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接著頒發研究生畢業證書。藥學專業,淺倉佐知子。”


    “是!”


    淺倉大聲地答應著,朝前走去。


    台上站著穿燕尾服的院長。淺倉輕輕地低下頭,然後又朝前邁出一步。


    院長打開巨大的米色證書,對著麥克風開始讀起來:“學曆記錄。淺倉佐知子,本校大學研究生院藥學研究部藥學專業兩年課程修學完畢,特授予藥學碩士學位。平成年三月二十五日,大學。恭喜。”


    院長把證書旋轉—百八十度,遞到淺倉麵前。淺倉低著頭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受了。照相機的閃光燈在什麽地方閃了起來。


    淺倉向左後方退了幾步,又鞠了一躬。然後轉向左邊,對著台下坐成一排的教授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主持人繼續念下一個名字。應答聲響徹整個房間。


    淺倉拿著證書迴到了座位。


    同級生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被念到。畢業證書都發了下去。


    這裏是藥學係的大禮堂。這裏平時總是充滿了陰暗潮濕的氣氛,但今天卻到處擠滿了穿著和服或者西服的畢業生們。大家看上去都很華麗氣派的樣子,淺倉自己今天也穿著母親遺留下來的和服。


    淺倉把證書卷起來放好。這時,一陣清爽的微風輕輕地拂麵而過。


    淺倉不由得高興起來,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真是一個好晴天,連寒冷也都躲藏了起來,暖融融的空氣就像是從土裏湧上來的一樣,梅花的花蕾含苞待放。淺倉深深地吸了一口從窗外吹來的微風,好好聞的香味。


    就這樣,拿著碩土畢業證書,站在這裏,淺倉再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不禁感慨萬千。因為病情嚴重,住院的時間稍稍拖長了一點,所以從秋天到冬天,這段時間裏幾乎沒做什麽實驗。但即便如此,自己還是按時完成了碩士畢業論文,而且發表了。盡管身上有些地方因為燒傷而留下了難看的印跡,但臉上的疤痕因為做了自體移植,幾乎看不出來了,總的來說,一切都恢複得很好。


    淺倉拿著證書,眺望著同級生們,不由得迴顧起一直以來的大學生活。雖然經曆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但總的說來,大學六年是充滿了快樂的六年,尤其是在後三年裏,真的是痛痛快快地做了很多實驗。實驗是愉快的。淺倉點了下頭。真是太好了,選擇了藥學係,淺倉這樣想。


    證書授予儀式結束後,大家又到學生實習室裏舉辦聯歡會。


    “嗯,今天真的是恭喜各位了。”


    畢業生,在校生,還有職員們手上都拿著裝著啤酒的杯子,在洗耳恭聽擔任教務長職務的有機化學係講座的教授的致詞。


    “從現在開始,在座各位將奔赴各種工作崗位。製藥公司也好,研究機構也好,我想在座各位現在部已經掌握了豐富的藥學知識,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讓你們丟臉。希望在座各位今後即便是走向了社會,也要充分發揮自己在藥學係學到的知識,取得更加輝煌的成績。以上就是我的期望。”


    有幾個畢業生臉上露出了靦腆的微笑。


    “現在,四年級的諸位同學們,”教授扯大了嗓門,“藥劑師的國家考試已迫在眉睫,一周之後就要開始了。今天大家可以開懷暢飲,不過從明天開始就要全力以赴為考試作最後的衝刺,希望大家都能想方設法通過考試。”


    會場上響起了陣陣笑聲。淺倉也和坐在旁邊的朋友麵麵相覷,“哧哧”地笑了起來。教授年年都要說相同的話,讓四年級的學生們哭笑不得。


    “那麽,幹杯!”教授舉起了杯子。


    “幹杯!”淺倉他們也舉起了杯子。


    轉眼間實習室裏人聲鼎沸,歡聲一片。閃光燈到處亂閃,大家紛紛開始合影留念,個個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啤酒喝完了又去加,小吃被吃得精光。


    淺倉各處走動著,向朋友們打打招唿,然後又與平時經常照顧自己的職員們寒喧兩句。同級生們就要各奔東西了,心中難免有幾分惆悵。盡管如此,大家還是興致勃勃地盡情享受著。淺倉也玩得很開心,感覺全身輕飄飄的,有點醉意了。


