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幹硬的麵包撕成小塊,浸入已經泡開的奶粉裏,再將熏肉薄片放在上麵。但份量感覺好像不太夠,想了一下後,又將罐裝的鷹嘴豆撒在上麵。嗯,看起來有份量多了,且營養也較均衡。她獨自對著令人滿意的傑作頷首,並將盛裝在錫盤上的食物放到鬃毛麵前,但鬃毛似乎不滿地撇過頭。


    「我不是跟你說,不要把我當作狗嗎?」


    「可是你是狗吧?」


    「我不是狗。」鬃毛好像死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狗。「因為我就算不吃東西也死不了,你的主人也一樣吧?」


    「虧我特意準備……」


    琦莉沮喪地喃喃說道,無可奈何地獨自吃著自己的那一份。她輪流咬著硬麵包和熏肉,塞滿了嘴巴,並用湯匙舀起鷹嘴豆,搭配著一起吃。麵包和熏肉是她包包裏常備的食物,罐頭則是從電台的廚房架上找到的。


    住在教區內時,因為有老板和雅娜在,所以每天三餐較定時。但是出來旅行後,如果琦莉自己不確實記住食物和用餐時間,一不留神就會忘了吃。因為琦莉以外的旅行同伴,完全不會想到吃飯這迴事。沒有人可以跟她討論要吃什麽,所以她覺得隻要能攝取當天所需的熱量即可,食物的外觀和種類變化已經變得不重要。


    她動手繼續把食物養分灌入消化器官,鬃毛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也開始吃起給它的食物。琦莉瞄了它一眼,鬃毛把鼻子伸進盤子裏,不高興似地斜眼看了琦莉一眼,又繼續吃著食物。琦莉也重新麵向前方咬著幹麵包。感覺麵包比剛才更有味道。


    頭頂電台塔播放的音樂夾雜著熟悉的噪聲。雖然與今天早上的曲子不同,但這首曲子的低音也很好聽。明明是第一次聽,然而不知為何卻覺得很懷念。


    她坐在電台入口的階梯上,以愉快的旋律為背景音樂,吃著時間稍晚的午餐。


    鷹嘴豆的有效期限應該還沒到吧?管他的,反正已經吃下肚了,當她想著這件事時,剛好看見紅發身影從矗立在甲板上的煙囪後方慢慢走來。今天早上琦莉正要迴電台時,剛好和出來散步的他擦肩而過。


    琦莉含著湯匙看著他,發現對方也正看著這裏,並露出怎麽會在那種地方吃飯的表情。琦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要吃嗎?」


    因為含著湯匙說話,聽起來像是說「要出嗎?」不過哈維好像聽懂了,「嗯,不用了。」做出最簡短的迴答後,在距離三步左右之處和她錯身而過,走進電台。鬃毛仍把鼻尖浸在牛奶裏,抽動著耳朵但什麽也沒說。


    琦莉歪著頭目送消失在昏暗室內的瘦長背影,過了片刻後,才將視線移迴來,繼續吃著食物。但是把食物送到嘴裏的手變得越來越慢,不久後就停了下來。


    從昨晚開始,和他擦肩而過時都沒好好說過話,為什麽他們之間會變得這麽僵呢?關於修理收音機的事,自己說出任性的話後,就被哈維打了一巴掌……她用手摸著被打的臉頰。其實並沒有很痛,反倒是當時哈維的表情看起來像被用力掌摑一般……奇怪?越想越發覺自己所思考的事情不知哪裏怪怪的,她應該不是因為收音機的事被打。


    哈維不但對琦莉道歉,還以極為痛苦的表情對她說:「拜托你好嗎……」


    對了,是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她想要繼續迴想,但到這裏思緒就打結了。腦子中心好像黏住了焦黑的東西,隻有那個部分冒著煙無法碰觸,這是為什麽?這裏麵到底是什麽東西?


    轟!


    甲板某處傳來瓦礫崩落的聲音,應該是牆壁還是什麽東西自然崩落吧。她環顧四周,感覺煙囪後方一瞬間似乎閃過什麽黑色東西,但立刻又消失不見,真令人搞不清楚狀況。難道是自己心理作用?


    當她注意甲板前方時,突然從另一邊,也就是背後傳來了模糊的爆炸聲,整座船身急遽減速。「哇……」她因慣性作用而往前撲倒,迴頭一看時,電台屋頂的排氣管正排放出黑煙,好像與之前排出的灰白色煙霧不太一樣。


    「啊!鬃毛。」


    鬃毛從食物裏抬起鼻子後也同樣迴頭看,隨即轉身衝進電台裏,琦莉也趕緊站起來追上去。起居間和播音室位於電台二樓,但鬃毛並未前往二樓的樓梯,而是四隻腳迅速跑進一樓操舵室通往船身下層部的工作梯。琦莉曾聽說電台下方有動力部。


    琦莉抓著欄杆走下急陡的工作梯後,在依次感受到熱氣、石化燃料的濃濃臭味,及嗡嗡作響震撼身體的驅動聲後,看見階梯底部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鬃毛的尾巴前端一溜煙就鑽進門縫。琦莉來到樓下後,跟隨鬃毛身後往內窺看時,一道琥管色光芒帶著讓人感到灼痛的熱氣衝進眼裏。


    就琦莉的感覺,仿佛有個身形直達天花板的圓筒形煤爐妖怪,端坐在大小配管群圍成的圓形空間中央。那應該就是動力爐吧!全身裹著變形盔甲的彪形大漢正彎著腰調節活門,哈維也從一旁窺看著作業情形。好像是出了什麽問題,但總算暫時恢複正常,玻璃窗內的琥珀色火焰仍然持續燃燒。


    不敢走到哈維旁邊的琦莉,從後麵擔心地問道:


    「怎麽了……?」


    「可能是這個爐子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先讓它停止運轉,休息一下吧。」


    助手轉過頭說明,並做出手勢催促琦莉他們去外麵,看了動力爐片刻的哈維也說:「走吧。」催促著琦莉並離開爐子。


    琦莉隔著想要離開爐子的哈維肩膀,聽到了「啪啪」的幹燥燃燒聲,爐子裏一瞬間進出刺眼的光芒。


    「——快走!」


    鬃毛突然發出尖銳的叫聲,然後就蹬著地板衝了過來。助手比鬃毛快一步跑過來,就在他宛如緊緊抱住哈維般地擋在哈維和爐子中間的那一剎那,爐子的某一部分出現小小龜裂,漏出一道琥珀色光芒。


    哈維頭上傳來「咕呷」一聲,仿佛壓縮機壓碎廢鐵的沉重聲音。這道聲音正如文字所述,是覆蓋在助手背上金屬板碎裂的聲音。哈維霎時感到全身無力,幾乎當場坐下,「哈維……」但聽到摻雜著尖叫的少女聲音後,他又重新振作起來,站穩腳步。他看向動力室的入口,琦莉一臉蒼白地坐著,並全身顫抖。


    「……唔,沒關係,不要緊,我沒事,鬃毛,琦莉就……」


    哈維用些許沙啞聲音說完後,比助手晚一步衝過來的鬃毛,迴到了琦莉身邊。


    哈維抬頭看著站在前方助手巨大的身軀,背後的盔甲受到強烈壓力已變形,仿佛一瞬間經過了幾十載般地快速腐蝕,布滿了嚴重鐵鏽。這現象和女主人戒指破碎時相同——難道是動力爐內的石化資源碎片裂開了嗎?不管怎麽說,如果剛才不是助手保護自己,這個現象就會直接出現在自己身上。


    「我沒事,隻是盔甲壞了而已,身體沒有異常。」


    當事人仍用平日那機械式的語調告訴大家他沒事,緊張氣氛總算稍微緩和下來。「結晶已經開始破裂,你們最好不要在這裏久留,收音機今天就會處理好,明天我會送到峽穀對麵的鎮上。」


    「好……」


    哈維擦拭著額頭上微微沁出的汗水點頭,但並非因為動力室內充滿熱氣。他迴頭看門口的琦莉。她緊抓住陪在一旁的鬃毛背毛,幾乎要把毛揪下來一般,仍癱坐在門口。


    「我不要緊,你站得起來嗎?」


    「我沒關係,隻是有點嚇到而已。」


    當哈維靠近想要拉起琦莉時,她趕緊迴答並抓著鬃毛自己站起來,說了聲「我去樓上。」便轉身逃跑似地跑上階梯。雖然哈維並沒有明確地拜托鬃毛,但它似乎無可奈何地跟在琦莉後麵。


    踩著工作梯的腳步聲逐漸從頭頂遠去,哈維心想:要追上去嗎?但自己可能說不出些什麽吧,於是便歎氣


    目送她離去,和助手兩人留在動力室。如果再發生相同的情形就完了,所以此地不宜久留。但有件事令他放不下,於是又再次轉頭看著爐子。


    他聽說這座移動電台的動力源,也是使用和那隻戒指相同的早期文明時代石化資源結晶。他隱約可以理解,是因為內部結晶破裂,才會發生剛才的現象吧。雖說如此,但是為什麽會突然破裂呢?雖然已經快要遺忘,但那隻戒指輕易裂開的畫麵仍卡在他腦海的角落。以前他一直以為「核」這類高純度的石化資源結晶不會這麽容易破裂。


    「結晶的強度……有使用年限嗎?」


    他說出了自己不確定的推測後,正在填補龜裂的助手點點頭說:


