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靠走道的這一側、與火車行進方向呈反向的座位——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裏成了自己的固定座位,琦莉一直觀察著坐在包廂靠窗、與火車行進方向同向的座位上——也就是自己斜對麵那名紅銅色頭發青年的一舉一動。坐在窗邊的他托著腮幫子,將頭靠在車窗上,隨意地任窗外風景流過眼前,從剛才開始就一動也不動。過了半晌,他才突然從玻璃窗上抬起頭,隨意交叉著穿著工作褲的長腿,並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裏。


    當哈維靈活地用左手叼起一根煙時,琦莉趕緊將打火機湊到他眼前。


    「來,請。」


    琦莉一本正經地說,哈維霎時一臉訝異地往後縮。但她仍保持這個姿勢,若無其事地點燃打火機,哈維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將叼在嘴裏的煙頭靠近點燃。琦莉內心暗自竊笑——這是迴敬你上次的無禮。


    『喂!怎麽了,你終於變機伶了!』


    琦莉獲得窗邊收音機還算佩服的肯定,便輕輕聳聳肩微笑道:「是吧?」


    這是從教區出發後的第四天。一開始,琦莉對於收音機的隨便使喚會一一反抗,自從開始試著迎合收音機後,心情也逐漸開朗。她覺得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的這段時間,或許這樣比較有趣。下士畢竟還是下士,除了有關哈維的事會嘮嘮叨叨外,他和琦莉仍然相處融洽。


    現在隻有哈維無法融入這種氣氛,拉著一張臭臉抽著煙。


    「不用在這方麵機伶,為什麽你會做這種事?」


    「因為我在貝亞托莉克絲工作的店裏和她一起工作過。」


    琦莉迴答到一半時,哈維不知為何被煙嗆了一下。


    「……你亂說的吧?」


    他重新叼起掉落的香煙,用莫名低沉的聲音問道。「是真的啦,雖然沒做多久,但真的很好玩。」琦莉說話的同時,將在車站買到的打火機收進了口袋裏。哈維似乎非常不高興地咂著舌,嘴裏喃喃嘟嚷著:要是找到那個女的,一定要好好教訓她。


    平常很難得看到哈維有這種反應,琦莉覺得很有趣便笑了出來,卻讓紅銅色眼眸顯得更不高興。被他這麽一瞪,琦莉隻好努力憋笑。


    感覺現在精神好多了,從教區出發時是那樣的不安,自己也做足了心理準備——這將是一次沉重的旅程。但無論如何,他們三人仍然在一起,即使再消沉也無濟於事,所以隻能盡力去做吧!試著這樣甩開心裏的疙瘩後,不同於以往的三人關係也讓人覺得很新鮮,仿佛重溫兩年前秋天遇見哈維和下士時那股不可思議的感覺。當時琦莉仍就讀寄宿學校,貝佳也還在她身邊。在東貝裏的車站遇到哈維他們後,原本隻是抱著趁殖民祭假期期間,和他們坐上同一班火車跟去看看,卻從此展開了漫長的旅程。她和下士立刻就打成一片,但一開始和哈維卻很生疏,哈維也不太理她。雖然對於他們兩人仍不熟悉,但每發現一件事,感覺彼此之間的距離就縮短了一些。


    一件件枝微末節的小事都閃閃發亮;一件件枝微末節的小事也都令她興奮不已。當時她希望這趟旅程最好永遠都不要結束。


    當時的心情,至今仍未改變。


    當她從有廁所的車廂走到連廊時,想起了剛才哈維的反應,自己又笑了起來,剛好和在連廊上擦身而過的男乘客四目相交。琦莉想頷首掩飾,不過卻笑得很僵。男人也點頭響應,但表情卻很怪異。


    (好丟臉喔……)


    琦莉紅著臉慌慌張張地離開,但當她想從車廂門進入下一節車廂時,背後卻傳來近似呻吟的聲音。她停下放在門把上的手,迴頭往連廊一看,剛才和她擦身而過的男人蹲伏在相同的位置。


