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有感情基礎的,張士民很快就認出占住林淩身體的就是金秀川。


    雖然陰陽兩隔,但他們畢竟曾經是一對戀人。


    繼仲甫麵無表情的坐在一旁,眼睛看著窗外。


    聽著他們相認、抱怨、解釋和釋懷,在戀人久別重逢下無法避免的擁抱前,及時伸出手將他們兩人隔開,用力推向兩邊。


    他一向覺得感情這碼子事純屬心靈活動,擺在心裏就好,何況還是在外人麵前,若以肢體來表現就太過分了。


    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相信自己對林淩有保護責任。


    對林淩而言,張士民不隻是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陌生男人。


    這樣摟摟抱抱,她鐵定不同意。


    金秀川怒問:“你幹什麽你?”


    “這話該是我問你們兩個嗎?”繼仲甫心煩的點上煙,不客氣的反問。


    “我話還沒說完。”金秀川又說。


    “那就規規矩矩的坐著好好說,你要搞清楚,你是非法入侵,我已經很火大了,還有,講重點,天快亮了。”


    “重點?”鬼當久了,都沒人好說話,好不容易可以跟情人見麵,這家夥竟叫她講重點,他哪懂得當一個鬼的心酸!


    她喉間一哽,眼淚又飆了出來。


    “秀川你別哭,雖然我媽不許我和秀芬離婚,現在她人又中風,我真的不能違逆她;但秀芬已同意等她老人家百年後會和我簽字,到時我會再和你辦冥婚。”張士民說。


    “活著不能嫁給你,死了還賴著你幹嗎?知道你沒負我,已經夠了。是我自己傻,想不開要尋短,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真蠢。”說完,金秀川因哀怨又哭了。


    “現在知道自己蠢了,那就不要再牽連無辜,快離開林淩的身體吧。”繼仲甫催促著。


    “你別吼,再說幾句話我就走。‘金秀川說。


    “士民,我不恨你了,剩下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如果有合適的女孩,要記得把握,我會祝福你。“她說。


    “接下來你會到哪去?要不要我請法師超度你?“張士民仍舊掛念她的去處。


    “我也不知道我會到哪裏去。做人太辛苦了,做鬼也好不到哪裏去,不如你幫我到附近的媽祖廟替我祈求,請她慈悲收留我,讓我好好後悔並洗清自己的罪孽。”她說。


    “好!我一定求到她答應為止。”張士民說,眼眶不禁又紅了。


    “士民,好好保重,我走了。”說完,林淩身子一軟,癱倒在沙發上。


    繼仲甫跑過去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臉頰。“林淩?林淩?”


    糟糕!怎麽還沒醒過來!


    他一點都不在乎金秀川和張士民會怎樣,他隻要林淩醒過來。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都是他害了她。


    悔恨一寸一寸齧咬著他的意誌,他想起上次他在她額頭蓋印的事,於是他抖著手翻找自己的官章。


    如果、如果……這次沒效該怎麽辦?


    都是他!


    都是他這個白癡害了她!


    就在他找到官章的那一刹--他懷裏的人動了起來。


    他低頭看見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大眼睛裏寫著困窘。


    “喂,幹嗎?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他手一鬆。


    林淩低頭,抓順自己的頭發,掩飾自己羞窘的情緒。


    她不明白剛剛繼仲甫那充滿感情的表情所為何來?


    想得她心跳加速,整個人不自然起來。


    要不是聽到一個極輕微的歎息,她就不會發現原來屋子內還有別人。


    她表情誇張的看著坐在她對麵的張士民。


    “他是張士民。”明白她完全沒印象,繼仲甫便將整個經過情形重述一次。


    聽完,林淩哭得像泛濫的濁水溪,無比淒慘。


    她完全能了解金秀川的心境。


    她一點都不怪金秀川暫時借用她的身體。


    繼仲甫在一旁遞著麵紙,一邊用很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好。“你的同情心會不會太泛濫了一點?”


    他可是為她擔心害怕足足一個晚上!


    她醒過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為了那個始作俑者掬了幾十把同情之淚,真是受不了這個女人。


    “我警告你喔,別再哭了,因為三盒麵紙都被你用完了,現在天也亮了,我要去上班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轉身望著張士民。“我先送你迴去?”


