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一盞盞關了起來。


    隨著燈光的消失,仿佛也關掉了所有的人聲,笑語。


    人群散了,熱鬧散了。


    是的,覽會結束了。


    “這是個非常成功的個展!恭喜你!”藝廊的高經理向雲依婷伸出他的手。為了開這次展覽,他曾甘冒依婷拒絕的危險,並且依照陳國倫的指示鬧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海報風波”,還不得不在她與陳國倫談判時避到國外去,但現在一切大功告成,終於圓滿結束了。


    “謝謝你。”依婷由衷的。


    “這裏留給我收拾?”他問,所有的作品被搶購一空,除了正中那幅非賣品,題名為“春日”的黑白巨幅作品,是依婷特地到台東去拍攝的,這幅作品有一種十分特別的靈氣,也可以說是紀錄了她數年來辛苦工作的心路曆程,有許多收藏者透過關係表達收藏意願,但都被她拒絕了。


    “不!我想獨自待在這裏一會兒!畢竟這是我今生最後一次的展出。”


    “我覺得----”高經理一直想跟她討論這個問題,在藝壇工作這些年,除了為了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對藝術的興趣,他有把握雲依婷有資格成為大師,中途放棄是誰都會替她可惜的,有多少人終生鑽研不得其門而入,她卻----


    “不要勸我!”依婷擺了擺手,他這才看見她臉上倦意,那深深由骨髓透出來的倦意。


    “我不明白。”他訥訥地。


    “是的,你不懂我為什麽會在最輝煌的時候退出,也一直追問我,現在,我想是到了該表明心跡的時候了,”她展露微笑,風華絕代卻豔而不媚的微笑。


    “當我被環境所迫不得不結束工作室時,我心情的痛苦絕非外人所能了解。”她繼續說。“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停頓,我得到了休息,得到了調整。更與外麵廣大的世界得以接觸,這原與我一心狂熱追求藝術的心願相違背,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實得到一個最難得的反省機會!我捫心自問,多年苦心的研究是為了什麽?”


    是的,這個答案是對的,但太抽象太籠統,什麽是最高的境界?我發現我不懂,卻把自己逼到了象牙塔中;藝術原應是屬於人群的,我卻自鳴清高離開人群,這種情況是十分危險的,而且一一天天腐蝕我的創造力,總有一天,我會隻一個藝術家的空頭銜而不自知,試想到了那麽一天,我的一切苦心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不敢說你的反省不對,”高經理皺起了眉頭,“您正值高顛峰期,在此種高度狀態,難免要有所突破,恕我直言,如為了懼怕突破而割舍,放棄,對得起你的藝術良知嗎?”


    “這句忠言在技術上無懈可擊,”她的微笑更深了,靈氣逼人,“但與事實有很大出入,藝術並非盲目衝刺,重要的是不斷的反思。”


    “我倒覺得您在逃避。”他還是不能同意。


    “是嗎?”她意味深長的,對藝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產生不同的看法,她並不見得能確定自己的看法是完全對的,但她願意這麽做。


    “如果您堅持放棄,可能您永遠不會再迴到崗位上來。”


    “如果!”她輕輕搖頭:“如果藝術真正吸引我,我會迴來的。”


    顯然地,高經理對她的答複並不滿意,但他無權再追問下去,他隻有轉移話題:“那您的工作室呢?也結束掉嗎?”


    “我暫放棄攝影,但並不表示放棄工作室,他們是我最好的夥伴,她是目前的一群菁英,我不會再愚蠢的放棄他們,相反的,從此以後,他們可以有更好的機會發展,作尖端的攝影技術研究,您知道嗎?安華已經得到法國的入學許可,下個月就要啟程,學成後,她將代替我領導大家。”


    “我不知道該對您說些什麽,但不管如何,您都曾是一偉大的藝術工作者。


    “謝謝你!”


