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


    圖書館日本


    1


    君代死了。


    就在霧冷麵前——


    2


    霧冷從員工專用出入口進了圖書館,一麵對搓著雙手為僵冷的手指取暖。他唿出了空氣裏凝結成了白色的水霧,圖書館裏比想象中寒冷得多。應該還沒有人打開暖氣吧,他想著,站在一塊墊子上抖了抖身上的雪,再把傘架上一放,就向著事務室方向走去。他習慣性地把雙手插在口袋裏,穿過了日光燈忽閃忽滅著的靜悄悄的員工通道,然後打開了事務室的門。事務室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事務用的電腦在緊緊地運行著,風扇唿唿作響。霧冷看了看電腦屏幕,還停在初始界麵。


    霧冷打開一個上了鎖的箱子,一麵歪著頭在箱子裏找尋著圖書室和閱覽室鑰匙的鑰匙串。那串鑰匙已經不在了。看來歌未歌已經先到了,現在肯定正拿著鑰匙在圖書館裏晃悠呢。除了他和歌未歌,圖書館的其他工作人員都是下午才開始上班,館長也去出差了。所以隻有歌未歌才會做這些——打開了員工專用出入口、開上了走廊燈,還丟下了剛啟動的電腦的。應該隻有她了。


    霧冷配製了自己和歌未歌兩人份的咖啡,然後接通了咖啡機的電源。在咖啡煮好以前,他決定坐在桌邊等上一會。


    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琉璃石墜子。待會兒要把這個作為禮物送給君代。霧冷想著,把墜子放進了衣服口袋。


    咖啡煮好了,而歌未歌猶自未歸。霧冷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他站起來,走出了事務室。圖書館裏冷得像個冰窖,沒有一絲活意。前台空無一人。他用餘光瞟了一眼圖書室的正門,拐進了走廊。他先查看了閱覽室,空蕩蕩杳無一人,便轉向圖書室。不知何故,心髒竟開始跳拍。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莫名的焦躁驅使他推了推圖書室的側門。門板像上了膠一樣,紋絲不動。


    透過門玻璃窺探圖書室,看見的竟是一片根本無法想象的淒慘景象。霧冷下意識地鬆開了門把上的手,呆呆地定在了原地。幾乎整個圖書室的書都從架子上落了下來——價格不菲的學術書籍、圖文兒童讀物、大部頭的辭典、編織著各色各樣的故事的小說、各種研究類書籍,雜亂無章地散了一地。


    那白色的書頁上黏著的紅色斑點,是血痕!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那片地麵被書與血占據著,如一片混沌的海洋。霧冷把臉貼在玻璃上,努力地觀察著這個已經麵目全非的圖書室。散落一地的書海裏,有那麽一部分是循著某種規則排列著的。有的書肚子朝下攤在地上,有的書則僅僅翻開了幾頁,垂直地豎在地板上。那些豎著的書多半是一些外殼厚實的硬皮書。然而,霧冷關注的焦點已經不再是書了——書的海洋裏倒著一名女子。那是君代!透過半個被清空了的書架,霧冷看見了書海的中心力橫躺著的君代。然而僅憑這樣在門外窺探,他還不能確定她是生是死。


    圖書室的門緊縮著。沒有時間去找歌未歌拿鑰匙串了。霧冷開始用鞋底踹門。門板劇烈地震蕩著,粗獷的聲音迴蕩在“最盡頭的圖書館裏”,聽起來竟有些淒涼。急迫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霧冷迴頭了頭。是樹徒。樹徒氣喘籲籲地跑著,來到了霧冷的麵前。現在應該還沒到開館時間吧,樹徒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霧冷把這個疑問放到了心底,總之,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


    “發生了什麽?”


    樹徒麵無表情地問道。


    “君代倒在裏麵了,”霧冷依然不停地踹著門,“幫我一起把這門踹開!”


    終於,霧冷與樹徒把門踹開了。門板是木製的,不厚,所以並不怎麽結實,兩個人使勁踢了幾下就往內側倒了下去。霧冷踩到了門板上。


    “你去叫救護車,還有報警!”


    霧冷迴過頭向樹徒發出了指示。樹徒點了點頭,就向著大廳的方向去了。確定樹徒已經離開以後,霧冷向著圖書室深處走去。圖書室裏一片死寂,隻聽得見像是書本接連翻到的“啪嗒、啪嗒”聲。他把散亂堆積在入口周圍的書踢到了兩邊。如果不清出一條通道來,在這個地方行走基本是舉步維艱。


    霧冷抬起頭,看向君代的方向。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君代的胸口,不知何時,竟被插上了一把短劍!就在剛才,還根本什麽都沒有的!可現在,短劍已經略微傾斜地刺進了君代的左胸。霧冷警覺地環視著四周——那個刺殺君代的人應該還在這裏!可是,兩扇窗子都還上著鎖,圖書室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正對門的窗口,掛著一個圓圓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顆人的頭顱!一顆剛切下來的頭顱!眼前這片極端異常的恐怖景象讓霧冷感到一陣暈眩。他定了定神,決定先查看君代的情況。於是不顧一切地踩著書堆,跋涉到了君代身邊。


    君代無力地仰麵橫躺在地上,耷拉的四肢呈放射狀攤開著。胸口早已被鮮血染紅,讓在痛苦地抽搐。


    君代還活著。白色的、頻率錯亂的微弱氣息,從她嘴裏急促地向外冒著。


    “君代。”


    霧冷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裝作並不在意地輕喚著君代的名字,像是喚醒他沉睡的公主。君代對霧冷的聲音做出了反應,微微地睜開了眼瞼,用濕潤的眸子望著霧冷。


    “沒事的,這種程度的傷沒什麽的。你會得救的。”


    “——不,我會死掉。”


    君代慘然地笑著說道。霧冷用手帕按住她的胸口。他明白,自己其實什麽都做不了。鮮血仍然一波一波地從傷口溢出,很快,他的手也被染成了紅色。


    “很早以前就有了死的覺悟。但——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什麽都別說了。”


    “不是像現在這樣——我隻是想死得更美麗一些。啊——我答應了霧冷先生,要為你做便當呢——”


    君代的眼淚滑落下來。淚水滑向了她的鬢角,然後順著她小小的耳朵,滴在了地上。


    “君代”


    “我好害怕——”


    “你不要擔心。會沒事的!”


    霧冷握住了君代的手。


    “我好害怕——我會去到什麽地方呢——霧冷先生,救救我。”


    君代用顫抖的雙手緊緊迴握霧冷。那緊握的力量,就像是不願意就這樣死去的君代最後的意誌。可是,霧冷什麽也說不出來。


    “兇手……是樹徒……”


    君代最後的話。


    “我說……”


    君代再也沒有迴答。霧冷蜷縮起身子,抱起君代,把她的頭靠在了胸口。襯衫被君代的淚水濡濕了。她現在什麽也不會說了。霧冷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為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君代死了。就在霧冷麵前——


    霧冷放開了君代,讓他死去的公主重新躺在地上,這才走到了懸掛頭顱的窗畔。那是歌未歌的頭。歌未歌一如既往地睜著她那恍恍惚惚的眼睛,直愣愣盯著天花板。被割掉腦袋的人不止一個。霧冷發現圖書館的深處還掛著另一顆頭顱。走近一看,確實大學生美希。兩顆頭顱兀自滴血不休,一滴滴落到地上。


    再次觀察四周,霧冷忽然意識到散落在地的書似乎是呈某個幾何圖形地排列著。七芒星的圖案!君代正是在稍稍偏離七芒星中心的位置上被刺中了胸口的。


    短劍的詛咒——這可惡的詞句帶著一絲寒意,浮上了霧冷心頭。


    圖


    霧冷轉身抱起君代,走出了圖書室。他穿過前台,來到大廳,把君代輕輕放到沙發上,讓她躺穩。然後他在君代的身邊坐了下來。等樹徒迴來!大腦一片空白。無意識地看看手表的指針一圈圈地行走著。


    樹徒帶著若無其事的麵孔迴到了大廳。他甚至沒有一絲慌亂地、冷


    靜地報告到:


    “電話打不通。”


    “也是啊。因為這裏是世界的盡頭嘛。”


    霧冷猛地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跨到樹徒跟前,照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樹徒跌坐在地上,轉過臉來,竟麵無表情地看著霧冷。他的反應實在叫人怒火中燒。霧冷撲上去跟樹徒扭作一團,一麵用雙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無懈可擊的絞殺,甚至像是要把樹徒這個人的存在都從這世上抹去一般的,霧冷用盡了全力。樹徒的臉漸漸變成了青紫色。


    樹徒不再抵抗了。霧冷終於完成了他的複仇。


    他的仇人躺在地上,沒了氣息。


    這是一場比想象中更痛快淋漓的複仇。霧冷滿足地站了起來。他迴到事務室,取出了那把藏在架子上的可有數字“i”的短劍,然後又返迴了大廳。


    必須徹底有個了結。


    短劍刺進了樹徒的胸口。劍刃似乎擦到了樹徒的肋骨,卻意外地沒有受到任何阻力。血迅速地在他胸口擴散開來。


    霧冷重重地吐了口氣,返迴君代身旁。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大廳的天花板,擦著臉上的汗。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流著淚,然而,他不知道他流淚的緣由。


    “辛苦啦。”


    忽然,大廳裏響起了人聲。迴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孩子。他微笑地看著霧冷,清秀的麵孔分不清是男是女,頭上的發箍裝飾著白色羽毛,白衣下的裙子繁複地扭曲著。這名不速之客甚至是毫不忌諱地登上了這個肅殺的“舞台”。


    “真是華麗的展開呢。不用奇怪,所有的情節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說些什麽?你是誰?圖書館不開放了。迴家去。”


    “我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迴。在哪裏都無家可歸。不過這種事就不用管了。怎麽樣?殺人的感覺如何?”


