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之森深處的更深處——艾因孤身佇立其中,睥睨凝視遠方。


    ——人藏在哪裏?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隻要給我找到,我就把你大卸八塊。


    他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但仍察覺不出主人的氣息。


    從情勢來判斷,刺拜和菲猙被抓了,德萊似乎也為了保護雅莉亞而死,那個德萊竟會如此忠心,實在很難叫人相信,但那個『玉依姬』卻也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反正那些都無所謂了。


    艾因隻希望雅莉亞能夠迴來。


    因為,保護她是自己的職責。


    第一次被引見給雅莉亞時的記憶,至今仍曆曆在目。


    『你就是新的隨從嗎?——以後要多勞你了。』


    說完後,她伸出小小的手,那就像很久以前,艾因沒能保護住的那個人的手。


    『……原來你也會睡覺,我本來以為你永遠都不用睡覺的。』他想起那冰冷卻清晰的嗓音。


    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關心自己的人的聲音。


    是隻存有絕望的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之聲——他絕對無法原諒從自己身邊奪走它的人。


    ——等我找到,一定要把你碎屍萬段。


    艾因緊咬嘴唇,拚命尋找氣息。可惜到處都找不到線索。——在哪裏?人藏在哪裏?艾因感到心浮氣躁。從緊咬的嘴唇落下一滴鮮血。舌尖嚐到淡淡的腥味。


    ——把她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還我……!


    全身上下隻呐喊著這兩個字!


    「聖女雅莉亞……!」


    艾因從未像如今這般更加想要力量。


    當珠紀醒過來時,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垂掛下來的吊燈,是外婆家中珠紀房裏的東西。


    她現在躺臥的地方,正是原本以為不會再迴來的自己房間裏。


    她坐起身子,環顧房內四周。


    (這是……結界?)


    四麵八方都布著結界,緊密到靠珠紀的能力根本就無法破解。


    「……大概是外婆設下的吧。」


    珠紀搖了一下腦袋,迴想失去意識前的事。


    擱在棉被上的手,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


    「小狐。」


    真高興不是隻有自己孤單一個人。


    「小狐,後來發生什麽事了?在那之後過了多久?」


    尾先狐小小的咪了一聲,像是在抱怨說它又不會講話。


    珠紀對尾先狐迴以一笑,看看時鍾,已經過中午了。


    (在森林裏迷路了大約一天半,之後在學校待了一晚,又跑去那間洋房——而現在外麵是大白天。)


    也就是說,她整整逃了三天。


    拓磨在洋房昏倒後,自己也跟著昏了過去,後來就不複記憶了。


    畢竟這幾天隻有在學校睡過幾個小時,身體早就累壞了。


    現在剛睡醒感覺也不是很舒服,腦袋裏麵陣陣刺痛,像是有人在敲一樣。


    (拓磨……拓磨他怎麽了……?)


    這幾天朝夕相伴、答應不再分開的拓磨,現在卻不在珠紀身邊。


    大概是被軟禁——不,監禁在別的地方吧。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鬼斬丸沒有被封印起來嗎?)


    關於鬼斬丸,應該不必再去擔心了才對呀。那股進入拓磨身體裏的力量已經被他壓抑,也能夠控製住了。


    (既然這樣,那為什麽外婆會……?)


    忽然,紙門靜靜地拉開了。看不見的結界咻地開啟入口,隻見一人走進房間之中。


    「身體有沒有好一點?」珠紀抬頭看向走進來的外婆。「……外婆……為什麽?」


    喉嚨裏發出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不懂外婆為何要把他們抓迴來分開囚禁。


    「珠紀,你聽我說,封印並沒有完成。」


    外婆的聲音很溫和,隱約中聽起來頗疲倦的樣子。


    「不會……不會的!我在夢裏見過了,見到以前的玉依姬是怎麽封印力量的,那是鬼斬丸還沒被稱為鬼斬丸時的事!」


    她的聲音漸漸激昂了起來。


    「我也照著那個方法做了呀!那樣應該就能封印了呀!」


    「鬼斬丸的力量存在於這個世上,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珠紀。」


    外婆沉穩的聲音迴蕩在房間之中,繞梁許久而不散。


    在珠紀的耳裏聽起來,簡直就象征著玉依淵遠流長的曆史一般。


    「現在眾神也平息了,表麵看起來像是恢複了和平。不過,進入拓磨體內的那個危險的力量以後會對世上帶來多少影響——這點沒有任何文獻有記載。」


    「……可是拓磨他……」


    「拓磨已經和鬼斬丸的力量完全融合了,這麽一來,天曉得拓磨的身上會不會出現什麽問題。」


    聽見這句話,珠紀頓時倒抽一口氣。


    「在那間洋房裏,我們找迴了被搶走的寶器,隻要有五件寶器和你就能把複活的鬼斬丸再度封印起來,隻不過……你要有所覺悟才行。」


    (……覺悟……是指什麽?)


    疲累至極的腦袋,一時之間推敲不出這句話的意思。


    因此,她想先問最想知道的事情。


    「……拓磨人呢?」


    對於珠紀的詢問,外婆和藹地點點頭,並且露出令珠紀十分懷念、過去她所最愛的笑容。


    (真希望一切隻是夢……雖然是不可能的。)


    「他很好,你可以放心。」


    珠紀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外婆見到她的神情輕輕地說道:


    「……你現在精神不好,我找你談這些事可能太早了一點。過陣子我再來好了,等你的心情能夠比較穩定的時候我們再談。」


    外婆隻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珠紀發著呆望向窗外,蔚藍的天空飄著淡淡的白雲。


    房裏與房外都非常安靜。


    不過,麻木的思緒漸漸被暗灰色的心情所渲染,這種猶如烏雲般的感覺若要給它一個稱唿,或許「不安」就是最適當的形容詞吧。


    因為她明白了外婆所說的『覺悟』是什麽意思。


    『封印的儀式』——那恐怕也意味著「珠紀身為玉依姬的死期」。


    可是很奇妙的,珠紀的心情卻十分平靜,如果那樣能救拓磨的話,死又有什麽可怕。


    「……拓磨,你現在好嗎?還會不會不舒服?是不是沒事了?」


    望著遙遠的天空,珠紀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好像還是非死不可才行呢,拓磨,這下大概又要被你罵了吧——可是沒關係,如果這樣可以讓你從鬼斬丸的束縛解脫,我完全不介意。」


