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國領土內四處都飄著同一種顏色的雲,就是在丘陵地帶看到的那種黑雲。天空忘記了藍色,大地也忘記了綠色,一切都被籠罩在陰暗的色調之中。伴隨著離帝都越來越近,那股陰暗也讓人感覺愈加濃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慮了。


    “你真正的複仇,從現在才開始。”


    (複仇。這個在自己體內從未消失的熟悉詞匯,如今聽起來竟是這樣的生硬冰冷,為什麽?)


    “不過現在並不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時候,你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那種因放棄了自己應做之事而產生的悔恨之情,我怎能不記得。那種無法忍受的感覺,我再清楚不過了。)


    (即便如此,後悔卻是一種難以擺脫的東西。不管做什麽,不管怎麽掙紮,在迄今為止的日子裏,我都從來沒有停止過後悔。)


    “人類真的是很麻煩的生物呐。”


    話語本身還是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但裏麵已經不再有辛辣的味道。也不是憐憫,而是和以往有所不同的口吻。凱姆忽然很有興趣知道紅龍在想什麽,但並不能推測出之後會怎樣。


    “那是……!”


    凱姆順著威爾德雷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把椅子。椅子飛翔在空中,而坐在上麵的正是那個紅眼小孩。


    “那個就是天使教會的教主……”


    很快,椅子就輕輕鬆鬆逃離了凱姆一行的視線,向帝都的方位飛去。


    但前往帝都的並不隻是紅眼小孩。跟在其後麵的,還有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家夥也……!”


    黑龍的飛行有如疾風之勢,其背上的人更是令凱姆瞠目結舌。那是懷抱著芙麗葉屍體的尤巴魯特,他的目的可謂一目了然,無非就是打算利用再生之卵讓芙麗葉複活。


    “追上去。”


    紅龍撲扇的雙翼唿唿作響,黑龍的速度太快了,若是一心想要逃走,應該是不會再迴頭的。但黑龍在空中突然來了個急轉身。


    ——又來妨礙我了嗎!


    青白色的火焰源源不斷地襲來,紅龍一邊躲閃,一邊靜靜地開口。


    ——你想幹什麽?


    ——還用問嗎?當然是讓芙麗葉複活利用再生之卵創造奇跡。


    尤巴魯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果然還是沒能脫離瘋狂的狀態麽?凱姆不由覺得心一沉。


    ——不會發生的事才稱作奇跡,你那樣做沒用的。


    ——騙、騙人。我不相信!我才不相信!


    凱姆想起了在聽說精靈之村遭全滅時的尤巴魯特。從那以後他並沒有經曆很多事,怎麽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不僅僅是尤巴魯特,還有自己、自己身邊的人們,以及這個世界。


    ——你就沒為今後的世界想過嗎?


    紅龍的質問換來的是又一團青白色火焰,惱羞成怒的尤巴魯特像被什麽東西附身了似地重複著“我不相信”。


    ——我有芙麗葉就夠了。沒有芙麗葉的世界,隨便怎樣都好。


    ——漸漸沉溺的人隻注意到大海的深度,卻不知其廣大……


    凱姆明白紅龍想說什麽,這次不刺激一下尤巴魯特是不行的了。


    ——就算是你,也想讓芙麗葉複活的吧?不是嗎?路就在眼前,你卻轉身離開?


    想再見芙麗葉一麵,凱姆心裏也有這樣的想法,但再生之卵能幫他實現這個願望嗎?現在已經沒有一件事能讓他相信。以前,紅龍曾說再生之卵是“人類為迎合自己而歪曲出來的神話”,這句話一直讓他耿耿於懷。紅龍說話的確總是很諷刺,但它從來沒有撒過謊。


    ——是嗎。你對芙麗葉的愛,充其量也就這點程度啊,那麽,是我贏了。


    尤巴魯特發出了尖銳的笑聲。


    ——我很強!我是強者!我能行!


    這笑聲和叫喊在凱姆看來,充分證明曾經的好友已完全陷入了瘋狂的深淵。


    ——已經……可以了嗎?


    (嗯,我知道。)


    紅色的火焰沿直線飛出。目標不是黑色雙冀,而是黑龍的胸部。


    ——我……


    黑龍的雙翼漸漸失去了力氣,兩次,三次……紅色的火焰穿透了它黑色的鱗。不一會兒,黑色雙冀完全停止了動作,不斷下墜的尤巴魯特,抱著芙麗葉屍體的手也還是沒有絲毫放鬆。


    紅龍追逐著尤巴魯特開始降落。他們現在必須盡快抓住天使教會的教主,雖然很清楚這一點,但是……凱姆第一次想要感謝紅龍的“多管閑事”。


    盡管從高空墜到了地麵上,但身為契約者的尤巴魯特還有唿吸。隻是他的臉色已經如同死人,看來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


    “芙麗葉……芙麗葉?”


    不知是失去了視力,還是身體無法動彈尤巴魯特就這麽躺著,隻伸出手去慌忙尋找芙麗葉。不知不覺之間,紅色的眼珠也恢複了原樣。


    “在……哪裏……?”


    雖然不知道尤巴魯特看不看得見,但凱姆還是點了點頭,將躺在旁邊的芙麗葉的手放進他的手心裏。


    “啊啊……好幸福……”


    尤巴魯特級緩閉上了眼睛,至死都緊緊握著芙麗葉的手。


    三人曾片刻不離地在一起。接著兩人和一人分別,不久三人都落得身心疲憊。然後現在,又是兩人和一人,而且是生死相隔。


    “走吧,得去追教主了。”


    (說得也是。對不起……謝謝。)


    伴隨著紅龍的吼叫聲,凱姆在心中對死者作出最後的告別,同時騎上了紅龍的背。


    帝都周邊呈現出一派異樣的情景。陸地上大量怪物群集,空中則布滿了妖鳥、妖精及精靈等。雙方正你爭我奪,上演著一幅狂亂的廝殺場麵。飛行者一方的血肉,時不時灑落在陸地上的屍骸堆裏。


    ——這裏已經不是人類能居住的地方了。不,即便是這以外的地方,也會立刻變成這副模樣吧。


    ——發生什麽事了?這些家夥到底……?


    ——被再生之卵引來的一群家夥,所有的生物全都往同一個地方來了。


    紅龍用火焰消滅了阻擋去路的妖鳥群。這時威爾德雷歎著氣嘟噥道:


    ——封印解除後出現的就是這樣的情景麽……


    所有的封印解除以後,世界定會大亂。威爾德雷以前曾這麽說過。但就算是他,也預料不到會是如此的慘不忍睹吧。


    ——按照神話裏的說法,通過進入再生之卵,人類將開辟出嶄新的道路……


    (經曆了這麽慘烈的殺戮後開辟的新路,真的會存在嗎?流了這麽多血而誕生的再生之卵,真的能帶來希望嗎?)


    ——我隻說一次,仔細聽好。


    紅龍的聲音忽然充滿了威嚴。


    ——想讓人類繼續生存下去的話,絕對不要進入卵內。


    (為什麽?為了開辟新路,不是需要進入卵內嗎?)


    紅龍沒有再多說什麽,隻顧沉默地吐著火焰。向帝都的方向飛去。


    (果然……)


    凱姆在心中默念了一聲。再生之卵創造的未來根本就不存在希望。那樣的話,帝國軍、天使教會的教主到底在想什麽呢?是想把全世界的人類當作自己的旅伴、帶著他們共同奔赴滅亡?還是隻是錯誤地認為這就是最好的一條路?


