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學三年春為止的這兩年間,我可以斷言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健全的異性交往、精進學業、鍛煉身體之類的,這些為了成為有用的社會人才的一切準備都與我擦身而過,卻被異性孤立、荒廢學業、身體衰弱這些讓人避之則吉之物看中糾纏上了,究竟是為什麽呢。


    這責任一定要追究到底,但是,責任又在誰的身上呢。


    我並不是生來就是這幅德性的。


    剛生下來的我,是純潔無垢的化身,我想嬰兒時代的光源氏大概也是這樣的招人喜愛的。傳言說我這毫無邪念的笑容使得家鄉的滿山遍野都沐浴在愛的光芒中。而如今又變成什麽樣子了,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時,留下的隻有滿腔憤怒。為什麽你現在會變得如斯不堪,這是在跟現在的你算總賬嗎?


    也有人說,現在還年輕,人隻要想改變就一定能改變。


    世上有怎麽可能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常言道三歲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了,再過不久,我就是一個經曆了1/4世紀的大好青年,事到如今說什麽改變自己性格這樣無謂的努力還能怎麽樣?強行去扭曲這個已經是完全屹立於空虛的性格的話,最多也隻會嘎巴地折斷了。


    即使現在強行改變自己,人生也絕不會變得美好,這是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


    我是堅決不會閉上眼睛自欺欺人的。


    不過,這樣的我連自己都覺得有一點點的不堪入目。


    ○


    攔在他人的戀愛之路上,最終隻有被馬踹死的下場。大學裏有那麽寥寥數人無法接近北端的馬術部的馬場,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一旦我走近馬場,發狂的野馬就會越過攔柵奔襲而來,它們把我圍起來,狠狠地把我踐踏至一團無法放到燒烤具上的汙肉。基於同樣的理由,我也對都警察部的平安騎馬隊抱有恐懼。


    要說我為什麽懼怕馬,那是因為我是一個路人皆知的惡人——戀愛的妨礙者。我是打扮成死神的黑色丘比特,不是射出愛情之箭,而是揮舞著斧頭,如紅外探測器一樣巡視探尋著命運的紅線,拚命地一根一根全砍斷。據說,因此等行徑而受傷的年輕男女們所流的淚以足以裝滿六個大盆。


    我也很清楚,這實在是慘無人道的行為。


    即使是這樣的我,在大學入學前,也許對於薔薇色的異性交往也是有點向往的。入學幾個月後,明白到我的決心已經足夠堅定無需加強了,我暗暗地下定決心,「絕對不要像野獸般度日,我要成為純潔正直的紳士,與美麗的少女們交往」。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氣量去寬容地看待那些放棄理性混亂苟合的男女們。


    然而,不知不覺地,我變得不再從容了,砍斷那些露出破綻的紅線所帶來的無法言喻的快感,使我淪落為一個無比惡毒的人。由一段段由被砍的紅線轉化而成的仇恨的淚水,把這個失戀的胡同給淹沒了。而引領我踏進這個令人絕望的狹路的人,既是我的死敵,也是我的盟友,那個我厭惡他的一切的男人。


    ○


    小津跟我同年級,即使所屬於工學部電氣電子工學科,但他討厭電器、電子、工學。一年級結束的時候,應該取得的學分以及成績都驚人地低空掠過,以致是否要被開除大學學籍都非常危險,而其本人卻絲毫不在意。


    討厭蔬菜,隻吃速食食物,臉色難看得像是來自月球背麵的人。假如走在夜路與其碰麵,十人中有八個人都會以為遇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二個人則認定他就是妖怪。欺軟媚硬、任性、傲慢、懶惰、天生的魔鬼、從不學習、完全沒有東西可以自豪、把別人的不幸來下飯可以大吃三碗,一點值得讚美的地方都沒有。假如我沒有遇上他的話,我的靈魂大概會更加純潔吧。


    迴想起來,一年級的春天,那時候踏入了電影協會「禊」,不可不承認那本來就是錯誤的決定。


    ○


    那時,我還是一年級的新人。在我心裏,花朵已經凋落的櫻花樹葉,還是那麽的青翠,那麽的清爽。


    新生在大學校園裏閑逛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有人把傳單塞過來。當手裏的傳單數量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情報處理能力時已經是黃昏。這些傳單的內容各異,投我所好的有四個,電影協會「禊」、寫著「求入門」這樣異想天開詞語的傳單、軟球協會「本若」以及秘密機關<福貓飯店>。不管哪個,都不多不少地有些怪異,都是通向未知大學生活的大門,吸引著我僅有的一點點的好奇心。我想,不管選擇哪個,都會開啟通向有趣的未來之門,以致我變得像笨蛋一樣無所適從。


    課程結束後,我走向大學的鍾樓,因為那是各個社團招募新人的場所。


    鍾樓的周圍充滿了滿臉希望的新生們,以及那些早已摩拳擦掌把他們看作餌食的社團招募員。被稱為幻之至寶的「薔薇色的campuslive」,現在正打開了無數的入口,而我則昏昏沉沉地在其中地遊蕩著。


    此時我看到的是,幾個電影協會「禊」的學生拿著招牌等待著新生。歡迎新生的放映會正在舉行,他們要為新生們引路。如今迴想起來,我實在不應該隨他們而去。受到了「讓我們一起來快樂地製作電影吧」的甜言蜜語的蠱惑,我迷失了自我,忘記了那個要交上100個朋友,在那一天決定入會,期待著那薔薇色的未來的自己。自此,我迷失在獸道上,隻是一味地樹敵,交友什麽的更是免談。


    加入電影協會「禊」後,我一直未能融入那令人氣憤的和睦的氣氛中。「這是必須克服的試煉,堂堂正正地融入到這個異樣明快的氣氛中,那是薔薇色的campuslive那是黑發少女以致是全世界與我的約定」,我這樣安慰著受挫的自己。


    我被排擠到陰暗的角落去,而在我的旁邊站著一個令人害怕的男人,有著一張非常不吉利的臉孔。這是隻有敏感的我才能看見的來自地獄的使者。


    那是小津和我的相遇。


    ○


    小津與我相遇以後,時間一下子飛到了兩年後。


    成為三年級學生後,現在已經是五月末了。


    我坐在自己非常喜歡的四疊半空間裏,與非常厭惡的小津對視著。


    我是住在下鴨泉川鎮一個叫下鴨幽水莊的宿舍裏。聽說這是在幕府末期的混亂裏被燒毀後重建起來的。假如沒有從窗戶上照進來的陽光,這裏就跟廢墟沒什麽兩樣。難怪剛入學經大學生協會的介紹找到這裏來時,以為自己是在九龍城裏迷路了。這個木造的三層建築,現在看來依然是快要坍塌的樣子。這看在眼裏就不自禁地焦躁起來的破爛廢屋,即使說是到了重要文化財產的程度也不為過。不難想象,這種地方即使是被燒毀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東麵住的是房東,一定是想幹脆來個痛快的吧。


    當夜,小津來宿舍玩。


    兩人喝著悶酒,一邊說著「有什麽吃的」,一邊把魚肉漢堡放到電熱器上加熱。看著這個一口就能吃掉漢堡,卻還說著「很想好好地吃肉啊」「很想吃蔥鹽牛舌」這樣奢侈的話,實在令人氣憤了。不過把燒得剛好的東西塞進嘴裏時,卻悄悄地流下了眼淚,就不計較了。


    那一年的五月初,經過兩年,我們與內部的人際關係極度惡化,剛被這個一心一意的電影協會「禊」開除了。雖說飛鳥離水不攪和,不過,我們可是出盡全力嘶聲力竭地搞混,就如那黃河水一般渾濁。


    雖然我和小津依然有來往,不過離開了電影協會「禊」以後,他也還是這裏那裏忙活,染指運動社團和奇怪的組織的活動。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會去拜訪同住在下鴨幽水莊二樓的一個人,這人被他稱為「師父」,從一年級的時候開始就在這幽水莊出沒了。之所以無法砍斷與小津的孽緣,除了是因為與他在同一個社團


    而且一樣被趕到黑暗的角落,還跟小津頻繁地出入下鴨幽水莊有關。當問到這個「師父」是什麽人的時候,小津隻是露出猥瑣的笑容不作迴答。我想,多半是教導猥瑣之能的「師父」了。


    電影協會「禊」和我是處於幾乎完全斷交的狀態,而耳朵靈光的小津則會經常取到一些新情報,向著不高興的我吹噓。我們是為了「禊」的變革,而丟棄了那僅有的一點點的名譽。不過,這麽一點可有可無的所謂名譽不提也罷。根據小津的說法,我們的舍身抗議太徒然了,協會內部根本沒什麽變化。


    我帶著點酒意收拾東西,一股怒氣油然而生。被協會開除,過著大學和宿舍之間兩點一線的禁欲生活,我感覺到過去那股黑暗的熱情被喚醒了,而小津在煽動這樣的黑暗熱情方麵倒是非常在行。