    「請問……?」


    琦莉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又無法坐視不管,她退迴到那名男人身旁,彎下腰窺看男人的表情。隻見男人蹲伏的背上下起伏著,痛苦地喘氣。


    「你不要緊嗎?」


    「嗯,隻是有點暈車……」


    琦莉詢問男人後,男人輕輕舉起一隻手,虛弱地迴答。她一時之間不知是否該通知列車長,還是叫和他同行的人過來而感到非常困惑。猶豫不決的她想要先幫男人拍拍背,但男人卻搖了搖手拒絕:


    「我已經沒事了,謝謝。」


    他說完後就自己站了起來,但腳步仍有點不穩。


    「你坐在幾號車廂?我送你迴去好了。」


    「喔,我和你同一個車廂。」


    琦莉一時之間並不理解這個答案的意涵,但隨即——


    「……那個,是九號車廂嗎?」琦莉他們的座位正是九號車廂。


    「對、對,沒錯。」


    男人點點頭後,就順道和琦莉一起走迴九號車廂。


    「你是出來旅行的嗎?」


    男人穿過八號車廂的走道時,率直地問道。剛才他的情況還那麽糟,但現在卻似乎完全複原了。琦莉心想:他到底是哪裏不舒服?自己說旅行也算是旅行,隻是目的並非這麽單純,所以琦莉隻曖昧地笑著點頭說:「喔,嗯。」男人笑著迴應:「是嗎?」


    「我也是耶,我和小女一起來的,我和小女都很喜歡旅行。」


    「喔……」


    「你喜歡旅行嗎?」


    對方隨意問道,琦莉思考了片刻後答道:


    「喜歡,我還在想要是能一直坐著火車旅行就好了。」


    琦莉露出的率真笑容裏,混雜著一絲苦笑。


    他們聊著聊著就來到了九號車廂前,琦莉拉著門把打開車廂門時,霎時感覺好像走錯了車廂。但確認過門上的牌子後,這裏確實是九號車廂沒錯。當琦莉正感到納悶時……


    「爸爸!」


    隨著女高音般的開朗叫聲,一名少女從車廂中央的包廂座位跑了過來。男人笑臉迎接抱住他手臂的少女。「就是這裏,謝謝你。」男人道謝後和女兒一起入座的座位,剛好和琦莉他們的座位背對背。原來他們居然坐得這麽近。「謝謝。」和父親一起揮著手的少女可能隻比琦莉小幾歲吧,亮色係的頭發編成了兩根辮子,不知為何感覺與貝佳有幾分神似。琦莉也對她微笑揮手,雖然隻是幫了一個小忙,但她感到很滿足地迴到自己的座位。


    將手肘撐在窗邊抽著煙的哈維稍稍抬起視線。


    「真慢!你在搞什麽?」


    「嗯,沒有,沒什麽。」


    琦莉隨便迴答後就坐入哈維斜對麵的固定位置,但他似乎並不怎麽感興趣,又望向窗外。琦莉對於他隻問了一句「你在搞什麽?」而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滿地聳了聳肩。


    『哈威。』


    窗邊的收音機插嘴道。


    「是哈維。」


    哈維生氣地瞪著收音機,像平時一樣糾正他。


    『曆史作業不是你最拿手的嗎?與教會有關的事,你更是熟到快爛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就幫幫她嘛!』


    「少開玩笑了,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哈維立刻扭曲著嘴響應,琦莉聽著兩人之間的對話,這才想起:對了!這次旅行的名目是為了寫教會史的報告。


    寫報告好麻煩喔……她想著殖民祭假期結束後就得迴寄宿學校,變得有些鬱鬱寡歡。


    (真是的,居然讓琦莉去做這種奇怪的工作……)


    他在心中咒罵著,然後拿煙蒂出氣,將它塞進窗邊的煙灰缸。找到她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說她。不過他也同時發現,光是想象就沒辦法說贏她,到最後一定又是自己被駁倒。