    她忽然感覺衣角被拉了一下,低頭看去,原來是尾先狐咬住衣角在拉扯。


    尾先狐直盯著珠紀瞧,眼神帶著悲傷。


    「怎麽了?小狐。」


    「咪——……咪——……」


    像是在安慰珠紀似的,它小小的身軀不斷在腳邊來迴磨蹭。


    一受到體貼的關心,軟弱的心境就被引出來了。


    「……我沒事,小狐,你別擔心……」雖然嘴裏這麽說,眼淚卻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啊,討厭……)珠紀想擦眼淚,伸手到口袋找手帕,指尖卻意外碰到一片硬物。


    取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笨蛋想事情,越想越呆』——看起來像是男孩子的字跡,寫著這樣的一句話。當時在教室被拓磨丟紙條的迴憶,驟然喚醒。


    強忍的淚水終於滑


    落臉頰。珠紀緊握紙條泫然嗚咽。


    「……拓磨……」


    「咪——!咪——咪——!」尾先狐反常地叫個不停。


    「嗯?小狐,怎麽了?對不起,我老是一直在哭。」珠紀抱起尾先狐看著它。忽然有一股溫暖的意念流進了心中。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那股意念彷佛在如此說著。


    『告訴我你有什麽願望。』


    在又大又圓的藍眼珠注視下,珠紀不自覺的吐露出心聲。


    「……我想見拓磨。」


    其實那隻是小聲到像蚊子叫,連自言自語都算不上的一句話。


    (是呀!我隻有這個願望,我想去找拓磨,和他說說話——我好想看拓磨笑,看他生氣,看他不好意思的樣子。)


    隻要能感受到拓磨的溫柔,那樣就夠幸福了。


    尾先狐突然跳離珠紀的手,靈巧地翻身落地,在珠紀麵前恭恭敬敬地垂著頭。


    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騎士宣誓忠誠似的。


    「小狐?……呃?咦……?」


    濃濃的睡意急襲而至。


    困到連眼皮都重到打不開,於是,珠紀就這麽陷入深沉寧靜的黑暗中。


    ◆


    那種黑暗並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反而充滿了柔和、體貼的感覺。


    有種奇妙的懷念感,以及非常熟悉的溫度。


    珠紀睜大了眼睛到處張望。


    (這裏是哪裏?是倉庫嗎……?可是……)


    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感覺十分巨大。


    頭忽然被人摸了一下,珠紀大驚迴頭,見到的竟是拓磨。


    (拓磨……!)


    唿喚的名字脫口而出,但喉嚨發出來的卻是「咪——」的聲音。


    (呃,為什麽……)


    「怎麽了,斬九浪?」被這麽一叫她才想起來,那是以前拓磨給尾先狐取的名字。


    (難道我是在小狐的身體裏麵?)


    一這麽想,就可以理解周圍環境變大變高是為什麽了。


    (拓磨也變好大……連他的手也是。)被這樣摸著頭,有一種好像有點癢、但也很舒服的奇特感覺。


    (小狐,是你把身體借給我的嗎?謝謝,謝謝你幫我實現願望。)


    珠紀對尾先狐心存感激,癡癡地望向拓磨。午後溫暖的陽光射入倉庫之中,照耀出迎空飛舞的淡淡塵埃。


    拓磨的臉上,盡是仿佛有著滿心煩惱卻又大徹大悟的表情。


    「斬九浪,你不去陪著她沒關係嗎?」


    拓磨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拓磨真是的,在我背後這樣偷偷叫小狐……)


    珠紀忍不住笑了。


    「怪了,我好像感覺你和平常不太一樣,是因為你們太常在一起的關係嗎?她的性格都傳染到你身上了。」


    拓磨微微一笑蜂用手指在珠紀的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啊!這種笑臉都沒讓我看過!隻給小狐看,偏心!)


    「……她還好嗎?該不會又在哭了吧?她那個人外表看起來很樂觀,其實最悲觀了……」


    話說到這裏,拓磨的臉上浮出落寞的神情。


    「……唉,跟你講這些也沒用。」


    (沒這迴事,拓磨,我就在這裏呀,)


    珠紀叫喊著,但這份心意傳達不到拓磨耳裏。


    拓磨靠在倉庫的牆邊,用溫和的眼神看著珠紀。


    「……我為什麽老是在擔心她?」


    拓磨彷佛在迴憶似地閉上了眼睛。


    「一開始的時候我隻覺得她很吵,明明什麽都不懂卻愛搞一些有的沒的,然後她又都不顧自己,一直在窮操心別人的事——不過其實我本來以為,那是她表麵故意裝的。」


    (原來我給人的感覺是這樣子啊……)


    珠紀忍不住垂下頭,卷起尾巴。


    「後來我知道我弄錯的時候,是和logos戰鬥的那次,她跑出來擋在已經被打倒的我們前麵……對艾因……」


    拓磨說到這裏,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似地嗬嗬大笑。


    「她居然對艾因大叫,說要是敢對我們出手,她就要把他殺了——是對那個艾因講的喔,很難相信吧!」


    (幹嘛笑成那樣啦!真過分,討厭……)


    拓磨笑了一陣子,便把「珠紀」抱起來。


    突然被抱在厚實的胸膛前,心髒當場像打鼓一樣噗通噗通地亂敲。


    全身熱得像被火烤似的,第一反應就是想掙脫逃走。


    但相對的,又想永遠保持這樣下去。


    (啊——怎麽辦……感覺好丟臉唷……)


    「其實——當時我覺得她瘋了,連有能力戰鬥的我們都怕得要死,她那種沒有能力戰鬥的人竟然……」


    拓磨長歎一口氣,仰頭望向天花板。


    珠紀注視著拓磨那微微顫動的喉頭。


    「……她一直對我道歉了好幾次,說很對不起要我們去戰鬥,說很對不起她太懦弱,說很對不起老是被保護。」


    忽然被一把緊緊摟在懷裏,珠紀看不見拓磨的臉了。


    「但那些話……應該是我要說的才對。」


    聲音很細、很小。


    (怎麽了呢?拓磨,心裏不舒服嗎?發生什麽事了嗎?)


    珠紀想問,但沒有辦法,盡管很希望告訴他,現在自己就在眼前,可是卻開不了口。


    「她那麽拚命的陪在我身邊,我真是辜負她。」


    拓磨的這番話,暖暖地流入胸口。


    (沒這迴事,拓磨為了我,不也是一直在戰鬥嗎?)