    「來,要做吧?」


    小津扭曲著他那如奇怪生物一般的身體說著。


    「嗯姆。」


    「約定好了啊。那麽,明天傍晚,做好準備過來。」


    說完小津很高興地迴去了。


    總覺得被他巧妙地利用了。


    雖然我想去睡了,但是二樓那些中國來的留學生的聚會正鬧得歡,讓人沒法入睡,而且也有點餓了,不如去吃碗「喵拉麵」吧。於是,我從那從不疊的被子裏爬起來,躊躇著向那夜晚的街上走去了。


    ○


    當夜,我與住在下鴨幽水莊二樓的神邂逅了。


    喵拉麵,用的是貓熬製的湯底,傳說中的路邊攤拉麵,真偽未辨,不過味道確實無與倫比。至於出沒場所似乎不宜在這裏明示,於是就不細說了,僅透露一下是在下鴨神社附近。


    深夜,吃著拉麵,聞著熟悉的香味,恍惚和不安卻不停地在我心中搖動。一位客人在旁邊坐了下來,一眼看上去很奇妙的打扮。


    穿著深藍色的浴衣,一雙天狗木屐,好一副悠閑的仙味。我把視線從碗裏移出來向旁邊看去,想起這個怪人在下鴨幽水莊也見過幾麵。咯咯唧唧地上樓的背影,在晾衣服的地方麵向著太陽讓女留學生給他剪頭發的背影,在公用水槽裏洗奇怪水果的背影。他的頭發像被八號台風卷過一般淩亂,臉孔像茄子一樣凹陷下去,臉上有著一對很安詳的眼睛。年齡不詳,看著像是大叔,又像是大學生。連我也不禁把他想成是神仙了。


    這個男人似乎與店主是熟人,有的沒的在說著話。一旦轉向麵碗,他就會以尼亞加拉瀑布逆流的氣勢吃起麵來。在我吃完前他連湯都喝幹了,實委能稱之為神技。


    男人吃完麵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以「汝」這樣古風的稱唿來向我打招唿。


    「是下鴨幽水莊的住客吧」


    我點了下頭,男人很滿意地笑了笑。


    「我也住下鴨幽水莊,多多指教。」


    「你好。」


    之後我並不打算理睬他,而這個男人倒是毫無顧慮地在打量著我的臉,「嗯,嗯」地點著頭,「原來如此,是你啊」地同意道。盡管我還有點醉,大腦模模糊糊的,但是這樣一個一樣的男人對我如此湊近乎還是覺不舒服。難道是十年前跟我失散的哥哥,但是我沒有失散的哥哥,再說,我就沒有哥哥。


    把拉麵吃完,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男人也跟著一起來。像是理所當然地跟在我旁邊。他拿出香煙點著,「唿」地吐出一股煙霧。我加快腳步,他一點故意加速的樣子也沒有,卻悠然地追在我後麵,就如是施展仙術一般。


    ○


    「常言道,光陰似箭。季節輪迴如斯,從天地初開的時刻開始,到現在不知道究竟流逝了多少歲月,按這個情況來看,也並非有多麽偉大的歲月。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人類就繁殖到如此數量真是驚人。每天精神奕奕地為了各種事情奔波勞碌,人類可真是勤奮,真是美麗。所以說人類不可愛那是說謊,但是不管有多麽的可愛,無法給這麽多的人類都一一舍以憐憫之情。


    到了秋天,又得去出雲國了。車費還不好解決呢。以前的事務,都是一件一件地斟酌推敲,侃侃而談大辯論一番,有時甚至會耗費一個晚上才能決定下來。然而現在的時世可沒有那麽悠然的閑情了。從各地收集到一起的事務就那麽審查一下就放到木箱子裏,甚是無趣。無論我等如何地絞盡腦汁去結合良緣,沒出息的男人總會眼睜睜地放走機會,把握住機會的女人又會很快地跟其他的男人重新結緣。這樣一來,我再怎麽折騰也沒意義了,就像是拿勺子去舀那琵琶湖的水一樣。


    陰曆十月底快到十一月的時候,每天每天都要被這些事務搞得焦頭爛額。這種情況下,有的人甚至一邊挖著鼻屎,一邊用抽簽來決定。但我是很較真的性格,做不到用抽簽來這些可愛的人類孩子的緣。於是逐漸地深入下去,開始仔細地觀察人類,與他們一起煩惱,為了每一個人的遭遇而抓頭撓耳,就像是婚姻諮詢一樣。這就是神的工作。因此香煙也吸不少,頭發掉了些,又吃了很多喜歡的蛋糕,現在還得靠著漢方胃腸藥來調理身體,天一亮就醒過來以致睡眠不足,患上了壓力性的下顎關節症。雖然醫生說讓我減壓,但是那麽多孩子的命運壓在我肩膀上,我又如何能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呢。


    而其他人則乘上如伊麗莎白女王ii世號那樣的豪華遊輪進行海上二萬裏的去旅遊,肯定是摟著兔女郎品著三鞭酒。『那人沒前途,無論過多久還是石頭一塊。』這樣把我當成取笑對象。那些家夥就是那樣的德行,不知道把神仙的榮耀都扔到什麽地方了。難怪我也會想,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每年都這樣一本正經、想方設法地連結一條一條地命運的紅繩子,是什麽因果輪迴讓我走到這條路上的呢?


    你覺得呢?」


    ○


    這個奇怪的男人不知道怎地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


    「你這是怎麽迴事?」


    我在黑暗的路上站定問道。這裏是下鴨大道往東拐的禦蔭通。在我們前麵那黑漆漆的乣之森正沙沙作響,長長的下鴨神社參拜道在其中一直向北延伸,橙色的神燈光正在遙遠的深處閃耀著。


    「是神。汝啊,我是神。」


    他很認真地用食指指著自己說道。


    「叫賀茂建角身神。」


    「啊?」


    「賀茂建格身賀茂……是賀茂建角身神。別讓我重複,太饒舌了。」


    男人指著下鴨神社那黑暗的參拜道說道。


    「難道你不知道嗎?你可是住在下鴨神社附近的啊。」


    雖然我去過下鴨神社參拜,可不知道有這樣的神仙。在京都,曆史悠久的神社非常多,而其中的下鴨神社更是世界遺產裏屈指可數的大神社。這個神社背負著我無法想象的曆史,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則報出了這個神社裏供奉的神的名號,實在是一點說服力都欠奉。做得好的是仙人,做的不好的那是窮神。我可不認為下鴨神社供奉的神有恪盡職守。


    「汝,不相信?」他喃喃道。


    我點了點頭。


    「可歎啊可歎」,他這樣說著,但是卻一點可歎的意思都看不出來。香煙的煙霧香味隨著夜風飄散著,乣之森裏響起的沙沙聲讓人毛骨悚然起來。


    我開始加速,把這個吸煙的男人甩在後麵。跟這樣的神秘人糾纏上的話,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事的。


    「嘛,稍等一下。」


    男人向我喊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父母的名字也知道。嬰兒的時候經常會嘔吐,還知道你嬰兒時不知道為何總是身上帶著酸酸的味道。小學的綽號、中學的學園祭、高中的青澀初戀……當然那是以失敗告終了。初次看成人視頻那是的興奮和驚愕、複考時期、上大學後懶惰地過著無恥的日子……」


    「你胡說。」


    「我知道,一切都知道。」


    他很有自信地點頭。


    「例如,汝要在放映會上把反映城崎其人的暴行的電影上映,導致被開除出電影協會,毫無迴旋的餘地。我知道你之所以在這兩年間這樣懦弱地度過的原因。」


    「那是因為小津。」


    我不自覺地說出口來,但是他舉起手來製止我。


    「你承認是受到小津那肮髒的靈所魂影響,但原因不止於此。」


    這兩年的時光在我大腦裏如走馬燈般流轉起來。偏偏在這神聖的下鴨神社森林裏,布滿荊棘的迴憶緊緊地抓住我脆弱的心靈,我再不能保持紳士風度「嘎——」地大喊出來。以賀茂建角身神自稱的這個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孤獨的心理黑暗中掙紮。


    「多管閑事。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說道。他搖了搖頭。


    「看看這個。」


    他從浴衣裏拿出來一疊很髒的紙。他靠近身邊的用來照亮公告牌的日光燈,然後向我招了下手,我像被吸引住一樣也走到日光燈燈光下。


    他拿出來一本看上去是已經一百年沒有翻過積滿灰塵的厚厚的賬簿,賬簿上到處都是蟲蛀的痕跡。他舔了舔手指翻動著賬簿,無疑是吃下了不少的灰塵。


    「是這裏。」


    他指著差不多到賬簿最後的頁麵。淺灰色略有點髒的紙上,用毛筆記著一個女性的名字,我的名字以及小津的名字。裝模作樣的字體,簡直真得把自己當成偉大的神仙來看了。


    「到了秋天,我就會在出雲國決定收集到的男女緣分。你也知道的吧,我帶過去的事務就有好幾百件了,而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問題。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了吧?」


