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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六年,正是關東軍的士兵們爆破了奉天(現今的沈陽)北方柳條湖附近的鐵軌,以此為由與中國爆發武力衝突,決心興起滿洲事變的一年。


    自四年前的金融恐慌以來,麵臨長期不景氣的國民們,在這場戰爭中找到了發泄積鬱的出口,紛紛給予熱烈支持。


    路邊站滿了穿著仿軍服的流動販子,販賣戰車和魚雷艇之類的兵器玩具。販賣留聲機與唱片的店家也不服輸似的播放起軍歌。街上行人們則像是聽不膩般,為了聆聽而特地跑進店裏來。


    當然,也有冷眼看著這股風潮,記下“但願莫要重蹈德意誌帝國覆轍”的永井荷風等文人。他們希望國家不要落入軍國主義的末路,像因第一次世界大戰而有亡國之虞的德國那般下場,但那終究是少數。


    大多數的國民高唿萬歲,歡送日本軍,期待著軍需帶來的景氣,處於騷動的氣氛中。


    在這樣的時代裏,若是提到帝都的玄關,無需多言,便是指用紅磚瓦建造,威嚴的東京車站了。


    一個青年從車站二號線於下午五點十五分準時抵達,由下關發車的臥鋪快車一等車廂下了車。


    他約莫二十四、五歲,若混在人群中,會剛好高出一個頭。


    在晚秋近冬的季節,穿著高級的雙排扣大衣,頭戴毛氈製折邊帽的青年,擁有宛如年輕實業家或外交官的風采。


    不過,到底是怎麽了?


    與身上的都會衣裝極不相稱地,青年像個進城觀光的鄉巴佬,佇立在車站大廳,不安地看著四周。


    如果看一眼輕輕推高的帽沿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轉動著,是張彷佛充滿好奇心,予人好感的少年臉龐。而他高挺的鼻梁與緊抿的唇,則給人好強的印象。


    總之,雖然將他說成年輕紳士並沒有什麽不妥,但當他開始喃喃自語時,總令人覺得有些不快。


    “嗯!帝國飯店和丸之內飯店。規模小一點的有山形飯店和菊富士飯店嗎?”青年用類似落語“壽限無(注:落語的橋段之以。落語為日本傳統表演藝術,以滑稽的笑話加上動作吸引觀眾的話藝)”的口調,唱頌著東京的西式飯店名稱。在昭和初期,這類地方並不多。


    很快就將飯店名稱讀完的青年,以為難的表情陷入一陣思緒之後,看見大廳另一頭聳立的建築物,突然微笑起來。


    “啊,就選最近的地方吧,長途旅行也挺累的。”青年自言自語後,單手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在票口交出車票後,他朝停車場二樓走去。看來是打算在映入眼簾的建築物——占據東京車站南區二樓與三樓的東京車站飯店投宿。


    這個決定與青年一身豪奢的服飾非常相配。


    說到東京車站飯店,可是自大正四年開業以來,就受到眾多名流喜愛,能與帝國飯店一爭帝都第一稱號的高級飯店。


    在這類高級飯店中,總少不了種種逸聞,像詩人木下杠太郎在七十一號房寫成處女詩集、明智小五郎與怪人二十麵相在此初次對決等等,但這些都與本故事無關。


    總之,隻要了解東京車站是一流中的一流即可。事實上,青年所踏入的大廳,也充滿了評價中的優雅氛圍。


    不知是否因為進入了如此豪華的場所,當青年推開門扉時,臉上方才悠閑的表情已消失無蹤。


    不知為什麽,他一臉嚴肅地步向櫃台,朝著口說歡迎光臨,彎腰鞠躬的中年接待員發話。


    “我想投宿。”


    “是……請問您有預約嗎?”


    “不,沒有。”


    中年接待員抬起頭來,翻了翻登記簿。一邊這麽做,一邊打量起他來,看得出是在觀察青年的服裝與人品。


    從接待員的態度變得更加恭敬來看,人品檢查似乎合格了,但稍後的迴複卻不是好消息。


    “真是對不起,今天已經客滿了。”中年男子十分歉疚似的低下頭。


    從話聲中隱約聽得出拒絕貴客的悔恨,也就是說這並非婉拒不適合客人的方便台詞,而是實際上真的已經預約額滿。


    但青年沒有退縮,反而接上犀利的言詞。


    “無論如何請想點辦法,我是為這位差使辦事的。”青年這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名片放在櫃台上。


    雙手拿起名片窺視的中年男子,意外地發出不像老手的驚唿聲。


    使用高級紙質,比一般大小來得大一點的名片上,在陸軍次官的職稱後,印著陸軍中將杉山元的名字。


    要是陸軍大人物的手下,可不能隨便招待。青年對著瞪大雙眼的接待員乘勝追擊:“請翻過來看看背麵。”