    明明才剛把煙撚熄,卻仿佛吐煙似地長歎一口氣。


    找到貝亞托莉克絲後,要再次將琦莉托付給她,獨自前往首都——這一直是他考慮的選擇之一,同時也是最具可行性的選擇。但


    是現在完全掌握不到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所以從西貝裏迴來後他想行動也動不了,首都行也隻能先擱置一旁。找不到貝亞托莉克絲,他的心情一半感到焦急,但另一半卻感到安心,因為這樣就無需丟下琦莉不管了。其實他是以沒找到貝亞托莉克絲當借口,而暫時不去思考這個問題吧……想到這裏,連自己都厭惡起自己。


    『主人,你最近老是歎氣,莫非有什麽煩惱嗎?』


    放在煙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機用癡呆的聲音問著白癡的問題。哈維覺得自己的偏頭痛越來越嚴重,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道:


    「在下的煩惱就是你。」


    『欸?俺讓主人煩惱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俺隻能以死謝罪……』


    「你早就死了。」


    哈維已經無力搭理,隨口迴答後就虛脫地靠在玻璃窗上。看慣了這樣的對話場景,已經讓他無法思考,隻能任由緩緩傾斜的荒野景色從視覺表麵一一通過。他眺望著看起來仿佛畫麵已經停格的無聊風景,就連腦中的訊號似乎也停了下來。


    這時,在視野的遙遠前方,他看見一道緩緩搖晃的巨大影子,橫亙於北邊的斷層上空。


    他抬起下巴定睛看著,右眼的影像模糊不清,便將注意力集中到左眼的視覺,仔細一瞧——


    (那是什麽?塔……?)


    宛如尖塔狀的建築物,停滯於大氣裏的砂色煙霧中,模模糊糊地緩緩搖晃著。那裏應該不可能出現城鎮,坐在同車廂的乘客當中,慢慢也有人發現,便將臉貼在玻璃窗上,興味盎然地凝視著。那可能是海市蜃樓……吧?


    沙……


    突然間,從收音機的喇叭傳出奇怪的雜音。


    「……?下士,你剛才說什麽?」


    『咦?』


    收音機驚訝的聲音裏,混入了哈維之前從未聽過的雜音。仔細一聽就能發現,雜音中帶著宛如音波般的晃動。這股區分強弱拍的晃動,聽起來像某種音樂。「這是哪裏的電波?」、『嗯?俺隻能收得到跟平常一樣的頻率……』收音機的迴答不太可靠,看來平常遊擊隊電台的頻率混入了些微其它電波。


    哈維立刻明白了,他把注意力轉迴乘客們仍竊竊議論著並眺望的斷層上方陰影。那座宛如塔一般的建築物、從遊擊隊電台頻道裏流泄出音樂的電波、收音機、塔——幾個單字排列卡住了他的腦袋。


    由於角度的問題,從這節車廂無法看見鐵路的正前方,但應該已經慢慢接近下一個車站了。先下車看看……


    當他想到這裏時才發現……


    「對了,琦莉呢?」


    『她去上廁所後就沒有迴來,不知溜達到哪裏去了?那個蠢女孩……』


    收音機用從前咒罵哈維的相同口氣迴答時,他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你要去廁所找嗎?主人。』被這麽一問,哈維想了想也覺得有理,於是又再次坐下。現在還有時間,琦莉應該會在火車進站之前迴來吧。


    他再次靠向窗戶,眺望著飄浮於遠方的塔影。雖然必須突然改變旅程,但如果這個直覺是正確的(自己的第六感對不論好事或壞事,幾乎都沒有失準過),他心想:去查查看那道影子的真麵目應該是件有意義的事吧!


