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場流冰館的玄關


    如果世上真有能排遣無聊的舞蹈,


    那一定是死人之舞。


    茄鬥,吐出白煙,微笑的看著身旁。


    麽女英子站在他旁邊,穿著顯然很名貴的晚禮服,不畏寒冷的裸著肩膀。頭發挽得高高的。雖然有遺傳自父親的鷹勾鼻,顴骨也很高,臉蛋仍不失為一個美人。身材很高,大約比父親還高一點。


    她的妝配合晚宴場合,化得濃淡合宜,唇角仿佛正在聆聽工會幹部抗爭的老板般緊緊抿著。


    車子駛入泛著暈黃燈光的門前車道,在兩人眼前停下。車子尚未完全停妥,車門己經被大力推開,一個大塊頭且頭發稀疏的男人性急的跨下車來,踩在雪地上。


    “這真是不好意思。讓您特地出來接我,這怎麽敢當!”


    大塊頭的菊岡榮吉以過度宏亮的聲音說。看來這人隻要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大聲起來。像這種生來就適合當工地監工的人其實十分常見。或許是因為嗓門大,他的聲音相當粗嘎。


    流冰館主優雅的點點頭,英子說聲:“辛苦了”。


    一個嬌小的女子尾隨著菊岡下車。這對兩位主人,至少對女兒英子來說,是件出乎意料、令人不安的事。女子穿著黑色洋裝,豹皮大衣披在肩上,動作優雅的扭著腰下了車。濱本父女從來見過這個女子。她的臉蛋嬌小可愛,宛如小貓咪。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秘書相倉久美……這位是濱本先生。”菊岡雖然極力克製,但話語中依然流露出一種自傲的音調。


    相倉久美嫣然一笑,用頻率高得嚇人的聲音說:“幸會”。


    英子完全沒有把久美的聲音聽進去,這時她正傾身對著駕駛座,吩咐早己認識的上田一哉停車的位置。


    站在後麵的早川康平帶兩人去會客室後,濱本幸三郎的臉上略略浮現了愉快的笑容。相倉久美是菊岡的第幾任秘書呢?如果不記在紙上,簡直記不住。她今後大概也會努力坐在菊岡的腿上,攜手漫步銀座,專心做好秘書的“工作”,累積她個人的財產吧。


    “爸爸。”英子說。


    “什麽事?”幸三郎咬著煙鬥答道。


    “您不用在這裏等了。隻剩下戶飼和金井夫婦還沒來,對吧?用不著您特地出來迎接他們,有我和康平就夠了。您去陪陪菊岡先生吧。”


    “嗯,那就聽你的吧。不過,你穿這樣會冷吧?小心感冒喔。”


    “說得也是……那您跟大嬸說一聲,叫她幫我拿件貂皮大衣來好嗎?隨便哪件都可以。請您叫她交給日下,送來這裏好嗎?反正戶飼也快到了,日下最好也出來一起接他。”


    “我知道了。康平,千賀子在哪裏?”幸三郎轉身向後問。


    “她在廚房那邊……”


    兩人一邊說著這些,一邊向屋內走去。


    剩下英子一個人之後,她不禁交抱起裸露的雙臂。過了一會兒,正當她聽著寇爾·波特的音樂,肩上突然被溫暖的毛皮圍繞。


    “謝謝。”英子略微轉身,順口向日下瞬說道。


    “戶飼怎麽這麽慢?”日下說。他是個膚色白皙,長相頗為英俊的青年。


    “八成是被雪困住了。那家夥開車技術本來就差。”


    “也許吧。”


    “你還沒來之前,我一直在那邊等。”


    “嗯……”


    一陣沉默。最後英子終於不動聲色的開了口。


    “你剛才看到菊岡先生的秘書了嗎?”


    “嗯,看到了……”


    “他還真有品味。”


    “……?”


    “一個人的教養最重要。”她說出口的話,在大多數場合,都仿佛是壓抑感情的範本。這對圍繞在她身邊的年輕男士來說,可以產生一種神秘的效果。※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一輛日產的中等箱型車,引擎好似在喘息般緩緩爬上坡。


    “好像來了。”


    車子打橫停下後,窗子立刻被搖下,出現一張戴著銀邊眼鏡,血色豐潤的臉。令人驚訝的是,那張臉上居然浮現少許汗水。他人還坐著,車門才略微打開,他便急著感謝英子的邀請。


    “你怎麽現在才來?”


    “哎,走雪道真是傷腦筋。哇,英子,你今晚比平常更美,這是我送你的聖誕禮物。”他遞上一個細長的包裹。


    “謝謝你。”


    “噢,日下,你在這裏啊。”


    “對呀,都快凍得結冰了,快去把車子停好吧。”


    “說得也是。”


    他們兩人在東京時偶爾會相約喝一杯。


    “快去停車吧。你知道地方吧?還是老地方。”


    “嗯,我知道。”中型車在細雪中搖搖擺擺的轉向後方。日下用小跑步緊追在後。


    緊接著又出現了一輛計程車。車門打開後,一個極瘦的男人站在雪地上。那是菊岡的部下金井道男。他彎著腰,等待愛妻從計程車下來的樣子,令人不禁聯想到孤身飛來雪原的野鶴。好不容易才從狹小的後座掙脫出來的,是身材粗壯,與他成為明顯對比的妻子初江。


    “真不好意思。小姐,你好,又要叨擾你了。”


    瘦削的丈夫帶笑說道。這麽說或許有點挑剔,但這個金井道男似乎太會陪笑臉了,以致臉上的肌肉都定型了。這該說是一種職業病吧。隻要臉上的肌肉稍微用力,不管他本人的意思如何,臉上立刻會呈現陪笑的表情。不,或許當他要做出笑臉以外的表情,才必須動用到肌肉。


    英子常常覺得,每次事後要迴想這個男人的長相,總是想不起他平常的表情。連從未見過的聖德太子的笑臉,還比金井的表情容易想像。他總是在眼角擠出皺紋,露出牙齒。英子想,他該不會從出生以來,就一直是這副臉孔吧。


    “大家都在等你們呢。一定累了吧。”


    “哪裏的話。我們董事長已經來了嗎?”


    “對,他已經來了。”


    “糟糕,我們遲到了啊。”


    初江在雪地上牢牢站穩後,立刻用從她笨重的身材難以想像的敏捷眼神,把英子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然後在下一秒鍾,堆出滿臉笑容說:“哇,好漂亮的衣服。”她隻讚美了英子的禮服。


    客人應該就隻有這些人。


    等他們兩人往屋內走去後,英子也用誇張的動作轉過身,走向屋內的會客室。寇爾·波特的音樂逐漸接近。她的步伐,就像一個從化妝間穿過走道,走向舞台的女演員,洋溢著適度的緊張和自信。


    [第一幕]&第二場流冰館的會客室


    會客室垂吊著豪華的水晶燈。雖然父親認為這種東西和這間屋子不搭調,英子還是堅持掛上了它。


    一樓大廳的西邊有個圓形的暖爐、旁邊的地板上堆著樹枝和木柴。暖爐上有個黑色的煙囪,宛如一個倒扣的特大漏鬥。紅磚砌成的爐台邊,有一隻金屬咖啡杯被遺忘在那裏。暖爐前放著幸三郎喜愛的搖椅。


    在掛滿蠟燭型燈泡,仿佛小小空中森林般的豪華水晶燈下,客人都己經坐在細長的餐桌邊。音樂轉為聖誕歌曲的旋律。


    由於會客室的地板是傾斜的,桌椅都削短了腳,調整到可以保持平穩的狀態。


    客人麵前各自放著葡萄酒杯和蠟燭。眾人彼此相視,等著英子開口。終於等到音樂轉小大家才都明白,女王出場的時間到了。


    “各位,感謝大家遠道光臨。”


    年輕女主人高亢的聲音,響徹整個大廳。


    “在座的有年輕人也有年長的來賓,大家或許都累了吧。不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今晚是聖誕夜,聖誕節當然要有雪,而且不是用棉絮或白


    紙仿造的,而是真正的雪,所以選在北海道的別墅慶祝是最理想的。各位,今晚我們為各位準備了特製的聖誕樹!”


    在她高叫的同時,水晶燈的光線頓時轉暗、消失——是傭人梶原從大廳某處切掉了開關。音樂也隨之轉為莊嚴的聖樂大合唱。


    這些程序,在英子的指揮下早己預先演練了千百遍。她對完美的要求,簡直令人想叫軍隊也來見習一下。


    “各位,請看看窗外吧。”


    所有客人一起發出了驚歎聲。後院種著一棵真的樅樹,纏繞在樹上的無數燈泡,現在一一亮了起來。五顏六色的燈光明滅不定,樹上更是層層堆積著真正的白雪。


    “燈光!”