    接待員照做之後,發現背麵是以熟練的毛筆字添寫的記事。


    “祈望各位關係人給予持此名片者最大之便利”,一段看來是慣於軍方文書者記下的文字。


    “明天一早,某方麵要員將抵達東京車站,得準備迎接才行。”青年的話中隱約透露出自己是為軍方秘密任務而行動,看見跟不上狀況的中年男人呆住了的模樣,他聳聳肩。


    “怎麽了?如果不相信,打個電話查問陸軍也沒關係。”他這麽一說,接待員立刻一陣狼狽,慌了起來。


    “不、不……請……請稍待一會!”話音未落,正想他會消失在櫃台後麵時,一個看來像是主管,儀表堂堂的男子上前拉住他。


    “我們了解了。請您放心,接受政府關係的私下命用,對敝飯店來說並非難事。”同時誇耀了自己的經驗與飯店的規格後,主管命令中年男子:“立即帶這位客人到那個房間。對,就是特別室。”


    “是,我知道了!”


    聽著這段對話的青年,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


    已說客滿卻能立刻變出空房間雖然聽來不可思議,但高級飯店就有這種能耐。


    為了重要的客戶或是與菊花禦紋(注:日本皇室的紋章,在此比喻皇親國戚)有關的貴人們臨時需要,總要隨時空出一兩間高級的房間來。


    “請往這邊。”


    “啊,提出任性的要求,真不好意思。不過,在我住宿期間,請盡量別引人注目,經理前來問候之類的事也不必了。”


    “總之是要保密吧!當然,一切依您吩咐。”兩人迴以心領神會的微笑後,在登記簿記下必要事項的青年,由服務生帶領走向電梯。


    身穿和服的電梯小姐向他鞠躬行禮。等待電梯到來時,青年察覺有人正看著他。


    他若無其事地迴頭確認,本來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的老人,不知何時抬起頭,興味十足地望向這邊。


    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白發,修剪整齊的白色小胡子。身上的西裝看來也是舶來高級品。


    將全身打理得如此一絲不苟,通常會給人一種拘束的印象,但這個老人完全不會。


    或許是因為他那一雙讓人聯想到印度象的下垂眼,柔和地醞釀出平靜灑脫的感覺。


    仿佛受高雅的豐采吸引,青年不覺頜首致意,老人也以溫和的表情輕輕點點頭。


    (是隱退的實業家?或是退休高官?盡管不太想引人注意……算了,應該不至於妨礙到我。)


    青年心想著,與服務生一起走進電梯,被引導至二樓的高級房間。


    在這飯店中,應該屬於最高級的寬廣套房。


    “請好好休息。”


    “啊,等等。”


    青年叫住正放下行李箱準備退出室內的服務生,將手伸入口袋,麵露難色。


    “糟糕,我很想給小費……但是身上沒有零錢。”


    “不需如此費心。這裏是日本呀!”年輕服務生微笑著,以一流飯店服務員應有的周到口吻迴答,“客人剛從海外


    迴國嗎?還會提到小費,就像外國的客人。”


    “咦?啊,是啊!正是這樣。我剛從上海迴來。”


    對於這個問題,青年不知為何答得十分模糊。但服務生當然不會對客人追根究底,他隻是無關痛癢地說了句:“那真令人羨慕。”便迴到走廊外。


    當客房門關上的同時,至今一直從容不迫的青年肩膀一鬆,大大歎了口氣。


    “說得也是,這裏是日本啊!根本不用擔心小費的問題。”青年自言自語,舍不得似的小心翼翼將帽子與外套脫下,收進衣櫃。剛剛瀟灑的舉止像是演出來的一樣。


    “這可是我僅有的謀生工具啊!得好好收著才行。”


    以窮酸的口吻自語,青年一屁股坐在鋪了昂貴織品的椅子上,環顧室內豪華的擺設。


    他緊繃的表情同時緩和下來,臉上浮現微笑。真是個靜不下來,表情變化萬分的男人呀!


    青年口中突然說出奇妙的話語:


    “雖然對這間飯店與帝國陸軍很過意不去……不過算了,兩邊都不至於因為住宿費而倒閉吧!”忍不住想吹口哨的青年這麽說著,將手伸進西裝口袋中,取出數枚名片來。


    他用手指相當靈巧地將名片攤成扇形,舉在眼前,看起來就像要玩撲克牌遊戲。但那疊名片的每一張上頭印刷的名字與頭銜卻非同小可。


    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內閣書記官長川崎卓吉、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河合榮治郎、海軍軍令部長穀口尚真……


    每一位都是達官顯要。能夠結識這些人,可見青年擁有極佳的人脈,這與他的年紀似乎不太相稱。


    如果這些名片全是真品的話。


    即使青年將杉山陸軍中將或幣原外務大臣閣下的名號掛在嘴邊,對方也不認識這樣的毛頭小子。


    事實上,這些名人青年從來沒見過,這些名片也隻是做生意設圈套時為了做餌,在上海偽造的。


    “隻憑一張名片就當成重要人物對待?這樣可就不能嘲笑被‘克佩尼上尉’耍了的人啊!”