    「哈維,我問你喔,你有沒有注意到教堂裏沒有上帝?」


    「這是什麽問題?什麽叫做有沒有注意到……」


    哈維將打火機湊近嘴裏叼著的香煙,並露出驚愕的表情。不過他沒有予以否認,那副表情反而比較像在說:這麽理所當然的問題有什麽好問的?她第一次遇到這種反應的人,表情不禁亮了起來。


    「那麽你也知道是為什麽嗎?我一直認為是因為上帝嫌路途太遠,所以半路折返了。」


    當琦莉想要一鼓作氣繼續說下去時,一道人影出現在她的座位旁。她抬頭一看,一位身穿深藍色高領製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啊!」琦莉連忙出示從寄宿學校製服口袋裏拿出的車票,列車長略微彎腰看了看車票,微笑著表示沒問題。那溫柔的微笑讓琦莉想起了小時候對列車長這份工作的憧憬,她露出羞澀靦腆的微笑響應列車長。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有股懷念的感覺,不由得地眼眶發熱。她也不知道究竟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要吃餅幹嗎?」


    隨著一道天真無邪的聲音,一隻沙沙作響的紙袋從頭頂遞了過來,打斷了琦莉的思緒。她轉頭仰望,剛才和她背對背而坐的少女越過椅背探出身子,正看著她。那是一名長得和貝佳有點神似、頭發編成兩根辮子的女孩。她笑容滿麵地拿著餅幹袋,「謝謝。」琦莉也迴以微笑,並拿了一片餅幹。椅背後方傳來女孩父親的聲音:「這樣很危險喔。」但少女似乎不以為意,僅以腹部支撐著自己,宛如蹺蹺板般搖來晃去,還對哈維爽朗地叫著:「大哥哥,你也要吃嗎?」


    「不要。」哈維仍在窗邊托著腮幫子,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拒絕。


    「真冷淡——好無——聊。」


    坦白說出內心感受的少女,將手伸進紙袋裏,拿出自己要吃的餅幹。琦莉覺得她真的很像貝佳,不禁噗哧一笑。若貝佳也和他們一起旅行,應該也會像這樣熱鬧吧——琦莉不禁想象著這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我好喜歡旅行,我一直和爸爸旅行喔。」


    琦莉對吃著餅幹、向她攀談的女孩笑著迴答:「嗯,我也很喜歡旅行喔。」然後也將餅幹放進嘴裏。


    「大姊姊,你坐了多久的火車呀?」


    「欸?那個……」


    琦莉想要隨口迴答,但不知為何腦海裏隻浮現出模糊的數字,一時之間答不出來。奇怪?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坐的啊?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的幾秒鍾,少女不等琦莉迴答,就談論起自己的事:「我啊,我坐了十年左右喔。」、「嗯……」琦莉雖然漫不經心地應和著,但卻感到十分佩服。那女孩看起來頂多十歲出頭,她可能從很小就開始旅行吧?


    「大姊姊,你能跟我做朋友嗎?」


    「嗯,好啊!」


    雖然這段友情隻能維持到下火車之前,但和貝佳神似的少女令琦莉感到格外親切,便高興地點頭。少女也發出歡唿聲:


    「這些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們大家感情都很好喔!」


    坐在其它座位上的乘客們也一一拿著東西過來,將琦莉他們的座位團團圍住。不知為何,這節車廂的乘客好像都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大家一團和氣,麵帶笑容地找她聊天。


    「我也好喜歡旅行,已經連續坐了十五年的火車。」


    「我也旅行了二十年以上呢!」


    「是啊!火車真好,坐了好幾十年還坐不膩呢!」


    琦莉逐一看著那些爭先恐後誇耀自己旅行經驗(不過好像都隻是在說坐火車的時間)的乘客臉龐,對著他們微笑,但她卻感覺越來越恐怖。


    她以眼神向斜對麵的哈維示意——這些人好像有點怪怪的。但就連哈維都一副融入其中的表情說:「我已經旅行了八十年了吧?」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似乎隻有自己跟不上他們,讓她感到有些無所適從。這次她瞄了一眼窗邊,改對收音機求救。


    窗外逐漸看見白色月台和車站,火車快要進站了吧?她不禁稍微鬆了口氣。


    (欸……?)