    高經理退出動後,她踱到了那幅“春日”前。


    那樣美的,東台灣的風景。


    壯大、遼闊、使人心胸膨湃,意境深遠。


    她的微笑慢慢收斂,她倦了。真的,她倦了。


    多年的辛苦一旦要結束時的惘然與倦意,太多的的狂熱,太多的投入,如今,已成了迴憶。


    但這個迴憶也有無限的意義,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曾曆盡掙紮,在那些青春的狂飆,智慧的磨練中,她相信她會永遠堅持那份靈氣。


    他伸手按熄剩下的幾盞燈,隻留下大廳當中的那一盞。


    四周是一片黑暗,僅有一圈好柔好柔的光影淡淡照著她,襯著她一襲素裳,纖纖體態,也襯出她絕美的輪廓,那白得透明的透明的肌膚。


    在這樣幽靜、神秘、隱斂使用的氣氛中,他象一朵白色的水仙花,盛開在無人的風景中。


    當她轉過頭時,看見有個人靜靜地站在黑暗中。


    他站在那兒多久了,是來看展覽,還是來看她?她茫然地望著他,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心酸,又是一陣苦。


    是情?是緣?是離?是悲?一時之間,太多太多的感觸在胸中攪成一團。


    “迪瑞,是你嗎?”她終於開口喚他。


    迪瑞緩緩地走過來,他高大依舊,英俊依舊,唯一改變了的,是他們之間的感情。


    六年的感情嗬!


    “我特地趕來看展覽,沒想到還是----遲了!”他神態落寞的說:“也許,一切都遲了,上天早注定好了,是不是?”他仍然說著他那英文腔很重的廣東話。


    多麽熟悉的氣味,多麽熟悉的聲音、神態、麵容嗬!她一陣泫然欲泣衝動。


    今生今世,沒想到他們還有見麵的機會,但,也正如他所說的----一切都遲了。


    遲的,不是時間,不是那曾使他們分離的誤會,而是緣份。


    有緣沒有份。


    一陣顫栗自她心田靜靜流過,她不禁仰頭看他,看他眼眸裏充滿的悲傷。


    刹那時,她明白了。


    陳國倫答應和她解除婚約,還表示誠意地送還訂婚證書,她恢複自由之身,迪瑞的歸來,應該使她欣喜若狂,但她沒有。


    連一絲欣喜都沒有。


    除了那份瞬間即逝的顫栗之外,她平平靜靜的心再也掀不起一絲波濤。


    她----不再愛了。


    六年的感情終於緣盡情了,猶如春風吹過原野,除了悵然,什麽都不剩下。


    依婷的眼中蓄滿了熱淚,當他們視線相迎時,她發現他明白了。


    明白那份依戀已永遠的逝去。


    “迪瑞,有件事我----”


    “不!不要說,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用食指封住了她的唇。


    沒有相見的難堪,沒有相離的怒斥,甚至無喜無悲,隻是溫存的眼神,了解的動作,卻振動了她的心。


    “迪瑞,我很抱歉。”她由那隻溫熱的手指替她拭去淚,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動作了,她願意珍惜這一刻。


    雖然明知留不住!


    愛----隻能來一次,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不要說抱歉,”迪瑞搖頭,“我應該謝謝你,至少你讓我快樂了六年。”他忽然歎了一氣,“幸福了六年。”


    那輕輕的歎氣攪動了她的心。


    “迪瑞!”她哽咽了,讓他溫暖的懷抱再次環繞她。


    “依婷!今生我沒法子讓你得到幸福,你可怨我?你可怨我?”他在她耳邊低低的問。


    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歎號在她心中漾開。


    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隻有搖頭,拚命搖開。


    “也許,這樣分手最好,是不是?”他繼續問。


    他的懷抱溫暖如昔,柔情如昔,但他這一句話終於讓他清醒了。


    她迅速地離開了他,用手背拭淚。


    “依婷,別哭!”他柔聲地歎著,喚得她好心碎。


    “我不哭,不哭。”她咬緊了唇,挑挑肩,把淚和哽咽都逼問去,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可不可以陪我去吃頓晚飯。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的要求,好嗎?”


