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日,我的單行本《目眩》的樣書完成了。我帶著贈書爬上暈眩坡,拜訪京極堂。


    老實說這半個月來,我幾乎成了廢人。並不是事件影響,而是我自己的關係。我本來就是這種人。不過在這段期間,鳥口曾來訪過幾次,向我報告事件的後續消息。


    技師甲田祿介知道一切內幕。


    他知道自己造的是什麽機械,也知道用在什麽地方——


    甲田十分清楚美馬阪的研究的重要性,他在人品上也很欽佩美馬阪幸四郎,認為他是個天才。但是很意外的,他是個熱心的淨土宗信徒,所以對於美馬阪的思想本身長期以來抱持著強烈的疑問。


    他說,他在聽到加菜子被如何處置後就對一切生厭了。甲田當然認識生前的絹子。也很快就察覺到陽子與加菜子的關係。


    醫學並非隻靠理論存在。支持理論的技術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那間研究所可說有一半是甲田的作品。他莫名的就是無法忍受這點。也不是說真的造了多邪惡的東西,但就是覺得難以忍受。


    甲田在短時間內就跟雨宮親近起來。


    或許是因為雨宮跟甲田一樣出身於技術領域吧。


    然後,甲田完全厭惡起自己的工作了。


    久保來訪時,美馬阪指示甲田再次激活匣子。


    甲田訝異於美馬阪要對沒有受傷的男子做什麽,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後感到十分煩悶。


    “要是我沒做這種東西的話,那個青年就不會變成那樣了。這也是我的錯。”


    據說他是這麽說的。


    年老的技工麵對多數的闖入者,預感到結局的來臨,企圖自殺。


    那間研究所的加護病房也兼集中管理室。機械的本體分成一樓與二樓。鐵門中全部都是人工髒器。甲田按照順序一一將之破壞。我想那是美馬阪在看過計量器的數值之後的事情。甲田最後破壞了動力室的配電盤,等燃料用盡的同時上吊了。


    可笑的是,夏木津從頭到尾觀察著他的行動。等他全部破壞殆盡上吊了之後才出麵阻止,修理好配電盤,確保由外部供電之後才上樓來。


    他這次總共阻止了兩個人的上吊。


    木場如自己所說的一樣,隻受了輕傷,別說是入院,連醫院也沒去。反而青木還比較嚴重,聽說肋骨的裂縫裂得比入院前還嚴重。不過這位青年不愧是前特攻隊隊員,十分強健,十天後就出院了,還與京極堂一起來拜訪我家。


    我剛好為了單行本的討論而出門。聽妻子說,他看來氣色很好。


    木場似乎沒受到什麽處分。看來我們在乘坐夏木津的瘋狂飛車時,京極堂已經跟大島警部疏通過了。


    他還真是個不容小看的男人。


    報章雜誌完全沒有關於這個事件的報導。隻作了分屍殺人事件的犯人自殺——的虛假報導。幸虧,前天晚上發現的久保的手腳並沒發表那是久保屍體的一部分,結果變得十分曖昧且不透明。而且在自殺的消息之後,關於久保的醜聞報導也嘎然停止。不知是背後受到壓力,還是說媒體的關心也不過爾爾。


    不知陽子受到了什麽處置。


    《實錄犯罪》當然掌握了真實,可是等了又等,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們有心報導。別說是報導,現在連下一期的刊物都還沒發售。附帶一提,增岡說夏木津拿到的偵探費不必還,所以全數都歸他所有,隻不過右手進左手出,全都落入了赤井書房的口袋裏。


    當然,是當作那台冒牌達特桑跑車的修理費。聽說社長赤井打算用這筆錢來改造成豐田汽車的轎車。


    夏木津躺在京極堂的客廳裏。


    連鳥口也在。聽說在事件之後他三天兩頭老往這裏跑。


    屋主則是十年如一日,擺著一張臭臉看著難懂的書。我坐到我的老位子上,從包袱裏拿出兩本剛印好的著作。京極堂很高興地——或者說,大笑著唿叫夫人過來,說:


    “大家看哪,這是關口的書啊。”


    不知是在褒獎我,還是在把我當傻子耍。


    “裝訂很不錯。雖然肯定會滯銷,但真的是本好書。恭喜了。”