    但是火車不僅沒有減速,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一瞬間就滑過了月台邊。這絕對不是廢棄的車站,她明明就看到了接送親友的人們及候車的人們。


    總之哪裏不對勁,琦莉想離開座位走到走道時,「你要去哪裏?」少女拉住了她的衣服。


    「怎麽了?你不是也喜歡旅行嗎?既然這樣,隻要一直坐著火車就好了呀。」


    「旅行很


    快樂吧?你應該也覺得要是旅行永遠不會結束,那該有多好吧?」


    「隻要你待在這裏,就可以這樣一直快樂地旅行喔!」


    「大姊姊!你不會去別的地方吧?你不是說要和我作朋友嗎?」


    其它乘客們也紛紛聚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挽留她。現在車廂裏的所有乘客都圍繞著琦莉,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本以為很親切的那些人笑容背後,感覺好像有什麽瘋狂的人正窺視著她。「哈維……」琦莉轉向哈維的座位向他求救,但他卻悠哉地抽著煙,不可思議似地望著陷入困境的琦莉。


    「怎麽了?坐下來啦!你不想和我一直旅行嗎?」


    琦莉確定這一切果然不對勁,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哈維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為什麽之前沒有起疑呢?眼前的哈維確實有右手臂,這不是現在的他,而是兩年前在東貝裏遇到的那個哈維。一開始自己穿著寄宿學校的製服就很奇怪,但自己剛才居然都沒有發現。


    「你已經無法下車了!我們十年前就已經被強行拖來這裏了。吶,加入我們啦!大家在一起才不會寂寞……」


    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景色也從車窗飛過而被拋到後方。少女及其它乘客們從四麵八方拉扯著她的衣服和手,使得她的重心不穩。琦莉拚命叫著現在不在這裏的名字——


    「哈維——」


    那家夥到底去哪裏了?


    沒想到她居然會在火車上迷路,真是敗給她了。他站在月台正中央,嚴重妨礙行人通行的地方左顧右盼。下車的乘客和準備上車的乘客形成的匆忙人潮,仿佛碰到了沙洲般分流為二後又再度匯流,一一從他眼前經過。


    火車快要進站時卻仍不見琦莉迴來,於是哈維就從第一節車廂找到最後一節車廂,但到處都不見她的影子。就在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火車已經靠站了。哈維心想:或許她先下車了,便帶著行李下車,但放眼望去,無論月台或剪票口都不見她的身影。而停靠月台的火車已經噴出了蒸汽,迫不及待地準備出發。


    (再迴車上找一遍吧……)


    哈維隻帶著收音機迴到了火車上,又開始從第一節車廂走到最後一節車廂,但大約走過一半的車廂後,才發現這種方式可能無法找到人。不過,如果不用「這種方式」,他當然也不知道其它的辦法。他實在感到束手無策,到底要怎樣才會在隻有一條走道的火車上迷路啊?他越來越感到佩服。


    『主人,火車已經快要開了。』


    「我知道……」


    就在他穿過八號車廂後方的連廊,進入九號車廂時,突然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他停下腳步。「……?」往後退兩步後又再次走到連廊,站在車廂門前。雖然隻有一瞬間,卻感到視野重疊交錯的怪異感,哈維心想:是因為右眼的反應慢了一拍才重疊了影像嗎?不過兩者的怪異感似乎不太一樣。


    他抬頭注視著車廂門,但越是想要仔細看,影像就越往視網膜的死角鑽,使他無法看清楚。


    「看不見的東西就要用看不見的東西去看,才會清楚看見……」


    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聲音仿佛少年般有點高揚,甚至混入了他從未聽過的腔調。他感覺到不懷好意的敵意,腦內立刻自動拉起警戒線。


    就在他迴頭的瞬間,仿佛有什麽影子倏地從他視野邊緣逃開。他立刻轉身從連廊扶手探出上半身,這時影子便溜進火車與月台間的縫隙,旋即消失不見。剛才那到底是什麽……


    鈴鈴鈴鈴鈴鈴——


    發車鈴聲急切地響起,火車噴出灰白色的蒸汽後就出發了。剛才注意力全被那道可疑的影子分散,他重新麵向車廂門,但仍不知那股怪異感從何而來,也隻能處於束手無策的狀態。


    (看不見的東西就要用看不見的東西去看……?)


