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貓味水泥口香糖


    真無聊。


    他實在是無聊透頂,所以決定去逗貓。


    「要吃口香糖嗎?口香糖喔。」


    蹲在月台角落的他,試圖將口香糖拿給蜷縮在車站牆邊窺看自己的難看生物。那家夥一麵警戒著一麵慢慢靠近,就在自己差一點要抓住牠時,牠卻突然轉身想逃,於是他趕緊用力抓住牠的後腳。


    「喵喵喵——!」


    那家夥發出沙啞的叫聲並激動地抓撓,他不禁鬆開了手,那家夥也因為貫性作用使然,結果摔得很慘。隻見牠喵地大叫一聲威嚇,隨後一溜煙跳上牆壁,逃到車站後方。「嘖!我本來要給你口香糖的。」他心想:要是能看到貓全身黏滿口香糖那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或許能打發一些時間吧。


    他把毫無用處的口香糖放進嘴裏,邊嚼邊低頭看著剛才被抓傷的手背。從三條抓痕滲出來的血,慢慢變成如膿般的黑色焦油狀並開始再生。由於修複過度,多餘的細胞變成了腐肉掉落於腳邊,下一刻立即蒸發變幹。他看了一陣子便失去興趣。


    他保持著蹲姿轉過頭去,試圖學著貓叫:


    「喵——」


    坐在月台盡頭的少女隻是一味地凝視鐵軌前方,毫無反應。


    「喵——喵——」


    少女仍舊沒反應。


    「我在叫妳,妳差不多可以死心,繼續走了吧?不管怎麽等,那家夥也不會來,我看他八成被吃下肚了啦!」


    當他說到這裏時,對方終於有了反應。她一臉嚴肅地轉頭看了他一眼,但隨即又板著臉看向前方。


    「你一個人要去哪裏就去哪裏吧!我又沒說要誰陪我一起等。」


    哇!這小女孩對待自己和對待艾弗朗的態度截然不同。約雅敬沒想到她那麽討厭自己,也隻能聳了聳肩。「如果我不和妳一起行動,不就見不到席格利-祿了?護送遭受妖怪集團襲擊的大小姐平安抵達首都,最後接受席格利-祿的道謝。若不按計劃走,豈不是糟蹋了如此完美的劇本?」他邊說著邊再次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傷口就像張著大口的食蟲植物般再次裂開流膿。他舔舐傷口,焦油血液和細胞的化膿味道,與嘴裏的口香糖混合在一起。


    他不經意地抬起視線,這時琦莉又轉過頭來。


    「你去見那名叫席格利-祿……的人,要做什麽?」


    她的聲音聽來格外嚴肅。


    「要殺他嗎?」


    「若這樣妳會怎麽辦?阻止我嗎?」


    他把這個似乎問過艾弗朗的問題拋給琦莉。她先是半瞇著眼瞪了他一會兒,才將視線轉迴前方如此答道:


    「不會。」


    琦莉從這一刻開始便不再開口說話,繼續盯著鐵軌前方看,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絕對不走的態度。這裏是平常隻有貨運列車會通過的冷清月台盡頭。直線穿越荒野的鐵軌消失於地平線,隻見地平線那端砂色熱氣蒸騰,接著開始慢慢泛出了黃昏的紅銅色。看樣子,再過不久太陽就要下山了。


    「啊——我去散步好了。」


    約雅敬歎了口氣起身,他一站起來,腐肉就啪答啪答地從右手掉落至腳邊。他咂了咂舌,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裏。


    ※


    琦莉覺得鐵軌前方似乎有人影,一瞬間充滿期待地站了起來。但她發現那是早春熱氣造成的錯覺後,失望地重新抱膝坐在月台邊緣。


    無人的寂寥月台隻停靠著一節火車頭,年輕的實習駕駛員為了請求救援而前往某處,跑進車站後好一陣子都沒迴來。


    聽說這座單調無趣的車站隻供往來山脈沿線礦坑的貨運列車卸貨,以及礦坑的礦工上下車,所以隻有一間鋼筋和白鐵皮組合而成的簡單房舍。這座車站過去在「西北礦山區」仍為首都資源庫而興盛時,應該也很熱鬧吧?但現在不要說旅客了,甚至看不到礦工的身影,感覺非常冷清。車站的後方應該就是礦工居住的村子,一整片雜亂無章的貧民窟沿著山坡而建。聽說這塊區域就是為首都提供勞力,但卻無法住在首都的人們所居住的貧民窟。連接山脈與「門之鎮」之間的水路好像也橫臥在這一帶的地底下,整體散發出一股老舊的水味。