    說完又笑了。看來應該是在把我當傻子耍吧。


    夫人則真心誠意地為我高興,泡了杯熱紅茶給我。接著也笑著說:


    “這下子得好好慶祝一番才行呢。”


    夏木津躺著,看也不看一眼地說:


    “也給我一本吧。”


    鳥口雖然客氣地說要自己買,不過京極堂立刻接在他後麵說:


    “那就在我的店裏買吧,這本就賣你了。”


    聽到他的風涼話,鳥口立刻迴答:


    “唔嘿,這樣太過分了啦,那我不就真的得買了。”


    鳥口果然還是想耍迷糊啊。


    “對了對了,聽說福本辭掉警察的工作了耶。”


    鳥口突然想到似地說了。


    “好象改行去牙刷公司上班了。”


    消息還是一樣靈通。


    “然後楠本君枝把那間房子賣了。寺田兵衛把信徒喜舍的錢全部歸還了,不夠的部分就靠賣掉那間住了三代的道場充數。至於二階堂壽美用掉的部分就不追究了。”


    大家都賣了原本住的箱子嗎?


    “兵衛似乎等偵訊結束就要出家喔。反正他也沒犯罪,很快就沒事了吧。而君枝女士則是打算等安定下來之後要搬到高圓寺的公寓住 。”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


    “這是我賴以維生的技能嘛。”


    “哎,說的也是。喂,京極堂,那陽子小姐——結果怎麽了?”


    京極堂略揚起單邊的眉毛,說:


    “應該有酌情量刑的餘地吧。那種狀況也適用於心神喪失狀態。更何況為她辯護的是增岡先生,更是叫人放心。他很優秀,也很了解陽子小姐。隻不過事件本身真的沒有什麽好說的。木場大爺又得寫一堆悔過書報告書的,肯定又會發牢騷說想活動筋骨吧。”


    “不知木場大爺——能不能打起精神。”


    看過愛上的女人的內心黑暗,又親手將她逮捕。


    心裏肯定很難受吧。


    我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大笨蛋,你一點也不懂木場修這條漢子!”


    夏木津站起來。


    “——那家夥像塊頑強的豆腐,給他三天就又生龍活虎了,生龍活虎。個性執著卻又不怕打擊,而且還極端習慣失戀。”


    雖然是莫名其妙的比喻,不過我好象懂他想表達的意思。


    “夏兄,這麽說來,那時你說的陽子深愛的人是——美馬阪教授嗎?還是……”


    原來不是木場嗎?


    夏木津一口氣喝幹紅茶,


    “大笨蛋,那種事誰還記得啊?”


    他說。


    天氣已經完全進入秋天。這個家的貓似乎已經不再到簷廊上睡午覺,見不到牠的蹤影。


    我問京極堂一件那之後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喂,我說啊,魍魎到底是什麽?你那時說什麽魍魎是境界線之類的,那是什麽意思?另外,你的驅魔最後算成功了嗎?”


    京極堂揚起單邊眉毛看了我一眼。


    “你這家夥理解力真差耶。魍魎這種東西啊,本來就不是會附在人身上的妖怪,所以本來就驅除不了。”


    “驅除不了?那不就……?”


    “魍魎啊,本來就是在澤川之地模仿人的聲音來迷惑人的妖怪。有外型卻無內在。什麽事也不做。是人類本身變得迷惘。”


    “人類本身?”


    “那你驅除的是?”


    “沒什麽,我隻不過是搖晃他們內心的中


    心部分,把多餘的東西晃落而已。像這樣緩緩地搖晃。”


    那我多餘的東西也被晃落了嗎?


    “關口,沒必要想得太複雜。比如說山就是異界,是他界,是另一側的世界。海也亦然。但澤川不同。自古以來低地濕地澤川湖沼之類的地方都是境界線。所以魍魎才會站在境界線上迷惑人類。魍魎出於水,巡繞周邊,但就是不到中央來。因此他不出於土。勉強由邊際到中央露臉的話,就會害自己陷入隻能從土中挖屍來吃的境地。”


    “那你對禦筥神說的那些裝神弄鬼的話又是什麽?謊話嗎?”


    “我不是早說過了?我隻有兩件事沒做過——沒說過謊跟沒綁過和尚頭(注一)”


    注一:此句原文中,說謊的“說”與綁發的“綁”同音,為同音俏皮話。


    “你上次不是說是丸髻(注二)?”