    當聯歡會過了一半的時候,淺倉悄悄地離開了會場,朝五樓的生理機能藥學講座走去。


    講座裏一個人也沒有,大家都去參加聯歡會了。淺倉打開了自己曾在這裏度過三年時光的第二研究室的門。


    她環視了一下房間。


    有幾台設備還在工作,好像有人打開了基因擴增儀。儀器發出“嗚嗚”的聲音,正在調節溫度。


    淺倉站在自己的實驗台前麵,剛手指輕輕地摸了摸。實驗台上已空空如也。淺倉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實驗台原來有這麽大,不由得感慨起來。


    淺倉看到了安裝在實驗台旁邊的書架,那裏收藏著這一年的《自然》雜誌。雜誌是講座買的,以前放在討論室裏,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移到這裏來了,也許是要對討論室進行重新布置或裝修,所以暫時把雜誌搬到了已空出來的淺倉的書架上。


    淺倉凝視著擺成一排的《自然》雜誌的書脊,然後從中取出了一本。


    她一頁一頁地翻著,翻到了登載有那篇論文的地方。


    論文的標題是用英語寫的,下麵印著永島利明、淺倉佐知子,還有石原陸男教授的名字。那是利明寫的論文。


    淺倉凝視著其中的一頁,淺倉提供的數據被製成了圖表印在那裏。此時,這些加了長長的英文腳注的圖表好像正要從自己的手裏跳出來似的,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淺倉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是一篇隻有兩頁半的論文,盡管如此,它卻是頒發給這個講座的一枚勳章。


    也是頒發給淺倉的。


    以後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會登在《自然》這類雜誌上了吧。如果不是在利明的指導下做實驗的話,自己的名字也不會這樣輕易地就登上《自然》雜誌的,所有這一切都是利明的功勞。


    如果永島先生還活著那該多好。淺倉想。


    她把雜誌緊緊地抱在胸前。


    利明的音容笑貌浮現在了淺倉眼前。就在這時,淺倉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她急忙用手拭去臉上的淚水,但淚水仍止不住地一個勁兒往下流。臉上的妝被衝掉了。為什麽會是這樣?即便是高中的時候與男朋友分手,不是都沒哭嗎?可為什麽現在眼淚卻流了出來呢?淺倉覺得自己很可笑。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但卻隻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她的鼻頭很熱,肯定已變紅了吧。淺倉一邊抽著鼻涕,一邊在心裏為自己難看的樣子而暗自發笑。


    湧上心頭的感情穩定下來後,淺倉開始翻看雜誌。當翻到了右上角寫著“newsandviews”(新聞與觀點)的那一頁時,她的目光落到了上麵的一篇短小的報道上。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住院時聽到的與利明的死有關的很多事情。


    這是一篇關於線粒體遺傳基因的文章。在這本雜誌出來後,淺倉就讀過這篇文章。但老實說,在上次事件發生以前,這篇文章已被淺倉忘得一幹二淨了。住院的時候,淺倉從講座的朋友和警察那裏非常詳細地打聽了很多情況。她知道,“eve1”內的線粒體發生了“叛亂”,讓接受移植的少女生下了一個小孩,那個孩子一會兒變成男人,一會兒又變成女人,最後與利明相互融在一起,燃燒掉了,等等。最開始聽到這些的時候,淺倉不明白線粒體的孩子為什麽會死掉,現在重新看到這篇文章,她終於可以提出一種假設了。


    以前人們都認為線粒體dna完全是由母親遺傳下來的。精子的線粒體即便是進入了卵子中,以後也不會增加,所以出生的個體擁有的線粒體幾乎全都是從母親那裏繼承過來的。因此。


    遺傳學學者們都按照母係遺傳這條規則對線粒體dna進行分析,這時推算進化的速度是很有幫助的。


    但是,在1991年,某個研究小組發表了具有衝擊性的研究結果。該小組讓兩種鼷鼠進行交配,結果在生下來的鼠仔體內發現了雖為數不多但確實存在的、父親方麵遺傳下來的線粒體dna。這篇顛覆了以往常識的論文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從此,研究者們開始絞盡腦汁思索線粒體dna是否真是單性遺傳。最近這個問題終於得到了解決。


    總之,結果就是這樣的。同種之間交配的時候,父親方麵的線粒體dna和精子一起進入到卵子中,但經過一段時間後就會消失掉,恐怕是被卵細胞中的多胞體消化掉了吧。總之生下來的幼仔不會繼承父親的線粒體dna。但是,異種之間交配的時候,父親方麵的線粒體dna不會消失,在出生的個體裏含有大約56%的父親的線粒體dna。


    淺倉認為,恐怕“eve1”與利明進行交配的目的隻是想奪走利明的細胞核,然後與自己的細胞核以及線粒體dna一起創造出新的物種。但是“eve1”在這個研究室裏被培養期間,已逐步分化成了與人類不同的物種,也就是說,“eve1”的卵細胞和利明的精子的交配就成了異種間的交配。利明的線粒體dna在卵細胞裏不但不會被排斥掉,反而會逐漸增多。結果發生了什麽事呢?