    「不明白。」


    「不明白嗎,真是個不用大腦的笨蛋。就是說,這位你也認識的叫明石的女性,我應該讓她跟誰結緣呢。」


    神這樣說道。


    「就是說,是汝,還是小津。」


    乣之森在陰風中轟轟地搖晃著。


    ○


    第二天午後我才起床,從我那發黴腐爛的被窩裏坐起來。迴想起昨晚自己那白癡行徑,臉上不由得陣陣地發熱。


    下鴨神社的神出現在賣喵拉麵的大排檔,而且他還住在我這棟宿舍的二樓,然後他還說要給我和明石同學牽紅線。沉醉於美妙的幻想也該有個限度。受戀愛驅使可以放鬆心情,然而縱情於此等妄想乃是與紳士不相應的羞恥。


    而且,昨夜與神的相遇也很平常,沒看到什麽奇跡,既沒有召喚閃電,也沒有使役狐狸烏鴉什麽的。不過是在拉麵攤上剛好有個神坐在旁邊而已。這種毫無說服力的感覺,即使說這樣反而就是說服力,也實在是難以讓人接受。


    想要確認真偽也很容易。現在到二樓跟神見麵就行了。但是,假如打開門,昨夜的神出現了,說道「您是哪位?」的話,該怎麽搪塞過去呢?或者他說「啊,你上當了。」的話,那可就真的是悲劇了。大概我會一邊咒罵自己是蠢貨,一邊過完自己那暗無天日的下半生吧。


    「下定決心的話就來吧,就在二樓最裏麵的房間找我。不過,限定三日之內,我很忙的。」


    那個可疑的神仙這樣說道。


    往複於大學和宿舍的日子的打擊,已經完全讓我麻木了。不過,要是被這樣的妄想迷惑住而四處亂竄的話,那可事關尊嚴。我不斷地念著「南無南無,南無南無」,把那如氣球般膨脹起來要向著五月天空升起的妄念抑製下來。


    話說迴來,那個自稱為神的男人,說他會到出雲國給善男信女們結緣的。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呢。


    我從書架上找出字典。


    ○


    大多數人都知道,神無月,也就是陰曆十月,八百萬神會離開諸國,到出雲國集合。我也是知道的。


    不過關於八百萬神的詳情倒不清楚,八百萬也就是現今日本人口的十五分之一。如此龐大的數量,其中裏有一些可疑的神仙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就如同不管是哪一所敢稱集合了無數優秀學生的大學,也總會存在一些公認的笨蛋。


    想到這裏,我疑問的是,那麽多的神仙聚集起來究竟是要商議什麽事情呢。可能還會說到防止地球室溫效應的對策和經濟全球化呢。分布在全國的神仙們特意聚集到一起花一個月時間來討論的議題,肯定是大事件。想必還會為了一些重大的問題展開激烈的辯論。反正不會是幾個臭味相投的夥伴一起吃吃火鍋,一個勁兒地聊猥瑣話題,那隻不過是笨蛋學生所為而已。


    那天,在宿舍查字典的我,發現了非常恐怖的事實。


    上麵寫著八百萬神到出雲國展開大論戰的最後,將會決定男女緣分。各國的神仙們就是為了係結命運紅線而相聚一堂的。在拉麵攤遇到的那個奇怪的神所說的似乎並非謊話。


    我對這神仙們發怒顫抖了。


    難道就沒有什麽其他事情可做的嗎?


    ○


    為了轉換心情,於是我開始勤奮學習。


    但是,當麵對著教科書的時候,心中貪婪地不成體統地想要挽迴那毫無建樹的兩年。這樣可憐的姿態違反了我自己的美學,於是我理直氣壯地放棄學習。我就是有這樣理直氣壯的自信,這就是紳士。


    於是,要交的報告就全靠小津了。有一個被稱為<印刷所>的秘密組織,隻要在那裏下訂單,就能得到偽造的報告。由於所有的事情都全交給<印刷所>這個奇怪的組織來包辦,我現在要是不能通過小津來得到<印刷所>的幫助的話,就無法應付任何緊急情況。其結果是我的身心都被侵蝕得殘破不堪。這也是我與小津那孽緣無法切斷的原因之一。


    五月都還沒結束,天氣就如夏天來臨一般地悶熱。雖然冒著被投訴陳列猥瑣物的危險,把窗戶盡可能大地打開,但是空氣依然絲毫不流動。沉積的空氣中混合著各種不明成分,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地發酵成熟,宛如是山崎蒸餾所的木桶裏裝著的琥珀色威士忌一般。一旦進入這個四疊半空間的人,無一幸免地被熏得酩酊大醉,體無完膚。即使是這樣,要是把走廊邊的窗戶打開的話,在幽水莊遊蕩的小喵咪就會自顧自地鑽進來,發出可愛的喵喵聲音。雖然是過於地可愛的讓人想一口吞到肚子裏,不過這麽野蠻的行為也實在是做不出來。即使隻穿著一條內褲,也不能把紳士風度拋諸腦後。擦掉了小貓的眼屎後,就把它趕了出去。


    關上門,像跟木頭一般在四疊半空間裏橫躺著。試著讓自己沉醉於漫無目的的妄想之中也沒法做到,想要為薔薇色的未來做計劃也做不到。這裏是氣,那裏也是氣,肚子裏有的隻是氣。最後隻能把這些怨氣發泄在那隻剛好在四疊半的角落穿過的蟑螂身上了,可憐的蟑螂就這樣成了木屑粉塵。


    因為午後才起來,很快已經是傍晚了。從窗戶射進來的夕陽進一步地加劇了我的焦躁。在橘黃色的陽光下,我的心情就如那不斷膨脹起來的孤獨的暴虐將軍,現在又騎著高貴的白馬,向著無邊無際的海濱策馬而去,而身為「戀愛妨礙者」的我對馬是有恐懼症的。


    在忍受著這些不必要又相互矛盾的思想時,時間一分一秒地接近跟小津約定時刻,這樣虐待自己也大概沒法的到滿足了。雖然我想隻要不斷地進行自虐性的鬥爭,終有一天,釋迦大人會垂下蜘蛛絲把我拉上去,撫摸我的頭。不過我也不抱什麽希望,反正在我緊抓著蜘蛛絲的時候會被啪地切斷了,然後我再次掉入這個四疊半地獄,大概是向釋迦大人提供過娛樂以後就被舍棄了吧。


    下午五點,結束了令人頭暈眼花的妄想後,我滿麵不悅,麵對著正北方一直站著,此時小津到訪。


    「你


    還是那張髒臉呢。」


    那是他的第一句話。


    「彼此彼此」


    我不高興地應酬著他。


    而他的臉上,就跟我宿舍的公共廁所那樣髒乎乎的,隱約聞到有點氨氣味大概是我的妄想吧。在悶熱的夕陽下一直對視著的兩個剛過二十歲的男子。不快加上不快產生新的不快,新產生的不快又會產生更多的不快。對於這樣臭氣熏天的噩夢連鎖我已經無比厭惡了。


    「準備好了嗎」


    我問道。


    小津輕輕地搖了下提著的塑料袋,可以看到裏麵裝著很多藍綠紅五彩斑斕的炮筒。


    「沒辦法,那就走吧」


    我說。


    ○


    我和小津來到了下鴨幽水莊的後麵,這裏充滿了幽靜的九龍城氣氛的。


    到達禦蔭通,再向鴨神社的參拜道橫轉過去,從下鴨大道出來。從京都家庭法院前通過下鴨大道的話,眼前流淌的就是賀茂河,而架在其上的是葵橋。


    兩個帶著一臉腐爛不吉利神情的男人,在葵橋上看著清澈的賀茂河水,真是糟蹋了這天下聞名的黃昏美景。我們挽著手,向下遊看去。兩岸茂盛的新綠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地美麗。從葵橋上眺望過去,黃昏的天空一下子開闊起來,能看到下遊的賀茂大橋上車流不息。即使是離那麽遠的地方,也稍稍能感覺到河灘上嬉戲的學生們的氣息。然而不久,那個地方將會成為阿鼻地獄。


    「真得要做嗎?」


    我說。


    「昨天不是說要實施天誅的嗎?」,小津說。


    「當然,我自己認為這是天誅。但是,在世人眼裏,這不過是白癡的所為。」


    我這樣說著,但小津嗤之以鼻。


    「在意世人的眼光,扭曲自己的信念?我可沒有把身心委托給了這樣的人。」


    「囉嗦」


    他用這樣惡劣的語氣說話,不過是為了煽動我來做讓他快活的事情而已。對於可以用別人的不幸作為小菜大吃三碗飯的人來說,把各種各樣的白癡感情揉合起來,看著別人丟臉地東逃西竄,那才是讓他無上快樂的生存意義。


    「好,要動手了,走吧。」


    即使鄙視他那愚劣的品性,但我忠實於自己的信念,敢於向前踏步。


    我們向葵橋的西端走去,到了賀茂河的西岸,一直向下遊前進。


    從東北流下來的高野河與西北流下來的賀茂河,最後匯合成為鴨川。其匯合點處是夾在高野河和賀茂河的一個倒三角地帶,被學生成為「鴨川三角洲」。而這個地方,在春末初夏作為迎新聯歡會的會場被利用起來。


