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微風吹拂著。被煤熏的變了色的牆壁,狹長的路地。我從車上下來,狠狠地吸著這個地方的空氣。


    “你在幹什麽?這樣浪費時間,快點進去準備。”


    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地方,不過這樣的理由義父大人根本不會明白。從我正式開始彈符德魯琴開始,每年一度的這個時間。我究竟有多麽的開心。他一定不能理解吧。從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是。


    “我已經準備好了”


    她特意壓低聲音說。今年實在有些特別。我實在沒有想到會和法璐小姐一起演奏。感謝義父大人,也感謝一起來這裏的她。因為,隻要迴到這裏我就能馬上從感傷中恢複過來。將肩上琴弄好的我答到:


    “我……也準備好了”


    “那樣就好了”


    在義父大人進入孤兒院,完全看不見我之後。法璐小姐對著我輕輕微笑了一下,也進去了。我往迴一看,望著那沒有什麽人通過的道路。洗過的衣服胡亂地吊著,雖然汙水橫流,但看見這麽熟悉的東西,不覺間表情鬆弛了下來。慢慢地走入室內,堪稱這個孤兒院的母親的愛斯小姐正在和義父大人交談,雖然說是交談,其實隻是愛斯小姐不斷說著些讚美義父大人的話。在學院今年的授業結束之後不久,我們三人,就開始在各地的孤兒院巡迴無償演奏。有惡意的攻擊說,我們隻是為了沽名釣譽。但是我知道,並不是這樣的。即使義父大人沒有這個打算,但我們正在做的是美好的事情。見到偷望我準備符德魯琴的孩子的眼睛。我就明白了,那是充滿著憧憬的。以前的我,看到和義父大人在一起演奏的音樂家。並沒有想到一定要變成那樣。隻是,喜歡那符德魯琴音和美妙的歌聲紡織在一起,喜歡音樂而已。特別是,想過很多次能像那樣地唱歌。這個願望……最終沒能實現。但是,雖然感到可惜,有時會傲慢地覺得。即使我覺得多麽地不足,比起這裏的生活不能不說好太多了。在這裏生活的孩子,連覺得可惜也做不到吧。想唱歌,這個願望。隻是我的任性。我有彈符德魯琴的才能,不歡喜地接受是不行的。應該是這樣的——接著,稍微想起了認為我唱歌唱得好的那個人。


    “黎瑟小姐?”


    房間中間放著的大桌子全部搬開後,木椅子整齊漂亮的並排著。我感覺到在那裏坐著的孩子們的視線。然後向橫一望,法璐小姐顯得不思議的樣子的法璐小姐的視線正望著我。


    “對……對不起”


    “唔,比起這個,快開始吧,他們正在等”


    法璐小姐笑著用隻有我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然後,我注意到什麽都已準備好了。在孩子們的椅子後麵,義父大人正用怪異的眼神望著我。在想這想那之間,我已經無意識地將符德魯琴調整好了。因為這一連貫的動作已經非常熟悉。


    “那……那麽,開始吧”


    我從無數的眼睛移開視線,向法璐小姐望去。和她合作,第一次是在學院學習結束的不久,被義父叫去書齋的時候。那之後隻用了三天,進行了大量的練習。已經搞清楚時間的配合了。


    我和她目光相會,淺淺地點了一下頭。手指落在鍵盤上,靜靜地彈奏著很快和法璐小姐的聲音重疊,美麗的旋律開始奏響了。通透的女聲在房間裏迴蕩。看見孩子們的麵容,我稍微變得高興一些了。但同時想到為什麽我不能這樣唱歌呢……真的有一點羨慕。


    心中浮起的,隻是庫裏斯先生的溫柔的琴音。


    全部結束之後,我從鍵盤放下手指,輕輕吸了一口氣。雖然我不能唱歌,但聽到法璐小姐的歌聲,真的覺得心情平靜了下來。剛想抬起頭說幾句話的她,因為熱烈的拍手聲不得不聽了下來。孩子們聽到我們的歌聲,眼鏡裏綻放出光輝。愛斯小姐臉上露出了笑容。義父大人雖然一直一樣麵無表情。但還是被我看到了到他嘴唇輕翹,好像想笑的樣子。他很少會這樣的,是因為對今天的演奏很投入的緣故吧。但是,我認為這並不是我的原因。肯定是因為法璐小姐的歌唱得好。因為我與以往的全心投入演奏不通,心裏隻是在想著那個人。


