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海水藍得清澈透明。刺骨的冷風夾著寒意,時而拂過鬆林傳來陣陣的窸窣聲,風聲與海潮聲交織著在寧靜的景致中迴蕩在我們耳邊。


    “我說,就隻有這個而已了啦。”


    我將手中印有“白石工業”四個字的毛巾遞出去交給她。這是我們之前擦身體時用的毛巾。


    “………………”


    “拜托,你也用不著擺出這張臉吧?”


    “……知道啦。”


    她露出了些許不滿的表情接過了我手中的毛巾。


    她忽然對我說她想要一件泳衣,讓我覺得非常困擾。在現在這種時節,在這樣的地方,而且她要的還是一件比基尼泳衣,這麽任性的要求讓我真是十足傷透了腦筋。


    我隻好在車上找找看有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拿來充數,結果怎麽找也隻找到這條混在我偷摸來的衣物堆裏的這條毛巾。


    她拿走毛巾之後離開了一會兒,結果竟然將毛巾纏在胸前,然後穿著那條日前買的,她非常心愛的裙子迴來。


    “……怎麽樣?”她問。


    “呃……你這麽問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你……”


    “很……奇怪嗎?”


    “嗯……大概吧……”


    “………………”


    “——啊,沒有啦!不會很奇怪——一點也不奇怪啦,真的。”


    “嗯……好啦……”


    看來她似乎是接納了這個說法,轉身便朝著海浪拍打著的海灘潮線上緩緩跨了出去。


    淺灘上的浪湧上來之後又退了迴去。冰冷的海風撩起來了她的長發,天空似乎擔心著這樣的天氣不夠寒冷,特地還灑下了綿綿的細雪。她脫下鞋子,將鞋子提在手上,帶著喜孜孜的臉龐赤腳踩著潮線上的浪花。


    “喂,你看我看起來像個雜誌模特兒嗎?”她對著我問。


    “嗯——還可以吧?”


    寒風中,我和她唿出的氣息全部化成了白煙,答了話之後,我提起了方才從車上拿下來的相機——就是之前在車上找到的那個便宜的即可拍相機——這台相機裏頭還殘留最後一張空白的底片。


    “那我要拍下來哦!”我說。


    “咦?”


    “拍出來的照片肯定會讓你看起來更可愛的——來吧!”


    我邊說邊提起了相機,將鏡頭對準了她。


    “………………”


    “好了,你就別不好意思了吧——快點!”


    “……嗯。”


    我透過鏡頭抓住了站在潮線上她的全身。此時,她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害羞,臉上表露出了比起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複雜的表情。


    “喂,你也擺個像樣的姿勢嘛?”


    “……可是……”


    “不要可是了——快點,像你這樣呆呆站著怎麽像個雜誌模特兒呢?”


    “……好啦。”


    她強忍著內心的羞怯,帶著一張紅通通的臉龐將一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同時高高舉起了另一隻手,將手筆直地伸向蔚藍而深邃的冬季天空——好似要抓住什麽似的,直挺挺地朝著天空伸展著。


    我看著她,“你還少一個動作……”


    “……什麽?”


    “你忘了要笑了啦。”


    “咦?”


    “……笑一個嘛,瀨津美。”


    “………………”


    “……你年紀比我小耶……憑什麽直唿人家的名字……”她說。


    接著,她便初次在我的麵前展露了笑容——她穿著自己心愛的那條短裙,胸前包裹著一條用來充當比基尼泳裝的白色毛巾,對著我手中的即可拍鏡頭展露了笑容;背對著如翡翠般呈現藍綠的海水,像個平麵模特兒一般對著鏡頭展露了笑容……


    “好了!那接下來換一個更有動感的姿勢再拍一張吧!”我說。


    “嗯!”


    她提起了腳步,帶著愉快的表情在水邊玩了起來。


    雖然我手中的相機底片用光了,不過我仍抓著這台即可拍用鏡頭持續地捕捉著她的身影。


    “哦?我看你好像已經進入狀況了哦?”