    那是多令人高興、多令人感到心安的事,拓磨卻完全不知道。珠紀的心裏有多麽的感謝,他一點都不知道。


    (拓磨,跟你說,因為有你陪著我,我才能努力到現在。)


    珠紀心中感觸萬千,伸長腦袋去磨蹭拓磨的手。


    她想為難過的拓磨打打氣,即使隻有一點點也好。


    「你要我摸你嗎?」拓磨溫柔的微笑,輕輕撫摸珠紀的頭。


    「奇怪,真的有一種和她在一起的感覺……」這是珠紀最後聽到的聲音,在毫無預警下,她的心就被拉迴黑暗之中了。


    ◆


    輕輕地,意識由黑暗中浮了上來,就像從深沉的睡眠蘇醒過來一樣。睜開眼睛,珠紀發現是自己的房間。


    「……我剛才在作夢嗎?」


    一旁的尾先狐正靜悄悄地瞧著她。


    「咪——」


    聽見這溫柔的叫聲,珠紀就確定不是作夢了。


    「謝謝你,小狐,多虧你,我見到拓磨了。」


    珠紀抱住尾先狐平靜地道謝。


    「原來拓磨都把你叫作『斬九浪』,好過分唷!」


    珠紀噗嗤地笑了,尾先狐也同意似地輕輕喵了一聲。


    突然感覺背後有人,迴頭一看,那人竟是外婆。


    剛開啟的結界正在她身後逐漸修複。


    「……我要來繼續說上次未談完的事。」


    外婆看起來似乎比平常更悲淒。


    「……好的。」


    珠紀麵向外婆端正好坐姿。


    「寄宿在拓磨身體裏的力量,對於現世的人太過強大,相信這點你已經明白了吧?被封印的神之力,是不能存在於人類世界的力量,為了爭奪它,無數的戰爭和悲劇不斷重演——也因此,神之力吸收人世間的醜陋染上憎惡了。」


    被汙穢染黑的神之力……那一定就是昨晚控製了拓磨的那個怪物。


    「在他體內的力量有可能會直接取代他的存在,所以珠


    紀.你必須讓那個力量重新迴到鬼斬丸裏,並且把它封印起來。」


    外婆說到這裏語氣驟然一變。


    「——不過,要封印已經複活的力量,必須付出代價。」


    外婆的聲音像是在壓抑感情,聽起來不太習慣。


    「……那個代價是?」


    外婆的迴應正是珠紀原先的預料。


    「那樣拓磨是不是就有救了?可以讓他身體裏的那個力量消失,他也可以擁有身為人類的幸福?」


    外婆凝重地點了點頭,珠紀輕輕地唿出一口氣,昂首望向外婆。


    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經過這幾天下來,珠紀的答案早就決定了。


    「我知道了,我願意接受。」


    珠紀堅定又平靜地如此說道,語氣安然自若。


    什麽為了國家、為了世界,這種理由珠紀還是感覺懵懵懂懂的。


    即便說是玉依姬的義務,那也不夠說服她。


    (可是,如果是為了拓磨——)


    珠紀握緊微顫的手。


    (我什麽都願意做,隻要是我能給的,我都願意付出。)


    也不必等到現在才談什麽覺悟。因為在很久以前,珠紀的覺悟早就做好了。


    (拓磨……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隻要能讓你得到幸福,我什麽都肯。)


    外婆盯著珠紀看,像是在確認她的決心有多少。


    「我的心不虛也不假,隻要是為了他,任何事我都肯做,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珠紀斬釘截鐵地說道。


    外婆所說的代價,便是指珠紀的性命,要用玉依姬的死阻止鬼斬丸的失控。


    「……你的決心我已經明白了,那麽今晚就進行儀式。」


    聽見這句嚴肅的話.她的身子為之一震。


    「珠紀,祝你來世幸福。」


    臨去之前,外婆如此說道,然後就離去了,隻留下珠紀獨自一人。


    天空如同平日蔚藍,浮雲緩緩地飄動,看著這副寧靜平和的景象,珠紀就想起在樓頂時的日子,昆覺上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拓磨。」


    輕輕喚他的名字,胸口就感到一股暖流,嘴角的笑也自然地綻放。


    如果是為了拓磨而死,那麽,珠紀的死就有意義了。


    如果能讓拓磨得到幸福,要珠紀死多少遍都可以——即使是一百次、兩百次。


    (拓磨,我心愛的拓磨……)


    假如可以的話,好希望能再看一次他的臉、聽他的聲音、擁抱他的溫暖,那樣的話,她想,還留在心中的最後一點心痛與悲傷,也就能全部消杳無蹤了吧。


    ◆


    夕陽斜射入窗,舉目望去,窗外已染成一片暗紅色。


    令人憶起遙遠過去、那懷念的朱紅色天空。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黃昏了。)


    來到這個村子後的記憶,一口氣在腦海裏喚醒。


    (才一個月而已……)


    真的是很短的日子,卻比過去的人生還豐富了好幾倍,如今迴想起來,每一天都充滿了各種驚奇,許許多多的事全發生在珠紀的身邊。


    有悲傷、有心痛,還有戰鬥的記憶。


    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和拓磨的閑聊以及拌嘴。


    拓磨的每一張表情、無傷大雅的爭吵、溫暖在心頭的鯛魚燒,還有共宿一個屋簷下時,書自己緊張得要死的窘事。


    一念思及,往日迴憶便源源不絕地湧了出來。


    原來不知何時,珠紀的心,早就讓她和拓磨滿滿的記憶占據了。


    她把它們一件一件取出,像疼愛最重要的寶貝似的,迴味著當時的情景。


    即使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上了,珠紀仍然感到很幸福。


    (因為我有這麽多的迴憶,這樣已經很棒了……)


    尾先狐從影子裏跳出來.仰著頭注視珠紀。


    「……小狐,死……痛不痛啊?」


    尾先狐沒有迴答,隻是困惑般地歪著腦袋。


    珠紀見它的模樣,忽然想起佑一,記得初次遇見他時,也曾有過這種感覺。


    (佑一學長真的很美。)


    想到佑一,連帶的跟著想起了真弘。


    (第一次看到他時,還以為他是小學生呢……)


    記憶中的真弘總是睜大眼睛瞧著遠方。


    他的身材雖然小,卻有用不完的活力,讓珠紀十分羨慕。


    (卓大哥的腳還好嗎……?)