    “我累了。”


    “瑪莉覺得開心了嗎?”


    “瑪莉?”


    “啊。也就是君代小姐。”


    “君代不會開心的。她肯定開心不起來。可是,這與她會不會開心無關。這是我必須去實現的複仇。我不打算把自己殺人行為正當化。但我也並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麽錯事。”


    “多麽觀點鮮明的殺人事件啊,作為悲劇的開幕倒還挺清淡呢。跟接下來要發生的真正的悲劇相比,這次殺人可以算得上是旋律單一、節奏明快了。”


    “是嗎?你在講的那些沒一句聽得懂。麻煩你閉會兒嘴。我還有事要思考呢。”


    “你要考慮什麽?”


    白衣少年向霧冷靠了過去。


    “跟你沒什麽可說的。”


    “不對不對,一定是些隻有跟我才能說的話題。”


    “我剛剛才殺了人,你不覺得我可怕嗎?”


    “你說什麽可怕呢。說什麽殺了人,就因為這個,根本沒什麽值得可怕的。好了,讓我聽聽你在思考的事嘛。我呢,可喜歡聽人說話了。”


    “看看這一切就能知道了。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就是我在思考的問題。發生的事每一件都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剛才殺死的,這個叫樹徒的男人,他究竟是誰?”


    “樹徒就是樹徒嘍。”


    “那麽這個男人之前說的輪迴轉世什麽的,就都是謊話了?”


    “並非事實。但是,也並非謊言。”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呢。你到底是誰?”


    “我是個偵探。嗯,你可以叫我snowy。我是一個混沌的管理者,管理著這個世界的混沌。”snowy對著霧冷閉上了一隻眼睛,“直到剛才,我還留在一九一六年的法國。當我覺得那裏的一切差不多該要收場的時候,我就來到了這裏,一九八九年的日本。說穿了不過是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而已。”


    snowy像個天使般地微笑著。


    霧冷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出現在他麵前的現象,一個個都那麽離奇,光是試圖去理解他們就已經耗費了他莫大的體力。君代死了。樹徒也死了。忽然又冒出來這麽一個自稱偵探的怪胎。一個個分開看好像都是些單純的事件,全部組合起來卻複雜得要命,費解至極。


    “如果你真的什麽都知道的話,讓我請教你幾個問題吧。君代在臨死前曾對我說,兇手是樹徒。可是,樹徒是跟我一起踹開了門才進了圖書室的。圖書室的門是鎖著的,兩扇窗戶也都是鎖著的。樹徒是怎麽先把君代放到了七芒星裏,然後又離開了圖書室的呢?不止這些。還有,我在門外透過玻璃看到君代的時候,根本沒有短劍之類的東西插在她的胸口,可是當我走進圖書室以後,她的胸口卻被插上了短劍。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我確認過,樹徒沒有跟我一起走進圖書室,而是去了大廳的方向。他是怎麽做到把短劍刺進君代胸口的?”


    “隻要你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就能想明白了。難道你殺了人以後,連腦子都不會轉了?”


    snowy不留情麵地說了這些話以後,頭也不迴地向著圖書室方向走去。霧冷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終於反應過來似的追了上去,像是被snowy無言地下了“快跟上”的命令一樣。其實他最不願意的是把君代一個人留在冰冷的大廳裏,就算君代再也不會逞強地說“一點也不寂寞”了。


    霧冷想從正門進入圖書室,卻發現仍然上著鎖。圖書室有兩個入口。結果霧冷還是繞到了閱覽室方向的走廊上,從被他踹開的那個入口進了圖書室。這裏的地麵是一片書與血的海洋。書架的對麵,snowy靜靜地站著。


    “這個窗子的鎖,是那種很普遍的推拉式門窗鎖。如果把這個半月形的鎖環掰到上麵,它就會被鎖扣固定住,兩邊的玻璃也就都被固定了。就是這樣的構造啦。兩扇窗確實是都被上了鎖了。”


    離snowy比較近的這扇窗子邊上,還掛著歌未歌的頭。歌未歌依然用她那恍惚的眼神仰望著天花板。她的發髻上係著一條繩子,繩子掛在窗簾的軌道上。她頭顱的正下方,散亂著地圖冊大小的大開書籍,早已被鮮血浸透。


    “真是讓人心酸至極的演出!”snowy挪著步子避開了血淋淋的地方,然後抱著手臂說道,“可是再怎麽不同尋常的演出,終究隻是詭計的偽裝罷了。”


    霧冷沒理會snowy的自言自語,隻是自顧自觀察著地上的書,大部分的書都是無序地散亂落在地上,唯獨那些排列出七芒星輪廓的書,整齊地重疊著描出了一道道直線。而且,根據構成七芒星的線條位置不同,這些書重疊著翻倒的方向似亦有所不同。


    “樹徒為何要做一個七芒星呢?”


    “因為那是短劍的標誌。”


    “難道七芒星憑空就能召喚來短劍嗎?簡直是無稽之談!那把短劍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霧冷抬起頭,看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麽都沒有。”


    “你看對麵那位腦袋女士如何?”


    snowy麵對著美希的頭顱,一動不動地觀察著。美希的臉上早已經沒了往日活潑的光彩,隻是一臉陰沉地看著地麵。跟歌未歌一樣,她的頭發上也被係上了繩子,繩子掛在天花板上的活在報警器線圈上。從她頸部斷麵處滴落的血液已經把下方的書本浸透,紅黑色的書頁僵硬地扭曲著。這些書也跟歌未歌那裏的一樣,盡是些地圖冊之類的大開本。正下方的那本《彩色國家地圖冊》吸滿了血,從裏到外都成了一個顏色。


    “讓美希和歌未歌變成這個樣子的也是樹徒嗎?為何要把她們殺死,還要把她們的頭掛起來呢?”


    “這也正常吧。自己的罪行被早早到館的她們目擊了,於是就殺人滅口了。歌未歌小姐和美希小姐今天早上很可能是一起從後門進來的。”


    “多半是這樣。事務室的電燈是開著的。那君代呢?”


    “從昨晚開始就一直被監禁著。”


    “可是我明明已經巡視過整個圖書館了呀。”


    “你巡視漏了。”


    霧冷閉上了眼睛,狠狠地咬著牙,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著。如果昨天晚上,他跟仔細地巡視這裏的話,也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啊,在這裏!”


    snowy忽然貓下了身子,撥弄著地上散亂的書堆,然後從書堆裏拎出一串鑰匙來。圖書館裏所有的鑰匙都被串在這個鑰匙串上,因為沒有一個鑰匙是特殊構造的,所以至今為止都沒有配過備用鑰匙。


    snowy一臉得意地晃著手裏的鑰匙串,向霧冷展示著自己的發現,金屬製的鑰匙“哢嚓哢嚓”地吱呀著。


    “在一個被封鎖了的密室裏,君代小姐被殺害了。書本排列的七芒星。兩顆懸掛著的頭顱。成為兇器的短劍,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突然憑空出現,刺進了君代小姐的胸口。當然,圖書室裏除了你們,一個人也沒有。”


    “難道說,樹徒不是兇手?”


    霧冷不自覺地說出了連自己都不曾想過的假設。可是,從現狀來看,似乎不得不這麽想。破門而入以後,樹徒再從前台附近的正門進入圖書室的可能性並不存在。那串鑰匙根本是一直都留在圖書室裏。


    “君代小姐告訴你兇手是樹徒,不是嗎?”


    “可是,樹徒是怎麽樣殺死君代的呢?”


    “這個簡單,非常簡單。隻不過,你肯定不希望看到事情的真相。我明白——但我是一個偵探。必須無情地摧毀。摧毀你,摧毀這個世界,我背負著必須這樣去做的使命。從現在開始,我也許會解開這個事件中糾葛迷離的線索。然而,這就等於是對你扣動了扳機。等待著你的,可是致命的打擊噢。”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不會有更壞的事發生了。反正我早已被摧毀了。”


    “明白啦,”snowy一如既往地微笑地看著霧冷,“不過在這之前,有一件事要請你做。”


    “什麽事?”


    “你啊,有什麽事忘了做了吧?”


    霧冷斜著頭,迴望著snowy。可是,有什麽是他忘了做的呢?