    青年引用一九零六年,身穿在舊衣店購買的上尉製服,裝扮成將校,騙取德國克佩尼小鎮財產的欺詐師為例證,自言自語著。


    沒錯,正如您發現的,青年替陸軍相關任務行動全是謊話,他在登記簿上寫下的鈴木一郎這不起眼的姓名,當然也是假名。


    青年的本名是立見廣介,是個新手欺詐師。


    他用假造的名片徹底欺騙了東京車站飯店。


    由於他穿著高級服裝,理應見慣達官顯貴的飯店職員們全部因此被騙,雖然是很沒麵子的事,但那也無可奈何。


    若要替接待員與電梯小姐、服務生們辯解,就是廣介擁有令人難以相信他會選擇不正當職業的優雅與氣度吧!


    當然,如果長得就像欺詐師,是無法勝任這份工作的。不過,廣介看起來不像從事這行是有原因的。


    在踏入旁門左道之前,廣介確實曾是好人家的少爺。


    他出生成長於東京麻布,在經營貿易業的雙親身邊健康地長大。中學畢業時,課業以及運動成績都很優秀,還進入高中的第一心願。他就讀名校第二高等學校,要在畢業後進入帝國大學,最後成為博士或高官也並非夢想,通稱一高(附帶一提,這裏當然是指舊製)就讀。到此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但不幸卻在此時降臨。


    廣介在雙親遭遇事故去世後家道中落,因無力繼續學業而不得已從一高輟學了。


    盡管這樣,能進入一高就讀已是程度相當的精英分子,如果從事正當職業應該是前程看好,但這也是廣介的個性所致。


    與其說是無法忍受貧困生活,不如說是因為天生好冒險而踏出正道外,使他選擇了以欺詐師為生。


    但是,以熟人朋友多的東京為工作舞台畢竟不太方便。因為擁有兩、三種外語能力,廣介便前往國際都市上海。但在那裏,也遇上了大麻煩。


    因此,在上海待不下去,赤貧地迴到東京,正是廣介現在的境遇。


    即使這樣,也不必特地冒險住進高級飯店,隻要選擇遠離鬧街的木板旅社投宿就可以了。但是按照廣介的說法,欺詐師是不能隨便屈就的。


    穿上一流服裝、住進一流旅館、享用一流餐飲,才能——釣上一流的鴨子(注:欺詐師對欺騙目標的代稱)。


    所以,為了避免自己無法適應這樣的場合,必須經常讓腦袋與身體習慣。即使口袋空空,即使已窮到火燒眉毛,但是如果選擇了便宜的旅社,那麽行為舉止都會流露出對錢財的渴望,而錯失下手良機。廣介是這麽想的。


    雖然這似乎是將自己的高級嗜好正當化,但對欺詐師而言,也許正是如此。


    高級飯店、銀行或是煙花柳巷……


    這類人們虛飾與欲望匯集的漩渦正是欺詐師的樂園。若想再上一層樓,不遠離這片“虛榮之市”,的確是著手欺詐的第一步。


    因此,廣介今天也遵守這個大原則,選擇了高級的東京車站飯店,用假名片與唯一的好衣服當武器,換得一夜住宿。


    盡管因為長期在國外生活,而在給服務生小費的問題點上,留下了可以推測來曆的線索,說不上滿分。不過,立見廣介也不是個會介意這種小事的人。


    青年帶著算計成功的表情玩弄了名片一會兒,但從空腹發出的鳴聲,令他沉下臉來。


    因為忙著欺詐時太過緊張,而忘了他從白天吃過火車便當後就沒再吃任何東西,到現在才感到非常饑餓。


    “這間飯店是屬於精養軒的吧!那麽餐廳應該值得期待。”


    廣介說出受委托經營東京車站飯店的西洋餐廳老店名後,高高興興地打理好儀表,步出房門。


    2


    通過長長的走廊,穿過撞球間的廣介,接受服務生行禮,進入餐廳。


    不知是否櫃台已經吩咐過,不需多說什麽,他就被引導至座位上。


    厚重的裝潢、雪白的桌巾、閃閃發光的銀製餐具,彷佛隻有這裏是從西洋風景畫中剪下,移植到日本來一樣。


    對於在上海的英國與法國租界熟悉了西洋文物的廣介來說,這算不上多稀奇的光景。再說,如果因此就大驚小怪,是當不成欺詐師的。


    他像個青年紳士般,以精悍威嚴的神情點了服務生推薦的套餐。


    那是這間飯店的名菜,使用連續一個月反複熬了再濾、濾過再熬的醬汁製作的燉牛肉為主餐餐點。


    當然,也不忘搭配高級紅酒。


    雖是頓十分豪奢的晚餐,但隻要一想到是向陸軍請款,節省或自製之類的詞匯便從廣介的腦海中飛走了。


    啜了葡萄酒含在口中,廣介的表情立即鬆懈下來。他悠然地環顧四周——卻“啊”一聲,突然吃驚地瞪大眼睛。


    隔壁桌與廣介並列的座位上,正坐著剛剛那位高雅的老人。


    不過,這次他不是單獨一人。


    一個年約十二、三歲,似乎是他孫女的少女,以端正的姿態坐在老人對麵。


    (這可真是……)