    不久就要到達鴨川三角洲了。那些翻動著青布,熙熙攘攘的人們的樣子就在眼前。我們更加小心了,藏身在出町橋的陰暗處。假如被三角洲上盡情嬉戲的敵陣發現的話,這個可比一之穀戰役的大膽奇襲作戰就會化為泡影。


    我們從塑料袋中取出煙花放在地上,小津拿出我借來的carlzeiss產單筒望遠鏡,觀察對岸的三角洲。


    我點燃了香煙。黃昏裏河岸上流動的風一下子就把煙霧吹散。一位帶著孩子的父親看到了出町橋不尋常的動靜,向可疑的我們瞥了一眼就走過去了。不過,現在不是在意一般市民的眼光的時候。這是為了貫徹自己的信念而必須實施的行動。


    「情況怎樣?」


    我問道。


    「同級的那些家夥都在。嘿嘿嘿。不過還沒看到相島前輩,城崎前輩也沒看到。」


    「作為一個酒壇子,居然不守時赴宴,究竟在想什麽的,一點常識都沒有。」


    我念叨著。「那兩個人不在的話,奇襲就沒有意義了。」


    「啊,是明石同學。」


    明石同學是低我們一屆的女生。我迴想起來昨夜那個奇怪的神給我看的賬簿。


    「看,坐在那邊的堤壩上,在自斟自飲的認。仍然是那麽孤高的樣子。」


    「很好。不過,她來這種可有可無的宴會幹啥呢?」


    「把她牽連進來,實在於心不忍。」


    我想著明石同學那睿智的風采和優雅的舉止。


    「啊,啊,啊」


    小津的喜不禁聲。「相島前輩來了。」


    我搶過他手裏的單筒望遠鏡,找到了穿過鬆林從堤壩上下來的相島前輩。在河灘上等待的新生們歡唿起來了。


    相島前輩是君臨電影協會「禊」的城崎前輩的左右手,對我們非常刻薄。對別人製作的電影有不滿提出的話還可以原諒,但是卻耍手段作假放映安排,使得我們的無法參加放映會。為了借編輯器材忍受了差不多是跪地磕頭的恥辱。不可饒恕。他多麽地受歡迎,而為什麽我們非要在對岸忍受著這樣的狀況不可。今天一定要打下正義鐵錘,驅散多年的積恨。在從天而降的火花下亂竄,從心底裏悔恨自己的錯誤,在岸邊抽泣著跟螃蟹玩耍吧。


    我像餓極了的野獸一樣喘著氣息,拿起身邊的煙花。小津按住我的手。


    「不行,城崎前輩還沒來。」


    「不管了。就算隻有相島前輩也要出了這口怨氣。」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城崎前輩才是主菜。」


    爭吵持續了一會。


    即使是動機不純,小津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使是一味地攻擊作為幕後的相島前輩,也不過是徒勞。我把拔出來的太刀收迴到刀鞘裏。


    然而,等了很久,城崎前輩也沒有來。晚風嗖嗖地吹來,我們從心底裏難受起來。對岸敵陣已經開始喝酒,不時響起朗朗的笑聲。而反觀這裏出町橋的黑暗角落裏兩個一直蹲著的男人,遛狗的慢跑路過的人都投以可疑的視線。


    以賀茂河為界,這明暗區別分明的狀況,更加是給我火上澆油。假如身邊是個黑發少女的話,在這陰暗處靠在一起,我也不是不能忍受。不過,現在身邊可是小津啊。對岸的新生歡迎聯歡會在歡聲笑語中進行著,而為什麽跟我一起窩在這裏的是一個男人,還一臉大正時代放高利貸的不吉利表情。難道這真是的我的錯嗎。我想,至少要是個誌同道合的人啊,最好就是一個黑發少女。


    「真是同人不同命呢。」小津說。


    「囉嗦。」


    「啊啊,那邊好像很快活的樣子。」


    「你究竟是站在哪邊的?」


    「算了,別做這種無謂的事情,到那邊去吧。很想跟新生們一起喝酒。」


    「叛徒!」


    「反正也沒有約定好什麽的。」


    「就在剛才,是誰說的身心都奉獻給我的?」


    「那麽久遠的事情已經忘記了。」


    「你丫的!」


    「別用那麽恐怖的眼神看著我。」


    「喂,別靠過來。」


    「人家很寂寞啊,那邊的晚風有很冷。」


    「你這耐不住寂寞的家夥。」


    「嘎!」


    終於,在橋下如此模仿著不明意義的男女私語也讓我們感覺到了空虛,而恰恰是這空虛感讓我們的忍耐達到極限了。雖然還看不到城崎前輩,但也沒辦法了。稍後就塗上節肢動物屍體的蛋糕送過去孝敬孝敬一下他吧。今晚就殺殺這裏些人的威風就滿足了。


    我們抱著煙花,在黃昏下走向河灘。小津一直走到河裏,用拿來的水桶去打水。


    ○


    煙花,那是應該向著夜空發射的。絕對不能兩手握著向著人發射,更不能為了爆擊河對岸那寫參加其樂融融的新生歡迎會的人們而使用。這是非常危險的。請一定不要做出這樣的行為。


    雖然是奇襲,但是突然跑出來攻擊對方有違我的作風。像傻瓜一向對麵的人們喊道「這是


    怎麽迴事啊」,以吸引他們的目光。要是還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就讓他們明白。我嗖地站起來。


    一眼就看到坐在堤壩邊上喝著麥酒的明石同學。她做了個「あ」「ほ」(白癡)的嘴型,發出了這個準確又尖銳的評價後,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向著鬆林避難去了。


    還在堤壩下麵鋪罩布的其他人還沒搞清楚狀況。既然明石同學已經避難去,那就沒有什麽顧慮了。我馬上命令手下的小津開始炮擊。


    一陣煙花攻勢後,雖然想蔑視一下對岸那些人「嘎嘎」亂叫奪路逃奔的英姿,但是暴跳如雷的同級男生為了在低年級麵前表現,不顧濕身趟水過河來。我們慌了。


    「喂,快逃。」


    我說。


    「等等,等等。還沒放完呢。」


    「快點,快點。」


    「還有幾炮沒放。」


    「別管了。」


    當我們想從出町橋逃出去的時候,堤壩上麵有人影跑下來,氣勢洶洶地向著我們衝來。「你們這兩個家夥!」,隻聽他們用野蠻的聲音叫道。


    「哇,城崎現在才出現。」小津叫道。


    「時機真是太差了。」


    小津慘叫一聲,從我的身旁穿過,扭頭就跑。在夕陽下向著賀茂大橋狂奔的小津實在是很快,一邊逃一邊叫著「對不起對不起」,哪裏還有半分的自尊。


    我差一點就被城崎前輩抓到後頸了,像豹子一樣優美地掙脫他後,向著賀茂大橋的方向追著小津去。


    城崎前輩站在河灘上說教起來。憑什麽你對我說教啊,在說那種話之前請先撫心自問吧。我實在是非常的憤怒,稍稍向後瞥了一眼。他們人數眾多,我人丁單薄,就算我再怎麽有理,也會敗於多數派的蠻橫之下。我可一點都不想忍受這樣的恥辱。所以,這不是逃亡,是戰略性的撤退。


    而小津已經跑到賀茂大橋邊,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這家夥腳底抹油的本領真不是蓋的。正當我想著跑到那裏就沒事了的時候,背上被什麽發熱的東西擊中,我呻吟了下。


    背後傳來歡唿的聲音。


    看來是他們在追擊我的時候,發射了煙花來報複。過去兩年間自己的所作所為,如走馬燈般地在大腦裏流轉起來。


    進入大學以來的兩年,我不斷地進行著無意義的鬥爭。背著「戀愛的妨礙者」的稱號,我不以為恥也不以為榮,盡管擺出堅定驕傲的戰鬥之態,也不禁潸然淚下。這是一條沒有得到讚賞也不會得到讚賞的荊棘之路。


    入學之初還有一定存量在我大腦裏的暖係薔薇色已經褪去,突變為青紫色的過程就不多說了,也沒那麽多可說的,這些無意義的事情說出來,徒令讀者們產生空虛的共鳴。一年級的夏天,那把叫做「現實」的利刃一閃間,我那可笑而短暫的薔薇色的夢就如大學校園的露水一樣隨之消失了。


    從此之後,我冷眼直視現實,決心要給那些沉醉於輕佻浮誇的美夢裏的人們給以鐵錘的製裁。實際上,就是阻擋在別人的戀愛之路上。


    勸說東邊墮入愛河的少女「放棄那個變態吧」,打擊西邊那個妄想中的男生「別做無用的事情了」,南邊稍微冒出點戀愛火花的話就馬上潑水澆熄,不斷在北邊散布戀愛無用論。因此我被貼上了「不解風情男」的標簽。然而那隻不過是誤解。我比任何人都要能察言觀色,心懷惡意要破壞所有的一切。