    ——想生還的話,就不要被牽扯上任何事物。


    (不能再多告訴我一些事嗎?人類進入卵內後會怎麽樣?我想知道。封印是什麽?再生之卵又是什麽?)


    但凱姆並沒得到這一連串問題的答案,紅龍的迴答隻是……“相信自己”。


    ——即便是那個隻相信複仇


    的自己。


    不久,視野下方的風景開始有了變化。一改鬱鬱蔥蔥的森林及荒地,四角形的建築陸續映入眼底。不過,它們全都處於坍塌的狀態,沒有一處是保留完好的。目睹沿途街道的景象,與其將這裏稱之為帝都,倒不如說這是一座廢都。


    ——這就是帝國的大本營?這種地方怎麽能住人?


    威爾德雷訝異地喃喃自語。別說人類的氣息了,這裏連一棵草都沒長,有的隻是非人類的氣味和死屍的惡臭。就在像這樣往下俯視的當頭,還能聽見有建築發出巨響而崩塌的聲音。


    (那個紅眼小孩想在這種廢墟之地做什麽?不,說起來,再生之卵什麽的會在這種地方誕生嗎?)


    ——這沉澱的空氣,連我都開始有點顫抖起來了。


    但實際上紅龍並沒有表現出顫抖的樣子,它慢慢轉頭來迴巡視著。空中和陸地上依然是非人類生物們的紛爭世界,既然它們聚集到了這裏,說明再生之卵的確會誕生在這個廢墟之地吧。


    不一會兒,前方的天空開始發紅,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大片火焰在天空燃燒一樣。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紅色的霧靄中漸漸浮現出了某種物體的輪廓。


    ——塔?


    這裏應該就是帝都的中心地帶了。一座巨塔聳立在紅霧中。雖然已經離了那麽遠,但也能感到一股詭異的氣息撲麵而來。恐怕那個紅眼小孩就在裏麵。


    ——那個霧……耍了點小花招。


    紅霧裏張著覆蓋塔全身的結界,從空中的飛行者一方與其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來看,可知那力量有多麽的強大。隻能暫時先降落了,紅霧的效力似乎還波及不到陸地上,隻見塔的周圍聚集著一大群怪物。不敢說那樣會比較容易,但隻有從下麵才能侵入內部。


    紅龍朝地麵吐了一團火焰,原本密集得根本無法看清的怪物,轉瞬之間便化作了塵土。而就在紅龍正要著地的時候,一個寬大的影子如同要吞沒一切似地籠罩了地麵。紅龍抬起頭一看,頓時愣在了那裏。


    ——傳說……出現了。


    凱姆也仰起頭,看到空中有一對巨大的翅膀,以及比紅龍整整大一倍,顏色發暗的身軀。


    “古……龍?竟然真的存在!”


    威爾德雷驚叫了一聲。古龍,屬於古時的龍。在史書及古文書上也隻有少許記載其存在一直是個謎。


    想必古龍和其他生物一樣,也是被再生之卵引來的吧。它的咆哮不僅撼動了周圍的空氣,連大地都被震得發出了嗚叫。阻礙古龍去向的妖鳥和妖精,全都七零八落地墜了下來。


    (看來不首先打倒它的話,是無法安心登上塔的。)


    凱姆再次騎上了紅龍的背,但紅龍就那樣合上了雙翼,動也沒動一下。


    ——我做不到。


    古龍又開始吼了,傾斜的建築接二連三地應聲坍塌。


    ——和神聖的古龍戰鬥……我實在是……


    (我不知道什麽傳說或神聖,那就是敵人,難道不對嗎?)


    紅龍沒有迴答。折疊的雙翼有些不自然的發硬。是在顫抖嗎?不會吧?對它來說,這種事……


    咆哮產生了迴聲,凱姆感到紅龍的身體明顯哆嗦了一下,繼而變得僵硬起來。果然沒錯,它是在害怕,在麵對一股未知但的確淩駕子自己之上的力量的情況下。


    隻因迄今為止都展現出了無比強大的能力,所以凱姆深信紅龍並不會像人類一樣脆弱,何況是心懷恐懼和膽怯。


    不對。如果紅龍的心和人類的性質完全不同,那它怎麽能夠理解自己在雙親的仇和朋友之間搖擺不定的心情?還有在離開石山穀時對塞雷表現出的溫柔,那是隻有了解自己弱小之處的人才會有的舉動。


    凱姆歎了一口氣,以手臂環上紅龍的脖子抱住了它。感到手臂上傳來微微的顫抖。


    “放、放開!”


    紅龍突然驚慌失措地大叫了一聲。


    “就算對我表示關心也……真是的,你好奇怪。”


    總覺得它這招牌式的毒舌語氣有點不對勁。緊接著,紅龍唿啦一下張開了雙翼。


    “不管是傳說、神還是善惡都沒關係,異想天開的笨蛋。”


    紅龍蹬著地麵飛上了天空,雙翼已尋不著一絲迷惑,筆直地向古龍衝了過去。


    ——偉大的古龍啊,後悔遇上像我們這樣的傻瓜吧!


    從地上看,古龍的身軀要比紅龍大上足足一圈,但到了上空接近它以後,凱姆才發現實際的古龍比這更為巨大。還是說,是自己畏懼的心導致對手看起來比實際更大了呢……


    不過,畏懼的並不隻是自己一個人。紅龍的心中也同樣懷著恐懼、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決定去麵對對方。


    古龍用力彎曲了一下巨大的身軀,從好似大地裂縫的口中吐出一團雪白的冷氣,動作卻稍顯遲鈍。紅龍輕而易舉地迴避了冷氣,並以火焰反擊。來不及逃走的妖鳥們要麽凍結,要麽被燒得焦黑一片後紛紛掉落。


    冷氣再度襲擊而來。盡管紅龍已是在足夠的距離之外采取迴避,但仍感覺像是在暴風雪中戰鬥一樣。要是被直接擊中,身體一定會在瞬間凍結掉。


    ——向古龍挑戰,果然隻是愚蠢的行為麽……


    紅龍有些示弱地呢喃道。那無論遭到多少次火焰攻擊都紋絲不動的雙翼,永遠也吐不完的冷氣,它明白自己很難有勝算,而這同時也是凱姆的想法。這種滋味他已經在過去嚐到好多次了。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在戰鬥,一旦停止揮舞手中的劍,死亡就會即刻來臨。)


    ——這就是所謂人類生存的意義嗎?愚蠢……真是愚蠢啊。


    嘴裏說著愚蠢,卻感覺不到有嘲笑的語氣。紅龍大吼一聲,火焰伴隨著強有力的咆哮一氣吐出,對著古龍的方向,一遍又一遍。


    凱姆注意到古龍如牆壁一般的雙翼微微晃了一下。就算隻是個小東西也能在上麵挖洞,挖得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會塌下,即便是堅如磐石的牆壁。


    ——你和紅龍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是什麽驅使紅龍做到這個地步?


    又驚又怕的威爾德雷尋聲問道。


    紅龍繼續吐出火焰,而冷氣湧來的間隔則似乎變長了。於是紅龍一口氣縮短了與古龍的距離,對其使勁吐著火焰。它一邊避開冷氣,一邊繼續吐。這一次,古龍的雙翼很明顯地搖晃起來。


    冷氣止住了。紅龍奔到極近距離再次吐火,隻聽得古龍發出了一聲吼叫。但這不是充滿威懾的雄叫,而是更接近悲鳴的聲音。在蜂擁而至的火焰中,古龍巨大的雙翼不斷掙紮,進而來迴翻滾。而它每掙紮翻滾一次,向下扇起的暴風便襲向帝都,將其境內一一摧毀。


    忽然間,火焰穿透了古龍的左胸,令其雙翼終於停止了動作,並開始往下墜落。龐大的身軀重重朝帝都砸去,發出一聲猶如地震爆發的巨響。


    ——我們居然……打敗了古龍?