    她憶起他那張端正的側臉,以及數度讓他好心開導的事。


    最後在學校樓頂見麵時,看他的腳還有些瘸,如果隻是輕微的外傷應該很快就能治好才對,但他過了這麽久都還沒好,可見得受到的傷害有多麽嚴重,連慎司都要去幫忙做飯了。


    想起慎司溫和的笑容,他的臉上雖然總是掛著微笑,珠紀卻無法不去注意他的眼眸深處,藏著一種莫名的寂寞。


    (慎司和美鶴有和好了嗎……)


    思緒肆意奔放,一發便不可收拾。


    一想起大家,心情就和緩了許多,但相對的,剛才堅定的決心反而好像有點鬆動了。


    (死的勇氣……)


    為了心愛之人而死的覺悟,自己真的有嗎?


    「……我好想見拓磨。」


    假如從此再也不能相見,那麽,她希望至少再一次、最後一次好好地看看拓磨的臉、聽聽他的聲音。


    「我死了以後,他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


    話才剛說完,珠紀就長歎一口氣。


    (……如果會的話就好了……)


    現在窗外也不想看了,珠紀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裏麵。


    「喂,有聽到嗎?是我啦,真弘。」


    忽然,門板的外頭傳來喊叫的聲音,珠紀吃驚地抬起頭。


    「真弘學長……你怎麽來了……?」


    「你想不想見拓磨?」


    一句沉靜的詢問,珠紀明知對方不可能看到,仍然一次又一次地點頭。


    「……想。」


    脫口而出的,是毫無掩飾的心聲。


    如果能再看見一次拓磨,那就什麽勇氣都有了。


    「我想見他,好想好想見他……」


    在門的另一邊,真弘正要把門打開,雖然有霹霹啪啪的電光進出,但紙門還是順著門溝輕輕滑動開來,隨即出現在眼前的,是穿著便服的真弘。


    「果然,這個結界隻對你有反應……可惜我沒辦法說是來救你的……你是自願留在這裏的吧?」麵對真弘的問題,珠紀隻點了點頭。


    「……學長,這樣好嗎?要是放我出去的話,外婆她……」


    「別擔心我,你應該要擔心的是另外一個人吧!還有,我有話要跟你說。」真弘突然表情變得極為正經,接著又向珠紀深深地鞠躬。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真弘學長……?」珠紀疑惑地看著真弘,真弘也睜著綠色的大眼迴望過來。


    「其實下一個祭品應該是我才對。」


    「學長,你在說什麽……?」


    「你先聽我說——以前我們在倉庫找到一本玉依姬傳承的書,你看過了吧?」珠紀點點頭。


    「是那本破破爛爛的古書嗎?」


    「對,書裏是不是有寫關於三個神和鬼戰鬥的敘述?」「


    嗯,有八咫鳥、妖狐、大蛇——對嗎?」


    「沒錯.那個八咫鳥是我的祖先——不,它就是我。」


    「真弘學長……?」


    『妖狐與大蛇力戰而亡——三神


    的幸存者八咫鳥……』


    書中的內容立即在腦海裏浮現了出來。


    真弘的臉上露出從未見過的沉重表情。


    「……我在千年前的那場戰逃走了——因為我怕死,所以為了贖罪,我必須生生世世不斷的轉生,作為祭品而死,每一世在剛開始的時候,我都不記得這些事情.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每次當事態嚴重到需要祭品時,我就會想起一切。」


    「怎麽會……一千年來,你到底當過了幾次祭品……這……」


    珠紀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這是我自己和玉依姬做的承諾,更何況我還丟下妖狐和大蛇逃走,就算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真弘一邊說,一邊輕輕苦笑.


    「不過,到頭來隻靠我的死根本不夠,還需要村民做活祭品,而且這次又被國家介入,想起來就不爽。」


    『……等、等等,這和當初說的不一樣吧!』


    猛然想起有一次在內廳室時,真弘曾經說過這句話。


    再仔細想想.當初為何隻有真弘知道打開倉庫的方法,這些疑點現在倒是不謀而合。


    「所以,如果這次我肯早一點認命做活祭品,事情就能早早解決了,可是我……對不起。」


    珠紀用力地搖頭。


    「不對的……那麽古老的事,居然到現在還綁著真弘學長,這太奇怪了!」


    這次換真弘搖頭。


    「但是那段記憶對我就像昨天剛發生的一樣清晰,那個時候——我為什麽要逃走呢?可惡!」


    他的聲音裏,含著珠紀無法想像的無限悔恨。


    珠紀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緩緩搖頭。


    「不過,這次既然有你玉依姬出馬,封印應該就沒問題了吧?趕快把那種東西封印掉,我們再來開火鍋大會或炒麵麵包大會,怎麽樣?」


    聽真弘說這些話,就知道他並不明白封印儀式的真相。


    (……千萬不能讓他發現。)


    珠紀當下立刻做出判斷,臉上也裝出笑容。


    「好呀!那有什麽問題交給我就行了!」


    珠紀作勢信心滿滿地如此說,真弘才終於恢複了平常的笑臉。


    雖然珠紀的語氣和笑容多少有點僵硬,不過真弘沒注意到就好。


    「抱歉……害你吃了不少苦。」


    真弘又沒做錯什麽,雖然珠紀心裏這麽認為,但還是點頭接受了他的道歉。


    因為她想,這麽做的話,至少可以減輕一些真弘心中的歉疚感。


    「好了,你跟我來,我帶你去找拓磨,你們在儀式之前見個麵,心情應該也會比較穩定吧?」


    珠紀照真弘所說的走出房間,彷佛就像被「找拓磨」的這句話所牽引。


    穿過長長的走廊,由玄關來到外頭,赤紅的天空比從窗戶眺望時變得更深了。


    「……學長,那個……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麽多。」


    真弘輕歎著搖頭,指向內院深處的森林。


    「你走這條路進去,拓磨應該就在那裏麵。」


    珠紀以為他會被關在倉庫裏,不由得驚訝地望著真弘。


    「……拓磨那家夥對美鶴羅嗦了老半天,說如果不讓他出來見你,就要把倉庫整個砸爛……哇塞,耍流氓咧!」


    真弘笑著說道。他那善良的聲音還有心意,珠紀感到非常窩心。


    「……謝謝,學長。」


    珠紀行禮道謝,真弘反倒略帶愁悵地笑了。


    「你真的變漂亮了,唉,為什麽你會……啊,算了,現在說這個也沒用……好了,你快點去吧!」


    珠紀用力點頭,邁開腳步朝林中奔去。


    林間的樹葉,不知何時染上了秋天的顏色,在夕陽的照映下,紅葉看起來變得更紅了,在這放眼望去一切皆紅的世界,珠紀全力向前疾奔。


    (我要見拓磨。)