    “把你的寶石交給君代小姐”


    “啊。”霧冷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個琉璃石的墜子,“為何你會知道這個?”


    snowy隻是微笑著,沒有迴答。


    3


    霧冷溫柔地為君代戴上了那枚深藍色的墜子。有一個古老的說法,傳說佩戴上琉璃石就可以辟邪驅災。隻可惜,對君代來說,所有的災難都已經過去了。一切為時已晚。霧冷撫摸著君代的麵頰。她的臉就像寶石一樣冰冷,缺乏生命的質感。隻願君代在下一次人生中不再遭遇這樣的不幸——霧冷虔誠地祈禱著。


    完成保佑儀式以後,霧冷向君代做了告別,迴到了圖書館。snowy正輕輕地靠在書架上,等待著他的到來。


    “好了,現在你先觀察一下這個叫歌未歌的奇怪名字的女人的頭,能想到什麽?”snowy一麵慢慢地走向窗邊,一麵望著歌未歌的頭部說到,“她的頭部以下的身體部分,被丟在了廁所的地板上。簡直像是被丟垃圾一樣地丟棄了。也許對兇手來說,這個部分就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垃圾也說不定呢。”


    “歌未歌她們確實是因為看到了樹徒才被他殺死的嗎?”


    “嗬嗬,別著急嘛。”snowy指著歌未歌頭上吊著的繩子,“你看,生子的兩頭都係在頭發上,是吧?”


    那像魚線一樣透明的細繩,穿過窗子上方的窗簾軌,兩端下垂這,係著歌未歌的發髻,讓那顆頭顱看起來就像是懸浮在空氣中。snowy忽然伸出手去拎起了那顆頭顱。繃緊的繩子失去了牽引力,於是穿過軌道的那個部分變得彎曲呈扣狀地垂了下來。


    “把那個扣拉下來。”


    snowy向著斜上方那個繩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把扣掛到鎖環上去。啊啊,急死我了,交給我吧。”


    snowy踮起腳尖,拉過那個繩扣,把它掛在了窗鎖上連結鎖環的扳手處。於是繩子不但掛住了鎖環,還繞過了上方的窗簾軌,使得被係住的頭顱與地麵形成了比之前明顯得多的落差。而snowy的手仍然承受著頭顱的分量。


    “在鎖打開的狀態下,也就是在那個半月形鎖環指向地麵的時候,把繩扣套在鎖環上。因為繩子穿過了上方的兩道窗簾軌,一旦歌未歌小姐的頭部在重力作用下向下拉動繩子,就能為繩扣生產出向上掰轉鎖環的動力,鎖環就被拉進了鎖扣。隻要設計一個這樣的機關,窗子就能被輕鬆上鎖了。”


    “到底是怎樣做的?”


    “你還不明白啊。”


    snowy無奈地鬆開了提著歌未歌頭顱的手。於是,就像它說明的那樣,之前被他掰下來套上了繩扣的鎖環被拉拽著翻進了鎖扣,而繩子則順順利利地脫離鎖環直接掛在了窗簾軌上,歌未歌的頭顱也重新迴到了霧冷第一次看見他時的位置。


    “就像我剛才提著它的時候一樣,把這顆頭顱事先放在一個更高一些的位置,讓繩子保持緊繃的狀態。然後,設法讓頭顱失去平衡掉向地麵。這樣一來,繩子就獲得了動力,拉上了鎖。這是一個簡單的物理問題。隻不過道具是人的頭顱罷了。歌未歌小姐或許隻是為了這個詭計的需要才被殺害的。為了兇手製造密室的計劃,被無情地殺死,隻剩下了一顆頭顱。”


    “你說什麽?僅僅因為這個就要被殺死?為了鎖上窗子,在繩子上能係的重物要多少有多少啊。大費周章地把歌未歌殺死,在割下她的頭,這不是很不合理嗎?”


    “不,恰恰因為使用了人頭,使這個詭計得到了升華。因為誰也不會想到,人頭竟然是被作為一個道具,而且是用來鎖住窗子的道具。比起掛上別的重物,懸掛人頭幾乎可以完美地把調查的注意力從繩索的詭計上引開吧。”


    霧冷點了點頭。


    “但是,如果歌未歌今天不來這裏呢?或者到得晚了呢?”


    “我想他會退而求其次,用書之類的東西代替吧。為了更好地偽裝他的詭計,恐怕會盡量使用那些寫有詛咒短劍的相關記載的書,或者記錄了無頭騎士的傳說的書吧。”


    霧冷開始佩服起眼前這個“孩子”來。無論繩索下係著的是人頭還是書本,他都不可能想到那不過是鎖窗詭計所用的道具。


    “那美希的頭是做什麽用的?”


    “把美希小姐的頭也那樣吊起來的理由嘛,過會兒再跟你講。”


    “好吧——用人頭來鎖上窗子的機關我已經理解了。可是,就算製作了這樣一個鎖窗裝置,一旦到了窗外,合上了玻璃,也就無法觸發這個機關了吧?就算假設他把歌未歌的頭擱在了窗簾軌上,他出去以後要怎麽讓她的頭掉下去呢?”


    “使用一個定時裝置就可以了。”


    “哪裏有這種裝置?”


    “不是都好好的在這個圖書室裏留著嗎?”


    霧冷開始一絲不苟地環視整個圖書室——看到的盡是空洞的書架和散落一地、血跡斑斑的書本。哪裏有什麽可以稱之為“定時裝置”的東西?任憑他在怎麽觀察入微,落盡眼裏的還是沒完沒了的書——浸滿了血的書,紙張四處散落的書,規規矩矩地排成了線的書。


    “是書嗎?七芒星上的書?”


    “開始有點想法了嗎?”


    “我始終覺得那些排成了七芒星的書有什麽問題。好像它們是會流動的。看起了就像是一道一道的波浪,而且每條線的走勢都不同。當我看到這些波浪


    的時候,我想,也許這才是七芒星被描畫的真正理由。”


    “嗯。七芒星為何被描畫在這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比起聽我講解,還是我們一起實踐一下吧。”


    snowy從身邊拾起一本書,把它翻開,保持著半開狀的豎在地上。從上往下看,書本呈內角極小的“人”字形。他用手拍打開著不服帖的書頁,以便讓書平穩地保持豎立的姿態。然後他又拾起一本書,像剛才那樣翻開,貼著第一本書豎在了地上。第二本書與第一本之間有一道不大的間隔,一本書的封底正對著另一本書的封麵。


    snowy抬起頭,對霧冷說了句過來幫忙,於是霧冷也是拾起身邊的書,像snowy做的那樣,把書豎在了已經放好的兩本書邊。


    “如果書的封皮很硬,或者書本身比較厚重的話可以很輕易地豎在地上,就算是普通的書,像這樣稍稍打開以後,豎起來也是很容易的。”


    兩人照這個樣子排列了差不多五冊書以後,snowy示意停止準備。


    “樹徒原本是要把這些書都豎著排出七芒星的形狀?”


    “正是。不過,如果把所有的書都豎著排列就太花時間了。他隻是把必要部分的書豎著排列而已。至於這些豎起來的書要做什麽用呢——當然是用來推倒嘍。”


    snowy說著,對著那幾本垂直豎立的書,用食指在書皮上輕輕壓了一下。於是,那本重心不穩的書緩緩倒倒了下去,靠上了它邊上的另一本書,而邊上那本書也因此失去平衡,靠向了下一本書。就這樣,排在一起的書一本一本按照順序倒向地麵,呈現出一條波浪形的書鏈。最後一本書倒地瞬間,snowy滿足地吹起了口哨。


    “這叫做多米諾骨牌效應。隻不過順序倒下的是書而不是骨牌。真是個發明啊。一個嘲弄世界的發明。把原本拿來閱讀的書像這樣樹立來又隨心所欲推翻,簡直像是他的玩具積木。”snowy雙手叉腰,興致勃勃的發表著評論,“好了,讓我們用這套‘多米諾裝置’歌末歌小姐頭,來把窗鎖上吧。”


    snowy捧起散落在窗台下的大開本地圖冊,像剛才那樣把他們豎在地上排成了一列。這次的書尺寸大了很多,看起來倒真能讓人聯想到機關裝置什麽的了。歌未歌的頭被擱在了豎直的圖冊上部的夾角處。大大的圖冊上孤零零地擱著一顆人頭,這番景象與其說恐怖,倒不如說是滑稽。頭顱獲得了較高的支點,細繩便不再緊繃了,彎曲的繩扣越過第二道窗簾軌探出頭來。snowy踮起腳尖捏住繩扣,把它拉下來套到了半月形鎖環的扳手上。


    “完成了,”他說,“在這冊書倒下的同時,人頭也會落下,鎖環就會被拉進鎖扣裏了。”


    snowy開始實踐自己所說的步驟。他用指尖推到了地圖冊。於是歌未歌的頭從書上跌了下來,細繩被繃緊了,拉扯著繩扣,掰轉了鎖環。


    “剛才你的假設是,頭是被擱在窗簾軌上的。很可惜,打錯了。書是被放在這些大開本的圖冊上。用來擱頭的書冊正好位於七芒星的一個頂點,而這個頂點正是多米諾裝置的終點。你能想象這是怎樣一個設計嗎?這條多米諾裝置的起點,是該頂點附近的另一頂點,排列好的書從那個起點開始逐本倒下,直到最後推翻了那本擱著頭的書。也就是說,樹徒隻要啟動多米諾裝置的起點,再利用書列運動從起點到終點的時差,爬到窗外就行了。所以,他先是推到了附近那個頂點的第一冊書,然後優哉遊哉地爬了出去,等待著窗子被這個裝置上鎖。要是失敗了,他大不了再迴到圖書室,重來一次就好了。”


    “多米諾裝置的中途有一個接近銳角的曲折呢。書列能順“利走完嗎?”