    紅龍一臉愕然地俯視地麵,那橫臥在廢墟中的巨大屍骸,正是持有生還意誌者打破了傳說的證明。


    ——真不敢相信。


    (直到最後都不舍棄劍的人才會贏,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也變成另一個笨蛋了麽。


    (恐怕是的。)


    凱姆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有什麽已經遺忘好久的東西在他的內心漸漸蔓延開來。


    ——向你道謝,凱姆。我覺得我現在好像已經能超越自己了。


    紅龍撲扇了一下雙翼,向著被紅霧所包圍的塔前進。


    “已經沒有比我們更強的了,想活命的話就讓開!”


    紅龍對著周圍的一片區域吐出火焰,將怪物盡數燒光,看得一旁


    的威爾德雷不禁發出了驚歎之聲。


    ——好羨慕紅龍和你的羈絆之深……我們之間就從沒那樣過。


    紅霧已漸漸近在眼前、紅龍在向地麵大吐火焰、將怪物一口氣消滅完之後,開始徐徐下降。


    剛一著地,眾人就感到空氣比剛才顯得更為沉澱了。每個角落都彌漫著如同在溫水中步行時才會遇到的濕氣和令人不快的臭味。石路上隨處可見形狀奇特的塌陷和裂紋。環顧四周,每處塌陷的周圍都在飄搖一般地晃動。


    “這是……?”


    “時間差不多了。”


    紅龍以莊嚴的聲音宣告。


    “卵就要誕生了。”


    “這就是再生之……”


    他們沒辦法聽雷奧納魯把話說完,視野前方已變得一片雪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過於耀眼的強光讓凱姆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可在關閉的眼瞼裏側,卻仍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了一幅光景。


    (這是什麽!)


    芙麗葉在那裏,是剛從再生之卵誕生出來的芙麗葉。背上長著雪白的翅膀,身體各處還伸著讓人惡心的觸手。這個曾是自己妹妹的異形此刻正接連不斷地襲擊著人類,猶如長鞭的觸手朝東跑西竄的人們數次揮下與其抗爭的人則不幸被刺穿了身體。白色的翅膀被濺出的血染成了紅色,但芙麗葉完全不為所動,肆意飛舞著尋找下一個獵物,空中迴蕩著她那已不像人類的高亢笑聲。而目睹著這一切的凱姆,決定親手將化為異形的妹妹打倒……


    “不要!住手!”


    塞雷的喊叫讓凱姆恢複了神智。他望了望周圍,芙麗葉和倉皇逃竄的人們的身影都不見了。凱姆不禁握緊了拳頭,他的掌心裏滿是汗水。


    “紅龍它……”


    塞雷一邊抽泣一邊上前緊緊抓住了凱姆。


    “凱姆和紅龍互相殘殺……好可怕。”


    塞雷似乎也產生了幻覺,這麽說……凱姆連忙把視線轉向威爾德雷。


    “我看到天使了……天使降臨,把陸地……把人類都吃光了……好可怕,那根本不是神之使者的姿態。”


    “我看到了奇怪的城鎮。”


    雷奧納魯用手蒙上了雙眼。


    “巨大的建築群和巨大的尖塔,灰色的街道,以及炫白的光。那是什麽啊?”


    本來還想問問亞莉奧修看到了什麽,但她隻是一個勁地笑。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也產生了幻覺。


    “那到底是……?”


    “是即將誕生的再生之卵所為,讓人類目睹絕命的場麵,讓非人類看到繁榮的幻象。你們產生的那些幻覺就是人類滅亡時的情景,也是滅亡方式的可能性之一。”


    凱姆終於明白紅龍說想讓人類繼續生存下去的話絕對不要進入卵內的原因了。倘若尤巴魯特的計劃成功,剛才一幕幕情景是會變成現實的。


    “如果那就是神話所說的再生之卵……”


    “人類總是按自己的喜好歪曲神話。再生之卵?那種東西,原本就不可能存在。”


    (被譽為能給世界帶來嶄新秩序的再生之卵。如果那個不是,那到底什麽才是呢?)


    “你有想過非人類為什麽會襲擊人類嗎?”


    凱姆的提問換來的是紅龍的反問,見他迴答不上來,紅龍仰天緩緩說道:


    “神的意誌都反映在了人類以外的其他所有生物上,但惟獨隻有人類要違逆神。”


    “違逆神……怎麽會……”


    威爾德雷急忙想要辯解,卻被紅龍打斷了。


    “隻遵從自己的意誌行動。自負地以為自己能變得比現在更強。不了解神的意誌,侮辱神賜予的力量。這不叫違逆叫什麽?”


    “那是……“


    “非人類卻遵從神的意誌襲擊人類,遵從神想要抹殺自己的失敗之作的意誌。”


    (神想要抹殺人類?怎麽可能?)


    “那隻卵就是證據。不管進入卵內的是人類還是非人類,最後都會轉生成為殘殺人類的東西。那隻卵帶來的不是世界的再生,而是毀滅。”


    盡管覺得難以置信,但在內心深處。凱姆其實已經接受了紅龍的觀點。要是通過神之手就能為世界帶來新秩序的話,為什麽又需要將其封印?如果卵帶來的是滅亡。一切就迎刃而解了。為了避免神之手所造成的滅亡,人們才對那三個封印嚴加看守,建立了名為封印女神的人柱。


    紅龍什麽都知道。正因為如此,它才對為通往毀滅之門的卵賦予再生之名、並當成神話廣為傳誦的愚蠢人類嗤之以鼻。


    “如果那隻卵是為了抹殺人類而存在的,那天使教會又……”


    “一群狂妄自大的人?或者說是神的惡意的反映?我也不清楚。”


    “降伏亞人的力量也好,空中要塞也好,都不可能是人類的能力所及。既然是這樣,那天使教會是有神庇佑的了?我們在對神刀刃相向嗎?”


    威爾德雷恐懼得渾身發抖,當場呆坐在地。凱姆則從他身邊擠過,向著塔的入口處奔去。


    (身後出現什麽都無所謂,即便神就是對手也一樣。我發誓,要將天使教會一舉擊潰。我要戰鬥,直到最後一刻。)


    “還來得及!打倒教主,把祭壇的卵封印起來!快一點!”


    紅龍大叫著。


    “等等,我也要去。”


    塞雷的聲音讓凱姆不禁停下了腳步,正要跑過去的塞雷則被雷奧納魯製止了。


    “不能去,塞雷,你就留在這裏……”


    “不,我必須去。”


    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都很難說,才沒有工夫去照顧小孩。凱姆正想告訴塞雷他隻是個累贅。最好老實待在這兒,塞雷卻搶先開了口。


    “剛才那個坐著椅子飛走的小孩,是我的妹妹。”


    凱姆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那小孩的時候,他就覺得那張臉有些似曾相識。盡管有點兒疑惑於她眼睛的顏色和邪惡的表情,但她長得的確和塞雷很像。


    “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不會錯的。”


    那個小孩,就是現在他即將去打倒的天使教會教主。


    “求求你,也帶我去吧。我不會成為累贅的。”


    (我不想帶你去,那不是個能在保護小孩的同時進行較量的對手。)


    “無論如何……都不行麽?”