    我受到愛斯小姐和孩子們的熱烈歡迎。在那之後我就一個人呆在房間裏。雖然這裏有電燈,但平常是點蠟燭過夜的。那熟悉的搖曳的燭光,正在二層床的下麵映出我的身影。因為上鋪並沒有人使用,這間房間是愛斯小姐為我準備的最高規格的房間。昨天夜晚我與義父大人和法璐小姐一樣在旅館住,但因為這裏是我成長的地方,所以今天就在這裏住下來了。而且,不知道什麽原因,法璐小姐也睡在我隔壁的房間。充滿愛心的料理,不知多少年前和朋友們的歡聲笑語,這些事情,在心中不斷迴蕩。繼而想起進入音樂學院的事情,還有符德魯琴德事情。雖然每年都迴來這來,但每次看到他們歡樂的樣子,不能不來啊。總之,我作為被羨慕的存在,與這是我希望的,還是我不希望的是無關的。在這裏的孩子,什麽都沒有。所以隻是憧憬著我那如夢一般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是怎得到的,他們不會知道。不,就算他們知道,也希望能變成我這樣吧。我的那些牢騷,隻是會被嘲笑而已。


    但是……


    我吞下了話到嘴邊的話,為什麽還要想這些東西呢?但是,我真的想……唱歌啊。那時的我,隻是唱著歌就會感到幸福。雖然喜歡一個人獨自唱歌,但最喜歡的還是愛斯小姐一邊彈鋼琴,我一邊唱。那是與人一起努力做成某樣東西的感覺與人有所羈絆的感覺。隻是那時我雖然想彈鋼琴,那微小的身軀根本就夠不著。跟著,我發現了擺在一邊的符德魯琴。現在想起來。如果那時沒有彈那符德魯琴的話,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呢?也許身子再長大一些的話,就能學鋼琴了。應該會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吧。或許


    會在這城市裏的某間小店打工。但是,事實卻相反,不知道是誰,也許是義父大人也不一定--某個有名的貴族擺在那裏的。十分古老的符德魯琴。誰也沒有辦法演奏,鋪滿塵埃的樂器。我的注意力從鋼琴那裏移開,碰到了那魔法的樂器。這時候,我開始和周圍的人不同了。那走調的,可笑的聲音從那樂器奏出來的時候,我的人生開始變化了。雖然聽說過不少貴族會像現今的我們一樣去孤兒院演奏,但來這裏的,恐怕十幾年才有一迴吧。但就在那年,義父大人來到這裏了。這之後時間過得很快,現在隻想起當時那變成了很大的事情。被義父大人作為養子收養,周圍的人的羨慕的目光。拒絕……根本就沒有給我這個選擇。誰都斷定我一定會得到幸福。我根本就沒有考慮的時間,就像水往低流那樣自然地得到了現在的生活。


    這樣的事情,應該沒有後悔的理由……


    ……我,一定是幸福的


    對,誰都是這樣說的。誰也聽不到的自言自語溶化在燭光之中。我吹滅了蠟燭,慢慢地站起來走出


    房間。為了不發出腳步聲在昏暗的走廊裏小心地走著。目光所到之處,孩子們都睡著了。走廊的前麵,是那說不上寬廣,也不能說狹小的起居室。在起居室的一角,靜靜地佇立著的那個樂器。和我第一次見到時唯一的不同,是蓋上了一幅漂亮的布罩。我第一次迴到這裏演奏的那天,愛斯小姐滿臉笑容地對我說,這個是希望,是不得已在這裏生活的孩子們的希望。我的名字,我這個有過分的幸福的女子,大概在孤兒院不會被忘記吧。如果能彈奏這個樂器的話,一定會得到幸福吧。我掀開了那層布罩,輕輕地碰到那鍵盤。正想著這就是全部事情的開始的時候。


    【……還沒睡嗎?】


    【啊……法璐小姐】


    【這麽晚了還彈琴,心情不好嗎?】


    【……不,我並沒有打算彈】


    我趕快收起手指,向法璐小姐望去


    。


    【是嗎】


    她,並沒有追問下去,隻是在對我微笑。我覺得現在要找些話說了,想這該說


    些什麽好呢。說起來,法璐小姐應該沒理由留在這裏的。


    【法璐小姐……為什麽?】


    【隻是睡不著,想出來喝口水,就看見黎瑟小姐了】


    【原,原來是這樣啊。】


    【你也睡不著嗎?】


    【……是。】


    我點了點頭,伸手去拿那塊罩子,這時被法璐小姐攔住了我的手。


    【不彈彈試一下?】


    【但是,時間……】


    【聲音小一點就行了。大家都睡得很香了】


    與這是被憧憬著得我不同,法璐小姐很快就能和孩子們打成一片。最初從隻是從遠處望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的笑容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孩子們圍著她,堅持要和她玩的場景,很快就映入了我的眼簾。