    對方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廣介卻不自覺地歎息。


    這位少女便是如此美麗。


    端整的容顏,彷佛要將人吸入般的大眼睛。


    如果解開來大約留到背部的栗色長發,編起的發型正適合她盛裝的天鵝絨洋裝。


    簡直就像法國洋娃娃,這樣的形容未免太過陳腐,但廣介認為除此之外沒有適合的話語可以描述了。


    (長大後一定會是個驚人的美女吧!唉,沒想到世上還真有這麽漂亮的孩子。)


    當他在心中低語,正深深點頭的時候。


    廣介注意到,有人正一


    直觀察著盯住少女直看的自己。


    接著,鄰桌傳來咳嗽聲。


    想必是那位應該是少女祖父的老人,在責備廣介的失禮吧!


    “啊,您好,我太失禮啦!因為令孫女實在太可愛,就不禁……”廣介慌慌張張地將視線自少女身上移開,轉向老人的方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幸好老人並沒有進一步責問。


    他反倒露出悠然的笑容,舉起一隻手揮了揮,“哎呀,沒什麽哪!隻不過堂堂紳士竟在公眾麵前張大嘴發呆,似乎不太好吧!”


    這指責讓廣介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真的露出這種醜態嗎?)一想到這裏,他連耳朵都紅透了。


    老人覺得很有趣似的看著廣介,再度開口。


    “真是湊巧,剛剛在大廳也曾與您打過照麵……哎,露,跟這位先生打聲招唿。”在老人的催促下,少女自座位上站起。


    她立刻挺直背脊,斂起裙擺,行了個禮。


    就像第一次被允許參加舞會的貴族千金。稍後的瞬間自她優美雙唇吐出的話語,也非常適合這樣的姿態。


    “晚安,大哥哥。問候您貴安。”不像昭和時代的舊式語法,讓廣介瞬間啞口無言。


    看到少女因為自己沒迴禮而噘起嘴,這可糟糕啦!廣介邊想著邊站起身,動作誇張地迴禮。


    這樣一來,少女終於微笑了。廣介拍拍胸口——突然想到,跟著小學生年紀的女孩起舞未免太難看,於是又繃緊表情。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百變的表情太可笑,老人又微笑地看向這邊。廣介感到更沒麵子,隻有無可奈何地坐下。


    一瞬間,腦中靈光一閃。


    這個老人的孫女,之所以會長得不像日本少女是因為……


    “沒錯。也許您聽到露這名字,再看見她的外貌就會明白。”老人似乎從廣介的表情中讀出了他的想法,於是開口說道。


    “我已去世的妻子是俄羅斯人,這孩子也繼承了她四分之一的血統。”


    原來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


    她微帶栗色的長發與雪白的肌膚,應該都是從俄羅斯籍的祖母身上繼承而來。


    (剛才那跟翻譯小說一樣的問候,搞不好也是從俄羅斯語直譯過來的。)


    這麽一想,被激起更多好奇的廣介向老人發問:“雖然失禮,不過請問您的身份是?怎麽看都不像是平凡人物。”


    聽到這疑問,老人洗煉的臉上浮現無懈可擊的微笑。


    “不不,我不過是個老朽。對了,方才在櫃台無意間聽到,您像是正在為國服務。工作在要緊關頭時,與素不相識的老人扯上關係似乎不太妥當。”


    雖然客氣,卻清楚表明沒有進一步深談的意思後,老人加上一句不可思議的話:“對了,總覺得您我最近還會相見。嗯,這個想法應該不會有錯。”


    那是什麽意思?廣介正想這麽問時,老人已經轉向桌麵。


    他絕對不是在生氣,也不是為了讓廣介感到不快,但卻微妙地難以接近,就像包在棉絮裏的鐵板,讓人感受到強硬的拒絕。


    如此一來,想到自己若是主動搭訕會很失禮,廣介便不再追問不去了。


    在沉默中,老人與少女和廣介麵前都端上了餐點。


    他們似乎也點了燉牛肉套餐,雖然菜色都一樣,但先到的老人那桌用得比較快。像是廣介品嚐開胃菜時鄰桌喝湯、廣介喝湯時鄰桌上主菜這樣的步調。


    廣介裝作沒在注意地悄悄看著那邊的動靜,能看得出老人將孫女教養得十分出色。


    這個年紀的孩子,通常一下子就坐膩了,還會哭鬧使性子,甚至大吵大鬧到把飯店氣氛破壞殆盡也不奇怪。但這個名叫露的少女,卻幾乎沒有那種孩子氣的行為。


    她靈巧地使用刀叉,以周遭聽不見的音量低聲談笑著,可說已經是位體麵的淑女了。


    (這樣的話,即使帶到飯店來,也不會有任何不妥。)


    廣介想起在上海的中式飯店中,目擊到在大廳跑來跑去,尖聲怪叫的日本小孩,與雙親一起被轟出門的迴憶,不禁這麽心想。


    少女的神情十分生動。


    剛剛還覺得她像個法國洋娃娃,一看到濃眉和大眼睛洋溢生氣的模樣,就覺得形容她像玩偶實在太過失禮。


    一邊想著這些,廣介也將燉牛肉吃完了。


    當餐後水果與咖啡總算送上桌時,老人與少女已經用完餐,正拿著餐巾擦拭嘴角。


    他們看來隨時會離開。當廣介感到有些遺憾時,沒想到老人忽然站起身,對著少女說:“我得去辦一點事,在這裏乖乖地等著,好嗎?”