    而這時候出現了一個怪人,對我的戰鬥很有感興趣,對我煽風點火,以散播社團內的糾紛火種為無上的樂趣。那個人就是小津。他有著自己的情報網,所有無恥的謠言一個都不會錯過。他往我的身上潑油,像一個巧匠一樣在我身邊散播各種真假不明的情報,在周圍點起火頭。經常在社團內製造出迎合他的嗜好的環境,讓那來自修羅場的不和諧音迴響其中。此人簡直是惡魔的化身,是全人類的恥辱。絕對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電影協會「禊」沒有悠長的曆史,但是全部年級的會員加起來平常也有三十人左右。敵人的數量多起來了。也有人是因為我們的緣故而退出。還曾被這些退出的人埋伏,差點被沉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去,以致一時半刻不能迴宿舍去,隻能到一個出去旅遊的熟人的宿舍躲避風頭。也曾經說話太過直接,在近衛通路上把同級的女生弄哭了。


    然而我沒有失敗,而且不能失敗。


    不必說,那時候失敗的人們,不管是我還是大家,都會得到幸福。而小津即使得不到幸福也無所謂。


    ○


    我最為著急的,是電影協會「禊」其體製。


    「禊」是在城崎前輩的獨裁下展開活動的,在他的指導下,建立起了大家在樂融融的氣氛下製作電影的體製。當初,我不得已地作為令旗在他手下工作,不久就對現行的製度產生不滿。但是,輕率地離開也隻是認輸了而已,我咽不下這口氣。後來,我開始獨自製作電影,升起來反抗城崎前輩他們的狼煙。理所當然地,沒有一個人響應我。無可奈何地跟小津兩人拍檔製作電影。


    第一個作品一部充滿暴力的電影,其中描述的是兩個繼承了從太平洋戰爭前就存在的曆史悠久的惡作劇戰鬥的男人,他們竭盡了智力和體力來粉碎對方的自尊。小津以能麵(能樂用的麵具)般一成不變的表情,加上我那精力過剩的演技,毫不容情地為電影添加了一場場的惡作劇,盡管這樣會降低電影的評價。而在最後一幕,把全身染成粉紅色的小津與剃了半個光頭的我在賀茂大橋的激戰還是有看一眼的價值的。不過也也被理所當然地無視了。隻有明石同學在放映會上笑了。


    第二個作品,選材自莎翁的「李爾王」,描寫一個在三個女性之間搖擺不定的男子的心情。而一個女性演員都沒有的這個根本問題先放一邊,不知道為什麽地,連李爾王都不存在了。而且由於對男性搖擺不定的心情刻畫的過於細膩,遭到了女性觀眾的謾罵風暴,很榮幸地被授予了bestof變態的稱號。隻有明石同學在放映會上笑了。


    第三個作品,是一部求生電影,描寫的是一個為了脫離無限延伸的四疊半空間,而進行著沒有盡頭的旅行的男人。「這好像是在哪裏看到過的設定」「而且這也不是求生題材」觀眾留下這樣的話就結束了。隻有明石同學給予我們有意義的意見。


    與小津一起製作電影的時間越長,社團裏的成員對待我們就像是篝火一樣,越是疏遠我們,城崎前輩的目光則如結了冰似地變得越來越冷淡。最後,我們就像是路邊的小石頭一樣開始被前輩無視。


    奇怪的是,我們越是努力,前輩的聲譽就越是高升,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現在想來,其實是我們提高了前輩的聲譽,也就是被當成是杠杆的支點。不過,這些話也隻是馬後炮而已。


    我真是太憨直了。


    ○


    為了慶祝從鴨川戰略性地撤退成功,我們走上街頭。


    在寒冷的晚風中騎著自行車奔馳,不禁覺得有些孤寂。停好了自行車,我們一直繃著臉在河畔的路上走著。閃爍的街燈照耀著逐漸黑暗下去的深藍色的天空。小津突然向三條大橋的方向折去,進入了那間堵在西麵的刷帚店。而我則在昏暗的屋簷下等著。


    不久他帶著一臉失望的表情出來了。


    「什麽事?去買刷帚了嗎?」


    「不是,我要搜尋貢奉給樋口師父的東西。我想要一個無論什麽汙穢都能掃落的超高級的夢幻橢圓刷子。」


    「這樣的東西會存在嗎?」


    「傳說是存在的……但是被店家的人嘲笑了。隻能找其他東西獻給師父了。」


    「你別為了這些白癡行為費勁精神了。」


    「師父他想得到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很不容易的。山椒幹和出町嫩葉


    製作的豆餅這些我能自己做的還好,還有古董地球儀、舊書市場的鯉魚旗,甚至乎海馬和大王烏賊都想要。要是拿著拙劣的東西去拜訪惹怒了他就會被逐出師門的,真是連喘口氣的空閑都沒有。」


    雖然嘴裏這麽說著,奇怪地是小津一臉很愉快的神情。


    於是,我們慢悠悠地向著木屋町走去了。


    那個確實應該是戰略性的撤退,但是卻生出了這是否失敗了的懷疑,讓我很掃興。小津一臉「隻要好玩就行了」的表情,但是我的思想沒有他那麽膚淺。再說,今天晚上的鴨川三角洲奇襲戰的目的,是要讓恨之入骨的前輩和同輩們正視我們的存在。冷靜地迴想起剛才的戰鬥,他們似乎反而覺得有點意思,但我們的戰鬥並非是宴席的餘興節目。即使這場戰鬥有點餘興節目的樣子,也是包含著比叡山還高的節氣。


    「嘰嘻嘻」


    小津走著走著,突然笑起來了。


    「雖然城崎前輩子後輩麵前表現得一副偉大的樣子,然而他的私情卻堪虞。」


    「是嗎?」


    我問道。小津則一臉了不起的樣子。


    「雖然一直在上博士課程,但是隻顧著拍電影沒有學習,連一個實驗都做不好。父母寄過來的生活費減少了,他卻還跟打工的店長吵架。從相島前輩那裏搶過來的女孩子,也在上個月分手了。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但實際是卻什麽都算不上。」


    「你是從哪裏聽到這些消息的?」


    在街燈的照耀下,小津的表情就跟妖怪滑瓢一模一樣。


    「可別小看了我的情報收集能力啊。對於你的了解,我可是比你的戀人知道的還多。」


    「我可沒有戀人。」


    「我是說假如。」


    小津的表情令人費解。「其實,相島前輩才是真正的壞人。」


    「是嗎?」


    聽到我的話,小津露出了壞壞地笑容。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那個人的底細。」


    「告訴我吧。」


    「不能說不能說。實在是太恐怖了不能說。」


    眼前這流淌著的高瀨川,其深度就跟過去城崎前輩像著了魔般量產的膚淺自作電影一樣。看著被街燈照著的粼粼波光,我不禁惱火起來了。


    電影愛好會「禊」這個如庭院版的狹小世界裏,城崎前輩集於一身的尊敬,也不過是極小的魅力而已。如今,受到新生們,特別是女生的尊敬,忘記必須正視的現實,大概就像貓聞到木天蓼一樣忘乎所以。拋出空洞的電影論,極力保持紳士風度,卻隻對乳房有興趣。眼裏除了女性的乳房什麽都看不到。就這樣沉迷於對乳房的幻想不能自拔而葬送人生吧。


    「喂喂,你的目光很呆滯。」


    得到小津的提醒,我總算釋懷了。


    此時,街上一位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女性,向著我們這邊微笑。這位女性有著一對精神凜凜的眉毛。我沉著接收投過來的目光,報以明治百年的男人相符的笑容。於是,這位女性向這邊走過來了。本以為是向我搭話的,不想卻是對著小津響起了聲音。


    「咦,晚上好。」


    打過招唿後,用有點調戲的口吻說道「在這裏做什麽呢?」。「有點俗事。」小津說。


    我稍微站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並不打算偷聽他們的對話。而且總覺得氣氛有點香豔,就更不想聽了。周圍熙熙攘攘的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從遠處看過去,那位女性正豎起手指塞到小津的嘴裏,看上去很親密的樣子,但我並不妒忌。


    如看熱鬧般眺望著他們倆並不符合我的性格,我把目光投向了木屋町大街上的一排店鋪。


    ○


    在酒吧和風俗店之間,有間建在夾縫中的陰暗民居。


    在屋簷下麵放了張鋪著白布的木桌,一位老婆婆坐在桌子前麵。她是一個占卜師。桌子的邊緣掛著一些日本白紙,上麵羅列著意義不明的漢字。一盞像是小小的行燈的東西散發著橙色的光輝,照亮了她的容顏,充滿著怪異恐怖的氣氛。這是一個舔著舌頭伺機吞噬路人靈魂的妖怪。一旦請她來占卜後,這個奇怪的老太婆的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你,該做的事情做不好,等待的人不守約,丟了東西找不會來,擅長的科目也會拿不到學分,即將提交的論文自燃掉,掉到琵琶湖的水渠去,在四條通上鉤被推銷員騙等等。在我天馬行空地施展妄想的時候,那邊的人似乎也終於注意到我在凝視這那邊。在黃昏的深處閃爍著的目光看著我。我捕捉到了她所散發出的妖氣。這不明底細的妖氣是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的,我從理論方麵思考著。能不顧忌地散發如此妖氣的人物,她的占卜肯定非常靈驗。