    高昂的情緒不斷催促著她。


    「……哇!」


    心慌意亂,腳不小心絆著差點跌倒,幸好扶著身旁的樹才沒事。


    「別跑得那麽急,我又不會溜掉。」


    聽見這低沉的聲音,珠紀抬頭一看,拓磨就近在眼前,他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


    「……啊。」


    她一直想見拓磨,有好多話要對他說,雖然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在一起渡過的每一天都想和他分享,然而如今真的見到麵了,她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那個……」


    (我一定要告訴他……)


    自己是多麽感謝拓磨,還有,拓磨在自己的心裏究竟占了多麽重要的地位——


    即使用千言萬語,都無法把這些心意表達出萬分之一,但現在卻連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夕陽真美。」


    拓磨靜靜地說道。


    「已經是深秋了,再過不久冬天就要來臨,不過再來又會是春天。」


    珠紀點點頭。


    (可是……到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你身邊了……)


    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但珠紀硬是把它吞迴喉嚨裏。


    「……老實說,珠紀,我本來有很多話打算跟你說的,但是看到你的臉,我覺得不說也無所謂了。」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珠紀感覺心口熱了起來。


    風突然停了,隻留秋蟲的鳴叫聲悲淒地此起彼落。


    偶爾,紅葉翩翩,繽紛而落。


    (能見到拓磨,這是最後一次了……)


    珠紀癡癡望著拓磨那張被夕陽染紅的臉龐,想把它刻劃在腦海裏永不忘記。


    (雖然粗魯、一點都不紳士,但他的心地其實比誰都善良,一直都在守護著我的拓磨……)


    自己之所以能越過重重的難關,也全是因為有拓磨的守護。


    好補軋能和他鄉在一起,好希望能再多和他講講話,像現在就有好多話想對他說……明明時間那麽寶貴,滿心的激動卻說不出口。


    「這個地區在秋天的這個時期最漂亮了,可惜現在沒風,否則隻要有一點點風,樹葉就會像下雨一樣到處飄。」


    拓磨淒然而笑,彷佛心有感應兩人此生已無緣再見了。


    「……明年也會這麽美嗎……」


    珠紀終於說出話了。


    「是啊,一樣會很漂亮吧。」


    仰頭望空,紅葉層層疊疊,映透著日光煞是美麗。


    「那……我們明年再一起來看。」


    珠紀的話語一停,拓磨便接著點頭。


    「……嗯,好,明年我們再來這裏一起看。」


    如果真能如此,不知該有多好。


    (好希望明年、再下一個明年、再下下一個明年——永遠永遠都能和拓磨在一起,可是今天就要結束了,我真的……真的……)


    紅色的世界,在淚眼中扭曲了。


    「你怎麽哭了呢?」


    本來是想用笑臉道別的,但淚水卻不聽使喚地滾滾滴落。


    「……對不起,拓磨,對不起。」


    如果自己能再多爭氣一點的話。


    如果自己能暴一點以玉依姬的身分覺醒的話。


    如果自己能更堅強的話。


    那麽,拓磨就不會弄得全身傷痕累累,說不定兩人也不必麵對生離死別了。一想到這點,眼淚更是如泉湧般流下。


    這時——


    手腕被一把握住,整個人被拉了過去。


    (……呃?)


    珠紀隻感覺被抱得好緊,緊到連唿吸都沒辦法。


    接著——拓磨的臉緩緩地靠近過來。


    拓磨的唇……印上了珠紀


    的唇,那是又軟、又熱的觸感。


    珠紀全身放鬆,輕輕闔上眼睛,接受了這一切。


    兩人的雙唇難分難舍,淺嚐深吻,吻得身體簡直就像快要融化了。


    珠紀怕自己站立不住,於是緊緊地抱著拓磨的背。


    (真希望就這樣相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心緒波動,四片唇又碰觸在一起。


    和拓磨的吻,總是有眼淚的滋味。


    (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像是刻意不去理會不斷被提醒的事實般,珠紀拚命地感受拓磨的存在。


    驀然,一陣風吹過,樹林枝頭一同搖曳。


    珠紀緩緩睜開眼,隻見滿天的緋色碎片染上視野。


    鮮紅色的紅葉片片飛舞,隨風而落.


    (我有印象……這個風景……這裏是……)


    珠紀想起夢中的景色。


    在太古的過去,正如那個傳承所說,臨死之際,珠紀兩人真情流露,祈望永世相伴相隨,隻可惜天不從人願——


    (那場夢的地點,原來就在這裏……)


    珠紀想起一切了,此時此刻,已不需要任何言語。她隻想再多感受拓磨一點,擁抱的手擁得更緊。


    拓磨也是同樣,緊緊地迴抱珠紀.這股力量簡直像在傾訴著他們不想分離,也絕不分離。她要用全心全意感受這緊抱的手,與這寬厚的胸膛。


    這一次,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願再忘記——珠紀輕輕離開拓磨的臉,濕潤雙唇的溫熱隨即被清風帶走。


    拓磨注視珠紀的眼神平穩又溫柔。


    保護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心愛的拓磨。


    (我不再害怕了,為了你,我願意死。)


    在紛飛散落的葉雨當中,珠紀更加堅定了信念。這並非逞強也非恐懼,而是自然而然地由心而發。


    「……因為我一心一意想守護你,才能努力至今。」


    拓磨輕輕地說道。


    驚訝的還來不及反應,珠紀再一次被抱個滿懷。


    冰冷的唇窩在拓磨的肩上,漸漸溫暖了起來,這時聲音又在肩頭響起。


    「此時此刻,就算世界結束了也沒關係——我喜歡你。」


    (……拓磨……)


    他在講這句話時的表情不知是什麽模樣——雖然心裏這麽想,卻無法看野他的瞼。


    不過,這句深情告白已經讓珠紀溫暖在心頭。


    (拓磨……我就快死了,百年之後你也會死,到時候……我們就來世再見吧!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在分離找但既然能像這樣相見,代表以後一定會再重逢的。)