    “迪瑞,不要這樣說。今後,我們還是朋友!”她有些難堪的。


    “別安慰我,依婷,我們不再是戀人,就不可能再成為朋友。”他搖頭,眼中有淚光。


    “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替她拭淚。


    最後一次了!她心中又是一陣痛。


    “我能夠再握著你的手嗎?”他低下頭,落寞的表情不慶象是有幽默感的迪瑞了。


    她靜靜把手給他,他柔柔地握著,那感覺好溫柔,沒有了哀悉,沒有了想象,隻是兀自溫柔著。


    在這樣的握手裏,她突然明白,他會平複的,從愛情的創傷恢複過來。


    就象她當初用的方法、意誌治療自己一樣。


    她迎向他的眼神,兩人相視一笑,笑中有無限寬諒與包容。


    愛逝世了。


    並不是被任何人破壞,而是自己逝去的。


    她在心中輕輕歎息。兩個人挽起手臂,離開展覽場那盞孤獨又柔和的燈光。


    始終站在門過的陳國倫,這時連忙閃進經理室中,從虛掩的門裏看著他們離去。


    他不是有意偷窺,但無意中撞著這一幕,他也夠尷尬的了。


    雖然他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但那付情意綿綿的樣子,分明是老情人在話舊。


    那一刻,他好恨。


    他沒有資格妒嫉,但他好恨,好恨。


    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愛任何一個人象愛她一樣,但他失敗了。


    失敗了!


    他黝黑的眼中射出象野獸般的光芒,他仍是原野之獅,隻不過這隻獅子受傷了,發出了痛苦的怒吼。


    “依婷!依婷!”他緊緊握住拳頭,閉住了雙眼,他要得到她,天啊!他是這樣的愛她。


    華麗的大廳中,依婷和迪瑞從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中走了出來。


    這個夜晚,終於要結束了。


    他們該說的隻有兩個字----再見。


    “再----見。”兩個字在依婷的喉嚨裏打轉。


    “不要拒絕我,讓我最後一次送你迴去。”


    “不!讓我們在這裏分手!”她搖頭。


    “就這樣說再見?”他深深的眸子中有水光。


    “就這樣!”她硬起了心腸。


    “我還想問你最後一句話----”


    “迪瑞----”這句話象晴天霹壢般震痛了她的心房,她會愛上陳國倫,真的嗎?他怎麽看得出來。


    “迴答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我們的跟他無關。”她歎了口氣。


    “有關,依婷,你愛上了他,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的目光飽含痛楚。


    “別逼我!迪瑞。別逼我。”她煩躁起來,不禁用手掩住了雙耳,“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我不逼你,”迪瑞溫柔地說。“不管你愛上誰不管你肯不肯承認,我都祝福你,祝你找到一生的幸福。”


    “迪瑞,謝謝你。”她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


    “愛不用說抱歉,也不用說謝字。”迪瑞瀟灑的一笑,那落寞的神情消失了,眼中充滿了智慧與勇氣。


    “依婷,親愛的依婷!再會了。”


    在黑暗中,他大步而去。依婷沒有跟他揮手,她沒有跟他道再見。她的眼睛淚濕了,她的喉頭哽咽了,她隻能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目送他的離去。


    終於結束了。


    當他的背影全部消失在黑暗中,她開始不自禁閉起了眼睛,那一瞬間,有痛楚有悵然,但最後的是解脫。


    她不再和任何人相依相屬,從現在開始,她是好是壞,她隻有一個人。


    那些擁抱,那些令人窒息的初吻,所有甜蜜的過去都永遠消失了。


    但他離別的話又響應她耳際:“你愛上好,依婷!你愛上他,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是這樣的嗎?她驚惶地睜開眼睛,除了她自己的影子,沒有人陪伴她。


    她迴來了,陳國倫看著那兩盞燈在迂迴的公路上由遠而近,有一份奇異的美。


    該起霧了吧!他抬頭看了眼月光,原先皎潔的月色已顯得朦朧了,樹影波瀉如曳,那份朦朧格外吸引人。


    他靠著雲海山莊的大門,心裏不禁罵起了聲,這個蕩婦,這個下賤的女人,她竟能夠同時勾引兩個男人,並且把人玩在股掌之中。


    他好恨。


    車子的聲響這時也清楚可聞,陳國倫的唇邊泛起一個扭曲的微笑,他要抓住她,當場質問她,為什麽玩弄別人的感情?


    為什麽?