    (想來的話隨便你來,到時就自己保護自己吧。)


    快要哭出來的塞雷終於露出了微笑,盡管妹妹可能會在自己的麵前被殺。不,也許會反過來也說不定。塞雷也有可能會被自己的妹妹所殺,被妹妹……


    凱姆將徘徊在心中的雜念揮去,轉身繼續前進。見塞雷緊隨其後,亞莉奧修也跟了上去。接著自然是雷奧納魯,走在最後的則是威爾德雷。


    ——凱姆,絕對不要死啊。


    凱姆揮了揮手,以此作為對紅龍的迴答仍然毫不迴頭地奔跑著。紅塔的入口敞開著,


    仿佛是在等待他們。


    2


    “馬上,馬上……”


    瑪娜帶著陶醉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比自己還要大的球體。白色球體的輪廓正在迅速變得鮮明起來。一開始隻是如熱浪般搖曳著,不久便化作白霧,如今則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那是個球體了。


    當這個球體呈現出特別鮮明的輪廓時,世界就會再生。


    “馬上……新的世界就開始了。隻有被神所愛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新的世界裏已經沒有塞雷了,已經沒有那個從我身邊奪走媽媽的可惡塞雷了。)


    瑪娜放聲笑了起來。


    (不,塞雷還在也沒關係。但是,被媽媽所愛的隻有我。塞雷絕對得不到愛,不管做什麽


    都會遭到叱責,不管做什麽都會被毆打。然後被丟棄在石山穀,感覺真棒!)


    (塞雷最討厭了。)瑪娜喃喃自語著。但似乎這樣還不夠解氣,於是又加了一句:死了就好了。


    (獨占媽媽,將我趕出去,這些全都是塞雷幹的。被扔在石山穀沒人管,一定也是因為塞雷的緣故,是塞雷要媽媽那樣做的。)


    “對不起,我不會再那樣做了,不會了不會了!”


    (就算那樣大叫著,媽媽也沒有原諒我。我又沒有幹壞事,媽媽卻不原諒我。)


    來到石山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突然被撞倒的瑪娜沿著滿是岩石的斜麵滾了下去。憑一個年幼小孩的力量是爬不上去的,即便哭到喉嚨嘶啞,仍然沒有一個人來接她。


    瑪娜是個年紀雖小卻十分聰明的孩子。她很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以前也曾聽大人們講過,石山穀是個可怕的地方。食物就不用說了,連水都喝不到,而且據說山穀附近還有怪物的巢穴。


    之前自己也曾得不到食物,但還從未經曆過沒水喝。這樣一定會比過去痛苦很多倍吧?和在村子裏不同,這裏沒有高雷姆。萬一出現了怪物,毫無疑問自己會被殺死的。


    蹲在岩陰處的瑪娜正陷入麵對死亡的恐懼中。她知道照這樣下去,如果一直沒有人來接她,自己是會死的,絕對不可能活下去。


    (人死了的話,會到哪兒去呢?是像一直睡著一樣嗎?還是全部消失?)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了母親的臉。


    (就算我死在了這裏,媽媽也不會知道。就算我不見了,也一定改變不了什麽。塞雷還能夠像往常一樣吃飯,像往常一樣和媽媽說話……難道說,即使沒有我也可以嗎?沒有我的話更好嗎?)


    突然,一股強烈的憎惡湧上她的心頭。但瑪娜還理解不到那麽深,不知道她是在為自己的存在被否定而憤怒,隻覺得無比生氣,隻希望所有的人都去死。


    (討厭!大家都好討厭!塞雷、爸爸、男人們都是,除了媽媽以外全都討厭。以後隻要大家都死了就好了。)


    瑪娜在饑寒交迫中發著抖,並不斷地詛咒世界。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驅逐出這個世界了,消失的不會是世界,而是自己。盡管自己什麽壞事也沒有幹。


    夜色越來越濃,周圍的空氣和地麵也逐漸變得像冰一樣又冷又硬。瑪娜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隻能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閉著眼睛,意識漸漸模糊。當什麽都無法思考時,死亡便會降臨了。


    借著那僅存的一點微薄意識,瑪娜盡情地憎恨著。憎恨從自己身邊奪走母親的塞雷,一直無視自己的父親,以及允許了塞雷的存在,卻打算抹去自己的存在的世界。


    (這樣的世界,毀滅了也不錯!)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所吞沒而消失之時,瑪娜聽到了一個聲音。


    (誰?)


    聲音倏地一下鑽進了她的體內。那並不是清晰的語言,也沒有一句具體的話,但瑪娜很清楚地理解了聲音所說的,就這麽短短的一瞬間。她理解了一切,如同很早之前那樣,這種想法在瑪娜體內立刻紮了根。


    (我明白了,我服從你的教義。一切都是為了你。)


    瑪娜這樣迴答著站了起來,手和腳都誕生了全新的力量。她一個人走在黑暗中,饑餓和寒冷的感覺都無影無蹤。大概是害怕寄居在她體內的強大力量,棲息在石山穀的悝物也沒有向她發動攻擊。


    也不知走了多遠,東邊的天空不久變得明亮起來。在拂曉的光芒中,瑪娜對著天空伸出了手,這時一團紅色的光包圍了她,帶她離開了這個地方,目的地便是天使教會。從那一天起,瑪娜成為了教主,眾多的祭司和士兵都歸她率領。然後,得到瑪娜這個“神之器”的天使教會和帝國軍,得以迅速地擴大了勢力。


    對於不被任何人所愛、沒有得到任何人關心的瑪娜來說,相信神的愛,實踐神之教義的生活是幸福的,還可以得到自己喜歡的食物和玩具。不管怎麽說,這裏的大人們都跟瑪娜有著相同的眼睛。被媽媽唾棄為不吉利,血色的眼珠顏色,在這裏卻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如此,紅色的雙瞳還是忠實於神的證據,是為了獲得神之愛而不可或缺的資格。


    (所以我才被神選中,因為我生來就擁有紅色的雙瞳。媽媽她什麽都不知道呢……)


    天使教會才是自己應該留下來的地方瑪娜覺悟了。過去的生活隻是個錯誤。


    神借瑪娜之口傳達了很多話,並下達了若幹命令。瑪娜相信,就這樣忠誠地侍奉神、接受神的愛於一身的話,總有一天能夠收獲母愛。對於下令殲滅國家、燒毀村莊這樣的事,她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她行使強大的力量、痛揭人心,將別人的情感和意識抽離出去,也是基於神的意誌所做出的行為。


    「過去的世界是墮落的世界。過去的人們也都是一群惡人。」


    對如此相信著的瑪娜而言,無論破壞或殺戮都是正義的。瑪娜一心夢想著一個嶄新的世界,那裏有溫柔的母親,有充滿愛的生活在等著她……


    “馬上,馬上……”


    圍繞著再生之卵,瑪娜載歌載舞。


    (我是被神所愛的孩子,我是對的。我……一定能得到媽媽的愛,媽媽……)


    不知不覺,瑪娜用“神之聲”笑了起來。此時此刻,在她體內的神之聲開始愈加強烈,且越來越大。她感到神一直就存在於自己的體內,還有哪些部分屬於自己,也已經不知道了。總覺得不知在什麽時候,自己就會和神融為一體,進而消失…


    (我是被神所愛的。既然被愛,我就會和神融為一體。即使我不再是我,神也會代替我……所以我……我……)


    與此同時,白色的球體似乎又露出了少許輪廓……


    3


    塔的內部整個就是螺旋上升的台階,因為結界的緣故,紅龍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不僅如此,連他們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也似乎很遙遠。而攀登得越高,空氣也變得越來越混濁,充滿了一種足以歪曲視野的重量感。


    ——還是不要離得太遠比較好,聽不到彼此的聲音就麻煩了,雖然不用擔心會走散。


    隻要沿著台階一個勁兒地向上爬就行了,真慶幸它沒有采用要塞內部那樣複雜的構造。


    正如他們想像,在螺旋台階途中也出現了前來攻擊的帝國士兵,但數量絕對不算多。即便是帝國,靠那點殘留的兵力也已經無法布滿這座巨塔了吧。


    ——一旦卵孵化出來,那個幻覺就會變成現實嗎?