    「是有使用年限,不過時間很長,比人類的一生都長,長到可以說是永恆。不過就行星曆史的標準來看,絕對不能算長吧,因為是早期文明時代的古老東西,所以已經逐漸邁向使用年限,也越來越脆弱。」


    「是……嗎?」


    哈維對於第一次聽到的事實感到很訝異,但出乎意外地他很快就接受了。即使被稱為擁有恆久動力的「核」,最終也有抵達終點的一天。自己的「核」還沒等到那一天就已經逐漸喪失機能了,老實說他並不太在意,但總之終點竟很意外地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什麽嘛……)


    說起來有點怪,但肩上的重擔好像終於卸下來了。


    在這顆行星上,似乎真的沒有什麽事物能持續到永恆呢。


    琦莉從遠方眺望著全景,再次覺得這整艘船真的就像一座墳墓——中央最高的鐵塔是墓碑,周邊較低的煙囪以及橫跨在煙囪與煙囪之間的配管,則是供奉在墓碑前的鮮花。不過琦莉覺得被傍晚的天空渲染成紅銅色,肅穆地靠在墓碑上那朵粗製、生鏽的花很美。


    電台停在被岩壁包夾的峽穀途中,必須休息到晚上。恰好這裏有岩棚突出,所以琦莉可以從甲板上定過去。她稍微往上爬,坐在與鐵塔瞭望台相同高度的岩棚上眺望風景。黑色野獸則趴伏在低一層的岩石上待命。因為哈維叫它盡量跟著琦莉,所以在指示解除前,它都會照辦。雖然本人……本犬?想要否認,但就這點來看,它果然還是像狗(而且是忠狗)。琦莉和仍趴伏著用斜眼瞄向琦莉那裏情況的鬃毛四目相交,鬃毛裝傻地打了個大哈欠。嘴巴裂到左右兩邊的耳朵,可以看見綠色口腔和牽著黏性唾液絲線的牙齒,以及小牛般的肥大舌頭……不過隻要閉上嘴巴,它的臉就像一隻狗。


    她縮起從岩壁邊緣垂下來的雙腳,抱著膝蓋重新坐好。並把胸部抵在抱著的膝頭上,整個人縮成一團。自發生那件事後已經過了好幾小時,但她體內仍在顫抖,好在沒釀成大禍,然而還是讓人受到驚嚇……她真的受不了再發生更嚴重的事,希望不要再發生任何事情。


    (……?)


    視野邊緣一瞬間好像有東西閃過,她因而抬起頭來。就在電台船尾的最尾端,岩壁後麵——但是已從黃昏色慢慢變成藍灰色的峽穀穀底並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她覺得白天好像也看到了奇怪的影子,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嗎?


    她想要把討厭的感覺從意識裏甩開時,鬃毛保持著趴伏的姿勢,抽動著耳朵低聲吠叫。它也和自己注視著同一個方向,過了一會兒琦莉的耳朵也隱約聽到一道奇特的聲音,那是碾過岩石表麵的輪胎聲和引擎聲——


    她嚇得從岩棚上站起來,視覺晚了聽覺一步,也接著捕捉到微幅彎曲的峽穀後方有交通工具的蹤影。那是卡車吧?雖然距離仍然很遠,但電台已經停了下來,所以若置之不理,沒過多久就會撞上來。


    「鬃毛,快去通知哈維他們!」


    不用說鬃毛已經蹬著岩石,往電台的方向跳躍般地跑了下去。琦莉一麵看著峽穀後方,一麵從高處的岩石一階一階往下走。逐漸接近的交通工具影子有三個,宛如隱沒於黃昏天色中的影子,被塗裝成黑色的裝甲卡車——那是教會治安部的裝甲卡車。


    鬃毛衝進電台後,看見哈維正要跑出來,雙方幾乎擦肩而過。哈維定睛凝視後方,確定是卡車後,便跑向靠近船腹的琦莉。沉睡的動力隨著搖晃峽穀空氣的震動發出了轟鳴,排氣管也噴出灰白色的煙,在琦莉從岩壁下來之前,甲板已經朝逃離卡車的方向開始慢慢移動。


    「快一點,琦莉,跳下來!」


    哈維從下方發出指示,琦莉不顧危險就從仍有相當高度的岩石跳下來,就在幾乎快被逐漸加速滑行的甲板丟下之際被哈維抱住。當時電台已經噴著煙,以非常快的速度開始行駛。琦莉緊抓住哈維的手臂並看著後方,發現卡車也加快了速度,明顯是在追他們。


    「你們兩個都給我進去!」


    頭上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可以看見鬃毛的黑色身軀,正站與日落時分的天空融為一體、逐漸形成影子的鐵塔瞭望台上。被哈維催促後,琦莉踉踉蹌蹌地跑在劇烈震動的甲板上,衝進了電台。一進入一樓的操舵室後,便見到助手的盔甲身體忙碌地穿梭於操縱杆和活門之間。時而操作機器,時而瞪著一整麵牆上的測量儀表。


    「可以甩得掉嗎?」


    「不可能,若再加速動力爐會無法承受。對方的速度很快,再過九十秒就會追上我們了。」


    助手瞪著測量儀表冷靜地迴答。


    『停下來!』


    外麵傳來命令的口氣,所有人都轉向後方。但是操舵室後方並沒有窗戶,加上監視器好像也故障了,所以從這裏無法確認後方的情形。『停下來,我有事情要問!若不停下來,我會以疑似改造建築物之名發動攻擊!』透過擴音器傳來霹靂啪啦的聲音,再次命令他們。


    有事情想要問……?哈維驚愕地在口中喃喃自語。他和助手雖然沒說話,但彼此交換著像是同意的眼神。


    「那就停下來吧,他們不一定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


    「知道了。」


    助手同意後,就開始觸碰幾個活門和操控轉盤,最後用雙手拉下一個ㄈ字型的大拉杆,頓時整艘船上下劇烈搖晃。「請抓好。」琦莉遵照指示抱住了操舵室的門口,她咬緊牙關忍受著船身在岩石地麵跳動所產生的震動,並小心不要咬到舌頭。速度慢慢減緩,最後再前後劇烈晃動一次後,船身就停了下來。


    身體所感受到的震動和轟鳴已經停止,周圍變得鴉雀無聲。即使如此,琦莉仍張開雙腿站著不動,她感覺野獸正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原本站在塔上的鬃毛已經迴來了。


    「我們被包圍了,三台首都治安部的裝甲卡車,一台已經繞到我們的前方。」


    「首都直接……?不是鎮上那些追兵?」


    「不是鎮上的,反正就把他們吃了就好了。」


    鬃毛報告外麵情況的同時,又伸出滑溜溜的長舌頭。


    『裏麵的人,全都給我出來!我隻等六十秒。』


    擴音器的聲音再次響起,位置比剛才更靠近了,操舵室裏所有人的視線一度快速交會,雖然點名所有人,但不能讓別人看到長得奇形怪狀的助手和鬃毛,所以答案自動出現。


    「我先一個人出去。」


    「欸?我也要。」


    哈維想要一個人出去,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去的琦莉趕緊提出主張,「你留在這裏!」但哈維一副已經決定獨自前去的表情,立即予以駁迴。


    「我隻是去看看他們有什麽事,馬上就迴來。」


    「可是,你一個人……」


    「在這裏等我。」


    哈維以不容分說的口氣再說一遍,琦莉隻好勉強讓步,不再反駁。


    移動到二樓的播音室後,助手巨大的身軀躲在可以看見後方的玻璃窗陰影處,並觀察情勢。琦莉也全


    身僵硬地躲在助手背後伸出配管的後方,同樣窺看著甲板上的情形。在裝甲卡車白色燈光的照亮下,甲板上的煙囪群清楚浮現出怪模怪樣的陰影。就在擴音器發出指示後的第六十秒,可以看見哈維以沉穩步伐走出電台、往船尾走去的背影。


    將踏板架在船腹後,十幾個武裝士兵便往甲板移動。神官服上穿著硬梆梆外套,像是士官的男人最後上船。和站在甲板中央部位的哈維保持距離對峙著,他好像開口說了些什麽,但這次沒有透過擴音器,所以琦莉根本聽不見。


    「他到底在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鬃毛應該可以聽得見吧!」


    或許是琦莉想太多,但助手平板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一絲焦躁。鬃毛應該又爬上鐵塔,觀望情勢的發展。


    因為不知道事情進展得如何而焦躁不已,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明明應該沒有過多久,卻覺得等了比實際長好幾倍的時間。當琦莉越來越按耐不住時,她手觸碰的助手背後金屬板上顯現出一道影子。


    她嚇得迴過頭,一瞬間隻看到一道影子穿過播音室的門口。


    (是鬃毛嗎……)


    可能是鬃毛從鐵塔迴來了,她離開注意著外麵的助手,從播音室的門口往走道一看,隻有被粗糙的黑暗粒子包圍的無人走道橫亙在眼前,並沒有看見鬃毛黑色的身影。


    「鬃毛……你在哪裏……?」


    當她左顧右盼開始跨出步伐時,背後——不,衣領附近有聲音傳來。仿佛脖子被由下而上地舔舐般,帶著平板、微溫感覺的聲音就在她頭部後方。


    我找到了。


    「——!」


    琦莉反射性地往後退時前傾摔了一跤,膝蓋猛地撞了一下。當她轉頭仰望自己剛才頭部所在的位置時,才發現宛如黑影的人形以頭部朝下的姿勢倒吊在天花板上。連接在長脖子前端的臉上有著裂成柳葉形的嘴巴,正露出血盆大口對著她笑。嘴巴上方呈現一片黑暗……沒有鼻子、眼睛,什麽都沒有。上半部消失的半球形頭部斷麵,正滴著黏性液體。從琦莉嘴裏發出了有如喉嚨撕裂般的哀嚎。