    淺倉快速地瀏覽著《自然》雜誌裏的這篇文章。出院以後,淺倉把這篇文章反複讀了好幾遍。現在不用看英文,文章的內容就浮現在了腦海裏。


    這是一篇概論,討論的是一種被稱作淡菜貝的生物的線粒體dna的遺傳形式。雄淡菜貝的線粒體dna會遺傳給孩子,但其遺傳方式非常特殊。與鼷鼠和人不同,雄貝擁有雄性的線粒體dna,雌貝擁有雌性的線粒體dna。雄貝和雌貝相交配,就會出現下麵的情況:精子裏包含著雄性的線粒體dna,卵子裏包含著雌性的線粒體dna,受精之後生下的結合體如果是雌性,結合體幾乎隻包含有雌性的線粒體dna;相反,如果生下的是雄性,結合體裏就會同時擁有雄性和雌性兩方的線粒體dna,而且隨著雄性孩子的成長,雄性的線粒體dna會增加,最終取得支配地位。總之,淡菜貝的情況與鼷鼠不同,淡萊貝進行的是單親方麵的基因遺傳,雌性的線粒體dna隻被雌貝繼承,雄性的線粒體dna隻被雄貝繼承。


    為什麽會發生如此奇妙的事情呢?據說這是一種針對自私的線粒體dna的擴散而形成的一套有效的防禦機製。假設在一隻雌貝中,有一個突然發生變異的線粒體dna出現了,並且能比一般的dna更快地被複製出來,那麽,它就會在雌貝裏一個勁兒地增殖,並最終把普通的雌性線粒體dna全部驅逐。如果采用將父母的線粒體dna同時遺傳給兒子和女兒這種遺傳方式的話,那發生了變異的dna很快就會擴散到子孫後代的身上。但是,如果是雌性的線粒體dna隻被雌性的下一代承的話,至少這個變異的dna隻會傳給貝的“娘家”這一血係。這樣就可以防止變異dna的擴散。如果參照理查德·道金斯倡導的“自私的基因”這一觀點,就會發現這種現象很有趣。


    所謂“自私的基因”的概念,簡單地說就是“基因隻考慮盡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子孫後代”。在這種情況下,貝的核染色體組、雄性的線粒體dna,以及雌性的線粒體dna這三種自私的基因糾纏在一起。發生變異的雌性的線粒體dna想盡可能多地繁殖自己,便反複地進行複製,還想更進一步把自己的dna傳給子孫後代。但是,對雄性的線粒體dna來說,自己的dna既然肯定會遭到驅逐,那它就理所當然地會去阻止雌性的變異dna的傳播。而對雄貝的核染色體組來說,它肯定不喜歡在自己身體裏與自己有共生關係的線粒體發生無用的變異吧。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良好的關係,如果線粒體發生突然變異了,自己的生存將有可能遭遇到危險。雄性的線粒體dna和核染色體組之所以采取自私的態度,為的就是要與雌性的線粒體dna的自私戰略相對抗。


    於是,一個阻擋雌性的線粒體dna遺傳擴散的機製形成了。“eve1”生下的生命體裏不是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嗎?淺倉這樣想道。


    受精卵從“eve1”那裏繼承的是“進化了的線粒體dna”。另一方麵,那些“普通線粒體dna”量雖少,但還是從利明的精子裏被傳了下來。出生後的生命體裏同時存在著這兩種遺傳基因。“eve1”中的線粒體肯定相信自己的進化隻需要通過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完成了,但實際情況是,正是因為子孫後代裏混雜有父親的線粒體dna,線粒體dna才得以完成進化。當然,身為雌性的“eve1”的線粒體當然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eve1”事先沒有估計到來自於利明的“普通線粒體dna”被“女兒”繼承了。遺傳到出生後的生命體中的“普通線粒體dna”難道不害怕自己被“進化了的線粒體dna”消滅嗎?擁有“普通線粒體dna”的自我與擁有“進化了的線粒體dna”的自我針鋒相對,在生命體的身體裏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它們相互殘殺。最終兩敗俱傷。