    雖然在這世上存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但是幾乎沒有謙虛地聽取過別人的意見。正因為如此,難道就沒有敢於選擇無法通行的荊棘之路的可能性嗎。要是能及早認清自己的判斷力,我的大學生活大概會是另一幅光景。大概不會參加電影愛好會「禊」這個扭曲的社團,不會與小津這個本性已經扭曲的像迷宮一樣的人相遇,也不會被打上「戀愛妨礙者」的烙印。在良師好友的關懷下,把我橫溢的才能盡情地發揮出來,美麗地黑發少女也水到渠成地陪伴在我身邊,前途一片光明,更有可能得到那夢幻至寶「薔薇色富有意義的campuslive」。像我這般的人才,即使有那樣的際遇,也絲毫不會有違和感。


    對了。


    現在還不遲。隻要盡可能快地聽取客觀的意見,應該還能脫離現狀開啟別樣人生。


    我被老太婆妖氣吸引著踏出了腳步。


    「同學,是要問什麽吧?」


    老太婆像嘴裏含著棉花的樣子一張一合的說著話,那種腔調讓人更加確信她的價值了。


    「是的。該怎麽說呢。」


    我一時語塞,老太婆笑了笑。


    「從你現在的表情看來,我明白你心裏非常地焦慮,對現狀非常不滿。看來你是因為自己的才能沒有發揮出來,而現今的環境並不適合你。」


    「是,正是,正是如此。」


    「請讓我看看吧。」


    老太婆抓過我兩隻手,一邊點著頭一邊仔細察看。


    「你做事非常認真,也很有才能。」


    對於老太婆的慧眼,我差點就要脫帽致敬了。就如雄鷹隱爪的諺語那樣,我一直謙虛謹慎,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隱藏起來,不讓任何人察覺到,這數年間甚至連自己都要忘卻了。而這個剛會麵不到五分鍾的人就一眼看穿,果然不簡單。


    「總之,重要的是不要錯失良機。所謂良機,就是好機會的意思。明白嗎?


    但是,良機不容易把握。有的時機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良機實際上卻是,有的以為正是良機而事後細想完全不是那迴事。但是,你必須把握住這個良機並做出行動。你是長壽的人,遲早能抓住這個良機的。」


    真是與這股妖氣十分相稱的金石良言。


    「我等不了那麽久了。現在就要抓住這個良機。能否再具體地指教一下?」


    見我不肯罷休,老太婆稍稍皺了皺眉。不知道是不是右邊臉發癢,看來是在微笑。


    「具體的東西實在不便明言。假如我透露了天機,那就不再是能改變命運的良機,如此實在愧對於你。命運是無時無刻都在變動的。」


    「但是,這樣的太過於曖昧,讓人無所適從。」


    我歪著頭,老太婆「唿——」地噴出鼻息來。


    「好吧。太遙遠的事情先不提,就提點一下你最近幾天的事情吧。」


    我把耳朵豎得比小飛象的都要大。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嘀咕了一聲。


    「col


    osseo?那究竟是什麽?」


    「colosseo是良機的標誌。當良機到達你身邊時,同時也伴隨著colosseo」


    老太婆說道。


    「那麽,是不是讓我去羅馬?」


    我再問,老太婆也隻是微笑不語。


    「你可不要放過這個良機。良機到來時,千萬不能漫不經心。毅然地以完全不同於現今的做法牢牢地抓住它吧。這樣,你的不滿遲早會消失,你將步入另一條人生的道路。但也你應該明白,那裏也會有其他的不滿。」


    我點著頭,雖然完全不明白。


    「假如錯過了這個良機,也沒有必要擔憂。你是優秀的人,遲早會抓住良機的。我能保證。不必焦急。」


    說完,老太婆把卦收起來。


    「非常感謝你。」


    我躬身表示感謝,付過錢後站起來一轉身,就看到小津在我後麵站著。


    「迷途羔羊遊戲嗎?」


    他說。


    ○


    那天,小津提議到街上去逛逛。


    我不喜歡夜街的喧鬧,幾乎不踏足那個地方。但是小津不一樣。他這個人,任憑自己肚子裏那不斷鼓起膨脹的歪念泄漏出來,非常期待發生什麽猥瑣的事件,所以會在晚上毫無目的地遊逛。


    因為小津不斷地重複著「很想吃蔥鹽牛舌啊」,於是我們在木屋町通對麵的烤肉店二樓上,補充長期缺少的營養。在等肉的時間裏,我先吃起蘑菇來了。而小津一副目擊到別人躲在秘密處吃馬糞的表情說,「虧你能吃得下這麽惡心的東西,這可是菌啊,是菌聚成的褐色塊狀物而已。真是難以置信。看那傘形的皺褶,那是什麽,是為了什麽而存在的?」


    還記得曾經看著小津一口蔬菜都不吃,隻吃椒鹽牛舌,十分氣憤,於是撬開他那極不情願的嘴巴,把烤半熟的洋蔥強硬塞進去。小津的挑食問題很嚴重,我從來沒看到過他有好好地吃飯。


    「剛才那女人是誰?」


    我問道,但小津隻是發著呆。


    「剛才你們在那個占卜師那裏說話的吧?」


    「她叫羽貫。」小津說完,又吃起椒鹽牛舌了。


    「樋口師父的熟人,所以對我也很親切。似乎是剛從英文學校迴來,然後邀我去喝酒。」


    「你這無恥的家夥。這麽受歡迎可一點不是形象啊!」


    「我當然是非常受歡迎。不過我很有禮貌地迴絕了。」


    「為什麽?」


    「那人啊,要是一喝酒就會舔別人的臉。」


    「舔你那肮髒的臉?」


    「舔的是這張可愛的臉,這是愛情的表現。」


    「舔過你的臉都要的不治之症,真是不知死活。」


    我們一邊說著這些傻話的時候,一邊把肉放上去吱吱吱地烤起來了。


    「你跟剛才那占卜師都說些什麽話?」


    小津奸笑著又老調重彈。


    我可是為了今後的人生道路應該怎麽走這個重大問題去占卜的。而小津卻以「反正是占戀愛運,白費功夫。」這樣沒水平地指謫我,而且還像個壞掉的鬧鍾一樣不停地重複著「啊啊,真討厭,太無恥了。」「色狼色狼」這種話,妨礙著我進行嚴肅的思考。我一怒之下把烤半熟的蘑菇塞他嘴了才暫時安靜下來了。


    雖然她提到「colosseo」,但是我跟羅馬無緣,自然跟colosseum(羅馬圓形大劇場)也無緣了。即使把自己日常的瑣碎事情仔仔細細地想起來,也沒找到相關的東西。那麽,這可能是關係到跟我今後的人生。究竟是什麽呢?假如現在不能想出對策來,又要再次錯失良機了。為此,我非常不安。


    店裏熱鬧得很,都是些前些日子還是高中生的幼稚的臉孔。大概是到處都在辦新生歡迎會吧。雖然不願迴首,我也曾經是一個新生。滿溢著對未來的希望,滿心歡喜又羞於出口,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期。


    「你在想,這學生生活應該過得更像樣,是吧?」


    小津的話一針見血。


    我哼了一聲沒說話。


    「沒用的。」小津邊吃椒鹽牛舌邊說。


    「什麽啊?」


    「反正,不管你選的是哪條路,也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怎麽可能,我不這樣認為。」


    「沒用的。你就是長著這樣的臉。」


    「什麽臉?」


    「怎麽說呢,出生在那顆無法過上有意義的學生生活的星星之下應有的臉。」


    「你自己不也長著一張滑瓢妖怪的臉嗎。」


    小津很得意地笑起來,看起來更像妖怪了。


    「生於無法過上有意義學生生活之星下麵,這個事實阻止了我積極進取。所以我現在盡量地享受著這無意義的學生生活。不會為此找理由掩飾。」


    我歎了口氣。


    「就因為你是這樣的生活方式,連我也變成那樣了。」


    「無意義地享受著每一天,你這樣有什麽不滿?」


    「所有的一切都不滿!我之所以陷入這個不愉快的境況,都是拜你所賜的。」


    「虧你能理直氣壯地以這樣為人不齒的語氣來下定論。」


    「假如沒有遇上你的話,我會活得更加有意義。盡情地享受勤奮學習、與黑發少女交往、沒有一點的陰霾的學生生活。可是毫無疑問的。」


    「那個蘑菇,是叫妄想菇嗎?」


    「我今天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學生生活是多麽的廢柴。」


    「雖然這不算安慰,但是,我想不管你選擇什麽道路,都會與我相遇的。這是我的直覺。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全力讓你成為廢柴。反抗命運也是徒勞的。」


    小津豎起小指頭。


    「我們間的命運是有根黑線連起來的。」


    兩個男人像火腿腸一樣被黑線困起來,沉到了黑暗的水底,這樣恐怖的幻影出現在我的大腦裏,我顫抖了。小津看著我,很愉快地吃著椒鹽牛舌。你這可惡的腐爛白癡妖怪!