    她,和我不同。不,正確來說是太不同了。


    【搖籃曲也不行嗎?】


    看著我不自然地沉默了那麽久,法璐小姐有些困惑地說。


    【不,不。並不是這樣】


    【那麽,稍微彈一下吧,我也小聲唱。】


    法璐小姐一邊笑著,一邊將罩子疊好。我因為也想聽法璐小姐唱歌,點頭同意


    了。


    【謝謝,因為再這樣下去實在是誰不著。】


    說這話的時候,她慢慢地走上了演唱台。我也開始集中起來,小聲地彈著符德魯琴。


    淡淡的月光,從稍微高一點的窗外照下來,浮在她的麵上。在如此幻想般的光景中,法璐小姐閉上眼睛,開始小聲地唱歌。聽到如柔和的歌聲,我也閉上了眼睛。小小的音樂會,不斷的延續著。聽到她美妙的歌聲,連那個羨慕她的卑小的自己也消失得無影無綜了。心中隻是想著像這樣的快樂時間能不斷地延續下去。但是,結束的時間始終會到的,快樂的時間是這樣,不快樂的也是。


    【……唔,心情好極了】


    【辛,辛苦了】


    【唔,辛苦了】


    在我所知道的所有的搖籃曲都演奏完後,兩人還沉浸在那餘韻之中。過了一會兒,法璐小姐若有所思的說。


    【說起來,今天的琴音,好像和平時有些不同】


    【哦?】


    【有什麽事嗎?】


    【什麽……事嗎?】


    法璐無聲地等待著我的迴答。她一定感到了什麽吧。但應該想當然地認為這是因為這裏是我成長的地方的原因吧。決不會想到那是因為我對庫裏斯先生的強烈的思念。那天,我與庫裏斯先生告別。冷冷地對他說請他再也不要來了。之後我嚴守著這個約定。因為我再唱歌的話,隻會給庫裏斯先生帶來困擾吧。所以,我認為我隻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但是,實際上我也許是希望他來的。心中狡猾地希望著他繼續在意我的事情。忘記,我實在做不到。因為那些可以唱歌的時間,實在是快樂的時間。


    【果然,有什麽事啊】


    聽到她如歌般溫柔的聲音,我清醒了過來。


    【這裏是你成長的地方吧?】


    【是啊,已經知道了?】


    今天知道的,我們再孤兒院散步的時候,聽到了黎瑟小姐在這裏住的事。這是琴聲和昨天不同的原因吧。


    【……啊,也許是這個原因也不一定】


    我並不是特意說謊,隻是現在我心裏不斷追憶起庫裏斯先生的事。【那麽,明天輪到我了】


    帶著有些害羞的笑容,法璐小姐輕輕地說。法璐小姐成長的地方--那就是明天的孤兒院吧。


    【明天,要比今天更努力才行。】


    好像自言自語一樣,法璐小姐用至今為止我都沒見過的認真表情說著。她也希望著吧。和隻有愚蠢可笑的才能,隻因為幸運而站在這裏的自己不同。真正的希望。在那裏的,是我忍不住憧憬的,理想的一個人。那時候,應該說不要再來,卻來見我的,溫柔的人,我最喜歡的,憧憬的人。


    想成為那樣子的,另一個自己。


    在昏暗的月光下,黎瑟西雅帢薩裏利直盯著我看,感覺到她的眼神充滿著羨慕,我除了感到滿足,卻也同時感到憤怒。


    [……怎麽了嗎?]


    [沒、沒有,那個……沒事。今天已經很晚了,差不多該睡了。]


    [是啊。]


    我目送她的背影。


    那是一個我所嫉妒的理想中的另一個人。


    被貴族收養,過著富裕生活的一位少女。黎瑟西雅做了多少努力,我不清楚。可是我隻靠自己的努力,卻能夠像這樣和她站在相同的地方。我從來不覺得這一路所花費的時間和勞力有什麽可惜,但是,如果我也天生擁有彈奏符德魯琴的能力,然後像黎瑟西雅一樣被貴族收養的話……我現在應該能夠變成更接近我理想中的模樣,也能夠把全部的時間都花在自己身上。


    就某種意思來說……可以說是,我想成為的另一個自己。


    直到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我才對他下了一個真正的評價。


    她今天的演奏確實吸引了我,仿佛能夠讓我聯想到庫裏斯霍爾頓的琴音。聽著聽著,內心好像感受到些許的觸動。


    可是在聖誕節後的合奏,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那麽到底是什麽東西改變了?如果知道為什麽的話,或許我也能夠挖掘出自己一直不足的那部分吧?