    “是,爺爺。我會讀著書,安靜等您的。”


    少女輕輕點點頭,拿起放在空座位上,菊判(注:此為日本持有的印刷規格,大小為68.6cmx93.9cm。)大小的漂亮精裝本,微笑地看著。


    仔細一看,封麵印著《格利佛遊記》的書名。


    “正巧,我一直想知道好不容易到達小人國的格利佛後來怎麽了。請您別掛心,盡管去辦事。”疼愛地看著以得體口吻迴答的少女後,老人大步橫越餐廳。


    (真是優雅的對話。所謂能洗滌人心的對話,應該就是指這種吧!)


    佩服之餘,廣介將牛奶與砂糖添入咖啡中。


    當他的視線若無其事地從咖啡的褐色遊移到少女雪白的臉龐時——出乎意料地,廣介手中的咖啡杯差點掉了不來。


    並非少女在祖父不在時,做出了什麽奇怪的舉動。


    舉止仍然十分合宜的少女,以像在讀教科書的姿勢,翻閱著《格利佛遊記》。


    也許是受故事深深吸引,少女不時睜大眼睛,咬住嬌小的唇,露出發自真心的微笑。


    但這時的廣介,卻不是被那令人憐愛的姿態而感動。


    (我的眼睛有問題嗎?竟有這種事。)


    廣介的視線投注在桌上攤開的書頁上——裏麵什麽也沒印。


    他一開始還想著,是光線的問題嗎,或是用了淡色油墨,於是集中精神仔細看過去,還是沒有發現像印刷字的東西。


    那本書,的確都是白紙。


    上麵連一個文字也沒有。


    完全無視於廣介,少女更加專注在《格利佛遊記》上。


    明明看來隻是在用眼睛掃視白紙,她的表情卻將不時擔憂不安,心跳不已的情緒確實地呈現出來。


    (難道……我的眼睛有問題?)


    廣介開始懷疑自己的視覺,不禁用手背揉揉雙眼。


    但是,當他再度張開眼睛,燈光照射不的書頁仍是不變的一片空白。


    (真的忍不住啦!怎能一直這樣裝作不知道啊!)


    他天生就很好奇,加上像從照片走出來的美少女那不可思議的行為,廣介已經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心了。


    吞下一口咖啡,穩住心情後,他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對少女說話。


    “呃,這位……小姐?”被唿喚的少女訝異地抬起頭。也許是因為閱讀被打斷了,看來有些不悅的少女挑起一邊眉毛,一發現是比自己年長的人後便態度一變,向他微笑。


    “請叫我露就可以了。請問有什麽事?”看到她的表情與沉穩的迴答,廣介意外地心跳加速起來。


    (啊,真不中用。立見廣介!振作起來!)


    斥責對個小孩心慌意亂的自己,廣介在心中拿出氣魄來。但,實際上出口的話,卻是吞吞吐吐的。


    “那,露小妹妹。那本、看起來像《格利佛遊記》的書……有趣嗎?”


    聽到這個問題,露雖然對這個老問些奇怪事情的大人感


    到疑惑,但立刻清楚地迴答:“嗯,很有趣喲!格利佛乘船到好多想象不到、不可思議的國家去,經曆了各種冒險,而且……”


    露拿起書本,把打開的書頁塞到廣介麵前,“看,還印了很棒的彩色插畫呀!很漂亮喲,對嗎?”


    看著書頁的廣介啞口無言。


    盡管隻有攤開的這一頁與其它不同,使用了刷色用的高級紙,但還是既無文字也無插圖的白紙。


    (到底怎麽迴事?是這孩子不正常,還是我?)


    看見陷入混亂的廣介搖頭的模樣,露不服氣地噘起嘴:“是不是不合您的心意。不過,人家覺得是非常漂亮的畫喲!”


    聽到她這麽說,廣介慌張地找話迴答:“啊,不,抱歉。因為太漂亮,我都看呆啦!我也覺得這是本很棒的書啊!”


    他自認實在是不怎麽樣的迴答,不過露仍然微笑了:“對呀!這本書是爺爺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的寶物喲!”


    “是嗎……令祖父真是選了個好禮物。”


    “嗯,真的是呢!”聽到自己和爺爺的品味得到稱讚,露看起來很開心地將《格利佛遊記》抱在胸前。


    然而,看到那女孩子氣的模樣,廣介隻有更加混亂。


    (雖然很失禮,不過這孩子的腦袋……不,等等啊!)


    因為事情太不合常理,開始懷疑起露的精神狀態的廣介,看著她聰敏的神情又搖了搖頭。


    (難道是我有問題?是因為自逃離上海後累過頭的關係嗎?)