    他思索了片刻,試著用左手遮住左眼。視力較好的那隻眼睛被遮住後,視野突然變得一片模糊,他僅用右眼不可靠的視力重新抬頭看車廂門。


    頓時一扇附著紅鏽、老舊得嚇人的門扉佇立在眼前。濃濃的鐵鏽味裏混入了生物的腐臭味飄散過來,他不禁咽下一口口水,愣住不動。他仰望門的上方,看見同樣嚴重鏽蝕的金屬牌子上,模糊不清的古字體印著「九號車廂」——這是一扇「不存在的車廂門」。


    「下士,你看得見嗎?」


    『啊,主人,俺現在也看見了。』


    他在內心咒罵著「別叫我主人」的同時,把收音機吊繩纏在手腕上,握住那根不僅生鏽還黏了某種黏唿唿東西的門把,隻停了一會兒就毫不猶豫地用力拉開車廂門。


    即使已經心裏有數,但當他目睹車廂內情景的瞬間,仍嚇得屏氣凝神——無論是車廂壁、車頂和座位,都像門一樣布滿了鐵鏽。這應該是早已躺在廢車場角落,徹底鏽蝕的廢車廂。座位上不見乘客,乘客們反而聚集在走道的某一處。他越過那些人的頭,在人群中央看見了那名自己正在尋找的女孩。


    「琦莉!」


    同時迴過頭的那群人當中,他看見了某張讓他也嚇了一跳的臉——是我?但就在他嚇得啞口無言時,那張臉宛如一具製作失敗的黏土人,開始浙瀝嘩啦地崩落。


    被人們包圍並從四麵八方拉扯的琦莉,一臉泫然欲泣地轉過來。他趕緊推開人群伸出手,琦莉也拚命地從人群縫隙間將手伸了過來。哈維抓著她的手,用力將她從人群中拉了過來。


    「哈維。」


    「你在搞什麽?又在奇怪的空間裏亂晃……」


    哈維抱住衝過來的琦莉後持續咒罵著。


    「不可以把大姊姊帶走!」


    小女孩抓住琦莉的衣服——雖說是女孩,但她的臉顯然是一張死者的臉孔。土色暗沉的皮膚已經腐爛,雙頰的肉也剝落不見;沒有眼球的圓形眼窩,和凹陷的口腔深處呈現空虛的黑色。


    「大姊姊要一直待在這裏!她說她想要一直坐火車呀!」


    其它乘客也紛紛從女孩四周伸出手來,哈維邊保護著琦莉邊迴頭望著出口,但原本在那裏的車廂門瞬間仿佛被酸腐蝕般,融化成黏唿唿的液體,融入了生鏽的車廂壁。


    喂,你們一直留在這裏就好了啊……


    和我們一起繼續這沒有終點的旅行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用平板的聲音說,麵如土色的乘客們帶著一抹虛幻笑容逐漸聚集過來。亡靈們的意念凝聚後,就在現實的縫隙間產生了一道不可能存在的空間嗎?總之那些家夥似乎可以在這個空間裏實體化。「下士,你想想辦法嘛!」快被這群死者擠扁的哈維想逃跑的同時,唿喊著纏在手上的收音機。但就連平常遇到這種情況便發出衝擊波的收音機,也是一副想逃的樣子,隻顧著大聲嚷嚷:『住手!不要靠過來!惡心死了!滾一邊去!』難道衝擊波也和記憶一樣被他遺忘了嗎——雖然情況危急,但哈維不禁感到一陣暈眩。真是個沒用的破銅爛鐵……