    水味裏淡淡飄散著過去經過這裏的人們所遺留下的思念。


    車站這種地方,經常殘留著許多人的思念——剛來到新城市時雀躍不已的心情、不得不留下最心愛的某人而離去的心情、想去某個地方又去不成的遺憾心情、以及持續等待未返家親友時的心情……


    聚集低矮建築物的貧民窟對麵,矗立著首都大門所在的城牆。通過那扇大門,就是首都的「機械都市」。從城牆對麵的斜坡就能看見深灰色尖塔林立的都市樣貌,對於將首都的教會總部視為最後朝聖地而前來朝聖的人們而言,這裏是既莊嚴又令人敬畏的地方。那些被汙濁廢氣籠罩的高塔,看起來死氣沉沉,簡直就像一群墓碑。


    是誰的墓碑呢……


    希望不要變成琦莉最珍惜的人們的墓碑。


    琦莉如此思索的同時,突然用力按住心髒一帶。


    (哈維、下士……你們平安無事嗎……現在人在哪裏……)


    她設法讓自己不要擔心害怕,隻在腦海裏不斷迴想著哈維說過的話,使自己盡量不要往壞的方麵想。


    在東貝裏的轉運站塔達伊那邊,不是有間房子嗎?


    雖然現在很髒亂,但稍加整理後應該還可以居住,我想要住在那邊——


    口氣有點隨便是他說話的習慣,說話時平靜穩重的低沉聲音沁入她心坎,讓她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喵。」


    琦莉突然聽見腳邊傳來叫聲,低頭一看後眨了眨眼睛。


    她垂下雙腿坐著的月台下方有幾隻貓。有白色、黑色還有花紋貓,總共有四、五隻,牠們在琦莉的腳邊徘徊,然後跳上月台。


    「你們要、要做什麽……」


    她雖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卻不自覺地開口詢問貓咪。


    這些疑似野貓的貓,全都又髒又瘦。對了,剛才火車進站時,也有看見貓,她想起年輕的實習駕駛員曾向她說,好像有人會喂食食物,所以野貓都會聚集在這附近。但就算如此,野貓應該不會這麽毫無警戒地聚集在一個陌生人的身邊吧?


    其實那些貓並非聚集在琦莉身邊,她這才發現自己身旁還有一個人——可是剛才自己身邊明明沒有半個人啊。琦莉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轉頭看向身旁。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和她並肩坐在月台的盡頭,漫不經心地低頭俯視著腳邊那些貓。


    琦莉不禁大膽地直盯著那個男人,男人也轉頭麵向她。當兩人四目相交時,對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是立刻淡淡笑著說:


    「妳好。」


    他穩重自然地打招唿,琦莉也連忙迴應他:


    「你、你好。」


    那是一位笑容十分親切、身材消瘦的年輕男人。從他身上穿的工作服看來,應該是礦坑的礦工吧。


    那些貓並不是聚集在琦莉四周,而是聚集在男人四周——貓兒們在他腳邊徘徊、撒嬌、挨著他坐下,或是一臉安心地用後腳搔著耳朵。男人發現琦莉不可思議的眼神,露出了苦笑。


    「之前我曾喂過牠們一點食物,牠們就這樣圍著我了。」


    「喔……」


    琦莉不置可否地點頭,原來喂貓的就是這個人。


    可是……


    難道他看出了琦莉的內心話?隻見他孤獨地垂下視線說:


    「我已經不能再喂你們了啦……你們看,我現在什麽都沒有啊。」


    他伸腳一踢,作勢要趕走這群貓。但是那些貓卻毫無防備地走到男人身邊,以期待的眼神仰望著他。


    琦莉想了想,把自己的包包拖到膝上摸索了一下,最後找到了隨身攜帶的肉幹袋子。她將肉幹撕成小塊撒在腳邊,貓兒們則是警戒地抬頭望著琦莉。不過,當那隻最大的白貓靠過來吃了肉幹後,其它的貓也跟著聚集過來。隻有一隻最瘦小的黑貓一直在遠處警戒到最後。但過了一會兒,牠可能是餓得受不了,也慢慢走了過來,從其它貓的縫隙間鑽出頭來,開始吃著肉幹。大家似乎肚子都餓了。


    男人低頭看著那些貓吃東西的樣子,對琦莉笑了笑。


    「謝謝。」


    「不客氣。」


    琦莉也害羞地笑了。


    「這些貓很喜歡你呢!」


    兩人看著正在吃肉幹的貓兒們時,她麵帶微笑地說道。男人則露出困惑的奇妙笑容說:「我隻是有一天心血來潮,拿吃剩的東西喂牠們,我並沒有打算要一直照顧牠們……但不知為何,牠們卻很喜歡我。」唉——他深深歎了口氣。


    眼前嘟囔念著的男人,讓琦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知為何,她覺得以前時常看到這個表情。是誰呢?到底像誰呢?


    (啊!是哈維……)


    她立刻發現這男人身上重迭著初次見麵時的哈維影子。


    隻因為一時興起去管閑事,就被這名麻煩的女孩纏上,讓他一開始也感到非常困惑。不過最後他還是沒有丟下琦莉不管……所以說,眼前這隻最小的黑貓就是十四歲時的自己囉?她不禁如此思考。也許是因為身材又黑又小、不愛理人,這些特征很像以前的自己。


    她和男人就這樣並肩看著啃咬肉幹的貓兒們好一陣子。天空也逐漸由砂色轉變為黃昏色,度過隻屬於兩人和貓兒們的安靜時光。矗立於身後的機械都市不時傳來仿佛低沉地鳴的鍋爐聲,微微地滲入了空氣中。


    不久後,那些貓吃完了肉幹,也沒對琦莉表現出感謝的樣子,又聚集在男人身邊開始撒嬌。男人有點無情地晃動著腳。


    「我已經沒辦法照顧你們了,你們去別的地方,走開!」


    他想要把貓趕走,但貓兒們可能以為他在跟牠們玩,閃開後又撲了迴來,看起來非常開心。其中那隻小黑貓還撲向男人的腳,但身體卻直接穿越男人的腳,結果摔了一跤。牠站起來後,不可思議似地東張西望。


    貓兒們……應該不知道吧?


    不知道這個男人已經死了,不知道他隻是飄浮於這座車站裏的種種思念之一。


    「你們為什麽不走啊……不一定非我不可吧?其它人也會喂你們的。」


    他低頭歎氣說道:「真糟糕啊。」琦莉看到這一幕,也不禁露出笑容。男人對她投以埋怨的眼神,她才趕緊改變態度,說了聲對不起。


    「那個……我覺得牠們很喜歡你。」


    「要是一開始喂牠們的不是我,牠們也不會非我不可了。」


    「但當初就是因為你喂牠們啊!」


    男人聽到她的迴答後,似乎倍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睛。而琦莉也有點訝異自己竟然會說出這句話。她思考了一下剛才自己那句話的意思,接著又說:


    「或許不是非你不可,或許其它人也會做相同的事情。但因為當時出現的是你,所以那些貓就是喜歡你……這樣不可以嗎?」


    男人愣愣地盯著琦莉看,她這才對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感到丟臉。「這是理、理所當然的事吧……」而且還越講越小聲。被貓兒們包圍的男人盯著她看了半響後,表情才緩和下來,消瘦的臉上浮現了微笑。