    宛如舉世遵奉摩西的指令般,開關立刻又被打開。音樂又轉迴到聖誕歌曲的旋律。


    “各位,待會兒你們可以盡情欣賞這棵聖誕樹。如果你們願意忍受寒風站在樹下,還可以聽見流冰在鄂霍次克海上擠壓的聲音噢。這麽道地的聖誕節,在東京是絕對體會不到的。接下來,就該請賜給我們如此美好的聖誕節的人來說說話了。我最引以為傲的父親,要向各位說幾句話。”英子說著就用優雅的姿勢拍起手來。客人們也連忙跟著拍手。


    濱本幸三郎站了起來,依然將茄鬥握在左手上。


    “英子,拜托你下次別這樣捧我了,害我渾身不自在。”——客人都笑了——“這樣也太為難大家了。”


    “哎喲,哪有這迴事。大家都為能接近爸爸而感到驕傲呢。對不對,各位?”※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聽話的“小羊”們連忙拚命用力點頭。最用力的大概是菊岡榮吉吧,因為他公司的前途完全掌握在濱本手裏。


    “各位光臨我這個老狂癲的怪屋,都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大概己經習慣了傾斜的地板,不會再跌倒摔跤,害我也失去了樂趣。看來我得再蓋一個別的怪屋了。”


    眾人都發自內心的笑了。


    “不管怎麽樣,今晚這個什麽聖誕夜,據說是讓全日本的酒店大撈一筆的日子。各位來我這裏,算是明智的選擇。噢,對了,我們應該先幹個杯,否則葡萄酒都不冰了。不過沒關係,就算酒不夠冰,隻要拿到外麵五分鍾就行了。由我來起個頭吧,來……”


    幸三郎一舉起杯子,眾人也立即拿起自己的杯子。當幸三郎說完聖誕快樂後,大家也紛紛互道“今後請多多照顧”,頓時顯露出生意人的習性。


    幹杯後,幸三郎放下杯子說:“對了,今晚也有來賓是初次碰麵。有年輕人,也有頭發都白了的,我看我還是來介紹一下好了。對了,還有住在這裏替我處理各種事務的人,最好也讓大家認識一下。我把英子、康平和千賀子他們也介紹一下吧。”


    英子立刻抬起右手,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這個讓我來吧。用不著爸爸介紹了。日下,請你去叫梶原、康平和大嬸他們來。”


    當傭人和廚師陸續集合後,女主人便吩咐他們靠牆站成一排。


    “夏天來過的菊岡先生和金井先生,應該記得我家這些人的長相,不過你們是頭一次見到日下和戶飼吧?讓我來介紹一下。我先從上座開始吧,請各位注意聽,把名字記牢,千萬別弄錯噢。先從這位身材魁梧的紳士開始。各位都知道,這位就是菊岡機軸公司的董事長菊岡榮吉先生。或許已經有人在雜誌上看過他的介紹了吧?大家最好趁這個機會,仔細看看本人。”


    菊岡曾經在周刊上大大露過兩次臉。一次是和女人分手時,因為遮羞費談不攏而鬧出官司,還有一次是追求女明星被對方甩掉。


    菊岡身經百戰、毛發日漸稀薄的頭,在餐桌前垂了一下,又轉向幸三郎一鞠躬。


    “您可得說句話才行。”


    “噢,說得也是。真是對不起。啊,這個家永遠都是這麽美好,地點更是好得不得了。能夠在這裏,坐在濱本先生身旁共飲美酒,是我的無上光榮。”


    “坐在菊岡先生隔壁這位穿著漂亮洋裝的小姐,是菊岡先生的秘書相倉小姐。您的名字叫什麽來著?”


    英子當然記得久美這個名字,不過她判斷這八成是個假名。然而敵人也不是普通角色,久美文風不動,大大方方的用撒了糖似的甜膩聲調說:“我叫久美,請多指教。”


    這個女人是個厲害角色,英子當下這麽想。看來她一定做過陪酒小姐。


    “哇,好美的名字,真不像個‘普通’人。”然後她故意沉默了一下子,才說,“好像演藝圈的人物。”


    “真的是吃了名字的虧呢。”相倉久美還是保持那種迷死男人的腔調,“我的個頭這麽小,要是身材好一點,就不會被名字比下去了。我要是像英子小姐那麽高就好嘍。”


    英子身高一七三公分,因此隻能穿沒跟的平底鞋。如果穿上高跟鞋,就會將近一八〇公分了。口齒犀利的英子,這時也不禁語塞。


    “旁邊這位是菊岡機軸公司的董事長金井道男先生。”英子似乎有點恍惚,脫口說出了奇怪的話。就連她聽到菊岡對部下說:“喂,你什麽時候變成董事長了?”竟也一時沒察覺自己的失言。


    金井站起來,帶著那副招牌笑容,天花亂墜的讚美幸三郎,順便也不著痕跡的奉承自己的老板一番,演出了一場巧妙的致詞。他就是靠這套招數才爬到今天的地位。


    “旁邊這位身材可觀的女性,是金井夫人初江女士。”英子說完才發現自己又說錯話了。


    “我為了來這裏,今天沒去做美容體操。”初江果然這麽開了口。久美投來一瞥,顯然極為愉快。


    “我長得這麽胖,希望吸吸這裏的空氣可以變瘦一點。”她似乎相當在意,開口就隻提這個。


    不過當介紹轉到男孩身上,英子立刻又抬迴了平日的從容。


    “這位又白又英俊的年輕帥哥是日下瞬。他目前念慈惠醫大六年級,馬上就要參加醫師資格國家特考,趁著寒假住在這裏,順便兼任爸爸的健康顧問。”※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唉,介紹男生真是輕鬆,英子想。


    “在這裏吃得好,空氣新鮮,又沒有煩人的電話鈴聲,如果有人住在這麽好的地方還會生病,我這個醫學生還真想見識一下。”日下這麽說。


    濱本幸三郎是出了名的討厭電話,所以這座流冰館一具電話也沒有。


    “旁邊這位是前途光明的東大生戶飼正樹,也是日下的朋友。他的父親是參議員戶飼後作先生,各位想必聽說過吧?”


    席間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這是他們發現又找到一裸“搖錢樹”後單純的感歎聲。


    “他可比喻為係出名門的純種馬。來,純種馬先生,說幾句話吧。”


    膚色白皙的戶飼站起來,先扶了一下銀框眼鏡。


    “今天承蒙邀請,不勝光榮。我告訴家父後,家父也非常高興。”他隻說了這些話就坐下了。


    “坐在他旁邊,滑雪曬得黑黑的小男生,應該算是我的侄子吧。說得正確一點,他是我大伯的孫子,叫做嘉彥。長得挺帥的吧?今年十九歲,慶應大學新鮮人,寒假期間一直待在這裏。”


    身穿白毛衣,因為滑雪曬得皮膚黝黑的青年站了起來。他羞澀的說聲請多指教,就迫不及待的想坐下。


    “就這樣?不行啦,嘉彥,你得多說幾句。”


    “可是我又沒什麽好說的。


    “你瞧你,就是這麽內向。比方說你的嗜好啦,大學的事啦,應該有很多可以說的吧。不行,你一定要說。”


    然而還是沒有用。


    “好,這下子客人都介紹完了。接下來我要為各位介紹我們家的傭人。先從那一位開始。早川康平,從我家還在鐮倉時就來了,己經工作了將近二十年


    。他也兼任司機。旁邊的大嬸叫做千賀子,她負責各種雜務。各位如果有什麽需要,盡管跟她說。


    好,接下來這邊最前麵這位,是我家自豪的廚師,梶原春男。雖然才二十多歲,手藝可是一流的,那時大原飯店不肯放他走,還是我們硬把他挖來的呢。他的手藝如何,到時候各位可以自己用舌頭確認一下。


    好,沒事了,你們都迴去工作吧。


    介紹就到此結束。坐在這裏的諸位全是社會上的精英分子。我想大家一定很善能記憶名字和長相吧。


    接下來,在晚餐還沒送上來之前,就請各位一邊欣賞聖誕樹一邊閑聊吧。嘉彥,還有日下、戶飼,請你們把桌上的蠟燭點起來好嗎?等蠟燭燃起後,就把會客室的燈光熄掉。好了,各位,請你們慢慢享受吧。”


    濱本幸三郎立刻被中老年組包圍,開始談笑,但是發出誇張笑聲的全是菊岡公司的人馬,幸三郎的嘴始終隻含著煙鬥。


    英子因為久美又犯了一個錯。她忘記介紹菊岡的司機上田。一半也是因為他被魁梧的戶飼擋住了。不過英子立刻覺得算了,反正他隻是個司機。


    到了晚餐時,遠道而來的客人透過豪華的火雞大餐,果然如英子所說的,用自己的舌頭確認到,東京一流大飯店的廚藝的確遠征到這個極北之地了。


    喝完餐後紅茶之後,日下瞬站起來,一個人來到窗邊看聖誕樹。聖誕樹依然孤獨的在雪中明滅閃爍。


    看了一會兒後,他在雪地上發現一樣奇怪的東西。


    從會客室出入庭院的玻璃門旁,插著一根細細的棒子,離簷下約有兩公尺左右的距離。


    是誰插在雪地上的呢?露出雪上的部分頂多隻有一公尺,看來那根棒子應該是會客室暖爐用的柴火,而且似乎是故意選了一根比較直的。今天白天趕著裝飾聖誕樹時,並沒有看到這種東西。