    “嗯,這是一個問題。不過,看來他已經用心良苦地在那個地方排了兩層書呢。或者說,正因為使用的是書,隻要在翻開角度和放置的位置上下一番功夫,就可以讓它們順利地順著銳角的曲度依次倒下了。”


    霧冷仔細看了看那個折角附近的書堆,正像snowy說的那樣,那裏的書堆得格外密。


    “外麵的雪積得那麽厚,難道就不會留下他的腳印嗎?”


    霧冷拉開窗子,眺望窗外。北國的寒風刺痛了他的麵頰。他的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天地。不論他望向多遠的地方,所見的隻是單調乏味、沒有盡頭的雪白。大雪依然鋪天蓋地。或許是因為降雪的緣故吧,腳印被遮蓋了。


    “難道說,就連會下雪這點也在他的計算之中?他是算準了一切,然後殺死歌未歌,還有君代的嗎?”


    “我想,他應該是做好了兩全的準備吧。如果不下雪的話,他也許會把屋簷上的雪撥下來蓋住腳印,或者把書丟到自己的腳印上什麽的。”


    snowy淡然地說著。


    “那好,我來問你,一個有關動機的問題:樹徒為何要煞費苦心地製造出這樣一個密室?還把仍然活著的君代留在這裏——”


    “是要讓你感到絕望,對吧?”


    “讓我絕望?”


    “親手殺死了君代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snowy冷笑般的仰起了頭,看著霧冷的臉。


    “你說什麽呢?殺死君代得企會使我?”


    “描畫了七芒星、殺死了歌末歌小姐和美希小姐的人,是樹徒。他很可能是用藥物迷昏了君代,讓她不醒人事地躺在了七芒星裏。直到不明真相的你闖進圖書室前的那一刻,她還一直是活著的。但在你到達她身邊以前,短劍已經刺進了她的胸膛。製作了裝置的人是樹徒,但啟動了裝置的人,是你。”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還不明白嗎?在這個圖書室裏,除了那個用來上鎖的多米諾裝置,還有另一個相同原理的定時裝置。那是一個專門為你準備的裝置,用來讓你把短劍刺進君代的胸口,。裝置的起點,也就是另一個精心排放的書列的起始位置,正是你踹開了的那扇門——那扇門本身就是多米諾隊列裏的第一張牌!事實上,這個圖書室的兩扇門,都是裝置的啟動點。就在你破門而入的瞬間,多米諾書列開始了運動。也就是說,如果你們有破門而入,君代小姐就會安然無事。可惜的是,你的行動與他的算計完全吻合了。你啟動了多米諾裝置,所以短劍刺進了君代小姐的胸膛。”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霧冷幾乎是呻吟著說道。


    “隻要你認真觀察一下這些書倒下的走向就會明白了。從入口附近開始,書列轉過了兩個弧度,筆直地指向了君代小姐所在的位置,不是你嗎?利用了多米諾裝置的最後詭計,便是為了讓短劍刺向君代小姐。要領與鎖上窗鎖時一樣。你看,在君代小姐被刺中的附近,是不是散落著一些大開本的書,還有,堆的亂七八糟的厚辭典?”


    snowy穿行在滿地書堆中,一麵說著一麵用腳尖做著指示。果然,那裏顯眼地散落著大大的地圖冊和厚厚的國語辭典。就像剛才模擬裝置時一樣,snowy把地圖冊垂直地豎在了地上,在地圖冊上端,依然是夾角的位置,這次他水平的疊上了幾本後辭典。然後,他用手指按壓著地圖冊的封皮,測試著平衡性。


    “要是疊得太過了,就會推不倒了。”


    “你在做什麽呢?”


    “在辭典上再放上短劍。假設我的發箍就是那把短劍——”


    說著,snowy在層疊的辭典上放上了自己的發箍。沒有了發箍,他前額的頭發紛紛滑落,瞬間勾勒出一副酷似女性的麵孔來。


    “為了讓你無法透過玻璃看清裝置的核心,短劍被刻意放置在了圖書室的深處。另外,為了遮擋視線,有幾個書架上也還剩著些少量的書。於是,以門為起點,多米諾裝置開始了


    運行,最終推到了那疊承載著短劍的書冊。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人頭,而是纏繞著詛咒的短劍了。短劍向著多米諾裝置的行進方向,也就是君代小姐胸口的位置,筆直地落了下去。之所以要疊上這些辭典,無非是為了保證短劍與地麵的高度差。如果沒有足夠的高度,是無法保證短劍劍刃向下落下的。”


    snowy語畢,一把推倒了剛剛擺好的書堆。發箍瞬間掉到了地上,又彈了起來。他撿起發箍,重新戴到了頭上。


    “短劍不可能這麽輕易就刺進君代胸口!”


    “這些短劍似乎都挺鋒利,我想這未必沒可能。話說迴來,君代小姐胸口的短劍,確實刺得不深。事實上,君代小姐並沒有立刻死去,可見刺入的威力和狀況都不太狠。”


    “若短劍沒有順利落下或多米諾裝置運行失敗了呢?”


    “我想,樹徒為了保證計劃萬無一失,已經想好了最終手段。比如說,跟你們同歸於盡。無論如何,他都會想盡辦法讓你啟動那個刺殺裝置,這點毋庸置疑。就算是間接的行動,他也會確保由你來殺死君代小姐。”


    “胡扯什麽!”


    霧冷忽伸手欲抓住snowy的肩,卻抓了個空。snowy把身子輕巧一閃,站到不遠處用不痛不癢的表情看著霧冷。


    “你想連我也一起殺死?”


    “我沒有殺死君代!沒有!”


    “不,是你殺死了她。執行了致命一擊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之前你不是問我:樹徒為何要製作這個密室?答案就是,他要排除你以外的其他人進入現場的可能,也就是說,讓你在推理和想象的時候徹底排除兇手是其他人的可能。進一步說,就是為了讓你避無可避地意識到‘兇手就是我自己’。這個密室,是一個把你變成了兇手的密室。如果君代小姐在臨死前不曾留下指認兇手的遺言,一定會為誰是兇手而一直苦惱下去。為何打開入口前依然活著的君代小姐,會在打開入口後的短短幾分鍾內被刺身亡?這個圖書室是個密室,誰也無法從這裏離開兇案現場。而你,是留在兇案現場的唯一一個活人——想必你一定會對事件的過程進行推理。但最終,由於這是一個密室,你無法將罪責歸於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你不得不承認你就是那個兇手。或者,你會敏銳地注意到,那扇被踹開的門,正是致命的多米諾裝置起點,而歌未歌小姐的頭顱則是用來鎖上窗子的。即便如此,你也會哀歎。若當初未曾破門而入,該有多好!順便告訴你,美希小姐的頭,其實是被吊在了那個多米諾裝置的另一個起點上。萬一你今天沒有按時來上班,從美希小姐頸部滴落的血液就會把下方的書本染透,吸取了血的重量的書本,會因失去平衡而自動傾倒,如此便能從另一個方向發動短劍所在的多米諾裝置。算是一個保險措施吧。”


    “那,沒有用到的多米諾裝置裏,沒倒下的書要如何處理?”


    “這些書都是確保了可以從兩個方向倒地而排列起來的。也就是說,一點你破門而入,啟動了裝置,隻要是多米諾隊列中連續的部分,就不可能不倒下。從另一個入口出發的隊列,還有從美希小姐的頭部出發的隊列,都是如此。隻要你推動了第一顆棋子,所有的書都會依次倒下。本來,在進入這裏以前就注意到多米諾裝置的話,那就可以挽迴君代小姐的生命了呢。可是一見到君代小姐倒地的身影,你就沉不住氣了。”


    “若我在多米諾裝置到達前,就趕到了君代的的身邊呢?”


    “不可能,你的速度不可能趕得上多米諾裝置。樹徒在入口附近堆放了大量的書本,事實上起到了阻止你快速逼近核心的路障作用。你不得不清楚這些路障,才能趕到君代小姐的身邊。就算你拚命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解除了障礙,當你趕到時多米諾裝置也不慌不忙地推落了短劍了。”


    霧冷的表情開始漸漸變得複雜。他似乎已經無法理解snowy的解說了,話語聲雖然傳進了他的耳朵,句意卻沒有進入他的大腦。那一個一個輕描淡寫的單詞,是如何重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的,他已經無法理解。裂痕,從霧冷那層層防線的核心部分無可救藥地伸張出來。


    “有那麽失望嗎?喂,真相會讓你這樣灰心喪氣嗎?你因該沒有像君代小姐喜歡你那樣喜歡她吧?你沒有覺得,她隻是一位身患不治之症的可憐的女孩嗎?過不了多久,她一樣會死在醫院裏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就算是這樣,你還要這樣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嗎?我真想不通你是什麽心情。你殺死樹徒有什麽意義呢?你有資格殺死他嗎?”