    注二:一種日本傳統女性發髻。多為已婚者所紮。


    京極堂連唿“好象是這樣,好象是這樣”,大聲笑了。鳥口也跟著笑了。


    “關口啊,總之,魍魎是屬於境界線上的怪物,所以不屬於任何一方。隨便對他出手就會受到迷惑,小心一點比較好。你這種人特別容易受到另一側的魅力所蠱惑。”


    京極堂恢複認真的表情說。


    過了不久,很難得地伊佐間屋來拜訪京極堂。


    他說這近一個月來都在山陰地方旅行。


    還買了一堆很符合他作風的、不知在哪買到的珍奇民間工藝品當作禮物,我選了個河童倒立模樣的玩意兒。


    問他釣魚之旅如何,他迴答:


    “嗯,釣魚很棒。”


    問他釣到多少,他迴答還過得去。然後勉強改變話題說:


    “這事先不管,我碰到一個怪人了。我們住同一旅館,嗯,真的是個很怪的家夥。”


    看來是沒釣到了。


    “我是在島根的川合這地方住宿時碰到他的,那裏有間叫做物部神社的神社,啊,中禪寺你應該聽過吧?”


    “十月九日有廟會嘛?我記得那裏的廟會好象會舉行騎馬射箭的表演?”


    聽他這麽說就知道他肯定很清楚。


    “對對,一堆插了旗子的馬跑出來,然後還有巫女跳舞。我就是去看這個。廟會前一天,跟那家夥住同一間旅館。那個人看起來一臉愉快的樣子,嗯,看起來好象真的很幸福。隻不過衣服髒了點就是了。天氣已經蠻冷了,他還穿開襟的襯衫,沒有外套,底下穿著皺巴巴的燈芯絨褲,滿臉傻笑。然後……”


    開襟配上燈芯絨?


    “還帶著這麽大的鐵箱子。”


    匣子——?


    “然後他一直很小心翼翼地抱著。連廟會也帶箱子去看。偶爾還會打開蓋子,對箱子裏麵說:‘看,是馬喔’或‘巫女在跳舞了’之類的話。很奇怪對吧?就像是夜市的——”


    伊佐間屋後來的話我都聽不到了。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卻好象不斷在遠離。


    帶走加菜子的雨宮,在逃亡的最後到了島根縣。


    沒有換洗的衣物,身上的錢應該也用盡了。


    到底是怎麽去的。


    而且——


    由伊佐間屋的話聽來,他果然還是成功獲得了幸福。


    他適應了環境。


    伊佐間屋還在說。


    “——啊,很好笑吧。實在太可笑了,我就問他那個箱子裏放了什麽,結果——”


    我浮現不可能的想象。


    想象匣中的加菜子還活著,帶著日本人偶股美麗的臉龐,恰恰好收在匣子裏,以鈴聲般清澈悅耳的聲音說:


    ——嗬。


    然後對我微笑了。


    “——結果他說:‘被您注意到了嗎’,並打開箱子給我看,裏麵是——”


    裏麵是,


    “裏麵放了黑抹抹的像是魚幹的東西。”


    “這——”


    鳥口說。


    “——通知木場先生比較——啊,應該沒用吧。”


    雨宮是殺人犯。


    但是就算知道此事,木場也不會去逮捕他。


    雨宮他——


    “雨宮他就算被逮捕送入監獄,也能適應環境獲得幸福吧。”


    對他而言,法律一點效力也沒有。


    “或許吧。”


    京極堂說。


    “美馬阪費盡心思努力想得到,卻得不到的事物,雨宮卻早就得到了——”


    他後麵的話很難聽清楚。


    不過我想,他想說的是這樣。


    ——美馬阪真笨哪。


    “雨宮現在也很幸福吧。”


    “應該沒錯。要幸福其實還不簡單?”


    京極堂望著遠處。


    “隻要別當人就成了。”


    這家夥的性格真是扭曲。那麽最遠離幸福的就是你,第二則是我了。


    夏木津又睡了。京極堂在看書。鳥口跟伊佐間屋聊天。


    我想象著。


    獨自走在荒涼大地上的男子。


    男子背上的匣子裏裝了個美麗的少女。


    男子心滿意足,不斷、不斷地走下去。


    即使如此,


    我還是,不知為何——


    非常羨慕起男子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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