    為了看清是什麽東西,日下用手拭去窗玻璃上的水滴,凝神細看。於是他發現,在遠遠的西邊,流冰館西邊的角落也插著一根棒子,幾乎要被隱藏在昏暗的飛雪中。由於太遠太暗看不清楚,不過似乎和這邊一樣,也是暖爐用的柴火,同樣也是露出雪上一公尺左右。


    從會客室的窗子看出去,視線所及之處再也沒有別的棒子了。就隻有這兩根。


    日下本想叫戶飼過來,聽聽他的意見,然而戶飼和英子正談得熱烈,嘉彥好像在幸三郎和菊岡、金井那群既非談笑亦非洽公的圈子裏。梶原和早川似乎已經迴廚房去了,沒看到人影。


    “年輕人,老是陪我們這些老年人講話一定很無聊吧?你們何不說些有趣的事,讓我高興一下?”幸三郎突然大聲說,於是日下迴到餐桌邊的位子,沒再去管雪地上奇怪的棒子。


    幸三郎對這群一直包圍著自己的人馬的高談闊論己經感到不耐,有點不太高興。他就是為了逃離這些世俗應酬,才在這個北地荒野建造這間風格詭異的屋子。然而這些家夥的攻勢,卻超越數百公裏的距離,怒濤洶湧的朝他襲來。而且即使這間屋子的地板傾斜,貴重的古董就在眼前,他們根本連看也沒看一眼就開始拚命讚美。看來隻要自己身上還有銅臭味在,這些人大概會糾纏到天涯海角吧。


    他隻好期待這些年輕人。


    “你們幾個喜歡推理小說嗎?”幸三郎問道,“我可是很喜歡噢。我來給你們出個題目吧。今天聚集在這裏的各位,全是一流大學的聰明人。比方說,你們聽過這樣的故事嗎?有一個小孩每天越過墨西哥淘金區附近的國界,進入美國。他每天在腳踏車上堆著砂袋,越過國境從墨西哥進入美國。海關職員認為他很可疑,一定是在走私,就把袋子打開檢查,可是裏麵裝的全是真正的沙子。請問小孩究竟是用什麽方法在走私什麽。你們認為呢?怎麽樣,菊岡先生,你猜得出來嗎?”


    “不,我猜不出來。”


    “我也想不出來。”金井也說。這兩人根本沒有一點用心思考的樣子。


    “嘉彥,你猜得出來嗎?”


    嘉彥默默歪著腦袋。


    “大家都猜不出來嗎?其實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難。他走私的就是腳踏車。”


    哈哈笑得最大聲的就是菊岡榮吉。


    “原來是腳踏車啊,原來如此。”金井也附和道。


    “這是沛理·梅森問朋友德瑞克和秘書黛拉的題目,挺有意思的吧?要走私腳踏車,就該選淘金區旁邊。我再出一題吧?這次我可不說答案嘍。我想想,該出什麽題目好呢?嗯,這是以前發生在我朋發身上的事,我記得當時因為很佩服,所以還在公司各種典禮致詞時說過好多遍呢,現在不論是國鐵或私鐵,下雪時鐵軌就會冒出一種小火焰,以防止軌道上積雪過多或被凍結,當時日本還很貧困,沒有任何鐵路擁有這種設備。一九五五年左右的某個冬天,東京降下大雪,一個晚上就積雪五十公分,東京的私鐵和國鐵在天亮後,自然隻好全部停駛。※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現在的情況我是不知道啦,不過當時在極少下雪的東京,當然不會準備什麽除雪車,就算把趕來上班的員工全部出動去鏟雪,也得花上不少工夫,根本趕不上早上的高峰時間。然而,唯有那個現在由我朋友掌管的濱急電鐵,隻有頭一班車略微遲延,其餘便全都照常行駛,在高峰時間也毫無問題的通行。你們知道是用了什麽方法嗎?如果照推理小說的說法,這是因為我的朋友用了一種手法。不過,當時他的職位並沒有資格動員大批人馬來鏟雪,他也沒有使用特殊道具。他就是靠著這次的機智,後來在公司一舉成名。”


    “原來還有這種事啊,真是不可思議。”菊岡說。


    “哎呀,的確是太不可思議了……”金井也用不勝感歎的語氣說。


    “不可思議的是答案。我還在等你們迴答呢。”


    “啊,是,說得也是。”


    “是在頭一班電車裝上除雪用的柵欄嗎?”


    “沒有那種東西,就算有也沒用。而且,如果這樣行得通,其他的鐵路早就這麽做了。不是那麽特殊的東西,他隻是就地取材而已。”


    “不過既然是濱本先生的朋友,一定都是優秀的人才吧。”


    金井說的根本是兩碼事,幸三郎已經懶得理他。


    “我知道了。”說出這句話的是日下,戶飼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情。


    “他從前一晚開始,就讓空的電車整晚行駛吧?”


    “哈哈哈,你說對了。我的朋友判斷這場雪會下得很大,就讓空的電車每隔十分鍾跑一圈。聽起來雖然很簡單,不過在當時似乎需要極大的決斷力。因為到處都有那種冥頑不通的上司嘛。不過也因為這樣,他現在才能坐上董事長的位子。怎麽樣,還要我出題嗎?”


    聽到幸三郎這麽一問,戶飼為了挽迴落後的局勢,立刻無言的用力點頭。


    然而幸三郎出了兩三題他喜愛的謎題,一一解答的還是日下瞬。每當他迅速的說出解答時,戶飼就像屋外的聖誕樹一樣,臉上一陣紅一陣青。


    濱本幸三郎一眼就瞥見了。他也明白自己的一時興起,現在己經轉變成什麽樣的局麵。換言之,自己隨興的提議,變成環遊世界贈獎大猜謎了。這兩個年輕人——至少戶飼,顯然想用這場猜謎來爭奪英子。要是順利獲勝,便可用蜜月旅行的名義得到環遊世界的機票,迴來之後,還可以獲得足以在家坐享一生的遺產當獎金。


    幸三郎心裏早己預料到會變成這樣。為此他己做好準備。說穿了,那是他構思多年特別準備的一個嘲諷。


    “日下,你倒是挺優秀的。要我再出個更難的題目嗎?”


    “求之不得。”


    日下在連戰皆捷後,變得大膽起來。於是幸三郎突然說出毫不


    相幹的話,令眾人在一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英子,你已經選好結婚對象了嗎?”


    英子當然嚇了一跳。


    “您在說什麽啊?爸爸真是的,怎麽突然扯到這個?”


    “如果你還沒選好,又願意從今天在場的男士中挑選,那就跟答對下一題的人結婚,你說好不好?”


    “爸爸就是喜歡開玩笑!”


    “我可不是開玩笑。這個房子,還有三號房那些可笑的古董收藏品,都是玩笑,唯有這件事,我絕不會開玩笑。這兩位都是優秀的青年才俊。不論你選擇哪一位,我都不會反對,也沒那個力氣反對。如果你覺得難以決定,用不著客氣,就包在我身上吧。我來替你選,就用猜謎。為了這一天,我早已精心準備了一道謎題。”


    這樣最好,幸三郎想,事情的本質這下子就很明了了。


    “現在當然己非古代。我並不是說一定要把女兒許配給答對的人,而是說如果有人可以答對這題,那我絕不會反對這樁婚事,剩下的就看我女兒自己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兩個年輕人的眼睛都發亮了。現在他們眼前等於堆滿了鈔票。然而,幸三郎心裏也在暗笑。唯有當謎底解開時,才會達到最強的諷刺效果。


    “撇開英子的事不談,我對謎題本身倒是很有興趣。”日下說。


    “也給戶飼一個挽迴名譽的機會吧。而且,我這一生可說是經曆了大風大浪,現在己經算是朽木殘燭了。我早己厭倦這個世上無聊的算計鬥爭。那些什麽家世之類的無聊招牌,我己經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要緊的還是內在。這雖然是陳腔濫調,但是隨著年紀增長,或是伴隨著地位的提升,人們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這句人盡皆知的老話。所以我決定,這題不隻是戶飼和日下,上田和梶原也可以參加作答。”


    “就算有人答對了這一題,如果我不喜歡,我可不嫁噢。”


    “那還用說嗎?即使我叫你嫁給哪個男人,你也不可能乖乖聽我的。”


    “如果是別的事,我當然會聽話。”


    “不,你這大概是遺傳或是家風吧,在這種地方你比我還固執。所以就這種意味來說,我倒是很放心。”


    “要是我答對了,也可以娶小姐嗎?”菊岡說。


    “嗯,隻要當事人彼此願意就好。”


    幸三郎答得很爽快,菊岡董事長哈哈大笑起來。


    緊接著,幸三郎又說出令眾人驚訝的話。


    “好,那就把梶原也叫來,我帶大家一起去我塔頂的房間參觀。”


    “您說什麽?”英子驚訝的說,“為什麽要去那種地方?”