    她叫了好一會兒後,才停止哀嚎,幾乎連滾帶爬地在走道上跑了起來。


    白天她所感受到的影子應該就是這個東西,本來還以為是自己心理作用,但確實是有東西存在。那到底是什麽……?隻見黑影像蜘蛛一樣攀在天花板上跟在她後麵。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等到發現應該要從一樓向外逃出去比較好時,她已經拚命地跑到了船身下層,並衝進動力室,將自己關進厚重的鐵門裏。她隨手拿了根附近的鐵管用力卡住內側的門把,上了門閂,眼睛盯著門看並往後退。應該不是因為跑步的關係,可能是剛才叫得太厲害,喉嚨變得怪怪的,不斷喘著氣。


    她的身後就是發出微弱琥管色光芒、正在燃燒的動力爐,她警戒地盯著門看了片刻,但沒有任何異狀。


    「……哈……哈……」


    她慢慢吐著氣,調整紊亂的唿吸,放鬆僵硬的肩膀。


    可能已經有人注意到尖叫聲了吧……肩膀和全身幾乎虛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時,門外又傳來了聲音。「!」雖然她的身體霎時又再次僵硬,但那好像是拖著金屬類東西的聲音,應該是助手來了吧。


    稍微感到安心的她,抬起頭的瞬間,心髒近乎抽筋似地僵住——不成形的黑色噪聲從鐵門和牆壁之間那幾乎不能稱之為縫隙的細縫中,攀著牆滲入屋內。就像是汙水黏液一點一滴擴大成水窪般,噪聲粒子增生後侵蝕著牆壁和鐵門。不久之後,聚集形成一根非常長的人類手臂,那隻手臂摸索了一下,抓住支撐門把的鐵管。


    軟綿綿地——


    鐵管像顆糖果似的彎曲變形掉落到地上。


    門把自己動起來後,門就被推開了,仿佛是從門外的一片漆黑中誕生後又分裂,再次形成人形的黑影慢慢走了進來。


    在動力爐窗內閃爍的微弱琥珀色光芒照亮下,浮現出來的是身上裹著以電台塔的瓦礫及廢鐵所製造出來的粗糙盔甲,一道和助手很像的異樣人影——但是他一定不是助手,因為盔甲下方並沒有實體,從金屬板的縫隙間,可以窺見黑色的噪聲粒子集合體正形成漩渦。他果然沒有頭,鼻子以上像是被什麽銳利的東西咬碎般慘不忍睹;半球形的頭部斷麵部分,噪聲粒子像蛆一樣跳來跳去。


    我找到了。


    扭曲成柳葉形的血盆大口再次說話。


    「啊……啊、啊……」


    琦莉的下巴無法咬合,隻能發出意義不明的喘氣聲,全身無法動彈地瞪大眼睛凝視著「那道身影」。頭部被咬碎的亡靈——從焦黑的記憶底層爬出一個相同模樣的男人,怨恨地發出抗議。


    是你說的吧——


    拖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尖銳金屬聲,亡靈逐漸靠近。愣在原地的琦莉幾乎無法動彈。吱……吱……吱,每走一步金屬板就會摩擦地板發出聲音。


    「琦莉!」


    這時傳來一道意想不到的聲音。隻見黑色野獸蹬著地板一躍而起,在空中弓著背,以身體衝撞盔甲。構成盔甲的瓦礫和廢鐵淅瀝嘩啦地崩落,變成一堆垃圾。但是一度消散的噪聲又立刻集結,形成了在地上爬行的人形,抬起散落於四周的垃圾,再次開始組成盔甲。


    降落在琦莉麵前的鬃毛對著盔甲發動攻勢,並甩動尾巴打琦莉的腳。「你在幹什麽?快逃啊!」、「喔!」琦莉宛如被鬃毛趕走似地往出口跑去,但頂多隻跑了兩步左右,她就雙腿打結摔了一跤。她的腦袋並沒有想到必須趕緊站起來,而是用手撐著慢慢坐起上半身,轉頭看著再次成形的盔甲。


    僵硬的思緒迴路突然開始轉動,觸及了黏在記憶底層的焦黑物體。


    可以殺了他——命令鬃毛時自己充滿殺氣的聲音。


    為了哈維,就算殺人也無所謂——反駁哈維時自己近乎瘋狂的臉。


    又不是我的錯,我隻是想要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拎著斧頭若無其事地低頭看著屍體的自己,那雙沾滿了血的手。


    沒錯是我殺死他的。


    「快走!喂!琦莉!」


    鬃毛發出焦急的聲音叫著,並再次蹬著地板衝向盔甲。站起來的盔甲被這麽一撞,猛然彎下腰失去平衡,金屬板發出巨大聲響,倒向動力爐。


    哈維在甲板中央的電台塔與船尾之間的中間地帶,和帶領著一組小隊的士官對峙著。其它士兵分別留在各自的卡車前待命。不過就算把所有士兵加起來,這也不是一支陣容龐大的部隊,感覺他隻調動了手下的士兵。哈維實際確認過追捕兵的規模和裝備後,反而越來越不了解他們目的為何。是接到鬃毛咬人事件而出動鎮上的治安部隊嗎?或是強行搜索這個電台塔?抑或是追捕自己的「不死人獵人」——現在他所能想到的理由全都不符合。


    士官有點驚訝地環顧著矗立在甲板上、曆史悠久的煙囪群,然後繃起臉再次看著哈維。


    「裏麵還有幾個人?」


    「沒有人了。」


    哈維立即神色自若地迴答這個明顯是試探的問題。士官沒露出相信的表情,但哈維覺得反正自己也不會輕易被釋放。


    從神官服上的外套所掛著的徽章和勳章數目看來,他可能是首都治安部內官階相當高的上官。但是相較於勳章數,他的態度卻不會那麽倨傲。雖然身高不是很高,看起來不會給人壓迫感。但不知為何,讓人覺得他好像是自己的好友。


    「我們在尋找某名少女,有接到情報說是往這個方向來。」


    對方說明的來意果然不是他所猜測的三個理由,而足他完全沒料想到的事。他隻輕輕挑動眉毛,無法立刻決定該如何應對,但士官似乎將他的沉默解讀成催促


    ,於是點點頭從外套內側拿出一小張紙,那好像是……照片。


    「你有這名少女的線索嗎?」


    士官拿給他看的照片,正麵被裝甲卡車發出的白光一照整張反白。他的右眼尚未完全適應強光,所以覺得有點痛便眯起了眼睛看,他從沒有被光照到的照片邊緣,終於認出了這張照片。熟悉的景物,好像是舞台的音響器材……?


    當他驚訝地凝視時,腳下突然響起了動力的轟鳴,接著轟的一聲,船身宛如被由下往上撞似地上下搖晃起來。


    (——?)


    當他幾乎摔倒時趕緊用腳跟站穩。整個甲板都在震動,而橫越頭頂的配管嘎吱作響,鐵鏽屑也紛紛掉落。小隊的士兵們霎時準備逃跑,但聽到士官尖銳的叫聲後,又立刻重新擺好陣勢,采取警戒的態勢。


    「這是怎麽迴事?快去關掉動力!」


    「我哪知道。」


    就連哈維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難道是動力部發生了什麽問題嗎——他轉頭看電台的鐵塔,猜測是不是已經停止運轉的排氣管噴出濃濃黑煙時,隨著沉悶的地鳴和更劇烈的上下搖晃,左右兩邊的岩壁已經開始移動。突如其來的加速使得他被推倒,往前一撲。他用單手撐住,稍微彎下腰重新站好。站在邊緣的幾名士兵失去平衡,發出慘叫聲,相繼摔下船。


    「你打算怎樣?快停下來!」


    好不容易站穩的士官,一邊護著自己的頭不被從天而降的鐵鏽屑打到,一邊怒吼著。「我說我也不知道嘛!」甲板不斷晃動著,差點就咬到舌頭的他不再說話,轉頭仰望電台的屋頂。從排氣管斷斷續續噴出粗粒子霧狀的物質,而非石化燃料的黑煙。是靈體嗎——?