    受愚弄的痛苦令他臉上的又是一陣痙攣,到現在,他真正明白“傷心”的感覺。


    那種痛會讓你全身麻痹,終生難忘的。他遭到報應了,他痛苦地想。


    “你在這裏做什麽?”當依婷的車駛到山莊門口,車燈照到了候在那兒的陳國倫,吃了一驚。


    “等你。”簡簡單單的隻有兩個字。


    “這麽晚了,有話,不能等明天再說嗎!”她溫和的心中卻一陣不止的波濤,迪瑞臨別的話語起了作用,但她是淑女她必須矜持。


    “明天?”他在肚裏冷笑,是啊,今天去陪老情人,明天再來應付他,好能幹的女人!她好懂得怎麽樣去拉男人!他隻怪自己,明知道她不是什麽貞潔烈女,卻把她放在貞節牌坊上供著,白白傷了自己。


    “是的。明天好嗎?”她仍然沒下車的意思,電動的大門在這時候開了,陳國倫沒有攔她。


    他有什麽資格攔她?他隻覺得自己可笑,三更半夜的象瘋子般守在這裏,他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少男,不合適再玩這把戲了。可是,可是----


    “依婷----”他一陣怒氣往上升,在電動大門還沒完全關上時,突然衝了進去。


    依婷才剛停好車,他就一個箭步衝上卻,把她拉了出來。


    “陳國倫,你要做什麽?”


    “我要你說清楚!”他瘋狂地捉住她的手臂:“你為什麽玩弄我的感情?”他已經失去所有的理性了。


    “你喝了酒?”她聞到一股酒味,好刺鼻,陳國倫一向最注重形象,他寧願別人說他刻薄奸詐,她舉動隨便讓人看到他喝醉的樣子,她開始有所警惕。


    “迴答我,為什麽玩弄我?”


    “我沒有,陳先生,你醉了,我叫老李開車你迴去。”


    她皺起了眉頭,但保持著良好的風度,她不願當眾和他拉拉扯扯,尤其是在下人麵前。


    “啪”地一聲,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她忘了一件事,陳國倫是有名的花花大少,對付女人,一向又狠又快,現在酒醉之後,劣根性又出現了。


    她被那一巴掌摑愕了。從小長到這麽大,別說挨耳光,連句重話也沒人敢當麵說她,而這個男人,這個她心裏剛頭一天愛上他的男人,竟然----


    巨型門庭的燈光如白晝,照著好一臉蒼白,她的心也被那一巴掌摑碎了。


    他打她,他居然狠得下心打她,而她,並沒有犯什麽錯,就算有什麽不對,他也沒有資格。


    淚在她眼中轉,但今天已流得太多了,她不要讓任何的液體自眼中流出來,,她挺直了脊背,傲然地注視著他。她那深不見底的黑眼睛,那小巧而高傲的鼻頭,那纖纖一點的紅唇,逼視著他,把他逼得往後退了一步。


    “依婷!”他看著自己的手,激動而悲切的說:“我對你做了什麽,老天!我愛你,可是我對你做了什麽?”


    依婷不答,隻是昂著頭,看他那份狂亂。


    她自己小小的心髒也在劇烈地跳動著,是的!看看他對她做了什麽?這份侮辱與傷害已經刺傷了她,深深地,永不能平複的刺傷了她。


    她咬住嘴唇,慢慢轉過身,管家、司機、園丁、傭人……全站在前庭的看著她,每個人都滿臉憤慨,隻要她說一句話,甚至隻是一個手勢,這些曾受過嚴格教養的仆人,全會兇狠地撲向他,替他們受侮辱的女主人複分。


    沒有一個喜歡陳國倫,從他頭一次在雲上峰去逝的那個早晨闖入雲海山莊開始,他做的每件事都讓雲海山莊蒙羞,而他竟恬不知恥到這種地步,真是令人發指。


    也隻有依婷這樣高貴、勇敢的人能夠堅強地麵對他。


    “依婷----”陳國倫向著她的背影喚著,那目眥欲裂,傷心欲狂的樣子,使人實在不敢相信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情場浪子陳國倫。