    “那個謎題就在塔頂上。”


    幸三郎一邊站起來一邊說。然後好像又想起什麽似的加了一句:“畢竟那是我的精心傑作嘛。”


    [第一幕]&第三場塔


    幸三郎一邊帶領客人登上會客室這邊的樓梯,一邊說:“我這道謎題,其實說穿了不是別的,就是蓋這座房子時,為了這一天的來臨,特別先準備好的。各位一定曾經覺得位於西洋館旁邊,我所居住的這座斜塔,還有塔下那塊花壇,形狀和圖案似乎很奇怪吧?我的謎題,就是要請大家猜出那個圖案有什麽含意?為什麽會在那個地方?就這麽簡單。”


    樓梯越變越窄,終於走到盡頭。巨大的黑色鐵門,宛如走到世界盡頭似的堵住了去路。那扇黑沉沉的門上,由於表麵像蛇腹般凹凸起伏,令人想到雕刻家的前衛藝術作品——一座堅固巨大的紀念碑。


    大家等著看幸三郎要怎麽辦,隻見他串起掛在牆上的鎖。鎖變成一個環,喀拉喀拉的緩緩發出一陣轟然巨響,出現了大家料想不到的情況。


    大家都以為,鐵門當然是往左右拉開,或是其中某一邊可以打開,結果卻不是這樣,鐵門竟是緩緩向對麵整個倒下。


    這個位置或許是由於外側就是屋簷,略帶傾斜吧,右側牆壁朝著樓梯這邊斜斜延展出去樓梯本身的右邊也比較低,因此眾人皆麵帶不安,在狹小的樓梯上站成一排。


    鐵門緩緩的,就像正好通過十二點整位置的秒針一樣倒下,然後眾人再次被嚇了一跳。


    原本從室內看到的鐵門——嚴格說來那並不是門——原來隻是一塊龐然聳立著的金屬板末端的一小部分。它的頂端消失在黑沉沉的遙遠天邊,仿佛直通天上。


    門倒下去,與牆壁間出現空隙後,在黑暗中開始微微傳來風聲,雪花片片飄落進來。


    鎖鏈刺耳的喀拉喀拉聲仍未停歇,當鐵門在屏息靜觀的客人麵前完全倒下後,眾人終能明白為什麽鎖鏈非得這麽長不可了。


    因為那是一座通往塔的“橋”。同時門上蛇腹般的凹凸起伏也不是前衛裝飾,而是具有實用性的意義。換言之,那是“樓梯”。大家從主屋過來時雖己爬了不少樓梯,但是塔的頂端還在更上麵。


    樓梯橋幾乎完全躺平後,從剛才被堵住的梯形空隙,可以看到雪花亂舞的空間,在對麵那一頭,宛如宗教繪畫似的,又像在聽嚴肅的音樂一般,塔頂部分肅穆的現身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塔頂的外觀有點像比薩斜塔,中央有個圓形房間,周圍似乎是一圈迴廊。可以看到扶手和幾根圓柱。同時中央的屋簷邊垂掛著一些巨大的冰柱,在這紛亂的大雪中,宛如極北之地的冬天在這狂暴的季節露出的獠牙。


    簡直像華格納未發表的一幕歌劇場景。令人意亂神迷的巨大美麗的舞台裝置。斜塔的背景似乎是一片漆黑的暗幕,但在那後麵,應該是布滿流冰的北海。眾人都覺得好似時光倒流,而且是被帶至遠離日本的異地,所以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從梯形的空隙中,注視著地獄一般的“冬天”。樓梯橋終於像船靠岸似的,發出驚人的喀鏘一聲。似乎可以過橋去那頭的塔頂了。


    “好,橋已經搭好了。有一點斜,請大家小心走。”


    幸三郎轉身對背後的客人說,即使他不交代,眾人也早就緊緊抓住橋的扶手,提心吊膽的走向雪中。


    向右傾斜的空中樓梯,令人有一種錯覺,似乎如果一下子太多人踩上去,梯子就會轉一圈把他們甩出去。萬一真的這樣,隻要抓緊扶手,至少還能獲救吧,於是每個人都本能的用力握緊扶手。


    往下看時,由於大約有三層樓以上的高度,令人升起極大的恐懼感。而且他們用力握緊的扶手,冷得比冰塊還要刺骨。


    首先抵達塔頂的幸三郎,從塔側將樓梯橋固定住。塔頂環繞著寬度一公尺多的迴廊,但是由於迴廊外緣沒有完全遮蓋住,所以積滿了大量的雪。


    走過樓梯橋,就是幸三郎房間的窗戶,從該處向右沿著迴廊大約走兩公尺,就是入口的門。窗上沒有亮著燈光。幸三郎打開門,輕巧的走入房間,打開燈後,又立即走出來。從窗上映出的燈光照著迴廊,總算解除了眾人對腳下的不安。幸三郎走過敞著的迴廊和房門,向右繞行一圈。一行人也一邊注意積雪一邊跟著他前行。


    “我的謎題,就是要請問這個塔下花壇的圖案,到底意味著什麽。其實就這麽簡單,不過由於花壇太大了,如果站在花壇中間,不容易看清圖案,因為無法看到全景。”


    幸三郎說著停下腳,然後將上半身靠在欄杆的扶手上。


    “那麽該到哪裏才能看清全景呢?就是這裏。”


    濱本幸三郎站在雪中,輕拍了扶手兩三下。於是眾人都走到幸三郎旁邊站成一排,緩緩的俯瞰下方。相當於三層樓高的腳下,的確有個花壇,藉著後院的照明,和那棵聖誕樹的燈光,還有從一樓會客室流泄出的光線,正如幸三郎所說的,可以看見花壇全景。花壇覆蓋著白雪,宛如聖誕蛋糕。透過輪廓勾勒,浮現出圖案。


    “啊,原來是這種圖形啊。”日下瞬靠著圓柱高聲說。因為風聲有點強,也有點冷。


    “哇!這真是了不起。”菊岡榮吉扯著他的大嗓門說。


    “現在被雪埋起來了,無法欣賞花與葉的顏色,不過有種植物的地方高高突起,反而看得比較清楚。因為沒有多徐的東西幹擾視線。”


    “是個扇形吧。”


    “嗯,是扇形,應該不可能隻是單純的描繪一把扇子吧?”日下說。


    “嗯,那並不是在描繪扇形或扇子。”幸三郎答道。


    “因為是圍繞著塔建造的,所以才變成這種形狀,是這樣沒錯吧?”


    “嗯,的確沒錯。”


    “沒有任何直線……”


    “嗯,日下,你果然抓到了重點,關鍵可以說就在這裏。”幸三郎這麽說完後,看到一行人中,有廚師梶原春男在內,便對他說,“梶原,你有辦法解開這個花壇之迷嗎?”


    梶原想也沒想,便說:“我想不出來。對不起。”


    “好吧。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具有何種性質,如果有誰想出來了就告訴我。不過我得先聲明一點,這個奇怪的花壇,就是因為位於流冰館這座建築物的‘這個地方’,才具有意義。它非建在這裏不可。我希望大家‘配合’這座建築物一起去思考。說起來,這座建築物之所以會略帶傾斜,正是為了這個花壇的圖案。希望大家好好聯想兩者的關係。”


    “這座建築物蓋成斜的,也是因為它嗎?”


    日下驚訝的反問。幸三郎默默點了兩三次頭。


    這個花壇奇怪的圖案和這座建築物的傾斜,日下一邊盯著仿佛被花壇吸引而筆直落下的雪花,一邊想。這樣看久了,會令人以為正麵是浮雕著奇異圖案的白壁。雪花宛如無數的箭矢,朝著靶心飛去,逐漸使人失去平衡感,仿佛快要掉到花壇去。大概是因為這個塔和主屋一樣,也朝著花壇略帶傾斜的關係吧。


    慢著,日下想,他覺得若有所悟。應該是‘那個’吧。塔的傾斜,和仿佛要自上落下的感覺,應該和不安這一類的東西有關吧。


    然而,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謎題恐怕就很難解了。從這種模糊抽象的事物中,究竟能分析出什麽東西呢?會是一種類似禪宗問答的答案嗎?


    扇子,這是日本的象徵。從塔上俯瞰時,仿佛快要自上落下。那是因為塔是傾斜的——塔象徵著某種思想——大概是這一類的謎題吧?