    “不,我想先到附近的聖母廟,晚點我會自己迴去,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繼檢察官。”說完,伸出手和繼仲甫一握。


    “別這麽說,事情解決就好。”說完,他轉身打著嗬欠,往他的福斯汽車走去,他得到檢察署去。


    下午,他在電腦前打著起訴書,林淩來電問道:“幾點下班?”


    那句“恨死一個人吃飯”的話不知怎地竟忽然浮現腦海裏,他毫不考慮便說:“五點半。”


    掛了電話,他看了看腕表,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他調來台中一年半了,第一次準時下班。


    開車迴家的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種什麽樣的心情,像是一陣微風拂麵的感覺。


    停好車,走進玄關脫鞋時,一陣濃鬱的菜香年鼻而來,像是一場盛宴的邀約,讓人不禁期待起來。


    他靠近餐桌,看著桌上的五菜一湯,有綠有白,鹵肉還透著晶亮的醬色,每一道菜都冒著熱騰騰的香氣,煞是好看。


    “迴來了?”林淩關掉抽油煙機,邊轉頭對他笑。


    “幾個人吃啊?煮這麽多。”他問。


    “既然煮了,當然要兼顧營養啊。”她幫他把碗擺上。


    果真是護士會講的話。


    他坐了下來,動手品嚐。


    “這是山藥排骨,顧胃的。這是東坡肉,我用紹興酒燒的。那是蘆筍蝦仁、醋溜魚片,酥炸豆腐,清炒豌豆夾。”林淩介紹著。


    “喔,看起來很美味,我們開動吧。”繼仲甫真的感到餓了。


    他們專心品嚐桌上的美食,繼仲甫看著坐在對麵的林淩,突然問了一句--“煮菜很累吧?”


    “怎麽會?煮菜很有意思的,但是要有人吃就是,沒人欣賞就讓人很不來勁。”她說。


    繼仲甫望著黃昏燈光下她精神奕奕的樣子,不覺笑了出來。


    “你是個怪人。我媽一輩子沒下廚燒過一頓飯,她怕死那些油膩了,你卻甘之若飴。”


    “不覺得遺憾嗎?”林淩問。


    “什麽?”繼仲甫不解。


    “你沒嚐過一種食物叫作媽媽的味道。”她說,覺得他很可憐。


    “喔,人生很難十全十美嘛是不是?不過,我倒是很喜歡你燒的菜。”他坦率的說。


    很多人讚美她的廚藝,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像繼仲甫這樣讓她聽得心花怒放之餘還帶著甜蜜。


    她臉上明明微微泛紅,卻裝作不在意。“算你識貨。““那個金秀川還在屋裏嗎?”繼仲甫吃了一口酥炸豆腐問。


    “她走了。”繼仲甫臉上有著疑惑,她接著解釋--“今天你走後,我就跟診所請了假,然後陪張大哥到聖母廟去求媽祖收留金姐姐,求了沒多久,媽祖娘娘就欣然同意,那我們就迴來告訴金姐姐,然後,沒多久金姐姐就跟我們揮手說她要去媽祖娘娘那邊了,然後她的影像就慢慢模糊了,然後就不見了。”


    “喔。”


    “你知道嗎?金姐姐走的時候好哀怨,讓人看了好難過。”


    “嗯。”


    “我們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我又和張大哥再去廟裏一趟,跟媽祖娘娘擲茭,連著七個聖杯喔,金姐姐果然已經在媽祖娘娘身邊了。那時候,我看到張大哥偷偷拭淚呢。”


    “事情還算圓滿解決。”他作了個總結。


    “你這人怎麽這樣!”


    “怎樣?”


    “一副置身事外、鐵石心腸的模樣。”


    “我本來就這樣。”


    不然怎樣?那個金秀川把他整得還不夠慘?


    他可是提著一顆心擔心整整一晚上,眼前這家夥不感激他救她迴來就罷了,還說什麽風涼話!