    (總之有那種可能性,也有可能還不止,或許我們會迎來更可怕的滅亡。)


    ——那幅情景如果是基於神的意誌實現的,那我一直以來奉上的祈禱到底算什麽?


    對神官長威爾德雷來說真相是殘酷的但對自己來說卻反而是福音——凱姆心想至少,芙麗葉承受的痛苦沒有白費,芙麗葉挺身守護了這個世界,頂著神的惡意。這一事實是他心中僅存的一點安慰。


    而且,他也終於知道了自己應該報複的對象是誰。以被造者的身分違逆造物主,大概是很愚蠢的一件事,或許也根本無法戰勝。但他還是願意相信,直到最後都不放棄劍的人會贏。


    不記得已經爬了多高。空氣變得更加沉重了。視野開始出現奇怪的扭曲,映入眼中的一切事物都顯得那麽別扭,而且失去了色彩。腳下的台階呈現出重影,雖然知道那是錯覺,但也總覺得一踏足就會踩空,動作遂因此變得遲緩了不少。


    仿佛夢到了那個被迫逐的情景,凱姆的腳步滿是沉重和焦躁。明明已經拚命在跑了,卻好像一步也沒跑出去。


    ——這是結界的力量嗎?還是……卵的?


    不管怎樣,總之肯定不是人的力量。如果是人力所為,那也太可怕了。


    就連本應富有規律的腳步聲,此刻也像在水中聽到的那樣漸行漸遠。這裏真的是塔嗎?再過一會兒,他們自己會不會也沉到水底下去了呢……?


    即便如此還是要前進,哪怕隻是一丁點也要往上爬。隻要腳步永不停歇,最後總會到達頂層的。自己是在攀登台階還是單純地在掙紮,他已經不知道了。隻覺得漫長的時光正從他眼前不斷流過。


    當他迴過神來時,發現腳步聲已經恢複正常的頻率了,視野的扭曲也消失了。空氣依然混濁,但已經感覺不到那種揮之不去的沉重了。麵前已不再有台階,他到達了頂層。


    頂層是一個寬敞的空間,有著高高的天花板,地麵的鋪路石好似血一樣紅。這個大廳的每個角落都一覽無遺,視線前方是一個孤零零的迴形物體,以及在它周圍跳舞的一個嬌小身影。那身影伸開雙臂,圍著卵盡情地舞動著。


    “瑪娜!”


    (眾人還沒來得及製止,塞雷便一個箭步衝了上去。)


    “是我啊!我是塞雷啊!”


    嬌小身影的動作停止了。


    “塞……雷?媽媽……”


    瑪娜突然頹喪地跪了下來。


    “媽……媽……”


    瑪娜仍跪在地上,用雙手抱住了頭。


    “振作點,瑪娜!媽媽已經……死了。”


    “媽媽……死了……?”


    瑪娜的雙臂隨之無力地垂下,塞雷連忙跑過去,想把手放在她肩上。但就在這一瞬間,一道綻開的光將塞雷的身體轟飛了。


    “天使笑了。”


    那雙紅色的眼睛裏忽閃著異樣的光彩一旁的雷奧納魯則把塞雷扶了起來。


    “天使笑了……天使笑了……天使笑了……”


    不知不覺之間,瑪娜的聲音變成了非小孩子的粗大嗓音。能感覺到她那嬌小的身體內部充斥著強烈的憎恨和瘋狂,似是將要噴湧而出。


    “這麽一個小孩哪來……如此強烈的憎恨?”


    這就是神對人類的憎恨嗎?正因為對霸占了母愛的哥哥滿懷強烈的憎恨,所以才得以容納了神的憎恨?


    “封印一經解除,如今萬物皆已無用。人類啊。就讓汝等親曆萬物皆無用的事實吧。”


    “瑪娜!”


    瑪娜對塞雷的唿喊充耳不聞,用混合著粗大嗓音和小孩子聲線的兩種聲音大笑起來。


    “瑪娜……為什麽……”


    凱姆拔劍出鞘,隻要打倒這家夥將卵封印起來,就還來得及。在那個幻覺中,自己是想親手殺掉芙麗葉的。雖然已經知道那不是妹妹,但仍然能感覺到那種切膚之痛,殺掉瑪娜的話。塞雷也會嚐到相同的痛苦滋味吧……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裏。


    但即便如此,為了能繼續活下去……


    就在凱姆揮劍的一刹那,瑪娜周圍的地麵膨脹了起來。紅色的鋪路石一塊一塊地膨脹著,並迅速變鹹了可怕的黑色。


    “塞雷!快退下!”


    雷奧納魯大叫一聲,對著塞雷的後背推了一把。隻見鋪路石幻化成無數的幽靈士兵,密密麻麻地將瑪娜團團圍住。這個數量可遠遠大於一行人在丘陵地帶戰鬥時遇到的那些,更糟的是,這裏還沒有能以一腳解決若幹個士兵的高雷姆。


    (塞雷和威爾德雷躲到台階下麵去!)


    毫無疑問,自己很快就要進行一場苦戰。即使有高雷姆在,要對付這些敵人也依然很棘手。何況對方的數量是如此密集。自己真的能將他們全部打倒嗎?


    ——凱姆,還記得和我的約定嗎?絕對不要死啊。


    他好像聽見了紅龍的聲音,在有結界阻隔,理應傳不到這裏的情況下。


    使出渾身的力氣,凱姆一劍切碎了麵前一個敵人握劍的右臂,並連同盾牌一起砍掉了其左臂。想繞到他身後偷襲的士兵則被劍尖止住了動作,隨即人頭落地。


    (絕對不要死,不管發生什麽都要活下去。)


    突然,從身後傳來了一聲悲嗚。盡管無法轉身加以確認,但多半是威爾德雷和塞雷的退路被截斷了。一定是台階周圍也出現了幽靈士兵。


    (自己保護好自己!)


    這種時候別說出手相助,就連想在原地活動一下都似乎很困難。稍微一個疏忽,凱姆自己也會很危險。比起丘陵地帶那些由熔化的鎧甲變化而成的幽靈士兵,這裏的幽靈士兵形態更為完整。動作也更為敏捷。


    自己已經在不顧一切地砍殺了,但幽靈士兵的數量卻一點兒也不見減少。聚集在瑪娜周圍的幽靈士兵。從自己身後步步逼近的幽靈士兵……以己方的人數來對付這麽多的敵人,本身就是一種莽撞的行為。


    手臂漸漸感到了倦意,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凱姆正無力地想著,這時又聽見了一聲尖叫。這迴是亞莉奧修,隻見她一邊舉劍揮向幽靈士兵,一邊搖搖晃晃地前進著。


    (這個笨蛋……!你在幹什麽!快迴去!)