    不,應該不是這樣,他立刻想到。濱本幸三郎這個人的脾氣,嚴格說來有點像西方人,和這種模糊又情緒性的答案比起來,他更喜歡幹脆一點,也就是那種大家聽到解答時會一起發出讚歎聲的,清楚明了的解答。如果是這樣,那這個謎題應該有更具體的內容,而且必然有某種“玄機”。日下如此推想著。


    另一方麵,戶飼對這個謎題比日下更有興趣。


    “我想畫下這個圖形……”戶飼說。


    “那是無所謂,不過現在恐怕無法立刻準備吧。”流冰館主迴答。


    “好冷噢。”英子說。


    眾人都開始發抖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好了,各位,一直待在這種地方,如果感冒可就糟了。戶飼,我會把橋就這樣開著待會兒再來畫吧。我很想在我的房間招待各位,但是人數可能太多了。我們還是迴會客室,喝梶原替我們泡的熱咖啡吧。”


    眾人皆無異議。一行人趁這個機會,就這麽繞行迴廊一周,走向樓梯橋。


    逐步走下樓梯橋,接近主屋時,大家都覺得好似迴到熟悉的世界,拾迴了那種安心感。


    雪依然繼續飄落著。


    [第一幕]&第四場一號房


    雪總算停了,月亮似乎出來了。之前上塔頂參觀時,沒看到月亮。窗簾略略透入淡淡的蒼白光線。四周一片寂靜。


    相倉久美己經躺在床上好幾個小時,卻還是了無睡意。說到失眠最大的原因,顯然還是因為她在想濱本英子的事。一想到英子,久美就變得像個隔天將要上場比賽的摔角選手。


    她也開始注意到室外不自然的死寂。久美睡的一號房在三樓,視野還不錯(不過英子住的二號房可以看到海,視野更好),她覺得一樓應該會更舒服,至少有大自然發出的各種聲音。


    對於習慣都市生活的人來說,這種全然的寂靜,簡直就像工地現場的噪音一樣擾人安眠。不管是半夜幾點,在東京都可以聽見一些聲音。


    久美聯想到吸油紙。覆蓋室外整片大地的積雪,正給人這種印象。一定是積雪惡意吸走了所有的聲音。連風聲都沒有了。真是一個讓人不安的夜晚。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距離似乎近得驚人,仿佛就在天花板上。那是一種好似用爪子去刮粗糙壁板的難聽聲音。久美躺在床上,身體整個僵住,很自然的豎起了耳朵。然而,再也聽不見什麽。怪聲消失了。


    那會是什麽?久美連忙開始思索。現在幾點了?她摸索著放在床邊桌上的手表。女用手表較小,又是在黑暗中,看不清表麵數字,不過應該是一點多。


    突然間,又輕輕傳來怪聲,就像螃蟹在瓷器底部搔刮的聲音。久美在黑暗中不禁縮起身子——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有東西!


    又傳來了聲音。由於聲音大得出奇,久美嚇得心髒緊縮,幾乎要高聲尖叫。錯了,是外麵!雖然聽不出是什麽聲音,但是,簡直就像巨大的螃蟹正沿著外麵的牆壁爬行,一步一步的朝三樓的窗戶爬上來。這麽一想,久美幾乎忍不住要發出悲嗚。


    又傳來聲音了。好像硬物互相摩擦,而且不斷的連續發生。似乎越來越近了。救我,救我,久美在口中像念咒似的低語。


    現在她體內充滿激烈的恐俱,喉頭似乎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掐住,幾乎快要窒息,她發覺自己開始想低聲哭泣。


    我不要!不管你是什麽,但你千萬別過來。如果要爬上牆,要不你就在這邊掉頭,要不就去找別人吧。


    突然間,又傳來金屬相觸的聲音。隻有一聲,宛如小小的鈴聲,然而卻又不是。顯然是窗上的玻璃被什麽硬物碰到了。


    仿佛被強力彈簧彈起似的,雖然久美一點也不想,卻還是忍不住朝窗戶看去,然後終於發出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的尖叫。她的聲音立即傳遍屋內,從牆壁和天花板反彈迴她的耳中。她的手腳似乎都散掉了。尖叫聲雖己轉為哭泣聲,但她仍然驚訝,自己怎麽會有力氣發出這麽大的聲音。


    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這裏明明是三樓。窗下並沒有什麽窗台,隻有一片宛如峭壁的牆壁。然而就在窗下附近,竟然有人從窗簾的縫隙窺視屋內。


    那張臉!那顯然不是普通的臉。張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狂人之眼。黑得奇怪的暗黑色皮膚。鼻頭宛如被凍傷似的發白,下麵略有胡須,臉頰帶著好似燒傷的傷痕,不知道是被割傷還是燒傷的瘀瘢,令人不敢正視。而他的唇邊,卻浮現瘋子特有的微笑,像個患有精神病的夢遊患者似的,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直在觀察著久美害怕哭叫的樣子。


    時間似乎長得令人神昏,但是實際上或許隻有兩三秒。等她迴過神時,那張臉己經從窗邊消失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然而久美己經管不了這麽多,她扯直喉嚨繼續尖叫。過了一會兒,仿佛是在遠處吼叫般,竟又傳來男人的悲鳴聲。就在窗外。但是完全聽不出是從何處傳來的。整個館內似乎都被那聲悲鳴震住了。在這一刻,就連久美也不禁停止了尖叫。


    等周遭都恢複寂靜,久美似乎又想起來了,開始繼續高聲尖叫。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在做什麽,她完全不明白,她隻覺得這樣做,就能把自己從獨


    處的恐俱中救出來。


    門外響起猛烈的敲門聲。


    “相倉小姐!相倉小姐!你怎麽了?你快開門!你沒事吧?”


    是高亢的女聲。說來真是不可思議,久美的悲鳴立刻就停住了。


    她緩緩從床上坐起,眨了一眨眼睛,這才慢慢爬下床,走到門邊打開門鎖。


    “怎麽迴事?”披著睡袍的英子站在門口說。


    “有人,有個男人從那個窗子偷窺我。”


    “偷窺?這裏是三樓耶。”


    “是啊,我知道。可是真的有人偷窺嘛。”


    進入房間後,英子勇敢的走向那扇出問題的窗子,並且將半閉的窗簾往左右拉開,打開兩扇窗戶。


    為了禦寒,館內的窗子幾乎都是雙層的。要卸下窗栓打開窗子,必須花一點工夫。終於打開了窗子,冷空氣流進室內,使得窗簾晃動不止。


    英子探身出去,上下左右檢查了一番,然後把頭縮迴來說:“什麽也沒有呀,你自己看吧。”


    久美迴到床上,身體開始緩緩發抖。似乎不是因為冷空氣。英子把兩重窗戶都關緊了。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久美堅持。


    “是什麽樣的人?你看到長相了嗎?”


    “對呀。是個男的。長得好惡心。那絕對不是普通的長相。眼神很瘋狂,皮膚很黑,臉頰上好像有瘀瘢還是燒傷的痕跡,還留著胡子……”


    這時喀拉喀拉的傳來驚人的巨響。久美嚇得縮起身子發抖。要是眼前站的不是英子,她一定又要哭出來了。


    “爸爸起來了。”英子說。


    久美這才想到,原來那是幸三郎從塔上過來時,放下樓梯橋的聲音。


    “你該不會是在做夢吧?”英子帶著淺笑說。


    “才不是呢。我絕對看到了,不會錯的。”


    “可是這裏是三樓耶。下麵二樓的窗戶既沒窗簷也沒窗台,而且下麵雪地上也沒有腳印,你自己看嘛。”


    “可是……”


    “而且我家根本沒有那種燒傷的人。怎麽可能會有長得那麽可怕的人呢?我看你一定是做惡夢了。那是夢魔。一定是這樣。你大概是換了床鋪睡不好吧?”


    “絕對不是。我至少還分得清楚夢境和現實。那絕對是真的。”


    “我看不見得吧。”


    “我還聽到了聲音呢。你沒聽見嗎?”


    “什麽樣的聲音?”


    “好像是摩擦什麽東西的聲音。”


    “我沒聽見。”


    “那悲鳴聲呢?”


    “你的尖叫聲我已經確實領教到了。”


    “不是的,是男人的聲音啦。好像在吼叫那樣。”


    “怎麽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英子轉身一看,幸三郎站在敞開的房門口。他身上披的不是睡袍而是夾克,穿著家常的長褲,還穿著毛衣。不過裏麵八成穿著睡衣。


    “她說遇到了色狼。”


    “才不是呢。不是色狼。是有人從窗戶偷窺我。”


    “窗戶?從這個窗戶嗎?”幸三郎也嚇了一跳,“可是這是三樓啊。”


    “我也是這麽說,可是她堅持她真的看到了。”


    “我真的看到了。”


    “你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


    “那他的身材必須相當高羅,因為這裏可是三樓。”


    這時又響起了敲門聲。金井道男站在門邊,用拳頭敲著本來就敞開著的房門。


    “出了什麽事嗎?”


    “這位小姐好像做惡夢了。”


    “真的不是夢啦。金井先生,你沒聽見男人悲鳴的聲音嗎?”