    「對啊……這是理所當然的,應該就是因為那個機緣吧。」


    這位感覺和哈維很像的人對她笑了笑。她隻覺得一陣揪心,便不由自主地垂下視線。但不知是否因為喂食肉幹,才終於得到牠們認同,琦莉這時才發現那些貓在她腳邊撒嬌。


    「啊!牠們也喜歡我了……」


    當琦莉高興得拾起頭來時,已不見男人的蹤影。


    一陣風吹過隻剩下琦莉和野貓群的月台。北方初春時節的風仍然帶著寒意,但那陣風卻像男人留下的微笑,令人覺得莫名舒服。


    她盯著剛才男人所在位置好一會兒,才再次將視線轉迴鐵軌前方。


    自己在車站內一直等待著某人的心情,也和這些無家可歸的貓兒們一樣。


    那位十四歲女孩宛如那隻孤單又其貌不揚的黑貓,她之所以會跟著不死人和附在收音機上的憑依靈旅行,其實都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要是沒有當初的偶遇,她的人生可能會完全不一樣,自己現在可能仍在東貝裏的寄宿學校裏過著單調的生活。或許會遇到其它人,去別的地方旅行。或許會有其它人成為琦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或許一開始不管是誰開啟這個偶然機緣都無所謂,隻要有人能帶她離開那間無聊的學校宿舍就好。


    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他們。不知何時開始,他們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早已無可取代,即使要付出任何代價,她也會不惜挺身保護。他們從最開始的可有可無,變成其它人無法取代的存在,如此明顯的變化應該不是一瞬間發生的。


    所謂的機緣應該就是這樣吧——那男人說的話浮現在腦海裏。


    (要迴去找他們嗎……)


    之前她也曾這樣一個人抱膝坐在寂寥的車站裏,當時在她身邊的不是貓,好像是狗。而且還有一個人推了她一把,對她說隻要去找不就行了。那就是穿著深綠色製服、戴著帽子的老站長。站長告訴她:我隻能永遠待在這裏默默等候。但是,妳還可以去找他啊。


    (要迴去找嗎……)


    琦莉再次思考,不過……


    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去接妳,然後——


    然後……哈維最後到底說了什麽?琦莉憶起了被風聲淹沒前所聽到的微弱聲音。


    然後——


    大家一起迴去吧!


    ※


    以前不知是誰告訴他,殺死越多敵人越好。最初記憶裏的那個人長相太過平淡,已然不複記憶。但自己按照那個人所說的,殺死了很多敵人,果真受到褒揚,所以就更加賣力殺人。自己還曾因為殺死最多人而沾沾自喜。


    「還不夠……」


    他用手指刮下沾在軍刀上的敵人血液和油脂並舔了舔。那天他殺死的人比平時少,讓他覺得心情很不好。他以為即便如此,自己殺死的人數應該還是遙遙領先其它人。然而那一天卻聽說有個家夥殺死的人數比自己多,他心想:到底是哪個家夥?應該是個粗暴又愚蠢的彪形大漢吧?


    他舔著軍刀上的血思索時,一輛卡車隨著轟轟作響的引擎聲突然從旁邊衝了過來……結果自己就這麽被撞到了。


    部隊的其它家夥都目瞪口呆地在遠處觀看,屁股跌坐在地的約雅敬更是驚訝地抬起視線。卡車卷起漫天塵埃,直衝向另一頭後才停下。這時,一名塊頭高大的長宮踉踉嗆嗆地從副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你下次不準再開車了,艾弗朗。」


    他聽見長官說話的聲音。


    那家夥從駕駛座上下來,麵無表情地略微歪著脖子。


    「壓到了什麽嗎?」


    「我……」


    約雅敬自報姓名地站了起來之後,那家夥才轉向他。即使剛才差點壓死人,那家夥也一副不怎麽感興趣的態度。


    那家夥有一雙討人厭的紅色眼眸和一頭紅發,從第一次遇見他就留下極差的印象。


    「咳咳、咳咳……」


    他蹲在車站後方的牆邊,把從喉嚨往上冒的東西和口香糖一起吐了出來。掉落在他膝前的黑色內髒碎塊和口香糖混在一起,像生物般地扭動了一下,隨後就變幹了。他額頭抵住牆壁,強忍著不舒服的感覺,右手緊握著幾顆


    小石子般大的水泥碎塊。被緊握於掌中的水泥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陷入已經開始腐爛的手掌皮膚裏。