    “你給我站住。”實在忍不住的司機老李從人堆裏跳了出來,如果陳國倫再無禮的話,一定會被他那雙孔武有力的大手撕碎。


    “放他走!”依婷的聲音鎮定而平靜。她高貴而嫻雅的風度,在月光朦朧的花園中,象一個出巡的女神,她筆直的穿過他們,走進屋裏。


    她的心哀痛地在流血,但一切都被她冷漠的外表遮住了,沒有人看見她的傷痕。


    如果雲上峰地下有知,一定會後悔把這麽巨大的煩惱留給一個如此纖弱的肩膀去承


    擔。


    “你走吧!”老李街走下階梯,憎惡地看著兀自站在那裏的陳國倫。


    陳國倫沒有理他,隻是看著依婷那風飄欲舉的背影。他並沒有神智不清,也沒她想象中醉得那麽厲害,但為什麽他會犯下這種錯誤。


    當她背影完全消失後,他突然明白。


    他愛她,也恨她。


    愛與恨同樣的強烈,以同樣的力量撕扯著他。


    她是他似目中最高貴的女神,也也是最無恥的蕩婦。


    也許,她不止布施肉身,還對男從出賣靈魂。


    而他不幸注定要做浮士德。


    他愛她,他竟愛上這樣一個又複雜又純潔的女人。


    他完了,那悲哀的笑聲震動著森林的庭園。


    他邊笑著踉踉蹌蹌的往山外麵走,天這樣黑,漫天的霧氣,月光似若魅影,遮住他歸路。


    他該往何處?


    一時之間,他除了眼中的熱淚,已失去了歸宿。


    煙霧氤氳著所有的,台上搔首弄姿的小歌星拉她又破又爛的喉嚨在唱一首流行的曲子,整個酒吧的氣氛又低級又暖昧。


    象是世紀末的夜晚。


    過了今夜,就沒有明天。


    麻醉自己吧!放縱自己吧!那氣氛誘使著所有到酒吧尋求安慰的男人。


    桌上的酒杯倒滿了又空了,空了又倒滿,他醉眼迷熟的看著那氤氳的霧氣,想起了那個晚上。


    有月光的晚上。


    那個晚上,除了一陣霧氣並沒有留下什麽!


    陳國倫笑了。


    這一個多禮拜來,他變了,變得誰也不認識這個“全新”的他。


    他在最下流的地方放歌縱飲,花天酒地,愈是下流他愈能減低那心虛的感覺。


    絕望使人墮落,而墮落令人更絕望。


    依婷的影子在麵前出現了,那冰清玉潔的絕世姿容,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他,他喃喃地想伸出手,那影像卻又在麵前幻滅了。


    一張浮著血盆大口的臉向他嬌笑著,“我不叫依婷,我是藍藍,請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他又笑了。多麽好的主意!他抓起酒杯,仰頭灌了下去。


    “不要再喝了。”一雙有勁的手抓住了他,他聲音既威嚴又忿怒。


    “滾開。”他看都不看那家夥一眼,什麽東西,敢管老子喝酒,他的錢可是一輩子都用不完!


    “陳國倫。”又是一聲大喝。


    在這個鬼地方還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冷笑一聲,真是他鄉遇故知。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他的笑容更扭曲了。


    “你是誰?”他看到的是張陌生又熟悉的臉,他們曾經見過嗎?他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呢!


    “連我都忘了?真是好記性。”那人冷笑一聲。


    “你是----你是呂承達。對了,你是呂承達!”他大著舌頭,口齒不清地說,“你不去法院到酒吧來做什麽?”麵對這個昔日情敵,他很想發揮一點幽默感,可是,該死的酒精在他體內作崇。


    “陳國倫,你給我聽著。”呂承達那不輕易動怒的“律師麵孔”,激動得發青,“我不去法院,可是你就快要去法院了。”


    “我去法院做什麽?”他聳聳肩膀:“你真會說笑。”


    “你涉嫌偽造加拿大的外銷配額,已經被海關抓到證據,向外貿協會告發了。”