    “嗯,我好像有聽到什麽。”


    “嗯,我在睡夢中好像也有聽到。”幸三郎說,“所以我才會起來。”


    [第一幕]&第五場會客室


    極北之地的早晨雖然天氣晴朗,但是開足了暖氣依然很冷,仍需要暖爐中熊熊燃著的柴火。


    不管人類絞盡腦汁想出各種暖具,結果還是比不上這種可以親眼看見火光的單純設備。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暖爐周圍擠滿了人,客人隻要一起床,便本能的靠近火邊,結果眾人陸續都集合到這個圓形暖爐的紅磚旁。


    姑且不說那個長相奇特的蓄須男子,久美不相信有哪個客人能毫不知情的繼續沉睡,完全沒聽到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悲鳴聲,和她接著發出的尖叫。因為英子不在,久美便激動的說出昨晚的恐怖遭遇。


    金井夫婦、日下、濱本嘉彥都是聽眾,然而大家似乎都不相信。久美對於大家無法理解她的恐俱震驚,感到很鬱悶。


    她也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在這明朗的晨光中,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昨晚那種莫名的恐俱簡直就像假的一樣。金井夫婦甚至露骨的浮現嘲笑的神情。


    “那你說的男人悲鳴聲,是那個長相奇怪的男人發出來的嗎?”嘉彥說。


    “這個……我想應該是吧。”


    被他這麽一問,久美才發覺自己一直沒有考慮過這兩者的關聯。


    “可是沒有腳印耶。”


    遠遠傳來日下的聲音,大家朝他一看,日下正靠在窗邊,歪著身體注視後院。


    “那一帶就是你的窗下,可是根本沒有腳印,雪地上幹淨得很。”


    被他這麽一說,連久美自己也覺得那似乎是一場夢。久美沉默不語。那到底是什麽呢?那張不像人的可怕臉孔……


    戶飼帶著昨晚後來獨自去畫的花壇圖形起床了,接著濱本幸三郎也出現了。


    “今早真是好天氣哪。”


    接著,菊岡榮吉扯著他那工地監工似的大嗓門,也來到會客室。看來已經全員到齊了。


    正如菊岡所言,外麵的朝陽耀眼,隨著太陽逐漸升起,整片雪原好似變成一麵巨大的反射板,閃閃反射著陽光,連多看一眼都令人痛苦。


    菊岡董事長似乎對久美昨晚的騷動毫不知情。因為吃了安眠藥,他說。反正久美也猜得出他會說什麽,所以就沒告訴他。


    “好了,各位,該吃早餐了,請大家就座吧。”


    耳邊傳來女主人發音異常清晰的獨特聲音。


    眾人坐下後,都把久美昨夜的遭遇當作話題。菊岡終於發現上田一哉不在場。


    “我公司的小夥子還沒起床啊?”董事長說。


    “哼,真拿那家夥沒辦法,他要擺主管的架子還早了十年呢。”主管也說。


    英子這時才注意到,但她不知該叫誰去喊上田。


    “我去叫他起來吧。”日下說。


    他打開會客室的玻璃窗,輕巧的跳到潔淨的雪地上,繞向上田住的十號房。


    “來,東西都要冷掉了,我們開始吧。”


    在女主人的招唿下,眾人開始用餐。日下花了超乎預期的時間,才終於緩緩走了迴來。


    “他起來了嗎?”英子問道。


    “這個……”日下吞吞吐吐,“好像有點不對勁。”


    日下不尋常的樣子,令眾人都放下刀叉看著他。


    “我叫了半天,沒人應聲。”


    “他會不會是出去了?”


    “不,裏麵鎖上了。


    英子大聲推開椅子站起來。戶飼接著也站起身,菊岡和金井彼此相視。接著大家都跟在英子身後走到雪地上。這時他們看到,在緩緩飄落的粉雪上,隻有日下往返的足跡。


    “沒人應聲固然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日下說著指向十號房所在的西邊。在流冰館的西邊一角,好像倒著一個黑黑的人影。


    眾人都感到戰栗不己。在雪中倒臥這麽久,顯然己經沒


    命了。也就是說,那是屍體。那會是上田嗎?


    大家一起將質疑的目光轉向日下。這麽重大的事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日下那麽鎮定?


    日下意識到眾人的那種眼光。


    “可是……”他隻是這麽說。


    眾人猜不出年輕的日下想說什麽,隻好先急急趕往陳屍之處。


    走得越近,眾人逐漸被一種異常的氣氛壓倒。躺著的人影周圍,散落著奇怪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一些隨身物品,卻又似乎並非如此。


    不,嚴格說來,用“隨身物品”來形容其實也是正確的。一行人中,早川康平與相倉久美等人甚至忽然產生不祥的預感,不禁停下腳步。


    眾人到了現場,忍不住懷疑眼前看到的事實,全都在腦中高叫著,這算什麽?太荒謬了!不過他們總算明白日下的心情了。


    濱本幸三郎大叫著跪下,朝躺在地上狀似人體的東西伸出手。原來那是幸三郎珍藏的與人等高的“人偶”。


    然而他驚訝的,不隻是這個應該放在三號房古董收藏室的人偶竟然落在雪地上,更令他訝異的是,人偶的手腳散落四處。隻有一隻腿還連在身體上,兩手與另一隻腳分別散落在附近的雪地上。這是為什麽呢?


    日下與戶飼,還有菊岡、金井,甚至傭人們,都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偶,即使沒有頭也知道這是哪一個人偶——這是幸三郎從捷克買迴來的吊單杠人偶,本來叫做“傑克”,但遠從歐洲時代即有“高雷姆”這個綽號。


    除了手腳,高雷姆擁有浮現木紋的原木製身軀。現在大半都散落各處,埋在雪裏,幸三郎連忙四處撿拾,仔細的把雪拍掉。


    日下雖在心中暗想,現場應該保持原狀比較好,然而他並未說出口。至少在目前,這並不構成犯罪事件。


    “頭不見了!”幸三郎以絕望的語氣大喊。大家連忙分頭尋找,但放眼望去,並來發現類似的東西。


    被主人檢起的人偶手腳及身軀,形狀清晰的深印在雪地上。這表示,雪還在下的時候,人偶就已經被埋在這裏了吧。


    幸三郎說:“我先把這東西放迴會客室。”說著便轉身往迴走——這可是他的寶貝收藏品。※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眾人不等幸三郎迴來,便走上通往二樓的十號與十一號房的水泥石階。那裏同樣也隻有日下來迴留下的腳印。


    走到十號房的門前,菊岡董事長拚命的敲門。


    “上田!喂,是我啊!上田!”


    他這麽喊著,然而裏麵毫無迴音。


    眾人看向窗子。窗玻璃是那種裏麵有鐵絲網的毛玻璃,完全看不見室內情況,而且又有堅固的鐵欄杆保護著。把手伸進欄杆的縫隙,試著觸摸玻璃窗,發現窗子也從裏麵鎖住了。連裏麵的窗簾似乎都拉上了。


    “打破也沒關係。”


    聽到聲音迴頭一看,幸三郎正站在背後。


    “這是向外開的門吧?”菊岡喊道。


    這時大家都開始確信,在門的那一側發生了什麽驚人的大事。


    “是的,不過不是那麽堅固的門。你先撞撞看好嗎?”


    菊岡用巨大的身體撞了兩三下,然而門卻紋風不動。


    “金井,你來試試看吧?”菊岡譏諷的說。


    “我怎麽行呢?我是輕量級的。”


    金井畏縮的退後。仔細想想,最適合這項任務的男人,正在門的那一側。


    “你們誰來試試。”英子發出斬釘截鐵的話聲。


    想在女王麵前表現一下的戶飼,果敢的用身體去撞門,結果被撞開的卻是他的眼鏡。


    日下不行,廚師梶原也不行,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居然沒有想到一起去撞。直到初江和英子同時將身體撞向門時,碰的一聲,終於發生了奇跡。門的上半部略微向裏傾斜了。再撞一下之後,門終於壞掉了。


    初江帶著大家一起衝入房間,眾人雖已想像過,但眼前的光景仍然令人害怕。


    倒臥的上田一哉心髒正上方,隻看到登山刀的刀柄,刀柄周圍的睡衣上,紫黑色的血己經開始幹涸。


    久美尖叫一聲撲進菊岡懷裏。英子和初江保持沉默。男人中唯有幸三郎發出驚訝的輕唿聲,大概是因為上田的姿勢實在太怪異了吧。


    上田沒躺在床上,而是仰臥在床腳下的地毯上,他的右手腕綁著白繩,另一端不知為什麽,是綁在金屬床上,因此右手懸在空中。床的位置和平日一樣,似乎沒有移動過。


    他的左手雖未被綁,但也朝頭部方向伸著,換言之,一手纏著繩子,另一手沒有繩子,但兩手呈高唿萬歲的姿態高舉著。


    更奇妙的是他的“腳”。簡直就像跳舞似的扭著腰,兩腳幾乎成直角向右側(從他本人看來)伸出。如果要說得再正確一點,他的左腳和身體幾乎呈直角,右腳在左腳的略下方,也就是說,右腳和身體大約成一百一十度到一百二十度左右的角度。


    同時,在他左腰側附近的地板上,用手指沾血畫出一個直徑五公分大的暗紅色圓點。看來似乎是用沒被綁的左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指頭塗抹出的圓形。也這麽說,是因為往後伸的左手四指,被鮮血與地上的塵埃搞得髒兮兮的。也就是說,他在地上畫下了這個圖案,之後再憑自己的意識將左手往後伸?這代表什麽意思?