    這件事很值得問清楚,雖然今天很可惜沒辦法深入談到。


    [明天……啊。]


    陷入太多迴憶裏了,我自己很清楚,就算是再怎麽不想迴去的地方,也隻能暫時忍耐一天了。這次的演出對我來說肯定是有利的。


    我重新打起精神,在迴到房間之前,先到洗手間的鏡子麵前看著自己。


    [……振作點吧。]


    在黎瑟西雅的孤兒院裏用過了早餐,然後坐上前來接我們的古拉衛的轎車。之後,大概是行駛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候吧,我的視線別開了窗外熟悉的景色,從包包裏拿出樂譜假裝閱讀來打發時間。我明白就算我這樣逃避,總還是會到達不得不去麵對的一刻,可是……


    [……法珞?差不多要到了喔。]


    黎瑟西雅還以為我內心有多麽期待,微笑地提醒著我。這一瞬間,我沒有偽裝出該有的表情。看到我的臉,黎瑟西雅什麽也沒說地別過頭。平常的我根本不可能會發生這種失誤的。


    [……這樣嗎,謝謝。]我刻意裝傻地迴答著,黎瑟西雅則是溫柔地笑了,低聲地對我說沒關係的,看來她以為我是因為太緊張了吧。老實說,一半的理由的確是因為這樣沒錯。


    [好了,那麽走吧。]


    古拉衛在車子停下的同時,這麽告知著。我極力露出近乎麵無表情的笑容,打開後座的車門,然後,已經先行下車的黎瑟西雅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你先走吧。]


    這是認為對我體貼的舉動吧,黎瑟西雅又露出那怯生生的表情。


    不過……也因為這樣讓我想通了,多虧剛剛一口氣讓情緒激動起來,現在反倒更能保持冷靜。


    [謝謝。]


    我迴答後,穿過那扇熟悉、卻又厭惡的大門。眼前所見到的,是肮髒的外牆,和晾衣夾上的衣物,鼻子聞到的是一股黴味和酸臭的汗味。我暫時閉上眼睛,輕輕地小口唿吸著。睜開眼睛的下一瞬間,我有自信恢複到平常的自己。


    [你好。]


    望著走廊的前方,坐在眼熟的那張滿是刮痕的桌子前,正在編織毛線的,就是我從前的監護人。她已經發現有人來訪了,隨即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望著我的


    方向。然後小跑步的靠近,她張開雙手好像是在催促著我和她擁抱。


    [哎呀呀,法珞,我看了你寫的信啊,真是太謝謝你了。]


    [……好久不見,瑪黛絲特女士。]我麵帶壓抑的笑容迎接她的擁抱,刻意用溫馨的語氣說著,輕輕地拍拍她的背部,她也唿應著不停撫拍我的背。然後稍微拉開身體,互相看著對方。


    [像以前一樣叫我媽媽就好了啊。]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呀。]我極力用玩笑的語氣迴答,然後再次拉開更大的距離,故意用著懷念的眼神環顧四周。她像是很滿意我這樣的動作,笑著不停點頭。


    [呃嗯……你、你好。]


    黎瑟西雅從我的背後,有些膽怯地開口打招唿,也許是訝異著這間孤兒院的肮髒吧。比起這裏。黎瑟西雅長大的那間孤兒院,也許可以稱得上是天堂了。因為這裏根本不是靠有錢人的樂捐經營起來的場所。


    [哎呀?這麽可愛的女孩子是你的搭檔啊?]


    [啊……是、是的。]


    [黎瑟西雅怎麽自己點頭說是啊?]


    [啊……唔……不是的。]


    [嗬嗬,不過沒錯,事實上就是她。]


    乍看之下是如此祥和的氣氛中,我無法忽視那些看著我的視線。住在這裏的孩子們,正用他們的眼神望著我。是憧憬著我嗎?我不這麽覺得,其實是基於醜陋的嫉妒心吧?因為我曾經就是用這樣的心情,望著唯一的,隻來過這裏一次的那個樂團的人們。


    昨天那間孤兒院應該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吧。一天能夠吃三餐,全部的人都擁有可以覆蓋全身的溫暖棉被,光是這樣的一點小事,在這間孤兒院裏的孩子們也無法享受到。


    我曾經因為討厭這樣而逃走過,甚至過著在路上唱歌賺取生活費的生活。


    [……喂。]


    [……嗯?]