    圖


    “你知道嗎?我愛君代——可是,對我來說,君代到底算什麽呢?”


    “君代小姐在臨死前不是對你說了嗎?她說了,‘兇手就是樹徒’。這最後的話,不正是她對你的情意的證明嗎?如果沒有她的這句話,你就會首先陷入自己才是兇手的思維定勢中,承受折磨直到自我崩潰吧。但你卻幸運地憑借君代小姐的臨終遺言逃脫了罪惡感,鎖定了樹徒這個兇手。於是你殺死了樹徒。樹徒必須是兇手。因為你不可以是兇手。”


    “險惡地布下了陷阱的人可是樹徒!”


    “但下了殺手的人卻是你。你一直在下著殺手。殺死了君代小姐,也就是瑪莉。而瑪莉也在不斷地將你殺死。背負著在每一次輪迴轉世中互相殘殺的命運的,不是樹徒和君代小姐,而是你和君代小姐才對。因為,你是雷音,而君代小姐是瑪莉。”


    “你撒謊!我根本沒有什麽輪迴轉世的記憶。你說的那個什麽叫做瑪莉的女人的事,還有雷因這個名字,還有短劍什麽的,我從來就不知道。根本沒有什麽輪迴轉世的命運。你別再騙人了!”


    “別說那麽失禮的話啦。我可不會做騙人的事情。你不知道瑪莉的事情,這是自然的。因為從今往後,你還要繼續抹殺瑪莉而存在下去呢。我想,也許你對一個重要的事實產生了誤解——輪迴轉世的起源,絕不是十三世紀的法蘭西王國。這個‘最盡頭的圖書館’才是被詛咒的輪迴轉世的真正起源。之前被你殺死的君代小姐,轉世成了法蘭西王國一位叫做佐夫洛的城主的獨生女。而你後來殺死的樹徒,轉世成了那個叫做佐夫洛的男人。”


    “不可能!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些關於短劍的記載怎麽會被作為傳說流傳下來?發生在法國的無頭騎士的事件又算什麽?”


    “是經曆著輪迴轉世的你們自己,把你們所知道的故事做成了留給未來的傳說。你們所說的‘曆史’,其實是無法逃避的‘命運’。所謂‘命運’,便是一張定好了一切時機的計劃表。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世界不過是一個點。隻不過我們所處的現在這個點,恰巧是一個了解了許多其他的點——所謂的‘曆史’的世界罷了。下一次你們相遇的那個點,位於‘曆史’的正中。或許你認為,輪迴轉世隻可能發生在未來。但是,這是一個隻會將世界看做是線的人的思維方式。”


    “不懂你什麽意思。完全不懂。”


    霧冷搖搖晃晃地靠在了牆壁上。他抬起手,按住前額,然後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君代在七芒星裏死去了。選擇了七芒星的人是樹徒。而樹徒的選擇又成了尚未發生的事件的標誌,標誌又選擇了七芒星。這簡直是一個悖論。


    “為了讓你容易理解,我就退一步,按照線性世界的思維方式來講解吧——對於瑪莉這個人物所在的世界而言,如果把一九八九年作為盡頭,那麽曆史就像一個輪環,串聯著一二四三年的時空。雖然事實上,瑪莉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出生了,但對她而言真正重要的,隻是短劍敲下了釘刺的一二四三年,還有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一九一六年——問題在於,盡管瑪莉已經失去了終站的記憶,佐夫洛卻完好地保留著這段記憶。佐夫洛還清楚地記


    著,他在這個圖書館裏被叫做霧冷的你所殺死了。”


    “你是說,樹徒也是個不斷輪迴轉世著的人?”


    “是的。你也是噢。隻不過,你早就遺忘了輪迴轉世的記憶。不對,是純粹地遺忘了,還是僅僅沒有完整地繼承之前的記憶呢——輪迴轉世的構造到底是怎麽樣,我也不怎麽清楚呢。或許就是,一個靈魂一樣的物質,移轉進了新生的一個叫做肉體的容器裏,這樣而已。又或者隻是,一個死去的靈魂尋到了又一個可以依附的生命。不管是通過哪一種方式,你將成為雷因。然後繼續去殺死瑪莉。你之所以會接受君代小姐的愛,也是因為命運為你這樣安排了。說穿了,就是這麽迴事。”


    “人們經常叫這裏作‘最盡頭的圖書館’,”霧冷喃喃道,“這裏真的是一九八九年的日本?我不禁有所懷疑。不對,這圖書館從最開始,就是最終的盡頭。這世界的盡頭——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我們的命運?君代一定會到天堂的,會在那裏看著月亮,快樂地唱歌的。對嗎?”


    “天堂裏沒有月亮,”snowy漠然道,“隻有孤獨和寂寞。”


    霧冷恢複了平時的表情,無奈地嘲笑著snowy的冷漠。


    “我們就算死了都得不到救贖?嗬嗬。可是,樹徒呢?為何隻有他沒失去記憶,隻有他知曉自己輪迴轉世的命運?”


    “因為他正好是一個‘例外’。”


    “‘例外’?”


    “他曾說起過一九七一年發生的事吧?一對青年男女死在了某個大學停車場內事先畫好的七芒星圖案裏的那個事件。如果看過一九七一年當天的報紙,也許你就會明白了。報道中所寫的死亡的那對男女,其實就是瑪莉和樹徒——也就是佐夫洛。佐夫洛謊稱自己是雷因並因此接近瑪莉。雖然做法有夠卑鄙,倒是蠻有創意的。而瑪莉被蒙騙了。這就是一九七一年發生了的——哦不,應該說是將要發生的事件的概要。當時的女主角深深地愛著雷因,所以輕易地上當受騙了。不過,這次的君代小姐倒是非常謹慎,沒有被樹徒蒙騙,堅定地愛著你呢。”


    “殺死了一九七一年的他們的人是誰?”


    “沒有誰殺死了誰,也沒有誰是別人殺死的。他們兩個都是自殺身亡的。”


    “自殺不會違背短劍的原則嗎?你是說,用短劍殺死的對象,也可以是自己嗎?可就算是這樣,短劍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報道裏沒有說那個男生身上帶著短劍之類的東西啊。不僅如此,附近的居民也因為一直待在自己家裏而完全免除了嫌疑。”


    “樹徒在那裏與‘例外’不期而遇了。事件的原委是這樣的。一九七一年,佐夫洛偽裝成了雷因接近了瑪莉,說服她與自己一同製作了一個儀式。在詭異的七芒星中進行的儀式。那個儀式究竟有什麽意義,我並不清楚。也許當時的佐夫洛是真心想要終止這永無休止的輪迴轉世也說不定吧。然而,佐夫洛卻在儀式中途與一個‘例外’不期而遇。而這個‘例外’,便是他自己——另一個佐夫洛的轉世。更確切地說,是當時年僅八歲的樹徒。我想,這多半是——不,應該說絕對是他所無法理解的。在他們那個點的世界裏——一九七一年的那個時間點上,佐夫洛的轉世發生了重合。一個是成功地接近了瑪莉的大學生,另一個則是年僅八歲的少年樹徒。你雖然想到了樹徒的年齡與輪迴轉世的時機不符這一點,但怎麽也想不到這其中還有一段重複的時間吧。作為‘例外’存在的少年樹徒,在八歲那一年親眼見證了自己本不應該知道的命運。我並不認為,年僅八歲的樹徒但是就理解了事件和命運的全部真相。但樹徒生來就是個絕頂聰明又性情冷淡的人。他把自己事先準備好的短劍丟進了七芒星裏,要求另一個佐夫洛的轉世自我了斷。因為對於樹徒來說,叫做‘自己’的存在有他一個就足夠了。八歲的樹徒迴到家裏,製造了不在場的假象。我想,他很可能根本沒有被警方叫去錄口供,頂多隻是因為家就在附近而被問了幾句話而已。就這樣,佐夫洛在七芒星裏自殺身亡。而瑪莉意識到身邊的人竟然不是雷因而是佐夫洛,驚恨交加,也用短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等等。君代——瑪莉出於悲觀而自殺我還可以理解。為何


    圖


    連佐夫洛也會用短劍自殺呢?”


    “因為他無意中窺知了‘例外’這個意義重大的存在。”


    “意義重大?”


    “輪迴轉世的生命會存在重複,這是一個多麽恐怖的現象。佐夫洛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瞬間對瑪莉的存在和自身的存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於是選擇了自殺。”


    “那有什麽恐怖的?”