    ○


    鴨川三角洲的戰略撤退,占卜師令人難以理解的話,還有坐在眼前的小津,各種心情湧向心頭,我快速地幹了一杯。


    「明石同學,還在禊裏嗎?」


    我喃喃道。小津搖了搖頭。


    「不,聽說似乎就在上周退出了,雖然城崎前輩還挽留過她。」


    「什麽嘛,不就在我們退出之後沒多久嗎。」


    「今天晚上大概是作為ob來參加的,她是個很規矩的人。」


    「話說迴來,真有你的,連這都知道呢。」


    「因為我跟她一起喝過酒,大家都是工學部的。」


    「你這家夥竟然偷跑。」


    我迴想起遠離鴨川三角洲堤壩下的一群人,獨自在鬆旁飄然喝著麥酒的明石同學身影。


    「你覺得明石同學怎樣?」


    小津說。


    「什麽怎樣?」


    「就是說,像你這樣史前未有的笨蛋兼且又醜惡無比的人,能理解的也就隻有我這個不幸的人了。」


    「囉嗦。」


    「然而,還有她能理解。這可是良機。假如你抓不住這個良機,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小津露出笑容看著我。我揮手製止他。


    「我告訴你。我呢,不喜歡那些能理解我的女性。該怎麽說呢,是更加如飄然的、細膩奇妙的夢境般,心中隻裝有美好事物的黑發少女正合我意。」


    「還說這種不明所以的任性話。」


    「囉嗦,別管我。」


    「你,不會是一年級被小日向同學甩了的事情還謹謹於懷吧?」


    「不要跟我提那個名字!」


    「啊,果真如此嗎?你也太放不開了吧。」


    「再說我就拿這鐵板把你烤了。」


    我說道,「我沒心情跟你討論戀愛話題。」


    小津咚地一下把身體靠過來,嗤笑說。


    「那麽,這個良機,我來抓了,代替你成為那個幸福的人。」


    「你太過腹黑了,不行。明石同學有看人的眼光。再說,你其實已經有戀人了吧。兩人如膠似漆親密無間的吧。」


    「哼哼」


    「你這笑聲是什麽意思?」


    「秘·密。」


    ○


    在這令人焦躁的交杯中,心中浮現的,是那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在「喵拉麵」與賀茂建角身神的邂逅。這個神秘又無比奇怪的邂逅先不說,不過這個雖然不規矩但以神明自稱的男人,暗示他正衡量著我和小津。


    對了對了,這事實在是太奇怪,我都完全忘掉了。


    趁著點酒醉我冷靜地思考起來,現在的狀況不正好跟那個神秘男子所預見的吻合嗎。不,天底下不可能有這種傻事的。成為戀愛這人間好事的俘虜,更有可能的,希望跟明石同學這樣的黑發少女親密交往,這樣的想法對我來說簡直是荒謬絕倫。但是說來也奇怪,那個神細數我的人生經曆,還略微展示了我那羞於示人荊棘載途的過去,並且言中這現今的狀況。這樣的事情難以解釋。難道那個所謂的神明是真貨?他當真每年秋天乘電車到出雲國或結或解命運的紅繩?


    大腦裏思考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眼前的景色逐漸搖晃起來,我正想自己該是醉的相當厲害了,此時才發現小津不在了。說要去上廁所,離開席位後到現在還沒迴來。


    開始的時候,我也沒多想,獨自乘著妄想的氫氣球,時而高升時而下降,優雅地遊弋著。等我意識到小津已經去了十五分鍾還沒迴來,意識到他是蔑視著醉酒的我一個人輕快地逃掉時,我怒發衝天。像這樣在宴會途中如春風般輕輕地飄去,把結賬的重任留給別人,是他的十八般武藝之一。


    「可惡,又是這樣。」


    我很不滿地嘟囔了一聲,此時小津迴來了。


    「什麽嘛。」


    吸一口氣向鄰座看去,那卻非是小津。


    「前輩,來盡情地吃吧。還吃得下的話就趕快多吃點。」


    明石同學淡淡地說道,吱吱地烤起了盤子裏剩下的肉。


    ○


    明石同學比我低一屆,所屬於工學部。話不諱言,所以同年級的學生都敬而遠之。沒想到即使是城崎前輩,她也敢刀刃相向,為此我對她有抱有一定的好感。城崎前輩也敗於其犀利的詞鋒,一來他顧忌著自己的形象受損,二來他有興趣的是她冷冰冰的理性的表情和乳房,輕易不會還話。


    她還是一年級的夏天,我們遵從城崎前輩那意義不明的想象,到了吉田山山中開展了例行的攝影之行。在休息吃飯的時候,新生們暢所欲言地交流。明石同學的一個同級生多嘴地問道「明石同學周末有空的時候都做什麽?」


    明石同學看都不看他一眼迴答。


    「為什麽我非得告訴你?」


    自此以後,就沒有人再去問明石同學的周末安排了。


    我是事後從小津那裏聽到的,「這樣下去,明石同學會走上你的道路的。」說出了這種熱心的話。


    真是不明白,像她那樣理智的人,為什麽會加入「禊」這樣奇怪的社團。她自己很善於計劃,事事都安排妥當,頭腦又好,器材的使用方法一下子就能學會。雖然被疏遠,但也很受尊敬。相對地,跟既被疏遠又被鄙視的我和小津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不過,即使她如中世紀歐洲城堡那樣堅固,也有唯一的弱點。


    為了在樹上安裝錄音裝置,明石同學掛著一副戰爭時的檢閱官那樣冷徹的表情攀到樹上時,突然「嘎——」地發出了像漫畫裏那樣的尖叫掉了下來。我及時地接住了她。其實,我隻是沒來得及逃跑而當了墊子而已。她披散著頭發緊緊地抓住我,失去了冷靜隻是不停甩動右手。


    爬上樹的時候,想用右手抓住樹皮,但是著手處軟綿綿的,一看卻是抓到了一隻巨大的飛蛾。


    她非常恐懼飛蛾。


    「軟綿綿地,軟綿綿地。」


    她像遇上了幽靈似的,臉色蒼白不停地打顫,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話。始終以堅強的外表保護自己的人,在表現出脆弱的部分時,也很有魅力,實在是難以言喻。身為戀愛妨礙者的我,差點就墮入情網了。我把那在一年級的夏天就燃盡了現在又似死灰複燃的煩惱「咕」地吞掉,「嘛嘛,不用慌,冷靜下來」很紳士地安慰一直夢話般說著「軟綿綿地」的她。


    我不認為她對我和小津那些無意義的鬥爭有共鳴。至少,對於社團內那些輕浮的話題,她隻是冷眼旁觀,更不會將其作為問題提出來。


    她對我和小津製作的電影的評價如下。


    「還在製作這些白癡的東西啊」


    而且她說過三次。


    不,算是最後一作的話,有四次。不過這個春天所製作的最後的作品她並不喜歡,還加上了「品格有問題」的評語。


    ○


    「明石同學,為什麽你會在這裏的?剛才不是在鴨川三角洲的嗎?難道是受肉欲的驅使而來?」


    我很輕浮地問道。她皺了皺眉,食指貼到嘴上。


    「前輩你真是不開竅呢,難道忘了這可是我們社團經常光顧的店?」


    「我知道啊,我也來過幾迴。」


    「剛在三角洲搞完宴會,不知道為什麽城崎前輩就提出要來吃肉,特意把新生們帶來這裏來了,現在正找位置呢。」


    她指了指店門口的方向。我從椅子上踮起腳想向屏風那邊看去。「會被發現的」被她製止了縮身迴來。


    我冷哼了一下,她並未在意。


    「要被發現就麻煩事大了。」


    「要幹架我不怕,幹就是了。雖然沒有自信能打贏。」


    「幹架還好,就怕他們心胸狹小要羞辱你一番。讓你在那些櫻桃般的新生麵前出大醜。來,快把剩下的肉吃完。」


    她把烤好的肉夾給我,自己也吃起來。我呆呆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有點害羞地說「很久沒吃肉了,真是失禮」。害羞歸害羞,還真是能吃。我已經吃飽了,稍稍吃了點說道「我夠了,你吃吧。」