    他將依舊緊握住水泥塊的拳頭放入口中,咬破皮膚。腐爛的皮膚一下子就被扯下,接著又用臼齒咬碎手上的肉和水泥塊。


    臼齒發出了崩落的聲音,他才突然迴過神吐出肉塊和水泥塊。


    「可惡……」


    約雅敬以額頭摩擦牆壁,沿著牆邊慢慢倒下。嘴裏滲出了水泥和血的味道,不但無法中和嘔吐物的惡心味道,反而更凸顯那股味道。


    不時發作的細胞腐爛和過度再生,兩者發生的間距逐漸縮短,他吐出腐爛內髒碎塊的同時,意識也會變得模糊。等他迴過神時,已經做出啃噬自己的異常行為。


    他緊握拳頭的右手微微顫抖。


    (我感到害怕了嗎?害怕自己嗎?還是害怕什麽呢?害怕自己不知何時會吃掉自己嗎?還是害怕死亡?)


    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非常憤怒,若自己的意識會被妖怪啃噬,那麽在那之前自己應該先把心髒挖出來。現在立刻就動手挖吧——他按住胸口用力一抓,五指陷入了皮膚裏,胸口也立即滲出血來。


    他突然聽見咕恰咕恰吃東西的聲音。


    他貼著牆邊,稍微抬起臉頰一看,一隻既醜陋又髒兮兮的貓正聞著自己剛才吐出來的腐肉,並開始吃了起來。黑白花紋、直挺挺立著的尾巴斷了半截,是那隻剛才他想要用口香糖引誘卻逃走的貓。


    「會吃壞肚子吧?」


    他試著提出忠告,但那隻花紋貓可能是肚子太餓了,根本不予理會(但不知道牠是否聽得懂人話),仍繼續吃著腐肉。他用些許模糊的意識望著花紋貓的短尾巴。


    「要吃嗎?這裏的比較新鮮。」


    他轉身躺下並伸出右手。剛才水泥塊陷入手心皮膚所形成的傷口開始再生,已經能看見新長出的肉。花紋貓的視線離開了腐肉,抬起頭看著他,仿佛擺飾般一動也不動地警戒著。


    「我又不會把你抓來吃掉(或許吧)。」


    約雅敬邊說邊輕招右手,花紋貓才慢慢躡手躡腳地走近他,舔舐他伸出來的手心血液,並開始啃噬他的肉。沒想到牠居然餓得吃起人類的腐肉。「你肚子餓了吧?是嗎……」他恍惚地低喃著。花紋貓專心地吃著肉。他覺得牠會因此吃壞肚子或得到怪病,但是要選擇填飽肚子後得到傳染病死亡,還是就這樣餓死呢?不管選擇哪一個,結果都差不多吧。


    「好癢喔……」


    插圖048


    因為已經切斷痛覺,貓舌啃噬著他手心的觸感並不痛,反而很癢。過了一會兒,不知牠是否已經填飽肚子了,花紋貓不再進食,而是開始舔著他手心上的血。


    「過來這裏!」


    他試著把另一隻手伸向花紋貓。牠拾起頭窺看著他。原本以為牠會逃走,但牠卻慢慢走過來,喉嚨一帶就壓在他伸出的左手上。髒汙的野貓體毛脫落得很嚴重,觸感有些硬梆梆。


    他不知道該如何撫摸貓,總之先試著用手指搔著貓的喉嚨一帶,花紋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很舒服嗎?」他問道,花紋貓又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貼在地麵的臉頰上浮現出笑容。對了,貓就是這樣咕嚕咕嚕說話的嗎?這是他第一次撫摸貓,所以不清楚。不過這樣還真是有趣,也比把口香糖黏在牠身上鬧牠還來得有趣。


    他用指尖摸著貓的脖子,茫然地思索著。


    ……這能吃嗎?


    牠瘦得隻剩皮包骨,應該很難吃吧?


    若不把毛拔掉,一定會吃得一嘴貓毛吧?