    不經意地,有一個小孩子拉著我的衣角。


    [姐姐,你是從這裏出去念學院的嗎?]


    [……是呀。]


    [……好厲害哦。]


    天真無邪的問題。他大概是八歲吧,瘦瘦小小的,穿著破爛的衣服……


    為什麽……他能夠露出那樣的微笑呢?為什麽他能夠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那是我根本不想看見的——一種單純的憧憬。


    隻要怨恨就好了,恨這個讓自己陷入這般境遇的世界。


    隻要嫉妒就好了,嫉妒那些比自己還幸福的富裕人家。


    我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不斷地往上層社會看齊,然後努力……


    所以……我有資格對這個孩子說這句話。


    [你也可以的,隻要努力,隻要拚命加油,什麽都做的到。]


    然後,絕不可以忘掉,像我們這樣的孤兒,如果不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做一件事,是絕對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法珞。]黎瑟西雅看著我,眼眶泛著淚水。黎瑟西雅一定永遠都不會發現我話中真正的涵義吧,像剛剛我說的那般美好的現實,是根本不存在的。


    [就先聊到這裏吧,差不多該開始準備了。]


    這個絲毫不帶一點情感的聲音,我在此刻由衷地覺得感激。我隨即迴應,然後不理會那個小孩子,開始準備著。


    古拉衛沒有坐在為他準備的椅子上,連靠著牆壁也沒有,就這樣冷冷地說了。這間孤兒院的一切,沒有一樣是配的上他的。雖然我對他的態度感到厭惡,不過我的人生目標就是達到他一樣的境界。


    黎瑟西雅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場鬧劇的荒謬感動之中,邊準備邊偷偷地看著我。她的視線,和剛剛那個小孩子的視線重疊著,為什麽他們能夠讓我不愉快到這種程度呢?


    [那麽,開始吧。]


    [是、是的!]


    我盡可能不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些孩子們,所以隻能盯著黎瑟西雅。就這樣,符德魯琴開始演奏著美妙的音樂。


    [嗯,真的不留下來住一晚嗎?]


    [……瑪黛絲特女士,我很謝謝你的心意。]


    我微妙地刻意不迎上那些孩子們的視線,慎重地環顧著四周。


    隻要稍微露出一點厭惡的表情,她對我的評價就會改變了。但是,這種愚蠢的事情,我今天可不想再發生第二次了。所以我盡可能地用充滿哀傷與感情的表情,拒絕她的邀約。


    如果我留下來,孩子們的食物就會短少,我將來還是會再迴來這裏啊


    ——我完美地展現這些演技,最後隻接受了她的擁抱。


    走到外頭,古拉衛早已經坐上了轎車。黎瑟西雅因為在等我的關係吧,就站在車門前麵。


    我用急促的腳步走向車子,但是還是不忘做出頻頻迴頭的動作。可是我沒有想到背後竟然出現了一個聲音叫住我。


    [喂。]


    [……嗯?你……]


    [今天不留下來嗎?]


    剛剛那個天真的小孩,再次拉住了我的衣角,有股衝動想甩開他,但是我努力克製住,在腦袋裏思考該說什麽溫柔的話才能讓他放手,就在這時候,車子裏傳來了聲音。


    [我沒有那麽多時間等你了,你應該也很懷念過去成長的地方吧?那你就留在這裏吧,明天早上我會派車過來。]


    古拉衛隻說完這些話,就關上了車窗,我隻能呆滯地望著車子就那樣開走了,不過才剛前進一小段路又隨即緊急停下車。我以為他改變了心意,本來想要追上去,可是發現那個小孩子還是沒有放手,又不得不停下腳步。


    就這樣,車子又發動離開了,隻留下了一個人——黎瑟西雅。


    黎瑟西雅跑到我的身邊,像隻小狗般,一邊微笑地繼續說,[我也留下來。]


    [……這樣嗎?]