    “才、才沒有呢……”


    在我們爽朗的對話聲中,天空似乎擔心著這樣的溫度不夠澆熄我們的熱情,因而特地增加了風雪的強度。而我仍提著底片用盡的即可拍,透過鏡頭凝視著那張臉上寫滿了興奮的表情的瀨津美。那一副嬌小的身軀,即便在寒風拍打之下,仍帶著一張遺忘許久的笑容對著鏡頭看過來。


    ——嘩嘩……


    “……那我們就玩到這裏吧……”


    她丟下了這麽一句話之後,轉身便像之前兩次一樣,朝著大海中央緩緩邁開了腳步。


    “啊,對了,你的駕照……”


    她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於是轉過頭來對望著我。


    “不用還我了啦,你就把它當成紀念品帶走吧。”


    “嗯,好……”


    她點點頭,又將掏出來的紙片收進了口袋。


    那張駕照是我之前送給她的。它之前留在我手上,原本已經完全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卻又在過去的幾個禮拜內重新找迴了它存在的意義。


    她收起了那張駕照之後,接著也解下了綁在她手上的白色塑膠手環,然後將它遞給了我。


    “你這是……要給我的嗎?”我問。


    “嗯,拿去吧……”


    “喔……那我就當成紀念品收下了。”


    我接過了她的手環,然後收進了自己的口袋裏頭。


    “……我說呀,我之前告訴你的條文——就是那個七樓病房的病患之間口耳相傳的條文,你還記得嗎?”


    “記得,因為那是你在我住進去的第一天告訴我的嘛。”


    七樓病房的病患之間口耳相傳的條文……


    ——第三次核發出院許可的時候我們就該有心理準備了,因為不可能會有第四次。


    ——絕對是最好的方法,因為這麽做最能夠減輕我們帶給自己家人的負擔……


    這是屬於我們這些即將永遠與世隔絕的居民們的箴言和教條。


    “……在那些條文後麵呀……我還想再追加一條……你會幫我傳下去吧?”說完之後,她舉起手,擺出一副好比一位知名偶像歌手一般的姿勢——


    “當你比其他人早一步離開的時候……要為還活著的人留下一抹笑靨……”


    ——說完,瀨津美的臉上也隨之展露了微笑。


    “………………”


    “你還沒有把這些條文傳給其他人過……所以就拜托你囉……”


    她將這句話當成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噤口後轉身便朝著大海中央再次跨出了步伐,但我看著她的背影,沒讓她就這麽離開。


    “……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好嗎?”我說。


    “嗯。”


    “這次……你希望我阻止你嗎?”我問。


    “………………”


    “還是你希望我對於你的這個決定,在你背後推你一把呢?”


    麵對我的提問,她佇足停下腳步,但卻站在原地沒有迴頭。


    推過來的淺浪蓋住了她的腳掌。一陣狂風刮過遠浪,掀起了綿密的飛沫,冷冰冰地打在她的身上。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我究竟是該伸手阻止她好,還是該從背後推她一把好。或者我根本應該和她一起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想大概無論是誰麵對這個情況也不會知道。


    人在麵對自己身上的痛楚時,無論多痛都可以強忍下來,卻無法忍受出現在別人心裏的折磨——如果人性的本質真的是如此美麗


    而脆弱,那麽到底有誰可以忍心製止她這般‘任性的行為’呢……


    此時,瀨津美迴過頭來了。


    “……我不知道耶,嗬嗬……我真的不知道呢。”她說。


    接著,她對我展露了笑容——冷冰冰的飛沫隨著狂風灑下,她在眼角的淚光之中為我留下了這麽一抹微笑。


    她走了。


    前兩次的她總在海浪的潮線末端停下腳步,然而,這次她卻沒有……


    我想,這就是她最後留給我的答案吧……


    “……就這樣吧……拜拜……”


    ——就這樣,我和她一起走過的,960公裏的旅程結束了。


    對我而言,這趟僅僅十七天的旅程,對她來說總共曆時了二十二年之久。而這趟旅程的終點,既不是在醫院裏的七摟病房,也不是在她的家裏。她憑著自己的意誌而避開了這個既定的結局。


    她成了200x年中推定共三萬五千名自殺死亡的人數中的其中一個——她的名字叫作瀨津美,血型是0型,二十二歲,女性……手環的顏色是白色。對於瀨津美,這短短的幾行敘述已經是她的全部了。


    但我知道……


    我知道她喜歡比基尼泳裝;我知道她對於道路分布的情況比起衛星導航更來得清楚;我知道她的睡相很差……


    她喜歡車子,擁有一般自小客車駕照;她總是不會將喜怒形於臉色,但偶爾也會露出一些羞怯而別扭的表情。


    這天,她背對著翡翠色的大海,提起腳,高興地踩著水花,為我留下了一個彷佛平麵模特兒般的笑容。


    然而,她這般耀眼的笑容在便宜的即可拍相機裏頭,卻僅僅隻占據了一張的底片容量。


    但是這麽一張底片,卻也是我和她共同擁有的一段記意。


    我抬頭望著冬季的天空——


    這天的天空藍得讓人感到哀傷;這天的陽光也讓人感到刺眼——這天,是我和瀨津美共同擁有的,冬季裏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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