    “哼。”不跟他說了,林淩起身收拾碗筷,擦拭流理台。


    把洗好的碗筷拿到烘碗機時,沒注意到繼仲甫伸長的腳,就這麽摔了一跤;繼仲甫為了要及時扶住她,身子微微前傾。


    她,還是摔了。


    他,也扶住她了。


    但那姿勢怪異得不知該怎麽形容。


    她沒著地,隻是粉嫩的唇不偏不倚的撞著繼仲甫冰冷的唇。


    繼仲甫也抓住她了,但抓住是她柔軟的胸部。


    像兩顆冰冷的電池,正極不小心碰到負極,通過的電流震得兩人麻麻的說不出話來。


    等兩人都意識到自己的姿勢有多麽不符合國民禮儀,已經夠嚇人了。再聽到那聲音大到足以讓讓對方聽到心跳聲。


    又是一驚!


    兩人各自彈開,像兩隻受到驚嚇的跳蝦。


    各自整理儀容,還不忘對自己開示:這是一個意外。


    是的,隻是一個意外。


    可她那燙紅的臉頰不知在這時候來湊熱鬧。


    好吧,林淩承認,她是這場混亂的製造者。


    她該負善後的責任,至少……至少先終結兩人這樣呆立兩旁的沉默。


    “呃,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迴去了。”她頭低低的說,接著移動自己的腳步。


    等她走了幾步,繼仲甫渾厚的聲音忽然在她背後響起--“我送你。”


    以為他隻是送她到門口,結果他安靜的走在她背後,兩人相隔約有十步之遙。


    林淩不知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現在不會超過晚上八點,他們隻隔著一條巷子,而且她家又沒有飄。


    他走在她身後,雖然不講話,可是那龐大的存在感,讓她緊張得連路都走不好。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家門口,她轉身,卻又一鼻子撞到他胸膛。


    瞪著他隔著衣服起伏的胸口,她緊張得說不出話。


    今晚他們兩人是怎麽迴事?是月圓讓她內分泌失調嗎?還是他不對勁?


    他忽然靠她那麽近,讓她幾乎要窒息,他不懂嗎?


    “我隻是要告訴你,明天周末,我會晚起,你不用早起幫我做早餐。”他說。


    音調平穩如常,內容也很健康。


    詭異的是,他在她發上的唿吸很紊亂。


    “好。”她答應。


    兩人一起轉身。


    她開門,進屋。


    他往來時路走迴家去。


    他很少那麽早迴家去,忽然不知要幹嘛。


    隻好坐在書桌前,拿起一整疊最近期的大法官解釋抄本開始修煉。神奇的是,看了一個多鍾頭,隻能用四個字形容:不知所雲。


    不知何時,他竟有這等過目即忘的本領。


    他把厚厚的法規資料扔在一旁,靠在椅背上,歎了長長一口氣。


    晚上那起擦槍走火的意外,不由得讓他憶及林淩唇瓣上的溫度,還有她柔軟發絲的香味,甚至連尖挺的雙峰握在手裏的感覺,恍若在眼前般的清晰無比。


    他望著自己的手,原來手也是會有記憶的。


    他倒迴床上躺著,望著緊閉的對窗,體內深處騷動著的欲望,在這月圓的夜裏,竟讓他整夜輾轉難眠。


    最近,他似乎有些不正常。


    這樣的自己讓繼仲甫覺得不太妙,他起身洗澡。他想,也許,洗個冷水澡會好些。


    他隻好這麽想。


    周末上午的門鈴聲很難讓繼仲甫覺得心平氣和,尤其是在他昨晚又沒睡好的情況下。


    他臭著臉,帶著起床氣開了大門,隻見林淩穿了一件白襯衫搭一件淺藍色長裙,對他綻開一朵白爛爛的笑容,清新得像一朵開在清晨的白茉莉。


    “嗨,早安。”完全無視他不悅的表情,她打完招唿,就從他身邊走過去。


    她邊走邊說:“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所以啊,我幫你弄了一杯薏仁牛奶。”


    他關了大門,走迴客廳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喝著她準備的薏仁牛奶。


    “我等一下要去菜市場買菜,所以過來問你中午想吃什麽。”


    “隨便。”他說。


    “我不會煮叫隨便的菜,走啦走啦,你陪我去菜市場,我們邊看邊想好了。”說完,二話不說拉著他就走。


    到了菜市場,他才見識到她那可怕的效率。


    “一樣是買青菜,你為什麽不在同一家菜販全部買齊?非得要東家買把蔥,西家買棵白菜?”