    我轉移視線,那個小孩也露出了微笑。不管我看向誰,都令我感到非常不悅。


    甚至連瑪黛絲特也過來圍在我身邊,我隻能低下頭什麽都不想看。


    [法珞,就隻有今天一天別擔心了,雖然沒有多豪華的招待,但是不管經過多久,你永遠是這裏的孩子啊。]


    絲毫沒有發現就是這個事實讓我自卑憤慨,瑪黛絲特開心的拍打著我的肩膀。我低著頭,嘴裏說了道謝的話,[……謝謝了。]


    這天的一整天,我的心情奇差無比。不過笑臉早就是我慣用的麵具,這麽一點小事並不會逼我拉下臉來,隻是比起平常,我覺得更加疲憊。


    終於脫離了這一場像酷刑般的歡迎晚餐之後,已經差不多深夜了。我直接躺床上,閉上眼睛。


    簡陋的床鋪,發出黴臭味,最後一次清洗不知道是多久以前。這一切都讓人不愉快到極點,我一點都不想動了。


    [那個……法珞?]


    為了迴應這個招唿聲,我花了比平時還要久的時間才拿出耐性。


    [……什麽事?]


    [如果要睡了的話,還是換個衣服比較……


    [……這我知道。]


    [那、那就沒事了。]


    今天我們兩人隻能睡在這間狹小的房間,我知道這已經是這間孤兒院裏最大的房間了,但是因為放了這個要給身材較大的孩子們用的上下鋪床組,占據了一大半空間,才讓這房間顯得又窄又小。


    [那個……法珞。]


    [什麽事?]


    [你還沒有要睡嗎?]


    因為我沒有更換睡衣,所以黎瑟西雅誤以為我還沒打算入睡,其實我根本不打算換衣服,想直接這樣入眠。


    [……怎麽了嗎?]


    [我想說……可以稍微聊一下天。]


    本來想要拒絕


    她,但是一想到還有昨天的事情沒問清楚,我便起身坐在床邊,黎瑟西雅則是坐在小書桌旁的一張小椅子上,桌上的燭火閃爍地映照她的臉龐。


    [對不起喔,我沒跟你商量就先占了下鋪。]


    [沒關係,因為其實我比較喜歡上鋪呢。]黎瑟西雅有些害羞地,露出微笑這麽說著。到底有什麽事讓她那麽開心。


    [對了,你說要聊什麽?]


    [……啊……呃嗯……今天你辛苦了。]


    [嗯?嗯,黎瑟也辛苦了,還有今天也謝謝你了,還特地為我留下來住一晚,孩子們也很開心呢。]


    [沒有啦……我其實沒有關係的……]


    她留下來的理由,應該是幫忙我做些什麽吧。


    [啊……是有一件事情想聊一下,那個……]


    [嗯。]


    [法珞的歌聲很棒,雖然由我來說好像沒什麽說服力……不過今天的歌聲真的很棒呢。]


    [嗯,謝謝你。]


    [老實說,我對今天唱的歌一定印象都沒有了。]我心裏隻是想著,想要趕快從這裏逃出去,也隻知道自己不想麵對孩子們純真的眼神,所以隻是盯著黎瑟西雅。


    [嗯,來彈符德魯琴吧。]


    [搖籃曲嗎?]


    因為昨天那件事,黎瑟西雅露出會心一笑,然後開始準備符德魯琴。看著她這麽樂在其中的模樣,我不由自主地想著,如果所有的人都像黎瑟西雅這樣容易相處的話,我會更輕鬆一些吧。


    [準備好了。]


    [那麽隨時都可以開始彈,我就配合著唱吧。]


    [好。]


    終於黎瑟西雅開始小聲地彈起符德魯琴,這個音色和昨天聽到的不一樣……但是卻揪著我的心,曾經讓我聯想到庫裏斯霍爾頓的那種音樂,用全身去感受這個符德魯琴的音色。


    就在曲子結束的同時,黎瑟西雅不可思議地窺探著我的表情。


    [那個……怎麽了嗎?]


    [……沒有。]


    [什麽東西很奇怪嗎?]


    [……沒有,你可以繼續彈嗎?]


    [好……好的。]


    不知為何,我可以確信這個音樂是為了我而彈的,不是對別人、也不是對黎瑟西雅自己,而是對著眼前的我,黎瑟西雅就這樣靜靜地演奏著符德魯琴。


    容易相處……這樣的感想過於淺顯,但是現在我還有另外一種感覺,那就是竟然會讓人的心情感覺很舒服,就想我第一次聽到庫裏斯霍爾頓的符德魯琴音,當時的感覺和現在很相似,但是又有一些不同。


    如果借用阿璽諾的話,庫裏斯的琴音就像是一切全都被原諒了的感覺。


    那麽如果要用我自己的話來形容黎瑟西雅的琴音,那應該就是說一切都被接受了的感覺吧。


    [那是你的習慣嗎?]