    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趕緊轉身拔腿就跑。士官製止的聲音緊追在後,但他顧不得甲板持續搖晃,一路跑向電台。


    衝進電台操舵室後,助手正抓著操控杆。


    「怎麽迴事——」


    「動力爐發生異常,沒辦法控製。」


    口氣雖然平板,但仍感覺得出助手很緊張。哈維環顧四周後,沒發現他最想保護的那個女孩,不禁感到心驚膽戰。「她在動力爐,鬃毛已經過去了。」在他開口詢問之前,助手就告訴他答案,但他沒聽助手說完就任身體早一步行動,衝出操舵室。


    「琦莉!」


    他沿著通往動力爐的工作梯扶手衝下樓時,鬃毛正拖著琦莉的衣服從鐵門門縫裏出來。「尾巴燒焦了啦!」鬃毛發現哈維後,鬧別扭地抱怨著。獅子型的尾巴前端已經爛掉,宛如枯萎的長春藤般垂了下來。


    看到琦莉平安無事,他才稍感放心跑了過去,但她明明沒有失去知覺,卻仍蹲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琦莉?」哈維跪在她身旁看著她,琦莉臉色像屍體一樣慘白,好像精神錯亂般顫抖著。哈維抬起頭凝視著動力室內部,看見黑色噪聲物體在已然變形並冒著煙的動力爐四周卷起了漩渦,反複地擴散集結,斷斷續續形成了人形。


    (那家夥——)


    那名半顆頭部被咬碎的男人,立刻與新的記憶連結在一起。腦海裏喚起那個在他眼前被吃掉頭部的男人,臨死前猙獰的表情。甚至連飛散的腦髓黏到臉頰上的情形都清楚地倒敘,令他作嘔想吐。


    「……起,我……」


    琦莉嘴裏發出聲音,但幾乎是用含在嘴裏的模糊聲音嘟囔著。


    「是我說的,是我殺的,對不起……」


    「琦——」


    哈維看到以氣若遊絲聲音道歉的琦莉,感覺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刺穿一樣,霎時無法唿吸——自己的確說過要她別再說這種話,但是他當初不是為了要讓琦莉感到自責才那樣說的。想要發出的聲音卡在喉嚨裏,他拚命吸氣,使得喉嚨和肺部好痛,他又再次抓住正抱著頭顫抖的琦莉肩膀,搖晃她的身體。


    「別說了,琦莉!不對,不是你,不是你做的。」


    「吃掉他的是我吧?」


    鬃毛仍一如往常地以從容不迫的聲音,不可思議似地插嘴說道。但是琦莉就像個提線人偶般,微微搖著僵硬的脖子,不斷說是自己殺的。「因、因為那家夥打了哈維,用槍……所以我拿著……斧頭,然後……」、「斧頭?」她好像把什麽事情混在一起了,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在說什麽?沒有斧頭啊!你振作點!」哈維把臉湊過來,用強硬的口氣說,無神地望向空中的雙眼終於對準了焦點,看著哈維。


    她愣了一下,然後……


    「……嗚……」


    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鬥大的淚水撲簌落下。


    「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我知道,沒關係,那不是你的錯,其實你什麽也沒做,我沒有事,就在你身邊。」


    哈維摟住抽抽搭搭哭著道歉的琦莉背部,並安撫著她。總之,就像是勉強催眠似地,即使說出來的事、發生的事是事實,現在也必須這樣說給她聽。哈維用左手摟著琦莉把她拖上樓梯,鬃毛則從下方用背把她推上去。


    「這裏很危險,快去避難。」


    哈維和鬃毛合力將琦莉抬到一樓,從操舵室走出來的助手接著輕輕將琦莉扛在覆蓋盔甲的肩上。整座電台持續劇烈搖晃,失控的引擎聲和削過岩石表麵的轟然巨響從四麵八方鼓噪著耳膜。


    哈維邊環顧周圍邊跑時,一個粗糙溫熱的東西摸著他的腳。雖然感覺溫熱,但詭異的觸感卻讓他升起一股寒意,他打了個寒顫把腳縮迴來一看,稀薄的黑色噪聲粒子飄浮在他腳邊,幾乎碰到他的腳。噪聲從通往動力爐的樓梯後方不斷增生並爬了過來,覆蓋著整麵地板。


    「往這裏走。」


    被一片噪聲之海追趕著,不得不往二樓走——但是二樓的地板也立即開始被噪聲粒子淹沒,他們攀上作業梯子從電台屋頂逃往鐵塔。鬃毛走在前頭,扛著琦莉的助手跟在後麵,哈維不時注意著腳邊,最後一個爬上去時,爬在他前方的助手突然低下頭看著他。


    他眨著眼睛迴望對方。


    「過度保護!」


    助手嘀嘀咕咕地說道。


    「不可以嗎?」


    「沒有。」


    助手用機械式但卻帶著嘲弄感覺的聲音說完後,就將視線轉迴上方,哈維繃著一張臉,瞪著貼滿金屬板的助手腳底時,「請走快一點。」從上方傳來平板的聲音,他和助手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哈維咂了咂舌後,加快速度並在嘴裏咒罵著……他心想:隨你怎麽說。


    就算琦莉真的有什麽錯,必須接受懲罰,全都由自己來承受吧!不管是否過度保護,也不能讓琦莉感到一絲自責。


    到達位於中層的瞭望台後,助手放下琦莉說了聲:「請留在這裏,我忘了把你的收音機拿過來。」便走下鐵塔。哈維越過瞭望台的欄杆往下一看,噪聲之海從電台溢出,漸漸淹沒整座甲板。士兵們被一群宛如黑蟲過境的來路不明物質嚇得想逃離這裏,有人從搖晃的甲板邊緣掉下船,也有人自行跳船。剛才發言的士官為了穩定軍心連忙大聲唿喊,但對他們來說這可能是未曾經曆過的事,在這種異常狀態下,根本難以統禦士兵。


    「快要往這裏來了。」


    爬到更上方眺望整個情況的鬃毛從容不迫地報告著緊張的情勢。噪聲的觸手不僅朝水平方向擴展,甚至也開始往垂直方向入侵,爬上鐵塔來。


    「琦莉,快爬!用自己的腳爬!」


    哈維用左手抱住琦莉腋下,拖著她上來,並用右手肘攀著梯子,以非常危險的姿勢開始往上爬。琦莉雖然一階一階爬得很慢,但已經開始自己把腳跨到梯子上。總算從精神錯亂的狀態恢複正常的樣子,當哈維正感到鬆了口氣時——


    嘰……嘰嘰……


    聽到一陣令人幾乎想捂住耳朵的沉悶嘎吱聲後,鐵塔就開始傾斜。「不會吧……」高速前進的岩壁逼近眼前。並非鐵塔倒下,而是疑似在岩石上擱淺的船身嚴重傾斜,船腹撞擊一旁的岩壁,衝擊和轟響貫穿了整艘船。即使如此船仍然沒停下來,反而任由船腹摩擦削過岩壁,呈現失控狀態。哈維為了避免被甩落,連忙抱住琦莉並抓緊梯子,忍受這波衝擊。


    最後更劇烈的衝擊貫穿船身,頭頂響起了尖銳的金屬類轟鳴。


    腦袋裏嗡嗡聲亂竄一陣,當餘音消失時,搖晃也停了下來,削過岩壁的轟鳴也停止,四周鴉雀無聲,讓他懷疑是否是耳膜出了問題。過了極度不自然的片刻寂靜後,吹過峽穀的風聲宛如想起來似地又迴到了他的聽覺。


    「……停下來了。」


    他聽見鬃毛仿佛有些茫然的聲音,便抬起抵在梯子上的額頭,開始慢慢吐出剛才屏住的氣息。自己額頭上可能有擦傷,但他先確認仍全身僵硬地抱住他的琦莉狀況,仰望傾斜的視野上方時,以後腳鉤爪倒吊在鐵柱上的鬃毛,一副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搖晃著。


    在它的上方,大約傾斜三十度的鐵塔頂端插入岩壁,天線整個被壓扁。剝落的岩石碎片散落一地。在這種狀態下,船隻失控的情形總算止住。


    「啊、不行了,糟糕。」


    鬃毛翻轉上半身後,將前腳跨到鐵柱上,隻將脖子朝下咂了咂舌。


    他往下一看,鐵塔的正下方,也就是動力爐所在位置附近發生了爆炸。以鐵塔為中心,一股看不見的衝擊如同水麵產生波紋似地在甲板上泛開,呈放射狀向外擴散。過了片刻,雖產生挾著火焰的爆破氣流,但在爆破氣流擴散之前,腐敗現象像是要追上並吞噬氣流似地擴散開來。滿布甲板的配管脈絡仿佛血管幹涸般,開始急速幹癟生鏽,覆蓋整座甲板的噪聲煙霧被腐敗現象所吞噬,痛苦地翻騰消失。逃過船隻失控劫難而在傾斜甲板上挨在一起的士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圍繞在自己四周的景象。


    從那群士兵所處的角落發出了吵嚷聲,士兵們看到出現在半毀電台屋頂上奇形怪狀的盔甲男後,迴過神來趕緊拿好長槍,彎下腰開始包圍。


    「啊……」


    可以看見助手手上拎著收音機,但貼滿金屬板的雙腿到腰部都已經開始腐朽,布滿了鐵鏽。雖然看起來就連走路都有困難,但助手似乎是要嚇阻士兵們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反而是包圍網膽怯地往後撤退。


    「你留在這裏,要抓好,知道嗎?鬃毛,你過來這裏!」


    哈維抓起琦莉的手,讓她緊緊握住梯子,並把她交給從上麵滑下來的鬃毛,然後走下了鐵塔。當哈維稍微走到瞭望台下方時,助手發現他並將視線轉向他,說了聲「我要丟過去了。」的同時,便將收音機高舉過頭丟了過來。「唔——」哈維探出身體剛好抓住吊繩。


    「快一點!」


    哈維保護著收音機並對下方揮手,指示助手快點爬上來,但助手停在原地,以痛苦的表情搖著頭,並指了指自己的腳下。盔甲的雙腳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仿佛腳踝被種植在屋頂上一般,和屋頂的鐵鏽融為一體。


    「等一下,我現在過去!」


    「不行!不要下來,快點爬上去,請逃到上麵去。」


    「你說什麽,我們一起——」


    「不要下來!」


    第一次聽到助手發出帶有強烈抑揚頓挫的聲音,滑著梯子下來的腳不禁停了下來。


    霎時,從下方傳來槍聲——可能是那些士兵無法忍受這股極度的不安,便朝這裏開槍。雖然沒被擊中,但子彈稍微削過小腿附近,彈到梯子的踏板上,趕緊縮迴腳跟的他卻踩空階梯。「完了——」他想用左手抓住梯子,但因為手裏拿著收音機沒能抓牢,失去平衡的他最後頭部朝下墜落。