    他實在搞不懂怎麽有人會那麽笨。


    “這個喔,我爸以前都在這菜市場的巷口內喝酒,常常喝到興起就世界大同,有時倒在東家門口,有時睡在西家的走廊,每家都曾幫我將醉醺酰的老爸送迴家過,所以,為了不讓市場裏的眾家長輩們眼睛痛,我當然得每一家都小小光顧一一。”她說。


    “眼睛痛?幹嗎要眼睛痛?”繼仲甫問。


    厚,這個也聽不懂?!


    “眼--紅--啦。”她眯他一眼。


    他恍然大悟。


    “哎喲,林淩帶男朋友來買菜啦?”不遠處賣丸子的胖阿姨大聲吆喝著。


    林淩一張臉明顯錯愕。


    然後開始急著解釋--“秀嬌阿姨,不要亂講,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老板啦。”


    “不要騙阿姨啦,什麽老板。有人老板在幫忙提菜藍的。”


    “小淩,老板男朋友長得很正喔。”連賣雞肉的阿輝伯都來湊熱鬧。


    喔,煩死了!


    今天怎麽這麽熱!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真是不是我男朋友啦。”要不要斬雞頭發誓啊。


    她急得滿頭大汗。


    “喔,天要下紅雨了,林淩也會害臊喔。”賣糖果的大姐忍不住糗她。


    啊,不買了不買了,這些人真盧,跟他們說不是就不是,還一直講一直講。


    她拉首繼仲甫急急往迴走。


    “就算我是你男朋友又怎樣?有必要這樣氣極敗壞嗎?”不知她為什麽那麽認真的急著跟一群人撇清。


    搞得他心裏不怎麽舒坦,他好歹也稱得上相貌堂堂吧?


    林淩停下腳。


    是啊,為什麽要急著撇清?


    他可以不要懂。


    可是,她必須懂。


    她是護士,知道打針前要對每個孩子哄說:打針不痛,像蚊子叮,很快就過去了。


    但事實上,打針從來就不像蚊子叮。


    那樣的痛覺,很真。


    真實到打過一次就會一直一直記得。


    所以她一定要澄清兩人的關係。


    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在乎她是不是會痛,所以她必須自己哄自己:他不是她男朋友,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不管她有多喜歡他,他們都不會有任何牽連。他對她很好,她不要拖累他。


    她聳聳肩,扯開一個誇張的大笑臉,然後轉身望住他。“這種事當然要講清楚,我可是女生,要是菜市場那些歐巴桑亂廣播,我嫁不出動怎麽辦?”


    她的眼神黯然,笑容又太假,十足十像個正在扯謊的嫌犯。


    他掏出懷裏的煙叼在嘴上,動作俐落帥氣。


    嘴裏嘟囔著:“這時候如果有一台測謊機一定很有意思。”


    “我說,迴家煮飯吧,小姐。”說完,自顧自走在前麵。


    林淩跟在後麵,專心望著兩人一前一後的影子。


    他有一八0吧,從來沒發現他原來這麽高。


    想到這裏,她不禁笑了。


    他豈止身材高,對她而言,他的家世,學曆都高出她許多……。


    她有種預感--他太出色,不會一直住在這地方的。


    那麽在還能見麵的時候,讓他們一直都這樣快樂吧。她在心裏許了一個小小的願望。


    她小跑步跟上他,轉頭仰望著他。“你喜不喜歡吃餃子?”


    “喜歡。”他說。他熟悉的林淩迴來了,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


    “那我們中午吃餃子。”她宣布。


    他微笑聽著她開始劈哩啪啦的說著:“你在這裏等我,我迴去買餃子皮和肉……”


    總是這樣,沒聽到他的迴答,她就跑了。


    實在不明白她為何總是這麽匆匆忙忙。


    算了,反正他也有些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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