    不知不覺之間,符德魯琴的音樂早已經停下來,黎瑟西雅正看著我,我除了對眼前的狀況感到吃驚更是有些驚訝


    於她的問題。


    [什麽?]


    [就是……撫摸胸前的……那個墜子。]


    黎瑟西雅雖然對我一直沒有開口唱歌感到疑惑,卻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而是說著一件毫不相幹的事。


    我低下頭看著,我的手的確撫摸著墜子。因為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表麵因為手垢而顯得肮髒,上頭的光澤和紋理也幾乎已經模糊了。


    [……也許是吧。]


    雖然沒什麽意識,但是手掌上的觸感實在是太過清晰,就像是想要再次確認是否忘記了唿吸空氣一樣,無意識地又重新撫摸了墜子。


    這是第二次有人向我提起這個墜飾,第一次是阿璽諾耶盧德烈。


    {帶點贓汙的翅膀,不過卻很適合你,顯得特別美麗。}


    他的內心,沒有他所說出的話那麽般美好。隻要他能夠不斷編出這樣的話語,就會有它的利用價值,但是畢竟他還是貴族的後代,如果他能夠放棄沒有天份的符德魯琴,去當什麽他一直都想成為的詩人不是更好嗎?可惜我對這種沒有決心的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今天真的辛苦了。]


    [……怎麽了?怎麽忽然這樣說?]


    [那個……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痛苦。]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個說法是正確的,就是因為黎瑟西雅並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情,所以才這樣說了。


    [……然後呢?]


    [我……希望能夠幫上你的忙。


    如果我剛剛感覺到的那個符德魯琴音,是黎瑟西雅真正的實力的話,她的利用價值還是很充分的。那位貴族雖然隻是收養她,但是依舊是她名正言順的父親,光是這一點我也沒有漏看。


    如果庫裏斯霍爾頓沒有出現的話,我和黎瑟西雅總有一天也會是現在這樣的發展吧。沒有能夠利用到他,雖然直到現在還覺得可惜,但是迴到最初的計劃也不算他差的發展。


    [……黎瑟。]


    [是、是的。]


    [剛剛你不是問我有關墜子的事嗎?]


    [……嗯,嗯嗯。]


    [這個墜子是我一直都很寶貝的東西。]


    黎瑟西雅沒有說話,點著頭,看起來她大概已經有想到這一點了。


    [這是我被遺棄在這間孤兒院門前的時候,身上唯一帶著的物品,是我唯一從一開始就擁有的一樣東西。]


    我給黎瑟西雅充分理解這個重要性的時間,我將墜飾拿下來,解開皮繩的結,讓兩片翅膀的其中一片落到手掌心。


    [有什麽……繩子之類的東西嗎?]


    [繩子……是嗎?嗯。]


    黎瑟西雅伸手在口袋裏找來找去,還是沒有發現想要找的東西。所以我為了暗示她,明確地將視線移到她的頭發上。黎瑟隨即注意到了,急忙將頭上的緞帶拿下遞給我。我慎重地接過來,將那個已經變成咖啡色的銀製翅膀穿在繩子上。


    [這個……送給你。]


    [……法珞。]


    看得出來黎瑟西雅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明顯地紅著,直直的盯著我看。


    我伸出手靠近她的脖子,黎瑟隨即閉上眼睛,對著我微微地彎著脖子。


    然後,呢喃著,[我……一直都很憧憬你,想變成像你一樣,你是我真的想要成為的理想中的人。]


    ——在這一瞬間,我真的想殺了她。


    想要變成像我一樣?擁有符德魯琴的天份,又被貴族收養,過著富裕的生活的這個貴族女孩,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


    隻要在瑪黛絲特的這間孤兒院裏生活三天,她這樣的幻想肯定會破滅的。


    一瞬間,我想起那個拉著我衣角的愚蠢孩子。為什麽那個窮酸小孩,可以笑得那麽開心呢?沒有夢想、沒有希望,擁有的隻是終日的勞動,和永遠吃不飽的三餐。能夠安身的地方,也僅僅是這樣一張肮髒的床鋪。


    [……法珞。]


    眼前的黎瑟西雅已經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的雙手,圈在黎瑟西雅纖細的脖子上,正要幫她綁好繩子。隻要我一用力,多麽輕易地就能奪取她的性命。


    可是,我才不是愚蠢到會做這種事的人。


    [……沒事,隻是不太習慣做這種事,還有你的脖子好雅纖、好漂亮呢。]


    黎瑟西雅害羞的臉紅了,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那根本就是不知人間疾苦、從小到大被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幸福的證據。跟她一比,我是多麽的肮髒不堪呢。


    我沒有後悔。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對所以我曾經利用過的人們、背叛過的人們謝罪的時刻來臨了。那麽我真的很抱歉


    [這個送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好……好的!]