    「該迴去了,小津是怎麽迴事了?你看到他了嗎?」


    「小津前輩已經從後門逃了。不愧是『抹油的小津』。」


    疾如風,可媲美甲斐的武田軍啊。


    「這裏就由我來買單。從正門出去會被城崎前輩發現的,走後門吧。跟店員說一聲,會讓你從後門走,都是熟人好說話。」


    我驚於她這異常周到的安排,老老實實地聽從她的話,把烤肉的錢交給她。


    「這個人情有機會一定會還的。」


    「人情就人情了,不過那個約定你一定要遵守。」


    她皺眉看著我。


    「什麽約定?」


    我不解地側著頭,她揮了揮手。


    「再說了。總之先逃了吧。我也該迴那邊去了。」


    我大口了把烏龍茶喝完,輕輕滴地對她點了點頭。我用力踏了踏酒醉有點不穩的腳,站起來讓屏風擋住,走進昏暗的走廊。


    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嬸站在寫著「員工用」的門旁邊,我走過去的時候就給我打開門。我禮貌了道了聲「謝謝」,她同情地說道「年紀輕輕地也很不容易呢」。我開始琢磨明石同學究竟跟她說了什麽呢。


    出到外麵,是昏暗的小路。


    我走出了木屋


    町附近,尋找小津的蹤影,但哪裏都沒有找到。


    ○


    下麵來說說我最後製作的電影。


    冬去春來,我變得更加焦躁了。城崎前輩依然在野揮舞大旗,一點要退役的意思都沒有。他像小寶寶嗍奶嘴一樣含著這小庭院的權力不放,目光被新生的新鮮乳房吸引過去。而低年級生們依然被城崎前輩那丁點的魅力所迷惑,葬送本應是有意義地度過的學生時代。現在正需要要人對他們當頭棒喝。於是,我決定做了這虧本的買賣。


    為了勸說從四月到五月間入學的新生入團而舉辦放映會,我準備了兩部電影。一部是很煞風景的小津坐在四疊半裏,朗朗背誦「平家物語」裏那須與一的場景。以城崎前輩為首,前輩們都反對這部電影的上映。我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拍自己喜歡的題材沒關係」


    在昏暗中,城崎前輩斬釘截鐵地說,「但是,不能妨礙新生聯歡。」


    然而,我以溫斯頓·丘吉爾那樣般雄辯之才提出反對意見,使得上映被認同。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讓他們見識到我的氣魄。


    其實,除了這一部,我還準備了另一部的電影。


    那是一部以「桃太郎」為原型的人偶劇。不知為什麽婆婆和爺爺給從桃裏出生的桃太郎起了個叫「真崎」的名字。自此真崎就踏上了艱難的旅途。真崎創立了電影協會「鬼島」,通過有毒的吉備團子誆騙低年級學生,掌握小庭院的權力,毫不掩飾地宣揚其人生觀、戀愛觀,帶著他的心腹狗、猴、雞,猥瑣地窺視著少女們的乳房,裝出一副正常的「姿態」,實質卻恣意其可怕的變態本性,大搞酒池肉林,最後建立了真崎帝國,君臨其上。然而,有兩個男人作為正義的夥伴登場了,他們把真崎全身染成粉紅色,最後用席子卷起來讓到鴨川裏衝走,自此世界和平。


    表麵上是極其稀鬆平常,隻是向桃太郎注入了黑色幽默元素的作品而已,不過這是我竭盡全力奉獻給觀眾們的大餐。真崎其實是城崎前輩的名字,其他登場的人物也賦予了現實中的人名。這是一部借「桃太郎」來揭露城崎前輩的紀錄片。


    關於城崎前輩的內情,是全部來自於小津的情報。即使是我,也無法揭露以身為人類的驕傲來高度掩飾的城崎前輩,但是小津卻非常地熟悉。「這是從情報機關得到的線報。」他隻透露這麽一點,非常神秘。我的心再一次被他那份邪惡的人性所震撼。


    心裏下定決心,要盡快跟他絕交。


    放映會的當天,我把當初已經預定好的那部小津背誦平家物語的電影,跟這部「城崎前輩版桃太郎」調換過來拿去放映了。


    然後趁著黑暗,從會場裏撤走了。


    逃出了木屋町的烤肉店後,我沿著河岸的路騎自行車向北去了。


    水位升高了的鴨川對岸,街上的燈光正閃耀著,如夢境般映入眼簾。三條大橋和禦池橋之間,是一群群知曉鴨川等間距法則的男女。不過我完全沒有去理會他們的意思,也完全沒有必要去理會,再說也沒有理會他們的空閑。在自行車上騎了不久,已經遠離了繁華街的燈光和鴨川等間隔法則。


    已經是這個時間,鴨川三角洲上還有吵吵嚷嚷的人影。這些輕浮淺薄的大學生們,大概是在謀劃著什麽不良企圖而蠢蠢欲動吧。在北麵,是蔥蔥鬱鬱的葵公園森林。迎著冰冷的夜空氣,我離開鴨川三角洲向著下鴨神社騎去。


    下鴨神社的參拜道很黑暗。


    我把自行車停在參拜道入口處,向著黑暗的乣之森走去。稍微往參拜道裏麵走進一段路的地方駕著一座小橋,我想起來還曾經靠著這欄杆喝汽水。


    那是一年前夏天,在下鴨神社的舊書市場裏。


    參拜道附近有個南北向長長的馬場,舊書攤的帳篷就搭載那裏,很多人到這裏來找書,熙熙攘攘的。從下鴨幽水莊出來走幾步就到這裏了,那時候我還連續幾天來逛市。那時候的熱鬧就如夢境般,到了夜裏,黑暗的馬場就變得空蕩蕩地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這個舊書市場,我遇到了明石同學。


    沐浴在樹葉中穿透下來的陽光下,喝著汽水,在那些並排連著的舊書攤間閑逛隻看不買,盡情地品味著夏日風情。不管走到哪裏,都堆滿了裝滿舊書的木箱,真有點眼花繚亂。地上鋪著毛毯放著折凳,以供像我這樣犯了舊書市場醉酒綜合症的人們休息。我也坐下來茫然發呆起來。已經是八月了,天氣很悶熱,我拿出手帕來把額頭上的汗擦掉。


    眼前是一家叫「峨眉書房」的舊書店。明石同學就坐在店前的圓型椅子上。我注意到,那不是社團裏的後輩嗎。看來是在打工看店。那時候她才剛加入「禊」,雄鷹並未隱爪,誰都能看出來她很有才又很難相處。


    我從折凳上站起來,到峨眉書房的書架上找書,當目光與她對上時,她輕輕地低下了頭。我買了julesverne的「海底兩萬裏」,正想離去時,她站起追上來。


    「請用這個吧。」


    她說著,遞給我一把寫著「乘涼舊書市」的團扇給我。


    當時啪嗒啪嗒地對著汗流如雨的臉搖扇子,提著「海底兩萬裏」,傳過乣之森離開的情景浮現起來。


    ○


    第二天。


    一直睡到黃昏才起來,到出町旁的飲食店吃過了晚飯。


    逃離鴨川三角洲的時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夕陽下的「大」字篝火。從這裏可以大概可以清楚地看到送神火吧。要是能跟明石同學一起眺望「大」字篝火那實在是人生快事,我不禁妄想起來了。不過,在晚風中太沉迷於妄想也徒增饑餓感而已,適可而止吧。


    不再妄想迴到四疊半去,讀起了「海底二萬裏」。然而,即使是展開空想的翅膀飛向古典的冒險世界,展開的也隻是妄想而已。我沉醉於奇妙的妄想中,思索著那個占卜師的預言與賀茂建角身神的登場究竟有什麽關係。我沉醉於fantastic的妄想中,喃喃地念著占卜師提到的「colosseo」。叫我抓住良機,但是良機又是什麽呢。


    天完全黑下來了,這時候小津到訪。


    「多謝昨天的請客了。」


    「你還是那樣腳底抹油跑得快啊。」


    「你還是那樣繃著臉呢。」他說。


    「沒有戀人,被社團辭退,也不認真學習,你究竟想幹什麽啊?」


    「你再不管住嘴巴的話,我就打死你。」


    「打?還要殺我啊?你太過分了。」


    小津冷笑道,「這個給你,別再生氣了。」


    「這是什麽?」


    「蛋糕。樋口師父給我了很多,也分你一些。」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呢,你居然會送東西給我。」


    「那麽大一個蛋糕,自己一個人切了吃掉太寂寞了。我很想飽嚐戀愛的滋味啊。」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好好,你嚐吧,嚐個飽。」


    然後,小津少見地開始說起了自己的師父。


    「對了對了,那是師父想要海馬,我就到垃圾場找到了個特大的水槽,給他送過去了。試著往裏麵裝水,中途水如怒濤般漏出來造成了很大的騷動,師父的四疊半都被淹了。」


    「等等,你師父的房間是幾號室?」


    「這正上方。」


    我頓時大怒。


    曾經發生過我出門在外而二樓漏水下來的事情。等我迴來了,從上麵滴下來的水把我的貴重書刊不管是猥瑣不猥瑣,通通泡漲了。受害的還不止這些,被浸泡過的電腦裏那些猥瑣的不猥瑣的貴重資料連一點電子藻屑都不剩全部消滅了。說是因為這事而給我的學業帶來致命一擊也不為過。雖然很想去抗議,但是我又不喜歡去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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