    “重複。比方說,假設某a死了,轉世成了某b,但某a與某b的人生中的若幹年存在著重合,那是一段兩個人同時存在的重複期間;然後某b死了,又轉世成了某c,而某b和某c的人生也存在著若幹年的重複;接著,某c死了,轉世成了某d,某c與某d的人生也存在著若幹年的重複——如果像這樣的輪迴轉世中的重複本身無限製地重複下去的話,世界會變成什麽模樣?你身邊坐著的某個陌生人,可能就是前世的你自己,或者是來世的你自己;在巴士站上一起等車的某個陌生人,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有或者是來世的你自己;舞台上忘情地歌唱著的歌手也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又或者是來世的你自己。那麽究竟,此時存在於時尚的人類之中,有多少其實就是曾經的你和未來的你呢?或者更甚者,其實這世上所有的人,都隻是你自己?保持著輪迴轉世的記憶的佐夫洛對這樣的重複感到了不可抑製的恐懼。從何處始到何處終的才是他自己呢?依然記得前世種中的他,對自身存在無限擴張感到了不可抑製的恐懼。你能想象嗎?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時間,自己還作為另一個人而存在著。在那個同瑪莉一起畫下七芒星的夜晚,他是佐夫洛,也是樹徒。這兩個人物根本就不存在什麽區別。就算區別存在,他也不可能想得到。這是一種對充斥於整個世界的‘自己’這一存在的恐懼。如果隻是單純的‘自己’的重複,或許還在他能夠容許的範圍內。但如果這樣的重複是在世界範圍內泛濫著又會如何呢?至少我是無法對這樣恐怖的世界做任何想象的。”


    “這不是很可笑嗎?按照你的說法,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置身於七芒星中的佐夫洛,曾經就是樹徒,不是嗎?那他當時還有什麽好恐懼的?對他來說,重複不是早已經曆過了的事嗎?”


    “不錯,佐夫洛或許就是樹徒。然而他卻是首次麵對同是佐夫洛的‘自我’。所以說,這是一個‘例外’,不知道是樹徒出生的時候發生了偏離,還是佐夫洛死去的時機出現了延遲。”


    “你是說世界發生了扭曲,重複與日俱增嗎?可是即便坐在我身邊的人也許就是我自己,那又如何呢?真正的自己,隻存在於我此刻感知到的肉體之中。這個肉體的大腦進行著思考,神經傳遞著信息,肌肉支持者行動。”


    “倘若跟自己想維係的肉體消失了,也許,接下來你就將作為坐在你身邊的那個人生活下去。所謂的自己明明隻有一個,卻存在著兩個相聯係的肉體。我想,這種憑借所謂境界不同而加以區別的肉體,其本身就很容易讓人喪失信任吧。若他能把有關輪迴轉世的一切都忘掉的話,大概就可以迴歸屬於他的唯一的境界了。”


    “重複隻發生在了樹徒一個人身上?”


    snowy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這就難說了。就算還發生在了誰的身上,他們彼此也可能沒有任何交集。就算他們相遇,隻要互相並不知道輪迴轉世的經曆,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那君代又跟著重複有著什麽聯係呢?”


    “在樹徒的想


    象中,瑪莉的重複也成了充斥於世界的存在。世界上存在著兩種性別,他就把女性的性別全部歸結在了瑪莉身上,想著也許全世界的女性都是瑪莉的轉世。雖然這樣的想法有些過於奇異,但他這種想法的趨向卻十分單純。男性就是佐夫洛,女性就是瑪莉。世界其實僅僅是由一男一女的兩個人構成的。真是足夠自我中心的狂妄想法呢。”


    “簡直是妄想。”


    霧冷使勁搖了搖頭。


    “我同意你的看法,認為他是在妄想才是正常的判斷。把全世界的女性都認做是瑪莉的轉世,這種想法本身就走得太過頭了。而且,並不是說女性就一定會轉世成為女性。但是樹徒作為‘例外’來到了這個世界,決定對重複的秘密一探究竟。他的內心深處已經產生了極大的扭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於是就釀成了今天的悲劇嗎?讓君代沉睡在七芒星裏,又不知所為地殺死了歌未歌和美希,然後一步一步把我變成了一個殺人兇手?樹徒這麽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樹徒應該是想毀掉瑪莉吧,毀掉充斥在這世界的瑪莉的存在。他把同樣處於輪迴轉世的軌道上的你也卷了進來,興許是想要把整個世界的構造都徹底摧毀。製作出密室,把你變成殺人兇手,沒準是要讓你徹底絕望,從輪迴轉世的鎖鏈中脫落出來。若運氣好的話,你跟瑪莉的命運鎖鏈就會被徹底斬斷。那最後就隻剩他一人無盡輪迴了。”


    “哪知到頭來卻沒有如他所願,嗬嗬。”霧冷在零亂書堆的縫隙中緩緩踱步,“我和你,還會在某處再相遇吧?你對所有的前緣後續都了如指掌,讓人難以置信。簡直像是親眼看著我們一路走來一樣。不,你確實是親眼看著我們一路走來的吧?”


    “算是吧。”


    “我不知道輪迴轉世的時候,我能保留住多少這世界的記憶,說不定會把一切都忘得一幹二淨吧。但我一定要去君代的身邊,你說呢?若你也會出現在下一個世界裏的話,我想請你保佑我們,不要在如此悲哀地走向毀滅。”


    “你要做什麽?”


    “我要去了”


    霧冷跑了起來,踢散礙腳的書障,揚起半屋的塵灰,飛也似的奔出了圖書室。


    他跑迴了大廳。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放射著清冷的光輝,清冷的光輝下,君代麵容安詳地橫躺在沙發上。霧冷走進君代,俯身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她冰涼的額頭上。這是他在向她告別。霧冷直起身子,從君代的胸口拔出短劍,把那片侵染著君代的鮮血的劍刃,貼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沒有什麽痛感。君代的鮮血從劍尖滴落下來,濡濕了他握劍的手。那血起初還是溫熱的,但很快就變得冰冷了。失去了溫度的血液,像是在無言地訴說著君代的死亡。霧冷深深吸了口氣,義無反顧地用力一抹。短劍割開了他的咽喉。


    鮮血噴湧。這情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清晰地呈現在了霧冷眼前。他隻覺得意識正隨著血液從喉管的開口處不斷流出。霧冷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了另一張沙發上。他不希望他的血弄髒君代。血,從他口中湧出。他咳嗽著,盡管他早已咳不成聲。嘴裏充斥著血液的腥味,像被腐蝕了一樣,雙手完全沒有力氣了。短劍從掌上滑落,再沒有力氣將它抬起來了。頭暈目眩……兩耳淒鳴……思考成了奢望……視線被黑暗吞噬……


    隻剩下籠罩一切的黑夜。


    霧冷死了。


    4


    “我說,snowy,有河沒河的就別管啦。怎麽樣了?關於雷因他們從這裏失蹤的謎團,你解開了?”


    “嗬嗬,是說剛剛解開了才好呢,還是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謎底呢……”


    “什麽意思?”


    “你遲早會知道真相的。”


    snowy從懷裏取出一把刻著數字“6”的騎士短劍,對著蒼穹舉了起來。他仰著臉,出神地凝望著短劍憂鬱的輪廓,然後,默默地轉過身,背對著瑪莉,走下了窄窄的階梯。


    瑪莉連忙追著snowy迴到了塔頂的小屋裏,用略帶責備的語氣問道:


    “竟然帶著短劍這種東西,到底拿來做什麽的?”


    “沒什麽,隻不過正好到戰場和圖書館裏去了一趟。不過現在迴來了。對了,瑪莉——公主殿下。你對雷因是抱著什麽樣的感情呢?”


    “什麽樣的……其實是真的真的好喜歡。可是現在,我實在害怕得不得了。要知道,他迴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是一具無頭的屍體了。他們都說,到了晚上,無頭騎士的幽靈就穿著鎧甲在這座城裏到處走……”


    “你為何會認為幽靈就是雷因?”


    “隻有雷因才會這麽做,難道不是嗎?他離開的時候像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卻沒有機會了。丟在我房間外麵的頭盔不就是他留下的提示嗎?他一定是想要對我傳達些什。可是我好害怕。真的。如果見了幽靈之類的東西,我……多半會昏倒的。”


    “那就要雷因真的成了幽靈才行。”


    “雷因還活著呢?”


    “他是不會死的。”


    snowy一麵說著一麵向著下層走去。瑪莉愣愣地跟在後麵。


    “那些無頭屍當中,難道沒有雷因的屍體嗎?”


    “有才怪呢。”


    “那……那樣的話,到底……是怎麽迴事?我真的一點都不明白了。騎士們從這座城裏消失,屍體在‘十字泉’一帶被發現,而雷因居然還活著……這些事我一樣都想不明白。”


    “公主殿下真是無知得可愛啊,”snowy不無嘲弄意味地說道,“關於事件的原委,讓我們迴到屋裏去說怎麽樣?”


    “好吧。”


    於是,瑪莉與snowy結伴迴到了瑪莉的房間。為了避免被誰看見問這問那的,瑪莉隨手合上了門,而snowy則徑直往瑪莉的床上一躺,發出了一聲重重的歎息。


    “好了,公主殿下,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一位優秀的提問者。而我,是一位有問必答的更為優秀的偵探。隻要你提出確有價值的問題,我便會奉上字字珠璣的答案。開始吧,公主殿下請。”


    “毀滅了‘瑪莉專屬白騎士團’的兇手,是誰?”