    亞莉奧修張開雙臂奔向瑪娜,手裏已經丟棄了劍。


    ——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啊。終於找到你了。


    她的眼裏似乎已經看不到幽靈士兵了。


    ——好了,到媽媽這裏來。


    幽靈士兵開始向亞莉奧修實施攻擊。


    ——你很害怕吧。不過已經沒事了。


    就在亞莉奧修用滿懷幸福的聲音喊出一個陌生名字的瞬間,數把劍齊齊刺穿了她的身體。


    ——已經……沒……事了……


    與幽靈士兵激戰中的凱姆目睹了這一切。亞莉奧修的血激起一股飛沬襲向幽靈士兵。蘊藏著反彈魔力的精靈之血將周圍的幽靈士兵溶了個幹幹淨淨。


    與此同時,空中響起了水火爆裂的聲音,薩拉曼達和溫蒂妮的生命也伴隨著眾多幽靈士兵的消失而結束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些散發著惡心臭味的人……


    雷奧納魯喃咕了一聲,接著朝凱姆的身後跑去。


    ——凱姆,教主就任你處置了。


    (喂,你想幹什麽……)


    凱姆好不容易問了一聲,卻見雷奧納魯揮劍奮力擋迴了敵人從左右兩邊刺過來的劍。不,不用問也知道,他是想做和亞莉奧修同樣的事。


    “不要啊!不要,我已經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塞雷,不用擔心。你的味道很好聞……沒事的,我不會死。”


    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凱姆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和這個男人達到互相理解,要不是因為他是契約者,自己也絕對不會讓他同行。然而他們還是共同經曆了戰鬥,雖然想法不同,但麵對的都是相同的敵人。


    他們是同伴。


    此時此刻,凱姆是這樣認為的。


    “喂,笨蛋!你在幹什麽,這樣連我也會死的啊。”


    意識到雷奧納魯目的的妖精一下子慌了神。


    “死了的話,就不能和小塞雷一起玩了哦!我求求你,請活下去,雷奧納魯!反正你也怕死,是不是?喂,住手!住手啊!住……”


    妖精的叫聲停止了。


    ——希望的破滅無非一死!


    雷奧納魯感到背上那團綠色的光迸裂了。暴風橫掃著周圍這一帶。轉瞬之間,身後幽靈士兵的氣息便都消失了。


    凱姆則繼續對付剩下的幽靈士兵,握劍的手已經麻痹,沒有一絲感覺。但現在不能停下來,無論如何他都要打倒教主,將卵再次封印起來。亞莉奧修開了路,雷奧納魯從背後實施了掩護,自己隻需要前進就好,已經不能迴頭了。


    最後一個士兵終於化為了泥土。或許是因為太疲勞,


    凱姆覺得手中的劍異常沉重。他邁著已接近蹣跚的步伐徑直走向紅眼小孩,他要讓她以死來償還對世界犯下的破壞和殺戮之罪。


    瑪娜向後退著,剛才明明還能感覺到她的滿腔惡意,但現在這份軟弱又是怎麽迴事?不、不能被迷惑。她那將塞雷轟飛時的邪惡眼神,大肆揭露芙麗葉內心時的狡猾笑容……這個小孩就是一切事故的元兇。


    “住手!求求你……別把我妹妹……”


    凱姆沒有理會塞雷的哭喊,隻是再次握緊了劍。這時,他感到有人靜靜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威爾德雷。


    “凱姆,能讓我完成神官長的任務嗎?我要去封住這個小孩內心的邪惡。”


    內心的邪惡,也即是神的惡意。就算滿懷憤怒地殺掉瑪娜,神的惡意也不一定會同時消失。那樣的話……


    凱姆點點頭,為威爾德雷讓出了路。換作以前,自己是絕對聽不進別人的話的。但現在,比起報仇雪恨,他更希望能夠解決自己身上所背負的一切。


    威爾德雷舉起法杖,開始詠唱咒語。法杖的頂端漸漸搖晃起來。


    “媽……媽……”


    瑪娜捂著胸口呢喃著。咒語還在繼續,威爾德雷的聲音比剛才抬高了一度。伴隨著呻吟聲,瑪娜的嘴裏流出了一種鮮紅色的泥狀物質。真不知在如此瘦小的身體裏怎麽能裝下那麽多,紅泥源源不斷地溢出,接著便化作霧氣升起,將瑪娜的全身包裹了起來。


    “人類……還想活下去嗎……”


    粗大的嗓音不再從瑪娜的口中發出,而是在整座塔內迴蕩著。


    “醜陋……好醜陋!”


    被紅霧包圍的瑪娜眼看著膨脹了起來,凱姆連忙擋在威爾德雷和塞雷麵前護住了他們,但他很快就發現這樣做毫無意義。瑪娜的身體再繼續膨脹的話。即便是巨大的塔也終將被撐破。這裏又是頂層,塔一旦發生崩塌,他們根本無處可逃。


    瑪娜的頭已經突破了天花板。柱子被折斷了,牆壁和地麵也開始大肆龜裂。就在塞雷將他緊緊抱住的那一瞬間,突然一聲轟響,腳下已空無一物的三人開始急速向下墜落。隻要一隻妖精或精靈還活著的話……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凱姆隻能在心裏暗自祈禱。


    (到此為止了麽……)


    身體正不斷下墜。惟一的安慰是劍還在手中。緊接著,伴隨著一股輕微的衝擊,墜落停止了。


    ——這點程度就要放棄了嗎?蠢貨!


    迴過神來的凱姆,映入其眼中的是紅龍的寬闊雙翼。看來在塔發生崩塌的同時,結界也消失了。威爾德雷用自己的背護住塞雷也沒有白費,多虧如此,紅龍才用翅膀同時接住了他們三個。


    地麵上開始四處山現輪廓模糊的球體,眾人在進入塔之前產生幻覺時,其形態還是如同熱浪一般。位於塔頂層的那個已經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想必就是它率先孵化,接著位於地麵的無數隻卵也開始了孵化。


    凱姆迴頭一看,瑪娜正飄浮在崩塌的塔的上空。置身紅霧之中的她嘴裏大喊著,與她的喊聲相共鳴,天空和大地都在發生激烈的顫動。


    ——已經沒時間了。我們走!


    紅龍怒吼著展開了雙翼。


    “凱姆!不要死啊!”


    身後傳來塞雷的叫聲。拜托一個去打倒自己妹妹的人不要死意味著什麽,即便他是小孩也不會不明白。


    ——瑪娜,對不起,對不起。


    這聲道歉的呢喃,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已做好覺悟之人所表現的堅強。


    紅龍沿直線飛向上空。那兩隻紅色的眼睛又一次投來了邪惡的視線,不僅僅是膨脹的身體,惡意也在不斷膨脹。


    紅龍吐出了一團火焰,但火剛一觸碰到紅霧,就在頃刻間消失了。


    ——果然是這樣麽。


    紅龍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並不吃驚。它知道那團紅霧本身就是一種強有力的結界,必須先針對這個做點什麽。


    不經意間,瑪娜周圍的紅霧開始席卷成旋渦,她用力地張開了雙臂。仿佛從旋渦中濺出的飛沫,無數的球體誕生了,並同時向凱姆他們襲擊過來。紅龍急忙一個轉身,但想完全避開是不可能的。


    (你沒事吧?)