    撞到電台的屋頂之前,他感覺頭部仿佛鑽進了高壓力的異度空間,在半空中受到肉眼看不見的衝擊。


    鏗……


    不明的沉悶撞擊聲就在自己眼前響起,感覺有異物嵌入體內。


    視線範圍霍地消失了一半。


    「哈維!」


    琦莉看到哈維從鐵塔中層摔落,不禁驚聲尖叫。當她從梯子探出身子時,頭頂傳來了金屬類的摩擦聲——插入岩壁的鐵塔頂端折斷,鐵塔一下子變得更斜,使得琦莉被她抓著的梯子甩下來,感覺一瞬間浮在半空中後,就倒栽蔥地開始往下墜落。「呀——!」、「琦莉!」跑在鐵塔「側麵」追上來的鬃毛,最後蹬著支柱,將黑色身軀躍向空中。


    「抓住!」


    琦莉在空中立刻伸手抓住鬃毛脖子上的毛。在宛如黑色子彈般的鬃毛帶領之下,垂直降落。聽見劃過臉頰的風聲,甲板一下子離得更近。哈維撞到電台屋頂反彈後,從屋頂墜落下來,而鬃毛在千鈞一發之際,鑽進了哈維下方,將他抬起來。


    「——!」


    緊緊抓住哈維衣服的琦莉不禁瞠目結舌。


    鬃毛背部肩胛骨一帶產生了兩條裂縫,隨著一陣嘎吱聲響,從它體內伸出纏繞著黏膜和焦油血液、宛如手臂般的突出物。隨後兩根突出物化為蝙蝠般的薄膜翅膀,迎風飛翔。


    「抓好那家夥!」


    鬃毛撞到甲板前得到浮力,變成水平飛行,並維持墜落時的速度。雖然險些碰到甲板,但仍風馳電掣地滑翔。不穩定的翅膀好幾次未能迎風而左右搖晃,幾乎被甩落下來。琦莉覆蓋在哈維背部,緊緊抱住他,死命抓住鬃毛的毛。鬃毛差一點衝進了騷動中的士兵集團,於是趕緊改變行進路線,但瓦礫牆就擋在眼前。


    要撞到了——!


    當地這麽想時,幾乎要摩擦到牆壁的翅膀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避開來,鑽過布滿甲板的配管縫隙間,往上拉升飛向天空。


    「哇……」


    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開闊的天空,淹沒峽穀細長天空的藍灰色雲海,從未如此近在眼前。直接穿過峽穀後,似乎就可以衝入雲裏,讓人覺得頭暈目眩。


    鬃毛在上空迴旋,下方的電台塔盡收眼底——傾斜的鐵塔從根部到頂端都被鏽蝕,眼看逐漸從灰色變成紅褐色。以鐵塔為中心,宛如大樹樹根呈放射狀散開般;而布滿甲板上的配管脈絡也急速生鏽,腐朽成紅褐色——雖說那一定是退化,但這景色簡直像紅花在灰色不毛之地生了根,開得花團錦簇地的樣子,琦莉目瞪口呆地不發一語,看著眼下逐漸擴大的景象。


    鐵鏽覆滿紅色鐵塔頂端,放眼望去仿佛就像一棵巨大的腐朽古木。


    大樹根部有一棵小樹,雖然和大樹相比身形顯得格外渺小,但卻足以作為琦莉他們的遮蔽。那棵紅褐色小樹宛如一名身穿變形盔甲的巨人,一根仿佛呈揮手狀的樹枝伸向天空,就這麽一動也不動地化成了鐵和鏽塊。


    「鬃毛,迴去……」


    鬃毛一度想要迴去,但隻在電台塔的上空盤旋一圈後,就放棄似地轉身離開電台塔。


    已經化為大樹的電台塔和緊挨著其根部佇立的盔甲樹變得越來越模糊,逐漸被峽穀所吞噬而消失不見。盔甲樹舉起一隻手一直望向這裏,隻是不知它是否真的看著他們。


    嗚喔——……嗚……


    那是拂過臉頰的風聲嗎?抑或是鬃毛第一次發出的叫聲——揪心的悲傷嚎叫又低又長,拖著尾音消失在峽穀的天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士官對於自己的視力和腦袋越來越感到懷疑,他茫然地環視著剛才發生在眼前的怪異景象,幾分鍾之間感覺卻像曆經幾十年或幾百年,被經年累月的鐵鏽覆蓋的頹廢景象——但是若就建造這棟建築物的年代來看,這腐朽的情形感覺上應該就是這棟建築物原本的麵目,一點也不足為奇。但想到這


    裏時,又覺得不對勁。


    動力爐似乎爆炸了,但不可思議的是並沒有釀成很大的火勢,劇烈的震動也停止,時間就仿佛靜止般,周圍變得鴉雀無聲。


    「立刻去清查這裏的災情!」


    雖然士官尚未完全從失神的狀態迴複,但他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後連忙指示副官。同樣也一臉失魂落魄地愣在那裏的副官,趕緊去確認狀況後迴來報告。


    「輕傷者十一名,重傷者兩名,無死者。」


    「是嗎……」


    無人死亡一事令他暫時感到安心,以私人理由動用的部隊若出了大問題,將難以善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讓部下送死。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遺憾的是,很多人握有大權後,都會忘記這個初衷。


    他看著沉入黑夜的峽穀前方。那隻擁有異形翅膀、從未看過的野獸救起從鐵塔墜落的男人後,離去的方向——他雖然無法立刻想起那名紅發的獨臂男人,但總覺得有印象,和以前「不死人獵人」同袍懸賞搜尋對象的特征非常相似。若是會成為「不死人獵人」的懸賞對象,那當然不是普通人,應該就是「那個東西」吧!


    還有,雖然隻有一瞬間,但他確實看到了那名緊抱著野獸背部的少女。


    雖然他稍稍懷疑了一下自己的視力,但應該不會錯。


    「快聯係席格利大人的使者!」


    鬃毛在峽穀中蛇行飛行了一陣子後,撞到了岩壁的突出處,琦莉無法抓牢而被甩了出去。「呀!」幸好正好落到下方突出的岩棚上,背部雖然受到撞擊,但總算平安無事。


    咳個不停的琦莉想要起身時,鬃毛黑色的身體也立刻輕鬆地降落。翅膀以不自然的姿勢被墊在下方,有一邊還從根部折斷了。


    「鬃毛!」


    「不用在意,反正這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


    鬃毛生硬地說,然後就用後腳踩住折斷的單邊翅膀,把它扯斷。


    「他還活著嗎?」


    哈維倒在岩棚邊緣,琦莉爬著靠了過去,窺看著哈維的表情。「哈維……?」、「嗚……」哈維發出呻吟,微微抬起頭來後又立刻倒下,臉頰抵住了岩石表麵。從左邊臉頰到太陽穴的皮膚簡直就像被鐵鏽侵蝕般嚴重腐爛。


    「可能是受到『那個』餘波的影響吧,你看得見嗎?」


    野獸的鼻尖從琦莉旁邊采了過來,注視著哈維,對於鬃毛提出的問題,哈維微微張開左眼,但隻略微搖一下頭就用左手壓住眼睛。那隻手的手背也已經削瘦幹枯,骨骼異常醒目,看起來好像輕易就能折斷。琦莉半哭著抱住哈維。


    「哈維,不要、不要……」


    「……莉……沒關……」


    微微張開的嘴唇發出聽不清楚的沙啞聲音。「什麽?哈維,什麽?」琦莉蹲下身體,把臉湊近,傾聽哈維說的話。


    「我沒關係……下士……」


    聽起來像是做惡夢般的痛苦聲音,重複說著同樣的話。琦莉嚇得環顧四周,撿起了掉落在哈維對麵的收音機。雖然已經組合起來,但不管怎麽弄怎麽搖,都聽不見平常的噪聲和下士的聲音。「我不知道,什麽也聽不見,好像不會動了……」琦莉抽抽搭搭地哭著報告。


    「還要再走一下喔,應該可以穿過山穀。」


    鬃毛叼著哈維的後頸,把他拉起來。琦莉也幫忙把哈維的身體靠在鬃毛的背上,鬃毛幾乎是用拖行的方式開始步行。


    沿著岩壁突出的岩棚羊腸小道,蜿蜒地向前延伸,消失在遙遠的前方黑暗中。


    「哇……」


    從峽穀縫隙間所看見的狹長夜空帶著淡淡的砂色,漸漸開始泛白。琦莉被眼底展開的景色所吸引,同時發出安心的歎息聲與感歎聲。


    在岩棚道路的終點,穿過微暗前方滲入細線般微弱光線的岩壁裂縫後,來到了陡峭的岩石斷層中層附近。遙遠下方一望無際的荒野大地,沉澱著天尚未亮的藍灰色薄霧。


    斷層山腳下,橫亙在眼前的是一道沒落城鎮的影子和單線鐵軌描繪出的緩緩弧形。


    琦莉在布滿灰塵的廚房食品櫃內找到了一瓶未開瓶的酒,吃力地讀著標簽上標示的種類和酒精濃度,哈維隻說了聲:「啊——這瓶可以了,借我一下。」便粗魯地拿走瓶子。他靠著牆邊癱坐在地,先用手摸索了一下再用嘴拔出瓶塞。將口就瓶喝下一大口時,突然嗆到。