    好像不太好吞的樣子……


    不知哪裏突然傳來震動聲。好不容易被他馴服的花紋貓動作利落地跳開,一溜煙就爬上牆壁,不知往哪裏去了。


    他發現那是車輪接近時所產生的震動,聲音低沉又有規律性。


    (怎麽了……)


    他坐起上半身,但這時卻突然發現一件令他不寒而栗的事。


    轉頭看向花紋貓逃跑的方向。


    剛才——


    是誰支配了我的思考?是我自己嗎?還是誰?


    單手按著太陽穴的他,隻覺得思緒不清,同時感到腦內悶痛。


    車輪的聲音越來越近。他用手撐著牆壁站了起來,繞到車站的前方時,才發現琦莉在月台前端踮著腳凝視鐵軌前方。從已漸漸染成黃昏色的荒野遠方,可以看見一輛戰車逐漸接近。黑色烤漆的裝甲車——那奢侈、誇張的厚重裝甲,絕非一般的治安部,是「不死人獵人」嗎——


    「喂!笨蛋!」


    他抓起站在月台上的琦莉手臂,將她拉到車站旁邊。但是他的腳步仍然無法站穩,最後就抱著琦莉一屁股跌坐在牆邊。「等一下,放開我……」琦莉雙腳亂踢,不停地掙紮。當她發現抱著自己的約雅敬手臂已經腐爛時,更發出小聲的哀鳴:「放、放開我!」她激烈地扭動身體掙紮,試圖想要逃跑。


    「那些是『不死人獵人』。」


    他從後麵抱住琦莉,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琦莉似乎明白了,便不再亂動。


    兩人屏氣凝神地從車站遮蔽處偷窺,裝甲車帶著比一般戰車高分貝的噪音駛入月台,噴著白色墓一汽停了下來。


    隻見實習駕駛員不知在叫嚷些什麽,從站內一路跑了過去。裝甲車上抬下疑似載運著傷員的擔架,躺在擔架上的就是那名老駕駛員。他應該是受了重傷,隻見從急救包紮的繃帶裏滲出濃濃的血。看到他似乎並沒有被妖怪啃噬,反而令人感到有點遺憾。因為剛才被他罵得那麽慘,心裏很不是滋味,所以就算他被吃掉也無所謂。


    琦莉直盯著裝甲車,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


    「哈維……呢?」


    「沒看到,可能被吃了吧,或是被那些家夥殺了吧?」


    琦莉轉頭瞪著約雅敬,然後突然扭動身體,想要衝出去。「等一下!」約雅敬趕緊抱住琦莉,再次將她製伏,結果兩人又迭在一起摔倒。


    「喂!妳是白癡嗎?妳出去做什麽?妳蠢到要去問他們有沒有發現不死人嗎?」


    「……」


    琦莉緊抿嘴唇,不發一語,仿佛仇人就在眼前般瞪著地上,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她用力揮開壓在她上方的約雅敬手臂,重新站了起來,但她並非打算衝出去,而是站在那裏從牆壁後方直盯著裝甲車看。卸下擔架後,裝甲車上的人對實習駕駛員說了幾句話,隨後車體就「喀哩喀哩叩叩」地發出讓人感到沉重壓力的噪音,不知開往何處。


    等裝甲車逐漸消失,琦莉才從車站旁的遮蔽處衝出來,跑向正把擔架推上處於靜止狀態火車頭的實習駕駛員。


    「哈維呢?他怎麽了?」


    她激動地問著躺在擔架上的老人,但是老人看起來不省人事,並沒有迴答。「我要送他去下一站的醫院,妳要去嗎?」實習駕駛將擔架推上車廂時,詢問愣在原地的琦莉。


    「我要再等等看。」


    實習駕駛員看了看以陰鬱聲音搖頭迴答的琦莉,然後隻對她說了句:「是嗎?」


    隻剩下一節火車頭的火車噴出蒸汽駛離車站後,琦莉又站在空無一人的月台前端,凝望著鐵軌的前方。


    (喂、喂!妳還要等嗎……)


    約雅敬看到琦莉完全不想動的樣子,以莫可奈何的心情靠著車站的牆壁坐下。鐵軌前方的地平線幾乎有一半已沒入染成紅銅色的夕陽,等那道輪廓完全被地平線吞沒後,就要迎接正式夜晚的來臨。