    凱姆也知道這樣問很傻,根本就不用問。自己的左肩此時正因衝擊而持續疼痛著。


    ——你才是,不要太硬撐了。


    (互相都在說些沒意義的話。)


    凱姆在內心苦笑了一下。但這是個不硬撐就戰勝不了的對手,而且不戰勝她的話,世界就會滅亡。稍微說點這種無意義的話,或許也能多少減輕一下心理負擔。


    球體再次從紅色的旋渦中飛來,這次他們離得足夠遠,理應不會被擊中。誰知球體忽然緊急改變了前進方向,紅龍急忙騰空閃避,卻被一隻球體擦到了側腹部。頓時,一股揪心般的疼痛蔓延開來。


    ——找弱點。縱使那家夥千姿百態,也一定會有弱點。


    一心以為能抵擋一切攻擊的獨眼巨人也有後腦部這個弱點。那些防禦越是堅如鐵壁的東西,越有致命的弱點。


    (那團紅色的霧……如果沒有它的話。)


    就在凱姆思考的當兒,無情的攻擊再度降臨。球體從紅色旋渦中源源不斷地誕生出來,即使迴避也難逃被緊追不舍的命運……紅龍急速將翅膀一斜,趁著這一間隙,凱姆看到了。紅霧裏張著洞,是被那些球體撕開的痕跡。剛才自己和紅龍隻專注於搏鬥了所以才沒有注意到。


    不一會兒,結界的表麵如水波紋似的恢複了平靜。現在豈不是可以從那個洞鑽進結界的內部?


    紅色旋渦的表麵開始活動,球體像泡泡一樣往上浮了起來。


    (向球體衝刺!那裏就是突破口!)


    ——抓好我的背!


    紅龍迎著無數的球體衝上前去。猶如被鑽孔一般的衝擊和劇痛向它的全身襲來。凱姆則使勁睜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視野的前方。


    (筆直、就這樣筆直地衝過去!)


    結界上的洞開始一點一點地恢複原狀。紅龍拖著受傷的雙翼一鼓作氣飛了進去,並沒有被反彈的感覺,他們成功侵入了結界內部。


    (喉嚨,攻擊她的喉嚨!)


    雖說利用神力變換了姿態,但瑪娜原本還是個人類。要說弱點的話。除了左胸就是喉部了。而且若是喉部的話,沒有衣物的遮蓋會令攻擊變得更加有效。


    火焰包圍了瑪娜的衣領,青白色的喉嚨任由火焰吞噬。空氣劇烈地震蕩著,瑪娜的慘叫聲在此迴響。她仰起巨大的頭,用手撓自己的喉部。一波接一波的火焰則不斷地向她的喉嚨撲去。


    瑪娜呻吟著揮起右手,指尖迸出的光帶將火焰彈了迴去。白色,或者說是紅色的光帶頃刻間向結界的內側一股腦兒灌去。稍微碰到一點,都能感受到它那似是要燒光一切的高溫。


    紅龍穿過光帶往上升,抓住機會對準瑪娜的喉嚨吐火。光帶化成長鞭朝它襲擊過來夾帶著一股熾熱擊向它的雙翼。


    ——不要害怕,決不要退縮。


    (沒錯,不要害怕,決不要退縮。)


    光帶的縫隙越來越窄了,自己單是用來迴避的力氣也沒有了,也已經不知道高溫和疼痛是什麽感覺。


    光帶衝向紅龍的頭部,紅龍夾帶著不知是悲嗚還是咆哮的聲音噴出了火焰,凱姆甚至感覺到它的尾部也在用力。這時,一道白光衝破了他朦朧的視野,凱姆不禁閉上了雙眼。


    可是,這一擊並沒有到來。光帶竟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紅色的霧漸漸散開。凱姆看到瑪娜扭曲的身子一歪,繼而向下倒去。


    幾乎快要墜下的紅龍重新調整


    了姿勢。拚命扇動著滿是傷痕和被燒焦的雙翼朝地麵飛去。他們互相都沒有說話,隻是不顧一切地奔向塔崩塌的地方。


    凱姆他們迴到地麵上的時候,威爾德雷已經快將卵封印進來了。從那麽一座巨塔的頂層落下來,卵竟然沒有一道傷口,輪廓也比在塔中看到的更加雪白清晰。


    而當威爾德雷詠唱咒語結束,卵的輪廓便再度開始模糊,很快消滅無蹤,出現在各處的卵也一齊消失了。在千鈞一發之際,世界的崩壞終於被遏製住了。


    地麵上屍橫遍野,有人類的,也有非人類的。雖然崩壞得以避免,但這個世界仍然


    失去了太多。


    “瑪娜!”


    塞雷驚叫著跑了出來,重重的瓦礫之間,恢複原樣的瑪娜就倒在那裏。


    “振作點!瑪娜!”


    被塞雷抱起的瑪娜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珠還是紅色的。在眨巴了好幾下之後,瑪娜向四周望去。她很快察覺到是誰扶住了自己,趕緊甩開了塞雷的手。塞雷還想伸手過來,卻被她一把推倒在地,瑪娜站起來,口中發出咯咯的笑聲。


    “你們真的很笨哎,好不容易有個再生的機會,居然給放走了。”


    一副大人的口氣,聲音卻是扯著嗓子喊出的童音。


    “神注視著這一切哦。這可是最後的審判。我們還能夠改變,才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機會溜走…”


    瑪娜神氣地挺著胸脯,這副模樣跟凱姆第一次見到的塞雷很像。


    “我們會得到再生的。不會有任何不安,因為我是被愛著的。”


    凱姆默默地握住了劍,既然已經失去了神這個後盾,她就不過是一個孩子,一個有點人性的伶牙利齒的小丫頭。不過,她的罪孽並不會因為她隻是孩子,以及年齡還小而消失。充斥在自己胸口的這股憎恨也一樣。


    “你很恨我吧?……那就殺了我。”


    (殺了這家夥、我的複仇就結束了嗎?這份憤怒和憎恨就會消失嗎?)


    瑪娜一步步走向凱姆,他知道她隻是虛張聲勢。


    “我沒問題的哦,因為我是被愛著的,被神愛著。被神所愛的小孩也會被媽媽愛,絕對沒問題。因為我是被愛著的。”


    受到自私的愛憎影響而長大的孩子們——凱姆想起了紅龍說過的話。結果便是這樣的麽……


    心中的憤怒和憎恨並沒有絲毫減少,但凱姆已經沒有殺人的願望了。既不想原諒她,也不想殺她了。


    “殺了我吧!殺吧!快殺啊!我叫你殺啊!”


    凱姆放下了劍。


    “殺了我吧!不殺的話……我……我今後該怎麽辦。要是恨我的話就殺了我吧,一口氣殺死我!”


    淚水從那兩隻紅色的眼睛裏流出來,瑪娜索性就地跪了下去。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媽媽。我會去死的,求求你,不要恨我。”


    瑪娜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吐出斷斷續續的字句,眼睛已經不再看著凱姆。


    (我就是被這種人玩弄了嗎?就因為這種人,芙麗葉、尤巴魯特都死了。)


    瑪娜站起來摟住了威爾德雷。


    “你也可以,請殺了我吧。我求你了,殺了我。”


    而威爾德雷隻是默不作聲地俯視著她。


    “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殺了我!”


    “凱姆一生都不會原諒你的。”紅龍靜靜地開口了。“以為可以就這麽輕易地死去,


    真是大錯特錯。”


    聽聞此言,瑪娜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


    “一直以來你都做了什麽?身為天使教會的教主都幹了什麽好事?憑你一句話就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紅龍的語氣很平靜,但也蘊含著切實的憤怒。深知人類是神的失敗之作的它,理應輕視人類的它,此刻卻是在因人類而憤怒。


    “無數的父母失去了子女,子女失去了父母,相愛的人們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得以生還的人隻能麵對悲劇。你聽見了嗎?那些生還的人們的歎息,他們的憎恨已經衝著你來了。你將被活著的所有人、被全世界的人憎恨。”


    “不要……不要啊……”


    瑪娜顫抖著使勁搖頭。


    “你犯下的是絕對得不到饒恕的罪過。隻要還有一條命,不,就算沒命了,那些生還的人們也不會忘記你的罪過。你就背負著他們的憎恨繼續活下去吧,這是你應該接受的懲罰。”


    “不要……原諒我……原諒我……”


    瑪娜撲倒在地大哭起來。


    “媽媽!對不起!我不會再那樣做了!不會了!”