    不過,最奇妙的還不是這個。這具屍體上還有更令人費解的特征。插在他胸前的登山刀刀柄尾端,不知是為了什麽理由,係著長約一公尺的白線。這點大大引起眾人的注意。那條線距離刀柄約十公分處,略略沾到睡衣上的血,染成了淡渴色。屍體沒有流太多血,表情也並不痛苦。


    雖然沒必要再檢查,學醫的日下還是蹲在上田身邊,稍微碰觸屍體後說,這必須報警。


    為了去報警,早川康平開車前往一公裏外,山腳下某個村落的雜貨店。


    不久,穿著製服的警官大舉來到流冰館,用繩子將十號房圍起,用粉筆在地上畫線等等按照慣例開始一場大騷動。


    不知是哪裏搞錯了,上田一哉的屍體明明早己冰冷,卻仍出現了輪胎上纏著雪鏈的救護車。穿著黑色製服的警官中混雜著穿白衣的救護人員,向來與世隔絕的流冰館,立刻被一股紛亂的世俗氣氛所包圍。


    客人、傭人以及主人,都待在會客室,不安的聽著這些騷亂的聲音。


    才一大清早。對於大部分客人來說,第二天的逗留才剛開始。不管是菊岡或金井,仔細想想,來到這裏都隻有十幾個小時。這下子可以預見會有什麽下場了。才吃過一頓晚餐,接下來搞不好就得和警察一直耗下去。如果能順利被釋放還好,要是弄不好,說不定還得在這個地方耗上很久。


    從陌生的警官群中,出現了一個看起來就像刑警,下顴寬闊、臉頰赤紅的高大男子。


    “我是稚內分局的大熊。”


    他用略帶傲慢的語氣說。接著就在會客室的桌邊開始向眾人提出問題,但是他的問題似乎隻是隨口想到,完全抓不到要領。


    大致問完之後,大熊便說:“那具人偶是哪一個?”


    高雷姆除了腦袋外,已由幸三郎重新組好,還放在會客室。


    “噢,就是這個啊?這玩意平常放在哪裏?”


    由於他這麽說,幸三郎便抱著高雷姆,帶大熊前往三號房的古董收藏室。


    等大熊迴到會客室後,他似乎相當驚訝,對於那些收藏品陳述了一番外行人的單純感想,接著卻似乎在考慮什麽,陷入沉默之中。這種樣子果然像個犯罪學專家,讓人覺得難以親近。接著他將手放到嘴邊,仿佛在低語似的對幸三郎說:“這麽說,這是密室殺人事件嘍?”


    ——這點大家一


    開始就知道了。


    由於大熊警佐的德性實在太不專業,所以直到下午四點,劄幌分局派來的中年刑警牛越佐武郎,和年輕的尾崎刑警來到流冰館之後,眾人才開始感覺比較像在調查謀殺案。


    三名刑警並排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簡單的做了自我介紹。介紹完以後,自稱姓牛越的男人,用非常悠哉的語調說:“這真是一棟奇怪的屋子啊。”


    和外表敏捷的年輕刑警尾崎比起來,牛越看起來麵貌平凡,似乎和大熊沒有多大差別。


    “如果不習慣,會在這種地板上摔倒耶。”牛越說,年輕的尾崎則保持沉默,以輕蔑的眼神繞著會客室轉了一圈。


    “好了,各位。”牛越佐武郎坐在椅子上說,“我們己經自我介紹過了,不過我們當警察的,本來就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人,除了名字之外,也沒什麽好向大家介紹的。因此,現在我想請各位也自我介紹一下。最好能說出平常住在哪裏,從事什麽工作,基於什麽理由待在這裏等等。至於詳細事項,比方說和死者上田一哉的關係,待會我們會個別私下請教。”


    雖然牛越正如他自己所說,身上穿著無趣的警察製服,剛才說話的語氣也很有禮貌,但他們那種泰山崩於前也不改其色的眼神,多少有些威嚇作用,使眾人緊張得結巴起來。


    客人們依序簡短的自我介紹。牛越有時會謹慎的提出一些問題,但是並沒有做筆記。輪番介紹完之後,他用“其實這才是重點”的語氣,在語尾用力強調的開了口。


    “好吧,看來我也該說出難以啟齒的話了。被害者上田一哉,從剛才各位的話中也可明白,他並不是這裏的人。他來到這個家,不,來到北海道,加上這次據說也才第二次。如果說在這一帶有他的熟人,特別來拜訪上田,這似乎不可能,我們認為應該沒有這號人物。那麽會是強盜殺人嗎?這個也不可能。他身上帶的二十四萬六千日圓,就放在上衣口袋裏,一找就可以找到,結果卻原封不動的留著。不管怎麽說,這是從裏麵鎖上的房間,如果有個陌生人來敲門,應該不可能隨便開門吧。即使開了門,如果那個人進了屋,和他發生爭執,一定也會大聲爭吵才對。可是屋裏卻毫無打鬥的痕跡,而且上田出身自衛隊,體力遠勝過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輕易被搏倒,這點也叫人想不透。


    “如此一來,目標就指向熟人,不,親近的人了。但是我剛才也說過,在這一帶,並沒有和上田一哉熟識的居民。


    “上田一哉這個人,根據各位剛才的說明,還有我們大略的調查,他出生於岡山,在大阪長大,二十五歲時自願加入陸上自衛隊,在東京和禦殿場等地待過,三年後退伍,二十九歲時進入菊岡公司工作,直到現在三十歲為止。他在自衛隊時就不善與人交際,沒有親近的朋友,這種人在北海道當然不可能有熟人,至於說關東或關西的人特地偷偷來找他,這也說不通。這麽一來,和上田一哉親近的人……除了‘在座的各位’,就沒有別人了。”


    坐在周邊的人,都以沉痛的表情互相對望。


    “這如果發生在劄幌或東京那種大都市,當然另當別論。可是在這種荒涼的地方,外地人隻要一出現,被當地人看到的可能性相當大。況且下麵的村子隻有一家旅館,又是在這種季節,昨晚並沒有任何客人投宿村裏的旅館。


    “嗯,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比這個更重要。這點絕對有問題。那就是‘足跡’。照理說,這種事警方通常是不會輕易告訴一般人的,不過現在我就老實說吧。我要說什麽呢,就是上田一哉的推定死亡時間,是昨晚零時至零時半之間。也就是說在這三十分鍾內,兇手用刀插入上田的心髒,所以兇手在那個時間,當然在上田的房間裏。


    “可是呢,這真是傷腦筋,昨晚大雪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停的。在死亡推定時間,雪己經停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雪地上居然沒有兇手的足跡。既沒有來的足跡,也沒有離去的足跡。


    “各位也知道,那間房間隻能從外麵進出。兇手在那個時刻,真的待在十號房那間屋子裏嗎?如果他真的在那裏,至少也該有離開的腳印,否則就變成上田自己用刀插入心髒。問題是,不可能有這種自殺法。偏偏又沒有足跡,真是傷腦筋。※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先聲明,請別以為我們是在煩惱如何解決足跡的問題,或是那間密室之謎。足跡可以用掃把清除,我想方法應該多得是,密室也一樣,推理小說家早已替我們想出各種方法。


    “但假設真的有外人侵入,這家夥要一路清除自己的足跡,直到山腳下的村子,這可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隻要仔細調查一下,不管是動了再小的手腳,一定會在雪地上留下什麽痕跡。可是剛才警方相關方麵的專家已經徹底調查過,完全沒有這樣的痕跡。


    “雪在昨晚十一點半停歇,就一直沒有再下。從十號房通往山腳的村子,或是從別的方向也無所謂啦,完全看不出有人動過手腳把足跡湮滅。


    “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嗎?因為狀況是這樣,所以我也覺得很難開口,總之我們隻能判斷,兇手是從這個主屋的會客室、玄關,還有廚房後門——我暫時先把一樓所有的窗子都排除在外——這三個出入、來往十號房。”


    眾人都感到,這等於是警方的宣戰。


    “可是,”日下代表眾人提出了反論,“剛才你說的三個出口。到十號房的來往路線上有動過那種手腳的痕跡嗎?”


    的確是個好問題,大家都豎起了耳朵。


    “這個啊,從會客室到十號房沿路都是各位亂七八糟的腳印,所以無法充分確認,不過老實說,剩下的兩個出入口,和一樓所有的窗下,也都看不出這種動手腳的痕跡。而且從幾個特征可以確定,雪地表麵上,仍然保持雪花從空中輕輕飄落時的狀態。”


    “如果是這樣,那外部侵入若是我們,條件豈不是都一樣了嗎?”日下的反駁極有道理。


    “所以不光是這一點,也包括了我剛才所說的條件。”


    “而且這個主屋裏,並沒有掃把之類的東西。”


    “嗯,說得有理。這點我之前也問過早川先生。”


    “那為什麽會沒有腳印呢?”


    “如果昨晚風很大,那還另當別論,因為是粉雪。可是昨晚並沒有什麽風。”


    “午夜淩晨時,幾乎一點風也沒有。”


    “其他應該還有很多疑點吧?”