    「不、不要緊嗎?」


    「咳……先別管我。」


    琦莉想要幫哈維拍背,但他用手肘推開她。剩下的酒不是拿來喝的,隻見他將酒澆在麵朝天花板的臉上。透明的液體沿著左眼周圍潰爛的皮膚流到脖子,沾濕了衣服。


    這瓶酒可能放了好幾年,完全沒有喝過的痕跡。這間粗陋的小屋裏,有間附設廚房的房間,還有一個樓中樓閣樓。爬上閣樓環顧四周後的鬃毛利落地跑下來,坐在琦莉旁邊。


    「我來幫你吧!」


    對於伸出大型鳥類的銳利鉤爪、自告奮勇的鬃毛,「我自己來。」哈維隻垂下視線搖搖頭迴應。隻有琦莉無法理解哈維現在要做什麽,鬃毛被拒絕後擺出一臉自討沒趣的表情,琦莉對它投以詢問的眼神。


    「要挖眼珠啦!」


    鬃毛神色自若地說。看到屏住唿吸說不出第二句話的琦莉,鬃毛又在她耳邊繼續解釋:「如果隻是眼珠出問題還好,但可能連視神經也已經被腐蝕了,若是放任不管,可能會繼續向內腐蝕,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也沒有別的方法。若處理不好,可能會侵蝕到腦……」、「琦莉,你到外麵去!」哈維有點惱怒的聲音打斷了鬃毛滔滔不絕的說明,他可能不希望鬃毛說那麽多。


    「馬上就好,你去外麵……拜托。」


    哈維再說了一次,然後聽到他從口裏冒出一句「我不想讓你看到」。從哈維壓著臉的左手纖細指縫間,可以略微窺見望著斜下方的左眼。紅銅色的瞳孔已經變成混濁的黑色。雖然琦莉很想陪在哈維身邊,但若真的親眼目睹,自己可能也會受不了,隻好無奈地點點頭。


    「琦莉,那個……」


    琦莉拜托鬃毛幫忙處理後,正準備離開時,哈維像是想起什麽事情似地突然叫住她。琦莉停下正要站起來的動作,而哈維則不放心似地把手伸向地板,輕輕握住琦莉撐在地上的手。


    「嗯?什麽事……?」


    「關於下士的事……我覺得最後這樣說不定也不錯。」


    對那先前被打斷的話題,琦莉隻是緊抿嘴唇,低頭看著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收音機仍然一如往常地掛在她的脖子上,一如往常地仿佛隨時都能聽見他的聲音;然而他卻什麽也沒說。看樣子當初沒能來得及修理。


    琦莉沒有迴答,沉默片刻後,哈維吸口氣後繼續說道。他那帶有雜音的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沙啞。


    「我希望琦莉你能明白……一起帶下士去東貝裏吧!這是我們三個人……最後一次迴東貝裏,我想要讓下士安心長眠。有我在,還有我陪琦莉……這樣不行嗎……?」


    哈維想了又想,慎選不熟悉的話語娓娓道來。他想盡辦法說服固執地不願意聽的琦莉。其實他並不喜歡說這麽多話……就算琦莉不答應,他也可像以前一樣自行決定,但他希望能考慮琦莉的心情。


    等待琦莉迴答的不安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過了半晌,她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點了點頭。但是哈維仍一臉不安地等待,琦莉發現哈維隻剩右眼還看得見,所以看不清楚她的動作,隻好發出聲音再迴答一次:


    「……我知道了。」


    哈維重新握著琦莉的手,並握得更用力,他的表情宛如終於放心似地稍微緩和了一些。


    這裏是西北礦山區,一個沿著富含資源的


    大斷層,挖掘出無數礦坑的地區。琦莉他們來到的地方,應該是這個地區的外圍,隧道則是岩石崩塌下來後形成的裂縫之一。


    礦山遺跡是從戰前就一直持續開采的古老礦脈,因此也能挖掘出戰前高度文明時代的遺物。以前專門販賣從遺跡挖掘出物品的市集,也曾興盛一時(鬃毛所住的移動電台也在這裏的西方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但是據說這個地方的資源日漸枯竭,礦坑數量不到全盛時期的一半。


    琦莉坐在小屋前的石階上,眺望著下方的風景。清晨的白濁空氣,使得斷層山腳下荒涼的礦山城鎮籠罩著一層朦朧薄霧。那個城鎮以前也曾經繁華過吧,但這一帶的礦坑似乎已經完全停止開采了,岩壁中層可以看見零零星星的隧道入口,但全都已被柵欄封起來。他們沿著岩壁找到的小屋,以前應該是礦工休息站之類的地方,但現在也已完全荒廢。其它還有幾間廢棄的小屋,應該是倉庫及施工處之類的地方,切斷岩壁修建的急陡階梯和斜坡則一路延伸至山腳下的城鎮。鏟子和手推車等生鏽的作業工具,就像是被孩子們散落一地丟棄在公園裏的玩具一樣,被孤伶伶地擱置在各處。


    「下士……」


    琦莉把額頭抵住抱在膝上的收音機並試著叫他。隻有外殼冰冷的觸感迴應她,碰到喇叭凹凸不平的部分雖然很痛,但她仍用力把額頭抵在上麵,就算收音機不迴答也沒關係,她低聲地對它說道:


    「下士,你罵我吧……我是非常討人厭的人……」


    自己和那位千金小姐一樣,不,那人隻是天真而已,琦莉的內心一定更肮髒,若是重要的東西被奪走,她可以毫不在意地傷人。


    若是為了哈維,殺人也無所謂——當時隻是不禁脫口而出,但現在想想,自己說的都是真心話。本來以為是無意識說出口的話,其實是她真心的想法。鬃毛殺死的那個男人也是,說是為了哈維,但就等於是自己殺死他的。因為琦莉在腦海裏用斧頭砍死了那男人。


    若是再發生相同的事,到時如果自己手上有斧頭,也會毫不猶豫地揮動斧頭。她一定會這樣做的。她討厭那樣的自己,害怕得想要逃離,然而她一定還是會那樣做。但同時也會刺傷哈維的心,琦莉所做的壞事,總是會反應到哈維身上,本來是要保護他,卻反而傷害了他。


    她不想再繼續傷害哈維了。她不想再繼續走錯了。既然如此,她突然有種念頭——幹脆消失在大家麵前比較好。到一個不會給人添麻煩的地方算了,可是要去哪裏呢……她能想到的去處,就隻有貝佳、祖母或媽媽身邊而已,但是貝佳、祖母、媽媽一定不會歡迎現在這樣的自己吧!


    (到底在想什麽嘛……)


    她搖搖頭,用額頭磨蹭著收音機堅硬的外殼。雖然覺得痛,但胡思亂想的思緒卻因而終止。她略微抬起抵在收音機上的額頭,盯著喇叭看。沒有人會在這種事給你出主意的——感覺不發一語的喇叭似乎如此對她說。


    自己能夠在不依靠任何人、隻靠自己的力量,且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嗎?怎麽感覺好像很難。


    俯瞰下方風景的她,突然看到類似水管的突出物。斜坡下方附近放著桶子,那裏應該是個給水站。


    (水……)


    她轉頭看著小屋的門,或許哈維想要喝水,但隨身攜帶的水壺和包包都被留在電台塔。他平常明明不喝酒的,居然也大口喝起酒來……琦莉對於自己頂多隻能幫這些小忙,感到很沮喪,越來越覺得無地自容的她,重新將收音機掛在脖子上站了起來。


    她步履蹣跚地走在岩石表麵上的急陡坡道,像是被吸引過去似地往下走到可以看見給水站的地方。錫製的水桶底部破了一個大洞,幸好重要的水道仍保留下來,她扭開水龍頭,紅鏽色的濁水涓涓流出。是從岩層的地底深處汲取上來的嗎?水流了一陣子後,才變得比較澄淨,琦莉有一些感動。她把臉湊近水龍頭,雖然仍聞得到濃濃鐵鏽味,但她喝了一點後,又用雙手捧水洗臉。


    「噗哇——」


    用冰涼的水刺激臉後,覺得稍微神清氣爽。最後再用雙手夾住臉頰拍了拍。


    「嗯,我清醒了喔,下士。」


    她仍一如往常地對著不會迴答的收音機說話,因為她告訴自己要像以前一樣。「對不起,下士,我淨說些喪氣話,不要緊,我會試著努力的……即使下士不在身邊也沒關係。」就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十足沒自信,沒什麽說服力。


    咕嚕咕嚕……沾有血液、黏液和神經纖維細絲的球體滾落到眼前的地上。空洞的眼眶溢出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流到地板。雖然痛覺已經被切斷,但比疼痛更令人難以忍受的不適感讓他想吐。他用手掌壓住空蕩蕩的左眼,右眼也閉上後,阻斷了外界的情報。


    「欸——」


    一旁的少年聲音聽起來似乎很佩服。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能清醒做這件事的人吶!」


    「我哪裏清醒了!」倒在地上的他用疲憊的聲音說。


    「……我想你應該也明白吧,總之隻能忍耐,越是拖延,就會慢慢腐蝕到神經內部。」


    「現在是比死好一點。」


    哈維幾乎是以直覺反應迴答,不經大腦思考,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對方竟沉默以對。對於脫口而出的話,連自己都感到意外,自嘲的冷笑從他捂住臉的手下方傳了出來。「奇怪嗎?哈哈,是很奇怪!我居然這樣急著想要保住性命,現在不管做什麽都要堅持活下去。沒有辦法,下士……都是你不好,因為你變成那樣,如果我再發生什麽意外,隻剩琦莉一個人……」唉呀,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今天變得那麽伶牙俐齒,自己也覺得很厭惡,但說著說著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閉上眼睛感覺好像漂浮在昏暗的水底,就連意識都被帶到昏暗之處。


    沒有求生意誌的家夥根本不值得殺。


    下士之前曾經說過這句話,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那現在至少自己已經變成有被殺價值的人了吧?終於可以受到肯定了吧?要是真的如此就好了……他不自覺自己是否發出聲音,繼續嘀嘀咕咕念著時,欸?他發現搞不好剛才已經脫口說出奇怪的話,但他無法仔細思考。其實他好像並沒有真的清醒,思緒迴路不斷旋轉。剛才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呢……?