    “嗬嗬,還真是開門見山啊。兇手嘛,是佐夫洛,公主殿下的父親大人,這座城的城主。”


    “就連我自己,也曾認為父皇也許就是兇手呢。但是,這不可能。因為父皇根本沒有離開過這座城一步噢。一個連城都沒有出過一步的人,要怎麽才能把屍體運到那麽遠的‘十字泉’附近呢?就算假設是父皇下令讓誰把屍體運走的,可是這座城的周圍不是一個腳印都沒有嗎?起碼也得用上馬才行吧。不,就算是用上馬,也不可能在農夫發現屍體的那個時間以前把屍體運到。那個農夫發現了根本趕不上被發現的屍體。”


    “簡直像是穿越了時空一樣,是嗎?”snowy輕輕鉤起嘴角,“當然了,那個農夫——即使是佐夫洛也不可能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屍體的移動是通過一個華麗的詭計實現的。一個利用了月亮、太陽和十字架的詭計。”


    “月亮、太陽和十字架?”


    “我說的十字架,當然就是橫臥在城外那個山坡上的巨石十字架,還有‘十字泉’。對了,聽說還有‘十字泉’會動這樣的傳聞,這一說純屬扯淡。那個湖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與其說是變化不如說是被改造——它是被人為地做成了十字形狀的。那是在北部擁有與新興的王朝分庭抗禮的勢力的朗格多克地方諸侯的傑作。修建這樣一個十字形的湖泊,雖然是一個跨越數個世紀的浩大工程,但卻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幾乎是被曆史埋葬了。要問緣故的話,那是因為誰也不願意談論有關‘十字泉’的事。可以無所顧忌地談論‘十字泉’的人根本就不


    存在。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佐夫洛。”


    “什麽意思?”


    “佐夫洛在又一次的輪迴中,出生在了圖盧茲家族祖先譜係中的貴族家庭。那應該是九世紀左右的事吧。他憑借諸侯的權利,下令奴隸們修建了十字形的湖泊。是一個聯結著地中海的巨大的湖泊噢。與大力推行著貨幣經濟的北方勢力相對,幾個世紀以來,腐朽的奴隸製在南部地區依然根深蒂固。也許正因為是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最終湖泊被改造成了現在這樣的形狀。那個湖泊的每一步滄桑變遷,其實都是奴隸們的血汗結晶。”


    “湖的由來我算是明白了。可是父皇的出生在圖盧茲家族,這是怎麽迴事?不懂你是什麽意思了。”


    “那是輪迴轉世啦。輪迴轉世是無所謂過去和未來的。全部要我解釋實在太麻煩了。你倒是快點想起來啊。公主殿下曾經是叫君代這個名字的呢。”


    被snowy這樣一說,瑪莉的心頭上湧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似乎某種熟悉而又酸楚的情感正在狠狠敲打著她的內心深處。可是,她卻無法窺見這番忐忑的真相。


    “總而言之,”瑪莉麵色蒼白地直視著snowy說道,“‘十字泉’是由父皇下令修建的,這點我已經清楚了。而另一個十字架呢?那個石頭的十字架又有什麽意義?”


    “意義之類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之所以選擇十字架的形狀,其實是為了蒙蔽眾人的眼睛、掩蓋它真正的用途。事實上,就算不是十字架,照樣可以充分發揮那個作用。”


    “我不正問你是什麽作用嘛。難道真是宗教上的道具?”


    “不是。那隻不過是個滑軌罷了。”


    “滑軌”


    “哎喲,別總是重複我說過的話嘛。你不覺得這樣挺像個笨蛋的嗎?”


    “你真夠煩的哎,從剛才就拿無知和笨蛋反複說我,有什麽了不起的嘛!”


    “哎呀,生氣了呀。”snowy笑眯眯地拍起了手,“不好意思,那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如何?那巨大的石頭十字架正是一個滑軌,公主殿下想必也注意到其表麵十分光滑,摸起來光溜溜的吧?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我想其光滑度一定勝似寶石。至於在十字的滑軌上下滑的東西,當然就是屍體了。”


    “屍體要從什麽地方放上去呢?”


    “東側塔,塔頂的窗口。”


    瑪莉馬上想起了藏在石壁後麵的那段秘密的階梯和那扇秘密的窗戶。從窗口向下望去,就能看見巨石十字架了。


    “步驟是這樣的。佐夫洛先在會議室裏將騎士們毒殺,再把所有屍體都背到第四層,然後通過塔頂那扇秘密的窗子把屍體丟到了外麵。屍體滑過塔頂的斜麵,獲得了加速度,呈拋物線落到了下方的巨石十字架上,落點恰好位於十字架橫軸的左端。於是屍體順著右下傾斜的橫軸迅速滑向十字架的中心,到達中心以後又順勢轉到與山坡斜麵平行的縱軸,在雨水的增滑作用下繼續向下加速滑行,直到滑進盧多河裏。佐夫洛就是通過這個方法,不著痕跡地把屍體送到了城外。”


    “你是說,十字架竟然是用來運送屍體的工具……”


    “是的,隱藏在石壁後的秘密的窗子、巨石十字架,都是佐夫洛為了遺棄屍體而精心準備的道具。”


    “屍體——能那麽順利地滑進河裏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為了這一天佐夫洛已經做過很多次實驗,這是可以肯定的。比如說,公主殿下的母親大人就被拉上了試驗台。公主殿下,你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被帶進了塔頂,對吧?我想,那個時候應該還是計劃的實驗階段。他利用各種機會進行著落地衝擊力大小、血痕遺留情況等的調查呢。”


    “母後被拉上實驗台了——”


    “實在是不幸啊。”


    “可是!就算屍體落進河裏,也不可能到得了那裏呀?屍體應該會向著海洋的方向漂流才對。怎麽會到了‘十字泉’——”


    瑪莉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語音漸趨細小,最後停住。


    “有點明白過來了吧。對,原因就是那條河跟‘十字泉’是相通的。把落進河裏的屍體撈上來,用馬車拉到上遊——或許這也不失為一個主意,但是,那一晚偏偏沒有馬出過城。所以,我們隻能認為,屍體是自己順著河水漂到了‘十字泉’那一帶的。那麽,屍體是怎樣漂向上遊的呢?對了——隻要讓河水發生逆流,屍體就可以向著上遊移動了。”


    “我聽說過這個呢。關於會發生逆流的河。好像北部有一條大河就是。”


    “是塞納河吧。別的還有,像亞馬遜河和中國的錢塘江。公主殿下肯定是不會記得世界各地的河流的名字了。所謂的逆流現象,在現實中又被叫做潮津波注1:tidalbore,海水倒湧造成的湧潮現象,但沒有海嘯的破壞力。或者海嘯,海水瘋狂地倒湧過來,正麵像是陡峭的崖壁,一麵崩塌著一麵前赴後繼地越堆越高,向著上遊咆哮而去,可壯觀了呢。發生潮津波的條件包括扇形的河口、坡度較緩的河床,最重要的一點是,河口必須有足夠大的潮差。注2:一個潮汐周期內,相鄰高潮位和低潮位的差值,又稱潮幅。而誘發了這個潮差的,正是月亮和太陽。”


    “月亮——”


    “月亮對地球的影響你知道嗎?看來是忘記了呢。因為公主殿下已經被重置過了。雖說應該能想得起來的,哎,我還是辛苦講解下吧。月亮自古以來就是人類信仰的對象,甚至也被用於創製和解讀曆法。月亮是夜晚的燈塔。但月亮影響著人類的時間絕不僅止於夜晚。月亮的引力,引發了潮汐,也就是潮水的漲落。潮汐並非直接由月亮的引力造成,它是在地球中心和地球表麵的引力差作用下形成的。月亮在繞地球運行的同時操縱著潮水的運動。通常情況下,位於月亮的正下方區域,以及地球另一麵相對的那片區域,會發生漲潮。一日兩次,潮起潮落。不治是月亮,太陽也具有這樣的引力。在地球、月亮、太陽三個呈一直線排列的新月和滿月的日子,太陽和月亮對潮水的牽引作用就會疊加在一起,把高潮位和低潮位間的落差拉到最大。在全世界的湧潮灣中,甚至還有高達食物米的潮差記錄。現在,請把這個作用放到盧多河和裏昂灣中,看看會發生什麽。潮水在引力作用下從東部徐徐湧來,最終在裏昂灣一麵形成了幾近飽和的高潮位,而盧多河與‘十字泉’卻仍然保持著普通的低水位。於是,順理成章地,潮津波現象發生了。海水勢不可擋地倒灌進盧多河,一鼓作氣地把屍體衝到了‘十字泉’那裏。好了,現在明白了吧。這就是讓騎士們的屍體從這座城裏消失,又在‘十字泉’一帶被發現的詭計。佐夫洛製造‘十字泉’的真正目的,就是引發河水的逆流現象。”


    “半句都沒聽懂。”


    “哎呀呀,”snowy大搖其頭地說道,“在這個連地球是球體都還不知道的年代,我也不勉強你理解這些了。總而言之,佐夫洛就是利用了月亮、太陽和十字架,成功地轉移了屍體。他應該一直都在等待著一個既下著雨又是新月或滿月的夜晚。佐夫洛本是樹徒的轉世之身,應該對潮汐作用知道得很清楚。雖然六個小時以後,高潮位和低潮位就會互換,但到了那個時候,屍體早已經被衝上了‘十字泉’一帶的堤岸了吧。”


    “果然是父皇策劃了一切呢?”