    “你胡說!我的實績最好,配額是全國第一位,新工廠下年度底才完工,我要偽造配額幹什麽?”他嗤之以鼻。


    “陳國倫,你荒唐!”呂承達見他執迷不悟,臉色由青轉黑,快要氣瘋了。


    “哦!我明白了,你想勒索我!”他一副酒醉心不醉的德性,瞅著呂承達故作恍然大悟,“說!你要多少錢,不要緊,老子有的是錢,盡管開口。”說完,他縱聲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盡還複來。”


    “喂!老兄,招子亮一亮,這不是鬧事的地方!”酒吧的保鏢岔著手走過來,這裏是他們的地盤,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走開!”呂承達見多識廣,區區幾個土流氓,根本不在他眼內。


    “喲,看你一身西裝畢挺,人模人樣的,怎麽,想淌混水。”刻意坦露著上半身紋龍繪虎刺青的頭仗著人多想露兩手,一邊指著鼻子一邊冷笑,“也不去打聽打聽----”


    “我打聽過了。”呂承達冷冷的轉過身,一無所慌的正視著他:“你叫龍天虎,是竹x幫地字堂的,因為觸犯堂規,你們墳現正四處找你----”


    “你還知道什麽?”龍天虎嘖嘖稱奇,真看不出來,這小子瞧他一幅上流社會的打扮,竟然把底摸得一清二楚。


    “我還知道刑警大隊也在找你。”


    “你是警察。”龍天虎的臉色變了,弟兄們四下散開,擺出了陣容,既然知道老大的根底,可不能讓他活著出去。


    “走!我們私下談談!”龍天虎一把摟上了他的肩膀,這是預備把他架到後麵去的架勢。四周的酒客對這種場麵司空見慣,是死是活,誰也不會多管閑事。


    “你放手!”呂承達的身手不容人輕欺,一閃就避開了:“龍天虎,你聽清楚,我不是你們竹x幫的,也不是警察,我是律師,你忘了我嗎?”他提醒著:“你前年替青運公司抱台腳,結果青運公司惡意詐欺,事後拿你出動頂罪,雖然你不是什麽東西,在那件案子你是無辜的,若不是我收集的證據完全,在檢查官麵前為你作證,你又前科累累,早就被送到外島管訓了。”


    “你就是那個多管閑事的家秋?”龍天虎“哦”了一聲,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麽迴事,當時呂承達是對方公司請來打官司的律師,沒想到還替他洗刷冤曲,他搔搔頭皮,“這樣說來,我還欠你一份情羅?”


    “你還不還隨你便!”呂承達很幹脆的:“你瞧著辦吧!”


    “唉!話可不能這麽說,你這樣一說,就太瞧不起兄弟我了!”龍天虎收起了預備把他痛毆一頓的架勢:“方才都是誤會,大家有話好說!”說著,他一抬手叫櫃台:“送兩打啤酒來,山不轉路轉,今天難得碰到,我請客。”


    “你的酒我心領了!我還有事要辦!”


    “我擺酒謝你你都不喝,簡直是瞧不起兄弟我!”龍天虎叫一聲。“如果傳出去我以後在地麵上還混不混?”


    “不是我不喝!”呂承達自有一身邪氣不侵的正氣;“正如你所說,山不轉路轉,我們有緣的話總還有碰麵的機會,這份情用不著急於一時,對不對?”


    “你不喝就是不給麵子!”龍天虎怪叫一聲,他是個渾人,可不能在兄弟麵前坍這個台,太丟人了。


    “好,我喝!”呂承達知道不能跟他僵下去,眼看著陳國倫醉得路都不能走,他得把握時間盡快把他弄出去,他有一籮筐的麻煩呢。


    “這才象話!”龍天虎高興了。


    “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龍天虎愣起了那雙粗眉大眼。


    “我這個朋友現在遇到大麻煩,已經鬧到法院去了,你說我能不幫他嗎?”


    “好!你也別多說了,光棍眼裏揉不下沙子,這樣好了,一人幹一瓶,幹完就算你還看得起我這個刀口淌血的江湖敗類。”


    呂承達笑了,龍天虎雖然亂用成語,平日也胡作非為,但他的本性並非十惡不赦。


    “好!”當他一口氣喝光大杯裏直冒泡沫的啤酒時,龍天虎喊了聲好,也依樣畫葫蘆照幹不咕嚕咕嚕直灌下去,空氣登時變成祥和。


    “以後有什麽事叫我一聲,大家哥兒們,別客氣!”龍天虎站了起來,一拍胸脯。


    “龍老弟,我奉勸你一句話,如果你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就當我沒說,好嗎?”