    在心裏如此偷偷的告訴拓磨。接著便看著他笑容綻放。


    「拓磨,謝謝你,我也……我也好喜歡你。」


    話一出口,拓磨也幾乎要垂淚地微笑了。


    珠紀相信,直到她的最後一刻來臨,也絕對不會忘記那張表情。


    假如這真是兩人的最後一麵,那也無悔了。


    在紅葉飛舞散落的夕陽下,兩人始終相擁,直至時盡。


    ◆


    「……請往這邊走,玉依姬大人。」明月高掛之下,美鶴如鈐鐺清脆般的嗓音在寂靜中響起。


    晚秋的空氣冷冽冰寒,唿氣成白霧。


    被美鶴帶去的地方,是住家旁邊的玉依昆賣神社。


    和拓磨見過最後一麵的現在,珠紀心靜如水,隻跟隨著腳步在後麵走。


    除了儀式的白裝束很礙手礙腳以外,倒也別無煩惱。


    然而與珠紀相對的,美鶴的模樣不太對勁。


    她自剛才起就像是心中有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而且美鶴的表情滿是苦惱。珠紀對她笑了一笑,想讓她安心,不過美鶴卻低下頭,眼簾輕垂。


    穿過鳥居之後,眼前赫然出現真弘等四名守護者,佇立著嚴守陣形。


    「……大家……」


    所有人都穿上了過去未曾見過的和眼。四人注視著珠紀,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晴。珠紀本來還想和他們最後說些話的,看來顯然氣氛不太適當。


    珠紀對四人輕輕點頭,走過他們的麵前。


    (這段日子謝謝大家,還有,對不起……)


    內院的大空地在冰冷的月光下,彷佛泛著白光浮在地麵上。


    在中央畫著兩個不同大小、由星形與圓形所組成的圖案。


    根據美鶴的說明,那個叫做五芒星。


    這和在學校樓頂看過的魔法陣,倒是十分相似。


    大的五芒星在五個頂點各放了一個寶器,而中央的位置則是鬼斬丸飄浮其上。


    珠紀竟然對這個景象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大概是她繼承的玉依姬之血,曾有過這樣的記憶。


    畫在旁邊的另一個小五芒星,卻完全沒擺設寶器之類的物品。


    不過,仍然感應得到外婆布下的結界,說不定那裏麵有放了什麽東西,隻是珠紀看不到而已。


    (我要進去哪一邊?大的那邊有鬼斬丸,那我是不是該去小的那邊……?)


    她知道自己必須進入某一個五芒星,這樣才能進行儀式。


    突然,在珠紀的腦中,曆代玉依姬的知識開始流轉。


    以往的儀式都在無聲中進行。


    眼看著力量越來越膨脹擴大,而它的中心——


    「……拓磨?為什麽我會感覺到拓磨的存在?」


    是拓磨沒錯,絕對不可能弄錯,那的確是拓磨的生命氣息。


    (奇怪……?)


    美鶴的態度、大小兩個五芒星,以及拓磨的氣息——


    (要封印的應該是鬼斬丸的力量才對,為什麽會有拓磨的氣?)


    正當珠紀要開口詢問外婆的時候,卻聽到了意外之人的聲音。


    「這種事情……果然還是不可以!」


    美鶴奔進五芒星中大喊。


    就在美鶴踏進五芒星的瞬間,寶器的光隨即減弱下來,連五芒星本身光芒也像是快消失似地一陣亮一陣暗。


    相對的,珠紀手中的鬼斬丸卻是兇光大盛。


    猶如它知道自己獲得解放的時刻即將來臨,於是就把力量一股腦全釋放開來。


    珠紀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


    珠紀知道,流在體內的玉依之血,一心一意隻希望把儀式完成。


    濃密的能量風暴在五芒星之中狂吹亂刮,就像狼犬長嘯似的,咆哮著想衝出寶器之壁外而不斷碰撞。


    「美鶴!?你做什麽!太危險了,你快出去!」


    在珠紀體內的玉依姬之血,開始迷惑而混亂。


    就在封印儀式最重要的一刻——決定世界能否存續的這種場合上,竟被自己的血緣後裔千擾,在悠久的曆史之中,這種事是第一次發生。


    「鬼崎大哥他……!」


    美鶴的叫聲加速了珠紀的心跳。


    「鬼崎大哥在那個五芒星裏麵,因為鬼崎大哥和鬼斬丸已經密不可分了……!」


    美鶴大聲地叫喊,臉上滿是決心與覺悟,以往那種如同人偶般的表情已不複見。


    「怎麽會……?為什麽……拓磨他……?」


    「婆婆她騙了你!如果用這個方法封印鬼斬丸,連鬼崎大哥也會死的!」


    在狂風之中,美鶴披頭散發地哭著大喊。


    「這樣是不對的!連你和鬼崎大哥都要一起死,這樣太奇怪了!不可以這樣!」


    (拓磨會死……?)


    珠紀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美鶴的意思。


    「……為什麽?不是說隻要奉獻出我的性命,拓磨就能平


    安活下去嗎……?」


    拚了命想抵抗,但徒勞無功。


    『汝之身體吾要了,玉依姬!待吾得到玉依之力,世上便再也無人能阻礙吾了!』


    刀尖刺破珠紀的白裝束,距離肌膚僅剩數寸。


    「住手!」


    耳裏傳來拓磨的叫喊聲,他似乎正在揮拳敲打結界的樣子,聽得到很多像在拍打玻璃的聲音。


    可是珠紀就連想轉頭去看也無能為力,她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無論如何反抗也止不住刺向自己的手。


    「等等,外婆!求求你,先等一下呀!」


    珠紀拚命地哀求外婆,外婆的迴應卻是極為平淡。


    「安靜,珠紀,玉依之血從一切枷鎖解脫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這可不行。」


    隻見一人忽然闖了進來,這人——蘆屋還手抱被縛的雅莉亞。


    很不可思議的,當蘆屋踏進五芒星的瞬間,鬼斬丸的殺氣居然停了。


    「古文明遺產不能讓你們封印,它必須被釋放,然後變成我的東西才行。你們看,它現在不就被我止住了嗎?你們知不知道?玉依姬的血可以用來封印,也可以用來解放喔!」


    「蘆屋先生……你在說什麽呀?」


    蘆屋原本那種嘟嚷的嗓音,忽然轉變成高昂的笑聲。


    「蘆屋先生?你——是在叫我嗎?」


    啪答一聲響,蘆屋的外殼像脫皮一樣掉落下來,而從中出現的是——。


    外貌冷酷俊美,看似二十多歲的外國人青年。


    「你是…………」


    「——是德萊嗎?」


    被抱著的雅莉亞低啐了一聲,珠紀也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青年。


    「沒錯,正是我,為了解除你的戒心,我偽造懷疑自己的文件,還特地用魔法一人飾演兩角裝死,沒想到計劃倒是順利得出乎意料——現在,我也不用再披著這種醜陋的外表了。」


    青年忍著偷笑,踩踏腳下的皮。


    「為什麽你要綁架雅莉亞——?她不是你的主人嗎?」


    珠紀一叫喊,青年便冷冷地瞧過來。


    「——主人?你說這個小孩?我怎麽可能會有那種東西,我活了四百年,已經等同於神的存在,誰能當我的主人?」


    (四百年……人類怎麽能活那麽久……?)