    “正是如此。”


    “可是,萬一你說的那個潮啊波啊的沒發生呢?”


    “沒發生就沒發生好了。騎士們從這座城裏消失的後果不會改變。說穿了,隻是佐夫洛本人更希望屍體在‘十字泉’一帶被發現而已吧。因為這樣的結果增加了事件的不可能性,而且能造成更大的精神打擊,對於公主殿下來說。”


    “這是


    為什麽呢?父皇為什麽要費盡心機地導演這出血腥的鬧劇?”


    “佐夫洛通過設計不可能的犯罪,逃脫了兇手的嫌疑。我想他應該料想到了,如果他就是兇手這個真相暴露了,成立的騎士們可能會集體造反的。果然是個腦子很好的家夥呢。”


    “那他又為何要殺死我的六名騎士?”


    “全是為了公主殿下。”


    5


    已經聽不見雨聲了。但空氣中飽含濕氣,依然讓人覺得雨霧朦朧。瑪莉抱著雙臂,冷得瑟瑟發抖。明明還沒有到晚上,周圍卻已是一片昏蒙,仿佛夜幕提早來臨。


    “為了我?”


    “‘瑪莉專屬白騎士團’是佐夫洛一手建立的。但他又親手將之摧毀了。公主殿下,就連你也是佐夫洛的作品,名副其實的作品。因為你是他的女兒。他是一個對摧毀其本人作品有著狂熱興趣的人。他知道了這世界的秘密。這一次,他創造了整個世界。那就是你。他生下了你,再從你身邊一點點摧毀這個世界。這到底是救贖,還是純粹的破壞,恐怕隻有他自己才清楚。”


    “破壞?”


    瑪莉忽然想起了佐夫洛曾說過的話——你為何會降生到這世上,你想過這問題嗎?現在,她知道了這問題的答案。她是為了被破壞才降生到這世上的。凡是瑪莉周圍的事物,或早或晚都一概麵臨著慘遭踐踏的命運。掌握著他們命運的人,正是佐夫洛。他製造,他破壞。一想到他的血液也流淌在自己的血管裏,瑪莉甚至產生了自我毀滅的衝動。瑪莉的臉因痛苦而扭曲著。


    “簡直是變態!”


    “是支配者才對。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如果將瑪莉的存在毀滅了,會發生什麽?那麽充斥於這個世界的瑪莉的重複,也就是所有的‘例外’也就會隨之消滅了吧。他就是這樣想著,嚐試著將這個世界徹底改變。”


    “你說的這些,我真的理解不了。”


    “就是我也理解不了啦。他確實就是佐夫洛沒錯,而佐夫洛也確乎是樹徒無疑。可是,他這麽做的動機究竟始於何處呢?是在這個世界嗎?還是在之前的那個世界?又或者是在更前麵的那個世界呢?”


    “父皇到底是對我的什麽如此的憎恨,才要這樣折磨我呢?”


    瑪莉蹲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呢喃著。


    “哪裏有什麽憎恨喲。公主殿下是他最愛的人了。隻可惜,與公主殿下分享著命運的人不是他,而是雷因。實在是一份十分平庸,甚至是老套的情感呢——說穿了就是嫉妒心作祟呀。如果真的是出於憎惡,認為公主殿下是個可恨的累贅的話,他一開始就不把你生下來不就好了嗎?”


    “你的話讓我心裏更亂了,”瑪莉麵色蒼白地捂著胸口,“我到底是誰?為了什麽來到這個世上?我該怎麽做才好呢?”


    “沒關係,雷因應該會來幫助你的。”


    就在snowy微笑著安慰瑪莉的時候,忽然,瑪莉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闖進了屋裏。有那麽一瞬間,瑪莉以為那是雷因出現了。雷因終於迴到了她的身邊,來幫助她、支撐她走下去。可是,那個黑影並不是雷因,而是作為佐夫洛近身侍衛的騎士他一手拿著巨大的弩,雙目圓睜地佇立在了門口。他的身後,站著佐夫洛。


    “父皇?”


    “君代——不,瑪莉。你己經什麽都忘記了。”


    四周一片昏蒙。看不清佐夫洛的表情。他的聲音,哀傷得如同一縷歎息。


    近身侍衛無聲無息地拉開了弩,把矢尖對向了瑪莉。瑪莉絕望地背轉身去。然後矢尖又慢慢地移動,離開了瑪莉的方向,在正對snowy的位置停了下來。箭矢奪弦而出。弩弦切割著空氣,發出了短促而尖銳的震蕩聲。snowy的右胸中箭了。他沒有發出淒厲的尖叫,而是俯身倒在了瑪莉的床上,雙手緊捂胸口,兩腿慌亂地蹬踢著。


    “好痛!痛痛痛痛痛!”snowy痛苦地哀嚎著。


    “snowy!”瑪莉衝了上去抓住snowy的手,“撐住啊!snowy!”


    然而snowy忽然停止了瘋狂的踢鬧,像團軟泥一樣,精疲力竭地攤開了身子。鮮血浸透了白衣,在他胸口迅速擴散開了。


    “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瑪莉嘶喊著。


    “那家夥是個魔女。把她給我拖出去!”佐夫洛向他的騎士們下達了命令,“在地下室或者隨便哪裏找個地方埋了!”


    於是騎士們七手八腳地把snowy拖下了床,像對待物品一樣粗暴地拖拽著他離開了瑪莉的房間。現在,房間裏隻剩下瑪莉和佐夫洛了。


    “差不多該想起來了吧。”


    佐夫洛雙手叉腰,仿佛一切盡在他的掌握。


    “沒有,什麽都沒有!”


    話音未落,瑪莉已經像一頭小猛獸般地撲到了佐夫洛的麵前,揚起爪子向他臉上抓取。可是佐夫洛迅速地閃開了身子。瑪莉的突然襲擊沒能對他造成預想的重大傷害,隻是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微微紅腫的細小傷痕。進攻失敗的瑪莉,被自己撲前的衝力推得一個趔趄,在失去重心的情況下被佐夫洛抓了個正著。她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悲鳴。


    “看來雷因還活著,隻是躲著不肯出來。我得給他放把火。這就要靠你的配合了。”


    “放開我!”


    “給我老實一點!求你了瑪莉!”


    瑪莉仍然不停地掙紮著,佐夫洛用一把細鎖鎖住了她的手腕。被縛住的腕部很快被深深淺淺的擦痕布滿了。佐夫洛扯住她的手肘,硬生生地將她拽出了房間。


    “雷因,聽到了嗎?”佐夫洛在走廊上邊走邊喊著。“瑪莉在我這裏。在這麽下去的話,你又會把她殺死了。這樣的重複,你應該早就厭倦了吧?”


    走廊上靜得讓人發毛,喊話聲和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被吸進了牆壁裏。瑪莉在心中微微地期盼著雷因會就此出現,然而別說是雷因了,走廊裏連個人影都沒出現。


    “跟我走!去大廳!”


    佐夫洛蠻橫地拉扯著他的籌碼。紅黑色的傷痕已經層層疊疊地爬滿了瑪莉的手腕。瑪莉含著淚,強忍傷痛。


    大廳的入口,兩塊巨大的門板緊緊地閉合著。佐夫洛狠狠踢了一腳,門開了,一個高光恢宏的空間隨即在兩人麵前展開。大廳的天花板上繪著創世紀主題的壁畫,正對門的牆壁上鑲嵌著木製的十字架,擺放著高大的耶穌像。耶穌麵目慘然地注視著不知哪裏的方向。冰冷的空氣像是來自地獄。瑪莉的身體因為恐懼和寒冷不停地顫抖著。


    父女二人站在大廳的中央。


    “給我出來!雷因!”


    佐夫洛兇狠地叫囂著,大廳裏迴蕩著他噩夢般的聲音。


    忽然,一道銳利的冷光從瑪莉視線的角落一閃而過。是騎士的長劍!耶穌像的後麵,一把雙刃長劍緩緩地移動著。


    “我終於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這幾天來,我一直在等,等一個可以帶著瑪莉逃走的機會。”


    雷因現身了。他一手握劍,一手抓弩,從耶穌像的身後慢慢走了出來。弩尖鎖定了佐夫洛。瑪莉忘記了恐懼,深深地凝望著雷因。一個已死之人重返人間,帶給她的竟是這樣難以名狀的感動。曾幾何時,真實的世界也變得亦真亦幻了。眼前的雷因,確實就是那個瑪莉朝思暮想的雷因,卻又確實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雷因了。有什麽決定性的地方,發生了變化。他形容憔悴,消瘦的身上到處是傷,腿上胡亂地捆紮著布帶,布帶上依然滲著血。


    “之前真是多謝了,”佐夫洛皮笑肉不笑地向雷因行了個禮,“是非不問地就把我給殺了呢。”


    “我明明發過誓絕不忘記的,卻直到那麽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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