    “你說!”


    “這種日子----”不顧四周,壓低了嗓子!“你過一天可以,兩天可以,但總不能過一輩子吧!”


    “我----也是沒辦法!”龍天虎倒還聽得進去,苦笑了,“少年不讀書,做勞力嫌累,雖然得天天躲警察,但也隻有這種沒本錢的生意好做!”


    “其實你並沒犯什麽重罪,我前天收到刑大給我的現況資料,你隻不過犯輕傷害。


    “別勸我!人各有誌,”龍天虎一個好大的巴掌落在他肩上:“我知道,象我們這種人煞氣太重誰都怕沾,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還沒說完----”


    “別說了,我永遠記得你給我的好處,我一輩子記得,兄弟我雖然不是什麽大英雄,但也知道好漢作事好漢當的道理,從今以後,咱們劃清黑白兩道的界線,有事你盡管找我,但我絕對不會找你一點麻煩!我若不仁不義,天打雷劈。”


    “你----”呂承達愣住了,他來此原隻是找陳國倫,沒想到撞著龍天虎,還落得發了個這麽重的毒誓。


    江湖人物!雖然不清為何,但他們也有血性,也有義氣。


    “我說話算話!兄弟們,聽清楚沒有?誰犯了戒誰自行了斷!”龍天虎臉嚴肅,手下齊聲答應。


    可惜了,這麽個孩子!縱然他一身血腥一身罪孽……呂承達在心裏歎了口氣;但也不無警惕,這次闖進酒吧,的確是太冒失了,差一點點就惹來殺身之禍,他迴頭看陳國倫,他倒好,喝得醉醺醺地,正人事不知的唿唿大睡呢。


    “醒醒,陳國倫,醒醒!”呂承達把冰透的毛貼捂在陳國倫臉上,他很羨慕陳國倫在這節骨眼上還睡得著,依他的個性來看,不應該會墮落成這個地步……但也難怪一連串聳人聽的風波卻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陳國倫的好運大概快完了。


    呂承達歎了口氣,他不應該插手管這件事,但陳國倫去坐牢對誰都沒好處,尤其是依婷。……大雲才剛有起色,需要陳國倫的支持。


    他又從冰箱頂層取出冰毛巾,如果陳國倫再不,為了爭取時間,他隻有去找他的家庭醫生來了。


    “幹什麽?”陳國倫一雙醉眼半醒半開,不耐煩地把他隨手推開。


    呂承達心裏一股氣,一個男人,如果遇到挫折就淪落到這樣,實在太可恥了。當初雲依婷拒絕他時,他不是用堅強的意誌力自己複原嗎?看樣子,多年來的逸樂已使得少年得誌的陳國倫腐化了。


    即使別人不算計他,他自己也會毀掉自己的。


    “起來,”呂承達皺皺眉,大叫一聲。


    陳國倫象失去平衡的落水人,掙紮的自沙發坐了起來,“這是什麽地方!”那雄風盡失的樣子,既可憐又可笑。


    “我家裏。”


    陳國倫驚奇地看了眼四周,嚴肅、簡單的布置,果然是呂承達個人風格。


    “我在這裏做什麽?”說著,他的身軀一滑,又要躺下去。


    “陳國倫,你大禍臨頭了。”呂承達看不慣他那不知死活的樣子,把所煮好的咖啡送了過去。


    陳國倫沒有理那又香又濃的咖啡,兩手捂住臉,失意而頹喪的,似乎對這個世界漠不關心。


    呂承達在他對麵坐下,當初他太看重他了,否則他絕不會那麽輕易就放棄的了。但現在多說無益,他也禁止自己有任何小人的作法。


    他愛依婷。


    這一生中,他永遠不會忘掉她曾給他的震憾;即使他失敗,他也要為她做這件事,盡力扮演這個困難的角色。


    陳國倫頭痛欲裂的,搖搖欲墮地站了起來。


    “你去哪裏?”