    嘩啦嘩啦。


    聽到溫熱的水聲時,黏性水滴滴落在眼前的地板上。


    那是什麽水聲呢?他的頭腦隱約感到疑惑時,潮濕的野獸鼻尖湊了過來,戳著他的臉頰。野獸的氣息還帶著舊血和新血的味道。他放在左眼上的手被野獸鼻尖推開。


    突然,空蕩蕩的眼窩深處被塞進了什麽東西。


    「啊——!」


    劇烈疼痛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襲來,痛得他拚命大叫。他難以忍受地在地上打滾,滾了三圈左右後撞到牆壁,他想要伸手去抓進入眼睛裏的異物,但肩膀被抓住壓倒在地。好不容易稍稍張開右眼抬頭一看,看見騎在他身上、壓住他肩膀的鬃毛左眼窩已經空蕩蕩,並滴著白濁的黏液。


    「怎麽……」


    「你忍耐一下,不要拿出來,我好不容易給你的。」


    腦袋裏仿佛被塞入一塊岩石般的異物感和劇痛,使得他無法集中思緒,也無法完全阻斷痛覺。它的臉明明就近在眼前,但聲音聽起來卻遙遠且怪異。「這是我飼主的眼睛,我吃他的時候得到的,你應該也可以用吧,所以送給你,這應該還可以用一陣子。」


    隻有眼睛一帶的感覺莫名顯著,變得很敏銳,他清楚感覺到從異物延伸出的神經纖維尖端朝眼窩深處伸出觸手。他想要咬緊牙關,卻不小心咬到了口腔,血味滲到舌頭上。他無法忍受觸手跳動著侵蝕腦內的感覺,結果吐


    出了胃液。


    琦莉在給水站四周繞來繞去,尋找可以取代水壺的東西時,聽到了一陣模糊的叫聲。她轉頭仰望小屋的方向,遠遠聽到宛如暴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後,就安靜下來了。


    (哈維……)


    發生了什麽事呢?越來越害怕的她爬上斜坡,心想是否該迴去看看,但又怕現在還不能進去,於是停下腳步。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而反反複複,最後決定要走下斜坡時,看見山腳下好像有個白色裝扮的團體逐漸接近。雖然還離得很遠,但金屬摩擦聲隨風飄了過來。


    教會兵——!一瞬間琦莉愣住不動,嚇得躲在岩石後麵,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髒,窺看情形。教會兵可能是來追捕他們的,但感覺他們好像並不確定地點,一邊進行全麵搜索一邊移動。約莫十幾人的團體以裝甲板固定白色神官服上的重要部位,肩上背著長槍。是一支小隊嗎?


    該怎麽辦?哈維可能仍無法移動,但總之必須先通知他。


    琦莉避開小隊爬上的坡道,繞到岩壁之間的狹窄階梯時,又遇到了從岩壁另一頭出現的另一支小隊。


    「啊!」


    她不禁失聲大叫停下腳步,但小隊也沒料到會碰到琦莉,露出驚訝的反應,於是琦莉趁機轉身如脫兔般跑了起來。「等一下!」琦莉無視於朝她發出的製止聲,跳著樓梯往下跑,不可以把那些人引去小屋,自己必須往相反的方向跑,讓他們亂了方向。


    琦莉本來是一階一跳地往下跑,索性變成一階半一跳,結果一個踩空摔了下去。聽到收音機撞到岩石的聲音後,她拚命抱住肚子,屈起身體滾落石階。最後身體碰到平坦的岩棚,停在上麵,但因為手肘和膝蓋撞到,好幾秒鍾都爬不起來,金屬類的雜遝腳步聲追了上來。


    戴著手套、粗糙的手抓著琦莉的手臂,把她拖起來,她身體用力掙紮,並大聲亂叫。若是能嚇到對方最好,即使辦不到,也希望能讓哈維或鬃毛聽見,察覺到異狀。


    「喂、喂!真吵!安分點!」


    「哇——!哇——」


    聽到士兵束手無策聲音的同時,後腦勺就挨了一拳,自己的聲音瞬間從耳膜消失。


    『喂!信掉了,幫她撿吧!』


    被對方一副理所當然似的口吻命令,哈維隻好不耐煩地彎下腰撿起滑落腳邊的信紙,輕輕插入放在膝蓋上的少女手中讓她拿著,並歎了口氣。


    「這封信要寄去哪裏?」


    『應該沒有地方可寄吧?』


    「那為什麽要寫這種沒意義的信?」


    『雖然不想寄出去,但應該有個對象讓她想要寫些東西吧!』


    「怎麽會有?」


    『你不要迴答得那麽篤定。』


    哈維立刻被迴嗆,明明應該是讓他覺得厭煩的日常爭吵,然而他卻覺得好久沒聽到了,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把頭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任車窗外流逝的風景從眼前經過。紅褐色荒野大地和砂色天空緩慢地流逝,即使景象熟悉得令他厭煩,卻無法喚起他任何感覺。嘎當、嘎當、嘎當……以固定節奏敲打著座位下方的震動,更加強了一成不變的生活感覺。


    當他看膩了窗外的風景把視線調迴車廂內時,看到總是在窗邊嘮叨個不停的小型收音機。包廂座位的斜對麵傳來了勻稱的唿吸聲,他看著少女熟睡時一臉毫無防備的表情,他稍稍聳了聳肩。


    『哈威。』


    「是哈維。」


    『你這家夥,現在快樂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和你說話有什麽快樂的?」


    哈維點燃香煙,隨便應付著收音機,『俺是認真問你。』收音機不滿似地壓低音調。『在廢礦坑時就那樣死掉比較好?還是像現在這樣……』……奇怪?等一下,這不是很久以前下士問過自己的問題嗎?應該說剛才所有的對話全都是聊過的話題。


    『你終於覺得活著比較好了嗎——』


    正當哈維覺得這一切都似曾相識時,車廂的景物開始軟化扭曲,仿佛橡皮筋般被拉長,隨後漸漸遠離眼前。眼看不斷伸長的車廂,連同琦莉、收音機也一起被帶走,最後隻剩下自己。


    「等……」


    他正想起身時,腳邊的地板已經消失,那裏沒有疾馳的鐵軌也沒有車廂,隻有被吸入空中的他,頭部朝下墜落。


    這是哪裏……


    這次是他獨自走在昏暗的穀底。他不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走,也不知要去向哪裏,更不知自己為何而走,但總之就是往前走。


    他在蜿蜒綿長的峽穀底部,被陰暗噪聲形成的幽合所包圍。空氣又冷又粗澀,感覺很不舒服。嗚喔——……嗚……伴隨著哀傷的號叫,觸感粗糙的風像是用銼刀削過皮膚般吹拂而過。雖然覺得痛,但奇怪的是看不見自己。他想要看自己的手,把手舉起來但卻什麽也看不見。自己真的有身體嗎?自己是以個體存在的嗎?他已經越來越沒有自信。意識中心產生惡心和疼痛的感覺,靠著那些感覺,總算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雖然看不見腳下,但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住的他低頭一看,是一具屍體。倒在荒野戰場遺跡裏,沒有右半邊身體且已經碳化的紅發男性屍體——這是誰?他想了片刻後發現那就是他自己。對了,他想起來他的臉本來就是這樣,雖然感受並不深刻,但他終於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個自己居然已經死了,讓他感到莫名遺憾。


    這是什麽時候的自己呢?可能是很久以前還在打仗的時期。他環顧四周,才發現到處都倒臥著自己的屍體。若是運氣稍微差一點,他可能就這樣死掉了。大多是戰爭時期的自己,但也有不少是最近的自己。


    在砂船船底和白骨屍體一起被埋在砂裏的自己。


    在清晨的白色城牆前,像條破抹布般蹲伏的自己。


    在廢礦坑的起重機底部,心髒被挖出來,仰躺著的自己。


    (啊!這是東貝裏……)


    沿著從頭頂垂下來的起重機繩索,仰望著上方的洞口。但是縱深很長的洞穴頂端隻有一片漆黑,那裏反而像是洞穴的底部,感覺自己好像是往上墜落。


    若錯過時機,就算死在這裏麵也不足為奇。其實他以前就認為死在哪裏都無所謂……但眺望著一具具屍體,現在他打從心裏認為還好沒死在那種地方。


    他必須要迴去,還有事情未完成。


    當他尋找著歸途,想要邁開步伐時,又被下方的某個東西抓住。他一看,是自己埋在砂裏的屍體抓住了他的腳踝。他雖然沒看見腳踝,但本來應該不存在的腳卻被拖入了砂子漩渦裏,他想要抵抗,卻因為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四肢,結果無法抵抗,砂子一下子就埋到了他的臉。粗糙的砂粒刮著他的皮膚,甚至侵入口內,讓他無法唿吸。


    不可以、不可……他想放聲大叫,但砂子堵住了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眼前也被一片砂子淹沒,他快要不行了,他還不能死,誰來——


    視野突然從砂中向上浮起。不知是誰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拉。透過那個人的手,他確實感到自己手臂的存在。就在他感受到的同時,原本看不見的手臂已經可以具體看見。


    一名身穿略髒深綠色軍服的男人,以粗糙的手把他從砂子裏拉了出來。他就這麽從廢礦坑的洞穴中被往上拉,漆黑的洞口射入一道細細的光線,那就是照射整顆行星上微濁砂色大地的光線。


    就在他進入光線之中時,手就被放開,一個人被丟在白色空間裏,完全失去空間感。最後他聽見一陣像是對他發出警告的尖銳低語,男人的手散成了噪聲碎片,霎時消失不見。


    (等、下士——!)