    對自己的視覺與精神產生懷疑的廣介,先試著用力地眨眨眼,接著不顧露驚異的視線,開始小聲地背起九九乘法。


    (三一得三、三二得六……啊,沒問題,沒有出錯。)


    廣介接著背到七和八的部分,當啞然看著的露聳聳小小的肩膀時,老人迴來了。


    交互看著似乎想說什麽的孫女以及麵色凝重的廣介,老人兩眼圓睜。


    “哎,怎麽了?您的臉色像是看見了幽靈一樣差,莫非,孫女有什麽無禮之處?”聽到老人擔心的詢問,廣介迴過神來。


    “不,沒什麽。因為令孫女讀書時看起來非常開心,就跟她說起話來啦!”為了緩和氣氛而這麽說的廣介,對露投以討好的笑容。但是她仍充滿戒心地緊抱著重要的《格利佛遊記》。


    看著兩人之間緊繃的樣子,老人雖感到疑惑,但還是牽著露的手,自椅子上起身,“既然享用過美味的晚餐,也該迴家哪!”


    看到這麽說後,微微致意便起身離開的老人與孫女,廣介慌忙叫住他們:“請……等一等!”


    有點大聲的唿喊讓他們頓住腳步。兩人轉過頭來,這次臉上能明顯看出覺得他很可疑的神情,“又怎麽啦?是有什麽就算叫住我,也非得詢問不可的事嗎?”


    雖然感到快被老人沉穩中隱含威嚴的聲音壓製住,廣介仍鼓起勇氣說出口:“不,不是對您,是對令孫女露小妹妹有個請求……呃,不好意思,那本書,能再借我看一次嗎?”


    聽到這句話,露以有些不安,彷佛想詢問的表情仰望祖父。接到她疑問視線的老人,也一臉不知如何是好,但立刻頜首答應:“露,就給他看看。像這樣的紳士,總不可能做出偷走小孩圖畫書之類的事來。”


    聽到老人諷刺的話,廣介滿臉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若讓這個機會溜走,腦海裏的謎就再也解不開,廣介不禁甩了甩頭。


    “我當然不會偷書啊!隻不過這本圖畫書實在太漂亮了,我還想再看一眼而已。”


    “是嗎?那麽,請看。”對廣介安撫的語調依舊不甚釋懷的露,總算將《格利佛遊記》遞了過來。


    “我可以拿起來看嗎?”廣介拚命的懇求讓露不禁皺眉。但在老人示意下,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書交給了他。


    有如接過炸彈般,廣介吞了吞口水,翻開書頁。


    瞬間,廣介差點失聲驚叫。


    不是空白的書。


    每一頁都印刷著適合小孩閱讀的大字體。


    還加上了許多彩色的扉頁與雙色的插圖。


    (那,剛剛那一片空白的書頁到底是怎麽迴事?)


    露對呆然站立,認真懷疑起自己精神問題的廣介急急說道:“可以了嗎?大哥哥。”


    “啊,嗯,真是謝謝你。”口是心非的廣介慢吞吞地交還《格利佛遊記》。收下書的露,露出重要寶物失而複得的安心表情。


    老人看著兩人的對話,哎呀哎呀地搖搖頭後,向廣介道別。


    “年輕人,看來你是太疲累了。我看這次的事情辦完後,到溫泉區靜養一番如何?那麽,失陪了。”


    “說得也是……”看著牽起露的手,朝出口走去的老人背影,廣介喃喃說道。


    (遇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實在很難說自己很正常。)


    為了鎮定下來,廣介邊喝著咖啡邊吃水果,反反複覆地思考著。


    但是,怎麽樣也搞不懂。


    是腦袋還是眼睛出了毛病嗎?


    還是被那老人和少女的惡作劇給戲弄了?


    (不會吧!)


    廣介仿佛想要甩開這不好的想法似的甩甩頭。


    這麽做一點好處也沒有。再說,那兩個人也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啊!


    廣介翻來覆去地想著,做出明天先去眼科一趟的平凡結論後,將涼掉的咖啡喝幹,舉起手來,對過來招唿的服務生表明要結帳。


    當然,他是打算將賬單連同住宿費一起推到陸軍頭上。


    很快就迴來的服務生將蓋在布下的賬單交給他。廣介伸手接過,一如富有紳士風度般,用象征性掃過的眼神看著紙片。


    然而,這強調氣度大方的演技卻沒有持續多久。


    “這是怎麽迴事?”盡管知道會讓好不容易裝出的外表露餡,廣介還是無法控製地高聲問道。


    在賬單的合計欄裏,寫著即使是在高級飯店用西餐也貴得離譜的金額。


    (喂,就算是色情咖啡廳也沒黑成這樣。)


    這不禁讓他聯想到盤踞在夜晚街道上謀取暴利的可疑餐飲店。廣介以有些兇惡的眼神瞪視服務生,對方卻全然不為所動。


    “怎麽了,是有什麽事不合您意嗎?”