    隨著太陽逐漸西下,從地下水路滲出的水味越來越濃。這附近有許多通往山脈的地下水路出口。雖然不知「那些東西」是否為夜行性,但也有可能會混入夜色爬過來。


    這時夕陽已逐漸沒入地平線,佇立於月台上的少女背影逆著光,鑲出一道橘紅色輪廓。在最後的夕陽消失前,地平線被渲染成一道紅銅色的光,待夕陽完全沒入夜色後,那條線才從地平線的兩端逐漸消失,天空也開始滲出夜晚的藍灰色。


    當少女的背部融入黑夜裏形成黑影時,她突然轉了個身。


    靠在車站的牆上準備繼續等下去的約雅敬嚇得眨了眨眼睛。


    「我要去首都。」


    少女用僵硬的聲音說。


    「妳放棄了嗎?我就說妳一定被騙了!」


    約雅敬冷笑並挖苦道,但琦莉並沒有和他爭辯,而是以嚴肅口吻迴答:


    「哈維說如果今天到不了,叫我先去。他答應我一定會來接我的,所以我要先去……因為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擔。」


    琦莉說話的語氣格外堅定。她留下了相形見絀、默默目送著她的約雅敬,重新背起包包,快步離開。


    看起來態度堅決的她,從眼前走過時緊握著的拳頭還微微顫抖。她明顯地是想拚命掩飾僵硬的表情。約雅敬無奈地聳了聳肩。唉!她為什麽會那麽想要相信那家夥呢?那家夥到底哪裏值得她這麽拚命?


    這時,琦莉倏地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仍坐在地上目送她的約雅敬。


    「你不來嗎?你不是要利用我嗎?」


    「嗯,我當然要去啊!」


    約雅敬用輕浮的口氣迴答,雖然嘴裏這樣說,但他看起來並不打算起身的樣子,讓琦莉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站不起來嗎?」


    「嗯,是真的站不起來。妳拉我起來。」


    「……」


    約雅敬死皮賴臉地笑著說。明顯露出一臉不悅的琦莉,再度轉向前方,邁開步伐走人。嘖!真是不懂幽默。他其實隻是想要讓她親近自己,但她卻那麽無情地躲開。約雅敬將剛才那隻花紋貓的影子重迭在琦莉身上並咂了咂舌。他冷眼目送著逐漸走遠的少女背影,後腦杓靠在牆上仰望著天空。


    夜幕漸漸低垂,變成了單調的藍灰色,看起來和自己眼睛的顏色一樣。


    他思索著自己和哈維到底有什麽不同?一開始他們的起跑線應該大致相同。同樣都是不死人、殺死的人數也差不多、同樣都是險些死於戰爭,而在人世間閑蕩了八十年左右——然而那家夥在這段期間卻碰到了願意對他伸出援手的人。自己明明也想擁有許多東西,但最後卻全都從手上溜走。


    到底是什麽原因?我們行走的距離是從何時、何地開始拉大差距的?


    若琦莉先遇到自己,她會願意給予幫助嗎……應該也不會吧?他自虐地這樣想。


    這時突然有個細長的東西伸到他眼前。


    琦莉不知何時迴來了,她板著一張臉,把像是撿來的木棒伸到他眼前。約雅敬愣愣地抓住木棒前端,她則透過雙手拉著的木棒幫助約雅敬站起來。等約雅敬一站起來,她就丟掉木棒,仿佛碰到什麽髒東西似的用手拍了拍大衣的下襬。真是聰明的垃圾處理法。


    「我不知道怎麽去首都,如果你不帶我去,我也不知該怎麽走。」


    琦莉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後,就轉身往前走。


    「我陪您去吧,大小姐。」


    約雅敬對快步向前走的少女背影咧嘴一笑答道。


    在他追上去之前,又迴頭看了一眼月台。鐵軌直線穿過已隱沒於黑夜中的荒野地平線。


    是什麽原因讓我和那家夥走向不同呢?而我又是在哪裏走錯的?


    如果沒有走錯路,我會——


    他旋即轉身,背對著鐵軌。


    踩著自己落於水泥地上的瘦長背影,邁開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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