    他拚命地叫想要抓住即將消失的手,自己就像是被拋棄


    的小孩一樣。不要、下士,等一下!不要!我不要你走——


    他的意識被自己的叫聲拉了迴來。「嗚啊!」頓時覺得左眼內部好痛,他彎下身體,滿地打滾,撞到牆壁後,又滾到另一邊趴了下來。他集中意識,雖然抑製了劇烈的疼痛,但沉重的悶痛殘留在他腦內。


    「不要緊嗎?」


    聽到少年的聲音,他微微張開眼睛,眼前浮現出模糊的灰色地板。眼睛已經漸漸習慣的他,看見黑色野獸的前腳站在他旁邊。


    「你一瞬間不小心掉下來了吧?」


    「瞬間……?」他覺得口幹舌燥。


    「才沒過幾分鍾而已,已經可以稍微看得見了嗎?」


    「……」


    他的臉頰仍貼在地上,茫然地意識著眼前所見的景物,右眼的視野上朦朧顯現出左眼看到的東西,和之前的情況剛好左右顛倒。屋外的光線從小窗射入,在昏暗的室內畫出一道砂色斜線,地板上形成一灘陽光,和從廢礦坑的洞穴射入的光線一樣,也是行星的顏色。


    他愣了數秒,但突然清醒似地抬起頭。腦的質量好像結塊了,頭變得好重,令他感到頭暈。左眼仍然模糊不清,看不到影像。他靠著右眼的視力,手扶著牆壁爬了起來後,便聽到鬃毛的聲音。「你最好還是再等一下,神經連結起來需要一些時間。」、「琦莉……」那是下士給他的警告,琦莉發生什麽事了……!


    後腦勺感到一陣陣抽痛,後腦勺被毆打倒地時她就被壓在地上,手被反綁在後頭。墊在身體下方的收音機紮著腹部。琦莉扭曲著臉瞪著士兵,臉頰在岩石表麵摩擦,滲出血來。


    要是哈維,不,鬃毛能來救我……可是自己已經離小屋很遠了,所以鬃毛可能聽不到聲音,即使她仍然一副頑劣的態度,但其實已經快哭出來了。哈維……


    「等一下,請等一下!你們在幹什麽!」


    出乎意料地傳來了拯救她的聲音。但這不是她熟悉的聲音,這道聲音不同於教會兵那種高低起伏僵硬的獨特口音,聽起來比較柔和。


    「她又不是謀反者,不要動粗!放了她!」


    壓住她的教會兵收到指示後,稍微放鬆力道。她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勢抬起頭來,出現在斜坡上的不是身穿白色神官服的教會兵,而是穿著漆黑長外套的男人——他是神官。雖然琦莉的手仍被抓住,但比較沒抓得那麽緊,不停咳嗽的她從地麵坐起來,驚訝地抬頭看著跑過來的神官。身材消瘦的年輕男人,似乎並不是那些士兵的長官,神官和教會兵應該分屬於不同的組織。


    「對不起,他們對你不禮貌,都是因為我督導不周,我絕對沒有要加害你的意思。」


    那個神官讓小隊待命,自己站在琦莉麵前,誠懇地道歉。琦莉感到有點意外,但仍集中精神重新警戒著,眼珠看向上方地瞪著對方。「其實那個……我不會對你怎樣,請不要瞪我。」對於明顯露出敵意的琦莉,神官表現出怯懦的樣子,他咳了幾聲重新站好,確確實實地彎下腰鞠躬。從他純熟的動作,看得出來是首都來的神官。


    「我……我是奉長老會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祿之命令,擔任使者全權處理此事,席格利-祿希望能邀請你前往首都。」


    「……?」


    出其不意的一番話讓琦莉聽得一頭霧水,當場愣住。


    「……這是在開玩笑嗎?」


    「不,我不是在說笑話……」


    對於琦莉完全不相信的反應,神官不知如何是好地吞吞吐吐,他又咳了幾聲,然後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神官本身像是在轉述道聽途說的事情,口氣顯得很沒自信:「那、那個……十六年前,席格利-祿的夫人雪莉女士,帶著即將滿周歲的小孩從首都失蹤了,而你就是那位雪莉女士遺留下來的孩子……


    也就是說,你就是長老會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祿的千金。」


    大致說明完後,神官感到鬆了口氣似地打住,他看著琦莉的臉,等待她的迴應。經過幾秒鍾的沉默後……。


    「啊啊——」


    沒想到琦莉突然轉身跑了起來,神官趕緊大叫。她不顧一切地全力衝刺。「抓、抓起來!」教會兵們聽到焦急的神官指示後追了上去,雖然琦莉逃到坡道上,但最後還是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沿路踢著長衣的下擺、抖動著肩膀喘氣的神官,隨後追了過來。


    「你為什麽要逃跑!」


    「放開我!放——開——我!」


    教會兵從後麵架住琦莉,她的雙腿不斷亂踢掙紮,幾乎踢到站在麵前的神官。神官趕緊往後退,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真傷腦筋哪……那個,我並不想用這一招,可是……」他的口氣變得有點嚴肅,拋出了另一個話題。


    那個話題是關於琦莉意想不到的人物。


    「我們抓到了你朋友……若我說『土魯斯的魔女』,你應該就知道了吧?雖說她現在平安無事,但要如何處理她,關鍵就在於你的態度,我拜托你,請聽我……」、「貝亞托莉克絲——!」琦莉打斷神官的話,發出近乎哀嚎的叫聲。


    她無意識地大叫後,驚愕地張口結舌。那名金發女人在教區內的酒吧最後一次和她說話時的表情浮現在她腦海裏。琦莉責備她把哈維的信藏起來,她像是鬧別扭又像是覺得丟臉,在櫃台無所適從地抽起了煙。加上剛好有客人走進店裏,所以就沒有機會繼續那個話題。


    琦莉一直很擔心她。如果可以見到她,必須要向她道歉,可是她一定會說:「笨蛋,你居然那麽在意那件事。」然後立刻就原諒自己。若是能和她和好如初,琦莉想和她聊好多好多事情,想和她一起去買衣服。


    沒想到她竟然在首都……?


    怒火從內心深處猛烈燒了起來,並爆發出來。


    「你們對貝亞托莉克絲做了什麽!如果你們對她怎樣,我絕不饒你們!」、「所、所以我說什麽也沒做!」說到一半就被打斷、嚇得往後退的神官趕緊解釋。「她絕對平安無事,所以請聽我說……」、「我為什麽要相信你!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就連我母親的名字也搬出來騙人,席格利什麽東東的騙人家夥又是誰?你不要太過分了!」


    琦莉歇斯底裏地咆哮,用全身的力量反抗,她趁背後的士兵怯懦時,甩開束縛準備逃跑,但立刻又被抓了迴來。


    「哇啊!」


    這時傳來一道嘶啞的叫聲,抓著琦莉手臂的士兵壓住自己的臉向後仰。頓時被放開的她踉蹌地轉頭往後看,其中一隻腳宛如大型鳥的腳,和單邊翅膀呈突起狀、畸形彎曲的漆黑野獸,降落在琦莉與士兵之間,仿佛要保護琦莉。


    「鬃毛!」


    被叫名字的野獸稍微迴過頭,像是在說「沒關係」似地點點頭,本來應該有顆黑褐色眼球的左眼潰爛得很嚴重。才剛鬆了一口氣的琦莉,一下子又屏住唿吸。


    「那是怎麽迴事……」


    「不用擔心。」


    瀟灑迴答的鬃毛用僅剩的琥珀色右眼瞥了敵人一眼。小隊看到畸形的野獸出現,嚇得重新擺好陣仗並拿著長槍。鬃毛不給他們機會,蹬著地麵一下子逼近,衝進小隊的中央後,開始一個接一個咬著士兵們。


    琦莉看著一陣騷動的現場,不禁目瞪口呆,但突然迴過神來製止它:


    「不可以殺人,鬃毛!」


    鬃毛聽到聲音後,一瞬間停止動作,砰的一聲槍響——畸形的單邊翅膀彈開似地從根部折斷,搖晃傾斜的黑色身體流出同樣黑色的體液。但是它張開四隻腳站穩腳步,立刻又跳了起來,用前腳撓抓開槍的士兵並推倒他。「鬃毛……!」、「往上跑!」聽到準確的指示後,雖然後腦勺的頭發被扯住,琦莉仍轉身往斜坡跑,但一名士兵擋在琦莉麵前。


    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琦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壁井有可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壁井有可子並收藏琦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