    “還說什麽事!”廣介以指頭敲著賬單。


    “套餐一人份不應該是這種價錢吧,該不會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吧?”


    看到服務生若無其事的模樣,怒從中來的廣介進一步追問。但是,服務生反而迴以意外的表情。


    “不是的,這是三人份的賬單呀!”


    “……啊?”


    對於這意料外的迴答,廣介不禁傻傻地應聲。呆了半晌後,無法壓抑不祥預感的廣介接著問道:“三人份,是指哪些人啊?”


    聽到廣介這麽說,服務生的臉上瞬間露出“真是個怪人”的表情。但,不愧是待客專家,他仍以如佛像般和氣的神情迴話。


    “當然是客人您以及與您一道的那兩位呀!”


    “和我一道?可是……”視線在空中遊移,廣介如鸚鵡覆誦著。


    “是的,就是坐您鄰桌的老紳士與他那位可愛的孫女呀!那位先生剛才到櫃台來,表示正與孫女談話的青年是舊識。而客人您似乎也與那位小小姐相談甚歡,我們才想說原來如此。”


    廣介聽著服務生以客氣不暗含輕蔑的語調說明經過,腦海中突然有個念頭閃過。


    (看來是露小妹妹用《格利佛遊記》引開我注意力的時候吧!這麽說,那兩個人……難道是同行?)


    他漠然地思考著。對逐漸體認到現實而血色漸失的廣介,服務生下了無情的宣告。


    “他還表示,因為青年說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請客,要我們把賬單一起給他。我們就按照老紳士的吩咐,來向您請款了呀!”


    (被整了!)


    不願承認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廣介不禁發出不成聲的呻吟。


    3


    廣介在賬單上草草簽名,忘了對服務生的致意迴禮,便自餐廳飛奔而出。


    他連等電梯的時間都沒有,從樓梯直驅而下。


    就算是那個吃人的老人,欺詐之後也沒有膽子繼續待在飯店中吧!一定是打算到一樓剪票口所在的車站大廳,然後逃到外麵去。


    廣介如此做出判斷後,走出飯店前廳,穿過車站的三等候車室(注:當時的日本火車有分成頭等、次等、二等車廂三種價格,候車室也各自分開。三等也就是最廉價的座席),朝大廳而去。


    但是,一旦抓到了那兩人又能如何?廣介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跟他們一樣有案在身,不可能驚動警察。再說,廣介也還沒有墮落到要對老人和還小的孩子動手報複的程度。


    隻不過,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正在行騙中的欺詐師立見廣介,被人易如反掌地當成鴨子玩弄,卻什麽都沒做,末免太丟臉了。


    如果待會冷靜下來整理過後,或許會這麽說吧!廣介現在不過是無法自覺地,憑著難以形容的念頭衝動行事。


    不久,來到剪票口大廳的廣介,張大了眼環顧四周,尋找那兩個人——突然很想歎氣。


    老人與孫女不但沒逃、也沒躲地站在大廳正中央,還認出了廣介,正朝他揮手。


    讓臉色大變地追過來的廣介覺得很不好意思。


    不過,那兩人本來就很顯眼。


    在西式飯店中還沒什麽感覺,但在這混雜的人群裏,就能看出老人擁有不似日本人的高挑身材。


    穿著一身從遠處也能看出是高級質料的灰色外套與同色軟帽,若說他是英國等地的舞台劇演員也不會讓人起疑。


    而站在老人身側的孫女露,披著色澤鮮亮的緋紅連肩袖鬥篷,將兩手藏在柔軟白色袖筒中的模樣,簡直就像從西洋名畫中走出的美少女。這一老一小引來路上行人不斷的注目。


    不過,(不對,現在不是呆看的時候。非得說點什麽才行!)被老人與孫女如畫般的姿態迷住,不知不覺呆站原地的廣介,想起自己狂奔至此的理由,便迴過神朝兩人身邊衝去。


    但是,當滿臉可怕神情的廣介正要開口,老人已將一疊紙片推到他眼前。


    “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廣介雖以狐疑的話語抱怨著,但一發現那些紙片是什麽後,就立刻露出被重擊的表情。


    那些都是名片。


    大藏大臣井上準之肋、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英輔海軍上將,還有民政黨總裁及總理大臣若櫬禮次郎,全都是大人物的名片。


    八成跟廣介手中的名片一樣,都是偽造品——也或許,依照老人展現出的實力來看,會是運用某些手段獲得的真品。


    (拿、拿出這些東西來是代表……在櫃台就已經看破了我使用的手法嗎?)