    “不關你的事。”


    “你再不振作就完了,你知道嗎?海關前天在基隆碼頭查到一批等待裝般的貨櫃,結果例行檢查時發現那批貨櫃正預備用偽造的配額闖關,當場下令扣押,你知道那批貨櫃是誰的嗎?”


    “誰的?”陳國倫這下才有些清醒,愕然地問:“不會是國倫企業的吧。”


    “正是!”


    “不可能!我們的工廠在桃園。貨櫃都由港出口,沒有理由繞個大圈子從基隆轉運,”陳國倫似乎在短短一瞬間恢複了精明,事有蹊蹺,是不是?


    “據你們的出口經理告訴我,事情可不是這麽簡單。他並不知道配額有問題,但一切手續的更改都直接由你親筆簽名交下來的,他也說當時發現有,他以為這是公司政策的變動,隻得依大老板的意思行事。”


    “他為什麽不來問問我?”陳國倫這下知道呂承達所言非虛,國倫企業經過這些年戰戰兢兢的經營至今屹立不搖也絕非易事,若失去了信譽很可能毀之一旦,他開始緊張了。


    “他怎麽來問你。”呂承達嚴肅地反問他。


    陳國倫的臉紅了,是的,張經理怎麽來向他請示,他這陣子天天不是喝得醉熏熏的,就是蒙頭大睡,除了專任秘書林大海誰也找不著他。


    “電話借一下。”第一個反應就是找林大海來問個究竟。


    “且慢,”呂承達比他不,一伸手就按住了他已經碰到話筒的手,“你要打草驚蛇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陳國倫出一身冷汗,平日他自認幹練,精明,反應靈活,誰也別想騙他。酒,真是誤事,不是嗎?


    “是的,問題出在林大海身上。”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陳國倫迷惑了,呂承達對他公司的事比他還詳細。


    “我。”再也沒想到的,迴答他的,正是雲依婷,她一直坐在角落裏。


    “依婷----”陳國倫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兩步,但又頹然地坐下,那麽,他剛才在這兒出洋相,她都看見了。


    “你曾幫我渡過難關,對嗎?”她阻止他的發問,“所以當林大海來跟我聯絡時,我不能棄你不顧。”


    “他來跟你聯絡!”陳國倫雖然粗明,截至目前他得到資料正有限,但他想不透林大海為什麽出賣他。


    “是的!當他知道你再度和我決裂時,他找上了我,他要靠我的力量擊垮你,為了了取信於我,他帶了不少資料來。”說著,她打開一隻公事包。


    這跟當年他對付雲上峰的手段如出一轍,他接過那疊資料,大略翻動了一下。


    “他想要用這些擊垮我?”他啞然失笑:“雖然說是公司的機密資料,但對外人一點用處都沒有。”


    “是的!他還有你們正預備生產的m12電腦程式。”


    “你的消息可靠嗎?”陳國倫這下才變了臉色,林大海是工業間諜?他為誰工作?


    “可靠。當他跟我接頭時,我就知道有問題,把談話做了錄音。”她把那卷小得隻有小匣火柴盒的錄音帶卡放進錄音機。


    林大海的確聰明,他不偷國倫企業的稅務資料,不偷其它的東西,他使用最現代最快速也最能致人於死命的東西。


    時代進步了,是不是?


    陳國倫浮起了苦笑。


    當錄音帶轉完時,依婷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現在明白了嗎?林大海不是工業間諜,不是調查站人員,也不是同業派來的臥底;他最終的目的是把你整個擊倒。”


    “沒有那麽容易!他輕估了我。”他握緊了拳頭,那份鬥誌重新如火般地昂揚了,不僅是為這件災禍,重要的是依婷也站在他這一邊。


    “他沒有輕估你。”


    “他錯了!”陳國倫方才變了的臉色又逐漸恢複,出乎大家意料,他竟然開始微笑:“他拿走的m12號電腦程式是假的,是專門要對付工業間諜的餌,真的那一份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一個知道在哪裏。”


    “是的,他錯了,他一心一意隻想複分,他是方絲瑩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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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動推出


    蘭蘭鍵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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