    黎瑟就像是我一樣,緊緊的握著胸前的墜子,不停的點著頭。


    [今天就睡了吧,也累了吧?故意不明確迴應剛剛黎瑟所說的話,我隻是這樣說了]——


    隔天一早……應該說是天一亮我就已經醒過來了,我忽然想要到外頭走走。這個時間孩子們應該還沒有起床吧,我換好衣服,靜靜的走到了外頭。


    石砌的巷道,被清晨的露珠沁潤得有些潮濕。走在熟悉的這條路上,在旁邊的那條巷子裏堆疊著木箱上,有塊小小的銅板吸引了我,沒想到腦海裏竟然清楚地浮現出在這條巷子裏玩耍的孩子們的身影。曾經我就站在這裏,內心充滿了羨慕,望著來往的行人。


    我伸出手拿了木箱上的那個玩具硬幣,這兩枚硬幣是為了拿來騙人用的吧,一枚是兩麵都是正麵,另一枚是兩麵都是反麵。隻要把兩塊銅板藏在手心,讓對方決定了要正麵或反麵之後,再悄悄地將自己希望的那一方拋向天空。


    我想起小時候也玩過這樣的遊戲。


    黎瑟昨晚說過想要變成我,而我也想要變成黎瑟。現在的我,已經平靜到能夠接受她那樣的想法了。就像是這樣完全接受一切,維持天真單純地活著,才真的能令人感到愉快吧。


    不過,我就是我,而黎瑟也不是除了黎瑟之外的什麽人,就像銅板的正反麵一樣,明顯地被區分著白與黑的兩個人,卻這樣緊閉地貼在一起。


    可是……


    我將手中的其中一塊銅板拋向天空,在落下的時候用手背接住,隨即用另一隻手壓住他,結果雖然如此明確,可是我還是掀開手掌確認著。


    正麵,將它翻到背後,還是一樣是正麵。


    我心裏想,雖然就是有這樣虛偽的事,不過也就因為這樣才顯的有趣啊。


    [啊,法珞,原來你在這裏啊。]


    我一迴頭,看見臉頰漲紅的黎瑟。


    [黎瑟……早安,你還真早起呢。]


    [法珞才是呀。]


    她說完像隻小狗一樣地邊喘氣,邊用力的搖頭說著。她的頭發綁了一條新的緞帶,如同往常般紮起來。


    [嗯,黎瑟。]


    [什麽?]


    [昨天說過的那些話……你現在沒有改變心意吧?]


    [咦?]


    [就是願意為了我,幫忙做一些事情……你忘了嗎?]


    [沒、沒有!我的想法一樣沒有改變。]黎瑟隨即否定著,誇耀地向我展示著胸前的墜子。


    [那麽,我們來打賭吧。]


    [咦?咦……打、打賭?]


    [我將手中的其中一塊銅板亮給黎瑟看,然後繼續說,這個是正麵,我要丟銅板來決定,你要猜是正麵還是反麵。如果猜中的話,我們就能夠一起往前努力。]


    [……法珞。]


    [這是打賭喔。來吧,快選正麵還是反麵。]


    [可是……萬一……]


    [黎黎。]我輕輕地叫著她的小名,黎瑟察覺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她,臉頰又不自主地漲紅著,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明確地說了,那麽,正麵……


    我滿意地點點頭,將另外一塊銅板拋向天空,然後用手背接住它,看著黎瑟。黎瑟緊盯著銅板落下的認真模樣,幾乎讓人發笑,卻絲毫一點都沒有發現任何奇怪。


    [……這場打賭是……]


    我悄悄的挪動藏著的那隻掌心,將手腕移動到黎瑟的麵前。


    [你贏了。]


    [啊……太……太好了。]


    轉身背對著拍胸安撫自己的黎瑟,我準備走迴孤兒院。


    [好了,迴去吧。]


    [啊、等……等我一下。]


    確認了背後傳來的黎瑟的腳步聲,我又丟了一次銅板,計算好了它剛好落在黎瑟的眼前


    [咦?啊……呀。]


    銅板沒有發出掉在地麵的聲響,黎瑟結實地接住了它。


    [那個銅板送你當紀念。]


    我則是緊握著自己手上的硬幣。


    那枚硬幣像極了我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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