了,也因為這事,才逼得我和他離了婚。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又把這房子買迴來。我真的高興,為這就該喝一杯。”叢廠長說:“喝,幹杯。”兩個人碰杯,一飲而盡。


    趙銀花說:“這房子我不能白要,錢現在我沒有,先欠著,等我有了錢,就還給你。”叢廠長說:“先不說錢不錢的事,我本來也沒打算要你的錢。”


    趙銀花說:“那不行,你要不同意,吃完這頓飯我就搬走。”叢廠長隻好說:“好好好,你說什麽我都應著,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趙銀花又倒酒:“來,再幹一杯。”叢廠長說:“這第二杯酒,得說說咱倆的事了吧?”趙銀花說:“對,說說咱倆的事……”


    突然有人敲門,把兩個人都嚇一跳。趙銀花起身開門,見周老順疲憊不堪地站在門口。她急忙問道:“老順,你怎麽來了?”周老順強作歡顏:“我來溫州開個集資采石油的呈會,順道來看看你。”趙銀花站在門口沒有讓開。


    周老順伸頭朝裏麵看了一眼問:“你家裏有客人?”趙銀花說:“叢廠長在我這。”周老順看到了叢廠長,點點頭噢了一聲。


    趙銀花說:“老順,你得祝賀我,我又要有家了。”叢廠長說:“哎呀,這不是老順嗎?站在門口挺冷的,快進來坐會兒。”


    周老順進也是,走也不是。趙銀花說道:“你大老遠來了,就進來吧。”周老順邁步進了屋。趙銀花說:“坐下一塊兒吃吧。”周老順搖搖頭說:“不了,我剛吃完。”


    叢廠長衝周老順笑了笑,周老順看著叢廠長,叢廠長有些不自在。周老順站起來說:“我得走了。”趙銀花說:“你怎麽剛來就要走?”“我放心不下我陝北的油井。”周老順說完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住了,他迴頭說:“有個事,我得和你說一聲,麥狗迴來了,和禾禾現在過得挺好。禾禾還生了個大胖小子,你當奶奶了。小家夥調皮,和麥狗小時候一個樣。”說完,周老順就離開了。這消息讓趙銀花一時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停了一會兒,趙銀花從樓上衝下來,看著周老順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家沒了,老婆沒了,周老順在溫州一無所有,他有的隻是幾口不出油的油井。他得守著最後的一點兒家當,最後一點兒希望。於是,他又迴來了,迴到靖邊那口油井邊。他完全像是陝北的農民了,蹲在那兒,捧著一個黑瓷大碗吃麵條。遠遠的有一輛出租車朝這兒開來,出租車停在周老順麵前。一個戴墨鏡的女人搖下車窗,看著周老順。周老順沒理她,默默吃著麵條。出租車圍著周老順轉,揚起一陣黃土。周老順背過身子,繼續吃著麵條。出租車停在他麵前。


    周老順有些惱怒地盯著墨鏡女人。那女人說:“這人挺麵熟啊,不是周老順嗎?”周老順抬頭看著她。女人摘下墨鏡,是趙銀花。


    周老順問:“你怎麽來啦?”趙銀花說:“來看看光景。”周老順說:“哦,你要看看我現在這個倒黴樣?那我告訴你,風景這邊獨好啊!”


    趙銀花說:“是啊?可惜滿臉苦巴巴的。”周老順說:“這你就高興了?笑兩聲吧。”“昨天就笑過啦。”“是啊?前天我就聽到啦。沒什麽玩意兒啦,早走吧。”“我想下去坐坐。”“這陝北高原盛不下你啊!”


    趙銀花說:“你幫我打開車門,攙著我。”周老順問:“怎麽啦?”“腳崴了。”周老順站起來,走到車前打開車門:“怎麽迴事?”趙銀花下了車,二人默默對視良久。趙銀花再也控製不住眼淚,一下子抱住周老順。周老順說:“別整那些西洋景,司機還沒走呢。”趙銀花說:“司機,你走吧。”出租車開走了。


    趙銀花說:“老順……啊!”她突然驚叫起來,一邊跑著一邊喊:“停下,停下!”周老順問:“怎麽啦?”趙銀花喊著:“快追呀!”兩個人跑著,喊著……


    出租車停下,倒著迴到他倆麵前。趙銀花拉開車門,拿出一個旅行袋。出租車開走了。趙銀花把包扔到周老順跟前,周老順打開,裏麵全是錢。


    周老順一驚:“天哪,你這是幹什麽?”趙銀花說:“你不是要采油嗎?采油不需要錢嗎?這錢是我借的。我想明白了,把身家性命和你一塊兒賭上,開采不出石油絕不迴家。”


    周老順問:“你說的都是真話?”趙銀花說:“你離不開石油,我離不開你,這就是命。”周老順激動地站起來問:“車開走了吧?”“早就沒影了。”周老順說:“我……我想跟你整個西洋景。”趙銀花笑著。周老順張開臂膀,緊緊抱住趙銀花,二人一時間老淚交流……


    趙銀花走進牟百富家的西窯,看見麥狗和孩子在炕上玩。麥狗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行動不很方便,但他和孩子玩得很開心,孩子折騰他,他更開心。


    趙銀花和麥狗一對視,兩個人的眼睛都濕潤了。趙銀花撲到麥狗身上哽咽著說:“兒子,可疼死媽了,媽不在你身邊,媽沒看好你……”麥狗笑著說:“媽,別哭,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還用你看啊?”


    趙銀花說:“你就是八十歲,在我眼裏也是孩子,這都是你爸造的孽啊……”


    麥狗說:“媽,別這麽說我爸,不是我爸帶我們出來闖,我和阿雨永遠也長不大。”


    趙銀花問:“不恨你爸了?”麥狗說:“不但不恨,我覺得我現在才認識我爸,我真的有點崇拜他。”趙銀花笑了:“兒子,媽聽著你這樣說高興,我也是。不過這話可不能當著你爸的麵說,要不他的尾巴能翹到天上去!”兩人都笑。


    麥狗把孩子抱過來說:“媽,這是你孫子,學學,叫奶奶。”孩子愣愣地看著趙銀花沒叫。麥狗說:“學學,這是奶奶,快叫奶奶。”孩子喊:“奶奶——”


    趙銀花抱起孩子,一臉幸福的表情。麥狗問:“媽,你這次來,還走嗎?”


    趙銀花看著孩子說道:“不走了,咱一家永遠在一起,天打雷劈都不分開!”


    麥狗說:“對,永遠都不分開了!”


    在信天遊的歌聲中,靖邊工地井架子立起來了,鑽機在工人的操縱下轟鳴著。


    夜裏,周老順躺在油井旁窩棚的草墊子上。趙銀花坐在草墊子邊。


    “十分鍾了,該去看看水裏有沒有油花。”周老順說著要起身。趙銀花按住周老順:“你今晚去看幾十迴了,我替你看。”趙銀花起身往外走,周老順跟了出去。


    趙銀花用手掬著抽水管抽出的水。周老順伸頭仔細看著說:“沒有,不過,馬上就有了,我都聞到水裏的油味兒了。”


    周老順和趙銀花兩人不停地從窩棚裏出來,用手掬著抽水管抽出的水仔細看著。在這個過程中,天漸漸亮了,又漸漸黑了。再漸漸亮了,又漸漸黑了,接著又漸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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