    盡管珠紀腦中一片混亂,青年仍然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


    「這個小孩是必要的棋子,她好歹是神的末裔——生命之樹的化身,是很有用的道具,因為她和你這個玉依姬繼承者一樣,擁有同性質的靈魂,你說是不是呢?曉之女——不,東方神的末裔,你是不是覺得,她和你有一種很相似的感覺?」


    的確,超越東西方的隔閡,珠紀對雅莉亞確實有種特殊的感覺.


    「不管怎樣,能一次得到兩個神之血的道具真是了不起的僥幸,或許這是上蒼暗示我能達成野心的啟示吧!神說,隻要我這麽做,用聖女的血就能把古文明遺產弄到手了——!」


    德萊高笑不止,把手杖抵在雅莉亞的咽喉。


    手杖像黏上似地蠕動,變化成手槍。


    「古文明遺產!把你的力量給我吧——!」


    「不要!住手——!」


    無視於珠紀的叫喊,兩聲槍聲轟然而響。


    雅莉亞的白色胸襟濺出一片鮮血,當場倒落塵埃。


    「不要——!」緊接著,德萊的手槍也從他的手滑落,整個人翻身摔倒。


    「別去,那種東西你要怎麽跟他打呀?」


    拓磨溫柔地把珠紀的手解開,輕輕一笑。


    「相信我吧!」


    說完,拓磨就朝向艾因衝了過去,想把他追迴來,但腳卻動不了,簡直就像牢牢地釘在地上一樣。


    「拓磨!」


    「嗚喔喔喔喔喔喔!」


    這陣咆哮並非表示歡喜.而是代表著艾因的痛苦。


    現在,艾因的心中恐怕正在和鬼斬丸的力量,為了爭奪主導權而展開一場大戰。


    忽然,珠紀想起外婆曾經說過——『鬼斬丸吸收人世間的醜陋,染上了憎惡』。


    (如果那個想要鑽進拓磨心裏、叫作『憎惡』的力量,大部分都還留在鬼斬丸上麵的話……)


    艾因把鬼斬丸隨手扔開,從鬼斬丸已經感覺不到任何力量了。


    (那麽,現在不就全部流進艾因的身體裏了……?)


    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與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


    (這兩個力量融合起來,會變成怎樣——?)


    珠紀一想到這點就忍不住發抖。


    「我來讓你解脫!艾因!」


    拓磨把還留在自己身上的鬼斬丸之力釋放開來,那種力量和艾因似是而非。


    因為,進入拓磨體內的殘暴之力,珠紀已經把它和黃泉之神的遺憾一起鎮壓住了。


    即使是同種的力量,但兩者的性質卻是兩個極端的差別。


    對峙在二人之間,鼓動起激烈的能量風暴。


    「別來妨凝我,鬼,現在我沒空理你!」


    艾因眼中滿布血絲揮拳而至,拓磨也舉拳迎擊。


    一一人的拳相接,發出轟隆一聲響.同時地麵凹陷半分。


    拓磨應聲向後彈飛了出去,撞壞半間神社。


    「拓磨!」


    像是唿應珠紀的叫喊般,拓磨站起身來,下一個瞬間就又衝到艾因麵前,拳勢如雨般的連續打在艾因的身上。


    可是艾因竟似無動於衷,隨手就把他甩出去。


    即使被甩開,拓磨仍然立刻恢複戰鬥姿勢。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不盡一切的追求力量!艾因!」


    「……不關你的事!」


    艾因握起拳頭,向拓磨揮出如同殞石破地般的一擊,拓磨驚險的擦身閃過,迴以全身勁道的一拳,艾因立時向後直飛出去。


    「嗚喔喔喔喔……!」


    拓磨刻不容緩地追擊艾因,拳拳到肉。


    「……要贏了嗎?」


    就在珠紀以為見到希望的時候——


    (……什麽?這個氣是……!?)


    整個大氣都像在震動一樣。


    從塵埃中噴出足以扭曲空間的能量,把拓磨彈飛。


    拓磨的身體在地麵上畫出一條長痕,到珠紀的附近才停住。


    「拓磨!」


    珠紀正要奔過去,卻被拓磨伸手製止。


    「別過來!你要是被那種力量卷進去,一瞬間就會死。」


    拓磨一邊喊著,一邊凝聚身體的力量。


    那是流入拓磨體內的鬼斬丸之力,各流了一半到拓磨和艾因的身體裏的力量,究竟有多少威力,就算是擁有玉依之血,也已經無法預測了。


    「嗚喔喔喔喔喔——!」


    艾因痛苦的仰天長嘯。


    他那滿是血絲的雙眼,如鐵一般的意誌正在逐漸消失。


    可以看得出來,艾因稱之為『命運』的強大力量,正在他的體內瘋狂作亂。


    那股力量若要冠以世界的末日之名,再適合也不過了。


    珠紀拚命壓抑著不住顫抖的身體,定神凝視艾因。


    (不對……那不是艾因,那是……)


    「……蓄積在鬼斬丸裏的憎惡。」


    艾因朝向拓磨,揮出強力的一拳,正對著拓磨的頭。


    這個距離如果正麵擊中,那是必死無疑。


    「毀滅吧!」


    「不要——!」


    珠紀鼓起力氣全心全力的大叫.隻希望能夠阻止。


    叫聲在內院迴蕩,周圍的空氣竟為


    之一凝。


    在珠紀的心中,倏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什麽?這個感覺……我的身體……)


    和每天早上練習視見力時,感覺到的清爽很相似。


    不,雖然很像,但完全無法與現在相比,彷佛就像內部構造全部換掉了一樣。


    一本書在腦海中驀然浮現,封麵上寫著『玉依姬外典』。這本書快速的一頁一頁翻開。


    (……啊,我看得懂……全部都看得懂……)


    以前隻看得到白紙的這本書,現在卻爬滿了字。


    當中記載的內容,毫無還漏的全部流入珠紀的腦中。


    (好厲害……這就是玉依之力?這就是……覺醒?)