    老人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看著因意外發展而臉色青紅不定的廣介,開口說道:“年輕人,你的技巧挺不錯的,不過手法太舊了。像這種隻要我手裏有一樣的欺詐道具就能看懂,為了白吃白喝而使出的詐術真是太平凡了。能在東京車站飯店這樣高級的場所成功,隻能說是僥幸。”


    老人使用帶古風的言語,如評論家般述說著,臉上浮現出莫名的微笑。像是配合他一樣,露也笑了起來。


    她雪白整齊的牙齒映在廣介眼中,但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這麽說來,你也是同行吧!而且看來還非常有名。不過,為什麽像你這樣的人要對我……”


    “你想問我為什麽對你使詐嗎?”話還沒說完,老人就知道廣介要問什麽,“因為看到你得意忘形的樣子。可不能因為這麽簡單成功,就鬆懈心防。所以作為前輩,想給你一個忠告……這都是假的。”


    老人話聲一斷,嚴謹的臉變成壞孩子惡作劇時的神情,做了個鬼臉。


    不可思議地,即使做出孩子般的舉動,老人優雅的氣質卻依舊不變。


    “很久沒有像這樣想惡作劇了。”廣介聽到不知何時轉為流氓語氣的老人這麽說,隻有仰天長歎。


    盡管這樣,打算從前輩身上學到多少算多少的廣介仍再度發問。


    “那本空白的書也是欺詐道具嗎?”


    “哎。露哪,給這個年輕人看看。”


    露依照老人的吩咐,從鬥篷內側拿出兩本《格利佛遊記》。


    “這本是普通的,另一本是特別的。”


    依序攤開的書本,其中一冊的確印上了印刷字和插畫。但另外一冊,就是讓廣介在餐廳裏上當的,什麽也沒有的空白本。


    “這叫厚度樣本或裱裝樣本,是書本在付印之前,為了確定完成品的模樣,使用與正本相同的紙質與紙量,做出外表相同的測試本。從意外入手開始,就是想這樣使壞時的貴重道具。不過,這種手法並不是我發明的。”


    “這麽說是?”


    “是美國流行一種叫實境玩笑的把戲。用這類的東西,裝出在讀空白書本的模樣,讓周遭人們大吃一驚。在惡作劇裏也算是老把戲了,沒有新意。”老人的說明讓廣介沉著臉點點頭。


    不過,老人便是如此將這陳腐、騙人的手法,在意外處延續了生命。


    許久過後,美國哲學家吉姆·莫藍,讓這個著名手法廣為人知。而在日本,則有江戶川亂步的小說《欺詐師與空氣男》,把空白書本的玩笑廣泛地介紹出去。


    當然,對現在的廣介來說,是完全不會想到在這麽遙遠的未來所發生的事。


    隻不過,廣介盡管不情願也了解到,這兩人就是用這本書吸引他的注意力,趁機把帳單全推到他頭上。


    那時,廣介在餐廳最後看到的《格利佛遊記》從空白書換成了真本,就是露藏著兩本書,分開使用的吧!


    在了解內情後,廣介卻不可思議地不覺得惱怒。甚至可以說,因為這樣學會了新手法,隻代付餐費實在劃算。


    當然,也不能否認是自己打算將賬單全部推到陸軍頭上的緣故。


    “年輕人,教你一個欺詐師之流非得遵守不可的道理。”老人看見激昂的神情從廣介臉上消去,繼續厚著臉皮說道。但因預想外的發展而呆住的廣介連反諷的餘力都沒有,隻用呆然的表情點點頭。


    老人突然將話跳到毫無關聯的話題上:“那是世界大戰時,在戰鬥機飛行員之間流傳的話哪!在潛到敵機後方,打算射擊前的一瞬間,可別忘了迴頭確定有沒有其它敵機。”


    “這跟我們這行有什麽關係?”


    老人對著一頭霧水的廣介笑了:“還不懂嗎?哎呀,不成熟真是難以救藥。”


    老人仿佛要壓製因為這句話而生氣的廣介,繼續說道:“也就是說,欺詐師在使詐騙人的時候,要常常停下來想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騙了。”


    廣介這麽一聽,當場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算想迴嘴,畢竟自己才剛遭到老人的戲弄啊!


    再度愉快地看著廣介的苦瓜臉後,老人開口道別。


    “那麽,再會了。年輕人,要不驕傲地磨練技巧啊!”


    “請等一下,至少請告訴我您的名字啊!”


    “哎,既然是同行,總有一天會在某處再見的,而且……”輕輕摘下帽子,老人用有如王公貴族般的優雅舉止朝他行禮,“在餐廳也曾說過,我總覺得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


    老人留下不可思議的話語後,轉身背向廣介,看來是打算搭車而去。


    廣介對著似乎馬上就要離開的老人背影,慌忙問道:“請讓我再問一個問題就好。萬一《格利佛遊記》的手法不成功,您打算怎麽辦?”


    “哎,不需要擔心這個。”老人並沒有迴頭,肩膀似乎暗笑著般上下顫動後迴答:“先不論是在何時、何地設下圈套,我手中能讓你上當的手段,可還有其它十四種哪!”


    以此作為最後的話語,老人快步朝出口走去。


    他的孫女——露也模仿老人,轉身離去——當廣介正這麽想,她在伸手推開大廳門扉前的瞬間轉向這邊,嫣然一笑。


    “請努力修行呀,大哥哥!”


    雖然接受了如天使般……至少看起來有如天使般的笑顏。但現在的廣介,卻沒辦法露出笑臉迴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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