    不過,這隻不過是一種推測,真相誰都不知道。人類對於線粒體知道得太少了,而且線粒體的研究也是好不容易才剛剛入門。


    淺倉合上了《自然》雜誌。


    為什麽線粒體的孩子必須要與利明融合為一體後才會最終走向滅亡呢?這也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但是淺倉總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理解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結局,利明與那個孩子怎麽說也是父子……


    “呀!淺倉,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突然有人在背後打招唿。淺倉稍稍有點吃驚,轉過了頭。


    一位低一年級的男學生站在那裏。他也是屬於這個第二研究室的,與淺倉一樣接受利明的指導,因此淺倉幾乎每天都要與他碰麵。


    這位低年級的學生從基因擴增儀裏取出了一根小型塑料試管。


    他估計反應該結束了,就從聯歡會上溜了出來。


    “大家都在說怎麽不見淺倉了,正在找你呢。”


    淺倉把《自然》雜誌放迴書架,為了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剛哭過,便笑著迴答道:“對不起。我想看看這間屋子。”


    低年級的學生把試管放進了冰箱。在剛要關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對淺倉說道:“對了,淺倉,永島先生培養的細胞在深度冷凍室裏找到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才好。你幫我看看好嗎?”


    “是癌細胞嗎?”


    “不是,具體是什麽不是很清楚。”


    淺倉跟在低年級學生的後麵,朝機械室走去。低年級的學生打開了巨大的深度冷凍室的門,白色的冷氣朗淺倉撲麵而來。


    “是這個。”


    低年級的學生把幾根血清管拿給淺倉看。


    標簽上沾著霜。淺倉用指尖把它擦掉了。


    是利明的字。刹那間淺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上麵寫著去年八月的日期,還有“eve1”幾個字。


    淺倉的心髒“撲通”一聲,好像響了一下。


    “……淺倉?”


    低年級的學生喊了一聲。淺倉嚇了一跳,勉強地笑了笑。”淺倉,怎麽啦?你看上去樣子好可怕哦。”


    “沒什麽,還有沒有?找到的隻有這些?這就是全部了?”


    “還有一些標誌著其他的代號。”


    低年級的學生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把裝在袋子裏的幾十根血清管拿給淺倉看,其中有寫著“eve”的,也有寫著“eve2”、“eve3”等其他代號


    的。


    這是初期培養過程中保存著的細胞。現在雖被冷凍著,可一旦迴到合適的溫度下,這些細胞就會開始重新繁殖。


    淺倉隻覺背脊一陣發涼。


    “……怎麽辦?如果有用的話,就把它們保存起來。”


    “不……不用了。把它們都扔了吧。謝謝你幫我找到了這些東西。馬上把高壓滅菌器打開。”


    “我來做吧。”


    “不。讓我來做。”


    淺倉把這些血清管都集中起來放入袋中,然後緊緊地捆住袋子,朝培養室走去。走著走著,她漸漸跑了起來。


    不能讓這些東西留下來。


    必須馬上殺死它們。


    淺倉跑進培養室,打開了安裝在門邊的高壓滅菌器的蓋子。


    她把袋子放進去,緊緊地蓋上蓋子。


    如果把這些東西殺死,以後就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了。


    應該是這樣的。


    這個時候,淺倉的脖子針紮似的疼了起來。


    淺倉哆嗦了一下,身子僵硬了。對了,就是那種感覺。


    淺倉心裏掠過一絲不安。


    在上次的事件中,隻有一件事直到最後都沒法解釋清楚,那就是,為什麽是聖美的線粒體發生了“叛亂”?既不是淺倉的線粒體,也不是利明的線粒體,而偏偏是聖美的,這究竟是為什麽?


    僅僅是多態性的結果嗎?


    每個人的遺傳基因都與別人的有一點不同。難道是聖美的遺傳基因碰巧招致了線粒體的失控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今後就不能保證線粒體不會再次發動相同的“叛亂”。如果擁有與聖美相類似的基因的人出生了的話,線粒體就有可能在這個人的身體裏進化。到那時,是不是就不能阻止線粒體的失控了呢?


    淺倉無法迴答這個問題。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她不知道。


    然而,現在的淺倉能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殺死這些細胞。


    “大家都說聯歡會完了後要在一起合個影。”


    低年級的學生在門那邊說道。


    淺倉微微一笑,然後打開了高壓滅菌器的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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