    「別來妨礙我——!」


    突然響起一聲怒喝,一個鬥大的拳頭迎麵而來。不過珠紀身子一扭,輕飄飄地躲開。


    「不準對我的女人出手!」拓磨站在珠紀剛才的位置上,擋住了艾因的拳。


    「你要打,和我打就夠了!我不準任何人動她,誰都不準!」拓磨大喊,猶似一切恐懼與命運,都將由他來排除。


    「拓磨……!」這時,拓磨的身體產生異狀了。


    突然光芒一閃。艾因被彈飛而出,他那魁梧的身軀撞上神社當場壓壞一半。


    但是珠紀視線的焦點並非是艾因,而是釘在拓磨身上。


    「拓磨……你……」


    「……我也越來越像怪物了。」拓磨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忍不住苦笑。


    拓磨的模樣洗比上次變身時更像人外之物了。原本的短發展到了腰間。


    臉、手背、皮膚露出的部分,全部都浮現出奇異的文字圖案。而且他的右手——和那時一樣變成怪物的手了。


    「……因玉依與守護者的羈絆,契約得以履行。」或許是身為玉依姬的緣故,珠紀的嘴竟然自己開口了,使得拓磨驚訝地瞠目結舌。


    「好好的發揮,你作為守護者的力量吧!」這幾句話一說完,身體的力氣便頓時鬆了下來,當珠紀取迴自己身體的控製權,就立刻奔向拓磨的身邊。


    「拓磨,你有沒有怎樣……該不會,身體又被怪物…………」


    拓磨伸手搔了搔珠紀的腦袋。


    「我沒事,什麽問題也沒有,這大概是守護者解放後的力量,為了保護你所以就覺醒了。」


    「……真的?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有問題的,是那家夥才對。」


    拓磨向珠紀笑了一笑,隨即把視線轉向艾因被彈飛的方向。


    艾因從瓦礫之中站了起來。


    「嗚、嗚喔喔喔喔……這個人是怎麽迴事……如此強烈的意識是怎麽迴事……」


    艾因不住地亂抓自己的頭,發出痛苦的呻吟。


    仿佛像是等到了這個機會,一個嬌小的身影迅速奔向雅莉亞。


    「她沒事,珠紀同學,隻是傷到肩膀,暫時昏過去了而已。」


    那人手中握著一把短手槍,朝著珠紀揮手示意,仔細一瞧,竟是似曾相識的女孩。


    雖然她沒戴眼鏡也沒綁辮子,不是穿平常的製服,而是穿著套裝。


    「清乃同學……雅莉亞她……她還活著?那麽,開槍射擊德萊的人是……」


    珠紀大吃了一驚,清乃對著她眨了眨眼睛。


    「嗯,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已經二十三歲了,是典藥寮最年輕的特務,詳情以後再說。雅莉亞的事交給我處理,不過,你要去阻止鬼斬丸的失控——拜托你了,那個我實在沒辦法對付,這也算是為了替蘆屋學長——」


    清乃的臉上突然閃過悲傷的神情,但隨即又露出笑容,抱起雅莉亞消失在黑暗裏。


    珠紀目送著二人離去,痛苦難當的艾因突然抓起落在一旁的鬼斬丸,衝向珠紀襲擊而來,這一下避無可避,連舉手來擋的時間都沒有。


    「死吧!魔之女!」


    拓磨正要趕轟援,但動作看起來就像影片的慢速播放一樣。


    (不行,逃不掉了!)


    珠紀死心的閉上眼睛——不過等待了許久卻等不到預期的衝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的存在感,它就像在庇護珠紀似的。包攏住珠紀散發著光——它是外婆的結界。


    「外婆!」


    「……汝是前代玉依姬麽?」


    阻擋在麵前的宇賀穀靜紀像是想逃離這種痛苦似的,跑進黑暗中不見蹤影。


    拓磨奔到外婆身邊,珠紀也隨後趕到。


    一看就知道,生命的燈火已經燃燒到盡頭了。


    外婆用與平常無異的眼神看著珠紀,歎了口氣說道。


    「……傷得可不輕呢。」


    「我馬上去叫救護車!」


    珠紀轉身就要去打電話,但衣角卻被外婆虛弱的手拉住。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明白,既然當了玉依姬,我就有覺悟會有這麽一天,不過能看到你覺醒,我很高興。」


    珠紀不情願地猛搖頭,外婆騙人雖然不可原諒,但假如她沒好好地活下去,那就沒辦法對她抱怨了。「同樣的,感謝的話也一樣,都是為了封印鬼斬丸。」


    外婆說到這裏微微一笑。


    「……不,剛才那句話是假的,也許我隻是羨慕你而已。在我年輕的時候,一直都很想走出那個隻有月光的房間,不過我沒有那種勇氣……也沒有能帶我出去的人……」


    平靜的話語伴隨著蟲鳴,淡淡地滲入心中。


    「漫長的日子裏,我隻有自己一個人,所以就把一切的希望、幸福快樂的心情……和愛人的心,連同悲傷全部都丟在一旁了。」


    外婆看起來非常落寞,讓珠紀感到無比的感傷,她不想看見外婆這麽無助的模樣,她希望外婆永遠都是威風凜凜、充滿威嚴的樣子。


    「……我真的很羨慕你……啊啊,今天真是清爽的一天,連死都不被允許的我,終於能解脫了,終於……我……」


    外婆深吸一口氣,望向天空。


    「月亮……出來了,真是漂亮呀,又白又美的月亮,真是……」


    外婆說到這裏,就靜靜地合上眼睛。


    珠紀與拓磨,默然看著再也不動的宇賀穀靜紀。


    (外婆……的心裏,也一直都很難受吧。)


    在珠紀他們望塵莫及的漫長歲月裏,始終被責任硬生生地綁在這個地方——


    外婆在這裏拋棄了多少的東西.


    為了要保護封印,不曉得放棄了多少的東西。


    「……珠紀,抱歉說句難聽的話,現在還不是難過的時候,我們必須去結束這一切才行,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等這件事結束想哭再盡量的哭吧。」


    珠紀輕輕地點頭。


    (說的沒錯。必須讓這一切結束才行。)


    世界的終結,至今為止,對珠紀都是極為沉重的事。


    即使到現在,這點也未曾政變。


    不過長久以來,一直獨自承擔背負這重擔的人就在眼前。


    漫長的日日夜夜始終隻有孤單一人,為了封印而奉獻一生的人——


    「外婆,辛苦你了,接下來的事情,我……我們絕對會把它處理好的,你所做的一切,我們不會讓它白費的,還有,謝謝你救了我,外婆。」


    珠紀忍著淚說著,輕輕地雙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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