    對遭受著母親的虐待長大的瑪娜來說,這是她承認錯誤時最為堅決的態度。被別人憎恨和憎恨別人,哭喊著祈求原諒,在她短暫的人生中,學到的東西僅此而已。


    “瑪娜……不要哭了。”


    見塞雷小心翼翼伸手過來,瑪娜再一次將其使勁甩開了。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瑪娜背對著塞雷繼續哭著,但塞雷仍沒有放棄對她伸出手。瑪娜甩開,他再伸過去……這對雙胞胎,之前就一直是這樣相處過來的嗎?


    漸漸地,瑪娜的哭聲中開始滲透出一種瘋狂。她用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哭的高亢嗓音不斷唿喊著,塞雷的叫聲也淹沒在了她的唿喊當中。但即便如此,塞雷還是大喊著把手伸向她,眼睛裏閃爍著決定和她共同背負罪孽的目光。對塞雷來說,這是他自己的贖罪方式。


    紅龍默默地看了這對雙胞胎一會兒,然後轉身麵對威爾德雷。


    “有適合封印的人嗎?”


    威爾德雷頓時麵露難色:“沒有,除非盡快找到新的女神。”


    雖說卵已經被消滅了,但如果沒有封印女神,卵還會再次出現的。如今他們已了解到,經神之手獲得的“再生”不過是一場幻想,封印今後所背負的職責將比過去更為沉重。


    “必須再犧牲一個人,我是……名為神官長的死刑執行人。”


    威爾德雷自嘲般地說著,然後低下了頭。女神的生命太短暫,自從他就職神官長以來,已經親眼目睹了好幾個人的死亡。在俗世的人類當中,他一定也是惟一一個、身為女神的迎接者而對孤獨和絕望懷著深深厭惡的人。而且,今後也還是一樣……


    紅龍慢慢地走向凱姆。


    “又遇到麻煩了……能給我一點溫暖嗎?”


    凱姆一時沒明白它在說什麽,明白了話語的意思,也不知道它的意圖是什麽。他隻看到它定定地注視著自己,像是在作什麽懇求。


    (已經沒有敵人了,世界也沒有滅亡。還有什麽值得恐懼的嗎?)


    凱姆拘謹地抱住了紅龍,並沒有感到一絲顫抖,也沒有一絲膽怯,隻是平靜。


    “已經……沒事了。”


    紅龍輕輕地離開了他,再次麵向威爾德雷。


    “對我使用封印吧。我的精神力、生命力,所有的一切都是人類無法比擬的。”


    凱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比剛才更搞不明白了,紅龍的話總是超乎他的理解能力。


    (為什麽?為什麽要為渺小的人類做到這個地步?)


    凱姆感到紅龍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樣的一個你,不也是人類嗎?


    威爾德雷也一臉難以置信地仰望著紅龍。


    “這種事……真的可以嗎?”


    紅龍看了凱姆一眼,但很快又將視線投到了威爾德雷身上。


    “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之前,快點動手吧。”


    凱姆目瞪口呆地看著威爾德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還是不敢相信,在想這是不是幻覺的延續,再生


    之卵和神的惡意讓他產生的幻覺……


    就在無計可施,隻是呆立在那裏的凱姆麵前,威爾德雷高高揮起了法杖,嘴裏念著凱姆還沒聽習慣的咒語,長得似乎將持續到永遠的咒語。


    很快,一團青白色的包圍了紅龍的身體,紅龍小聲呻吟著光芒接著化成了螺旋狀,將它的身體纏了起來。目睹著這一切,類似的一幅光景在凱姆的腦海裏複蘇了。那個夜晚,在國境附近的一座小鎮上,纏繞著痛苦的芙麗葉的螺旋狀光芒,和現在一樣。


    凱姆朝躺在地上的紅龍跑過去,貼身托住了它。一樣的,就和那時一樣,他什麽都沒做,什麽都做不了。


    詠唱的聲音漸漸抬高,光芒開始形成紐小的文字,一個一個在紅龍的身體上發出燒灼的聲響。幾股血流了下來,伴隨著痛苦的呻吟,紅龍的身子不禁扭動起來。


    但凱姆無法分擔它的痛苦。如果契約對象受傷,自己也會受傷,可現在,就在麵前,對方所受的折磨卻完全沒有傳到自己身上來。凱姆終於明白了。封印是在超越人類世界的領域內所實施的行為,跟契約、心髒都毫無關係,與屬於人類世界的事物是不一樣的。


    他們曾互相交換心髒,共同獲得新的力量。但現在在自己和這個對象之間,將誕生彼此無法跨越的隔閡。


    一直以來,自己已經失去了太多。親人、朋友、同伴……應該已經習慣失去了才對。凱姆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但現在這種痛苦又是怎麽迴事呢?為什麽,為什麽會這麽痛苦?


    絕對無法分擔的痛苦帶來的是另一種痛苦。凱姆抱著紅龍,緊緊地咬著牙。


    “你的眼淚……第一次看見……呢……”


    紅龍不說,凱姆都沒有留意到自己正流著淚。在失去芙麗葉時也沒有流下的淚,在雙親被殺害時被憤怒所吞沒掉的淚……


    忽然,渾身是血的紅龍掙紮著起身說道:


    “有一件事……希望你記住。”


    凱姆視野中的紅龍正不斷扭曲著,輪廓也變得模糊起來。


    “安琪兒……那是我的名字。”


    angel?


    凱姆隻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紅龍。


    “對人類自報姓名,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紅龍緩緩地張開了雙翼,從它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瓦礫。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麽的凱姆,情不自禁對它伸出了手。


    “再見了……笨蛋……”


    凱姆的手抓了個空,目睹著紅龍的身體像蒸汽一樣失去了輪廓,接著變成一個光球徐徐上升。閃耀著七彩的顏色融入了不知何時晴朗起來的天空,進而消失了。


    紅龍為什麽會消失,又去了哪裏,屬於人類世界的凱姆是無法知道的。如今充斥他體內的隻有沉重的喪失感和無力感,凱姆就地跪下。仿佛再也動不了似地靜靜跪著。


    ——笨蛋。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聽到了紅龍的聲音。沒錯,紅龍雖然消失了,但它並沒有死。仍然繼續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身為它的契約對象,凱姆明白這一點,隻要自己的生命還存在著。而在這副身軀內跳動的心髒,毫無疑問是屬於紅龍的。


    (隻要繼續活下去,總有一天會再見麵的吧。不,就算知道永遠不會再見,我也能夠繼續活下去。)


    “神啊,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我們活下去麽?隻為了憎恨、懲罰我們,所以讓我們活下去麽?”一旁的威爾德雷仰天長歎。


    凱姆站了起來。


    (不是因為別人叫我們活下去,我們才活到現在,而是因為自己想要活下去,哪怕受到再多的憎恨,失去數不清的東西。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從明天開始,或許也是一樣。)


    帶著不祥色彩的雲不留蹤跡地消失了,鳥兒飛上藍天翩翩起舞。凱姆佇立在那裏遙望著這幅光景,久久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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