    “沒錯,就像係在刀上的繩子,還有屍體那種奇怪的跳舞姿勢。”


    “屍體會呈現那種姿態,對我們來說並不希奇。被刀子插入體內,當然會相當痛苦,上田一哉一定也很痛苦吧。在我所知道的案例中,還有姿勢更奇怪的死者。繩子的事也一樣,比方說夏天衣服穿得薄,沒有什麽口袋時,也有人會那樣用繩子纏在身上藏東西。”


    然而眾人立刻就想到,現在是冬天!


    “那麽,關於綁在右手腕連結床鋪的繩子……”


    “嗯,那的確是這個案子比較特殊的部分。”


    “這也有前例嗎?”


    “好了、好了,各位。”大熊帶著後悔和一般老百姓抬杠的表情插嘴,“調查那些疑點是我們的工作。這點還請各位相信我們,各位隻要在各自的領域,協助我們就行了。”


    各自的領域?身為嫌疑犯的領域嗎?日下在心中暗想。不過他當然隻能點點頭。


    “這邊有一張簡圖。”牛越說著攤開一張便條紙,“各位發現的時候,當然是在這種狀態下吧?”


    客人和傭人全都站起身,頭擠在一起探看。


    “這邊有一個用血畫出的圓形痕跡。”戶飼說。


    “啊,血跡啊。”牛越顯然把那當作騙小孩的玩意,輕忽的


    說。


    “大致上就是這樣。”菊岡用粗啞的聲音說。


    “這把椅子平常就在這裏嗎,濱本先生?”


    “是的。因為這個架子上層夠不到,所以把椅子放在這裏兼做墊腳台。”


    “原來如此,還有關於窗子,這邊的,也就是西邊裝有鐵欄杆,可是南邊卻沒有鐵欄杆,而且是用透明玻璃。同時,它和其他房間不同,沒有裝上二重窗。”


    “是的。那是因為這扇南邊的窗子位於二樓,即使不裝上鐵欄杆,小偷也進不來。而西邊的窗子,隻要扭開就可以輕易進入,所以這裏沒有放什麽貴重的物品。”


    “鉛球放在這邊的地上,平常也是擱在這裏嗎?”


    “這個我倒是沒注意到。”


    “平常都是放在這邊的架子上嗎?”


    “不,那是看情況而定。”


    “這兩個鉛球上都用繩子交叉纏繞,各自掛著木牌是吧?”


    “對,鉛球分為四公斤和七公斤兩種,買來時就掛有木牌,各自寫著重量。不過,雖然買來了,卻完全沒有使用;鐵餅也是,就一直放在這裏。”


    “看來也是,不過掛著七公斤木牌的繩子,好像變得特別長。”


    “是嗎?是被解開的吧?我倒沒注意到。”


    “不,根據我們研判,應該是故意加長的。從炮彈到木牌,一共有一四八公分。”


    “嗯,那是兇手幹的嗎?”


    “我想應該是吧。還有,這個寫著七公斤的木牌,長五公分寬三公分,厚度約為一公分,這上麵在略微凸出的位置貼了三公分的膠帶。看起來膠帶應該還算新。”


    “噢?”


    “你有什麽印象嗎?”


    “不,我不知道。”


    “這跟什麽陷阱有關嗎?兇手貼上那個有什麽用途呢?”日下說。


    “這個就很難說了。此外,這裏有個大約二十公分見方的換氣孔。這是朝著那個樓梯打開的嗎?”


    “是的。可是主屋的人如果站在走廊,是無法從這個位置窺看十號房內的。隻要站在十二號房前麵就會知道,因為從主屋這邊來說,十號房的換氣孔是在牆上的高處。如果是別的房間,比方說十二號房裏麵的話,隻要用個台子,或許還可以從十二號房的孔中窺見什麽,可是十號房的話……”


    (參照圖一)


    “對,這個我知道。剛才我們已經確認過了。”


    “不管怎樣,這都不是完全密室。既然沒有足跡,說不定是從這個孔玩什麽機關。”戶飼說。


    “二十公分見方的孔,腦袋應該無法穿過去吧。而且被害人的手腕還綁著繩子,又在鉛球上動手腳,如果不在屋裏是辦不到的。”日下說。


    “那足跡到哪裏去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要做出這個密室倒是很簡單。


    “噢?”牛越佐武郎語帶不悅的說,“那我倒想聽聽。


    “我可以開始說明了嗎?”日下說,“這很簡單,這間十號房平常當作儲藏室用,是從外麵掛著鎖。可是有人來住時,就隻有這種從裏麵把小鐵條扣到底座上的簡單門鎖。


    因為後來才改成讓人過夜的,所以隻有裝這種簡單的鎖。隻要把像平交道柵欄一樣上下移動的小鐵條抬起來,用雪固定住就行了,等兇手走掉一段時間後,室溫將雪融化,小鐵條自然會落到底座扣住門。”


    原來如此。菊岡公司的人馬敬佩的說。


    然而牛越卻說:“我們也想過這個方式,可是,這個底座和鐵條是釘在木柱上,木柱完全是幹的,所以恐怕不太可能是那樣做的。”


    “啊?不是用這個方法嗎?”


    “看來似乎不是。”


    眾人都陷入沉思。


    “不過,我倒不覺得這間密室有多厲害。我想實際上恐怕根本沒什麽吧。老實說,有件事比這個更令人頭疼。”


    “什麽事?”


    “嗯,這個嘛,我覺得這件事必須慢慢琢磨,而且也需要各位的協助,現在就算把你們當作犯人審訊也沒用,所以我就幹脆坦白說吧。據我們研判,兇手應該不在各位之中。”


    眾人輕聲笑了。


    “這和我剛才說的話互相矛盾,不過兇手似乎真的不在各位之中,所以我們很傷腦筋。問題出在動機,各位之中與上田一哉熟識的人並不多。除了菊岡公司的人員外,濱本先生、英子小姐、早川夫婦、梶原先生,還有戶飼先生、日下先生、嘉彥先生,都隻有在今年夏天和這次見過他,總共才兩次,對吧?而且見麵期間很短,上田這個人又似乎相當沉默寡言,應該不會有人和他熟到想要殺掉他吧。”


    又是一陣幹笑聲。


    “而且殺人太不劃算了,擁有一定的名聲地位,過著這種好日子的人,一旦殺了人,都得去坐牢。我想大概沒有人有那種勇氣吧。這一點對菊岡董事長、相倉小姐,或是金井夫婦來說,也沒有太大差別。這麽說或許有點過分,不過像上田一哉這種毫不起眼的司機,就算殺掉也沒什麽意思,所以我才覺得傷腦筋。”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戶飼、日下和英子都這麽想。上田是個不引人注意的男人。如果他長得稍微帥一點,足以引起一兩樁感情糾紛的話,事情就好解決了,可惜說句失禮的話,他隻是個跑龍套的,根本沒必要殺他。他既沒金錢也沒地位,甚至也沒有那種足以與人結怨的積極性格。


    牛越佐武郎看著眾人的臉,突然想,該不會是搞錯了吧。或許兇手要殺的另有其人,結果弄錯了對象,讓上田當了替死鬼。


    可是上田明明從一開始就被分配到十號房,留在館裏的人全都知道這件事,他也並沒有和原來住在十號房的人換房間。而且這間十號房,是隻能從戶外進出的特殊房間。要進九號房卻誤入十號房的可能性,可說是完全沒有。


    實在很難理解。這個上田一哉實在不適合當被害人。牛越總覺得還有其他更該殺的人。


    “如果兇手在各位之中,希望你最好今晚就趁夜逃走,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牛越用並非開玩笑的語氣說。接著又像說給自己聽似的繼續說,“可是,要是沒原因、就不會發生事情,要是沒有動機,更不會隨便殺人。到頭來,我們要找的還是動機。不過,在對各位做不愉快的個別偵訊前,我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在昨晚殺人時刻前後,有沒有誰看到或聽到什麽奇怪、可疑的現象?比方說類似被害者的慘叫聲啦,隨便什麽都行,即使是再小的事都可以。有沒有什麽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一些乍看之下沒什麽的小事,往往會對調查大有幫助。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麽?”


    過了一會兒,有人說“有”。可以想見,那當然是相倉久美。她沒有立刻迴應,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似乎和對方問題的性質不大相同。也就是說,對於昨晚的經曆,她實在不認為那是可以用“乍看之下沒什麽”,或是“小事”等字眼來形容的。


    “呃,你是相倉小姐吧,你有什麽事要說嗎?”


    “我有一大堆話要說。”久美覺得,終於有人願意認真聽她的遭遇了。


    “噢,你看到了什麽嗎?”鄉下刑警目眩神迷的看著久美可愛的臉龐。


    “我看到了,也聽到了。”


    “請你說詳細一點。”


    用不著他說,她也有這個打算。雖然她有點猶豫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決定,應該從內容較平常的部分說起。


    “昨晚半夜時,我聽到了慘叫聲。那大概就是被殺的上田先生的聲音吧。聽起來好痛苦好像是被擠出來,吼叫似的男人聲音。”


    “嗯、嗯。”刑警露出滿意的神態,“那你知道時間嗎?”


    “我正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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