    火車繼續以異常的速度急馳。哈維斜眼瞄了一眼往後方飛逝的窗外景物,咂了咂舌。


    鈴鈴……


    這時隱約聽見一道非常微弱的鈴聲,讓他的腦海閃過一個靈感。


    他想盡辦法從那群人的縫隙間伸長了手,打開離他最近的窗戶。高速吹過的風灌了進來,吹亂了遮住臉的頭發和車內的空氣。


    「琦莉、下士!跳車吧!」


    「咦?」


    『欸?』


    就在另外兩人仍搞不清楚哈維的用意之前,他就用單手將琦莉抱到窗框上,然後將她半推出車窗外,身體也從車窗一躍而出。


    他在半空中抱住了被丟入急馳的荒野景色後,不停尖叫的琦莉和收音機。經過幾秒鍾的空中停滯後撞擊到地麵,


    他弓著身體在地上滾了幾圈,肩膀和背部稍微撞擊到堅硬的「水泥地」,但並未感受如視覺所示那樣極具速度感的衝擊。


    車廂壁從倒下來的兩人身旁滑過。當他喘著氣坐起來時,火車最後一節車廂剛好駛離月台的最後方,發出尖銳的警笛聲後駛出了車站。


    「……咦?」


    緊閉著眼睛抱住哈維的琦莉害怕地抬起臉,目瞪口呆地環視四周。月台中央的人們正好奇地盯著他們看,甚至聽到有人竊竊私語: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兩位乘客,這樣太危險了吧!」一名身份應為站長的男人一臉蒼白地怒吼著跑了過來。


    哈維和仍然呆若木雞的琦莉四目相交,歎了口氣後聳聳肩。


    兩人(和一台收音機)正坐在月台的邊緣地帶。


    雖然他們受到站長嚴厲的斥責,所幸火車仍照預定時間出發,站長也就不再對他們追究責任,大約三十分鍾後就釋放他們。他們低頭致歉的同時(隻有琦莉道歉,哈維隻是板著一張臉看著斜前方,完全不道歉),也一麵離開了站務室。


    「被罵得真慘,我明明沒有錯,卻被這樣莫名其妙地罵,都是你害的。」


    拿著行李走出車站後,剛才被責罵時一直忍著煙癮的哈維,立刻點燃一根煙,開始發牢騷。「對不起……」哈維真的生氣時反而不太說話,雖然琦莉認為他並沒有很生氣,但仍唯唯諾諾地道歉。「真是的,下士一點用也沒有。」、『俺真丟人哪,主人……』收音機也顯得很沮喪。


    高聳的圍牆從車站旁沿著鐵路向前延伸,輕輕將手放在鐵絲網上的琦莉,精神仍有點恍惚。她隔著圍牆眺望鐵路前方,不要說火車的影子,就連噴出的蒸汽尾巴都完全看不見。載著那些死者的幽靈車廂,可能仍然存在於那輛火車的空間縫隙中,隨著火車一同向前奔馳吧。


    火車絕不停歇,任何人都不能下車,大家隻能繼續這趟沒有終點的旅行。就這樣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甚至直到永久。


    琦莉的腦海裏浮現出少女的身影。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跟你做朋友。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那節車廂上,我們有自己旅行的目的地。


    不過,如果沒有目的地,可以一直那樣輕鬆地旅行也很不錯啊……


    「……你是不是不希望旅行結束?」


    靠在圍牆上仍一臉不高興地抽煙的哈維突然低喃道,琦莉望著鐵路沒有迴答。但是因為沒有否認,所以也等於是某種程度的承認。


    她喜愛旅行,不管是搭乘火車、造訪各種街道及地方、感受當地居民或是曾住過那裏的人們意念所滲入的空氣,她都喜歡。最重要的是,琦莉總是認為隻要旅行繼續,就可以一直和哈維在一起。一旦旅行結束,她就仿佛失去了什麽東西——她總是下意識地如此思考。


    如果沒有目的地,可以一直輕鬆地旅行也很不錯啊……說不定那節車廂正以另類的方式反映出自己的願望呢!


    「沒有終點的旅行,才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麽好!」


    琦莉聽見一旁的哈維又低聲念了一句,壓低音調的草率口吻中,喉嚨一帶發出了她所熟悉的些許沙啞嗓音。


    琦莉將視線從鐵路移開,仰望著身旁的高個子。但是哈維不再說話,仿佛自己什麽也沒說似地眺望著圍牆的另一頭。當他露出那種表情時就表示他不想再說話,所以琦莉也索性不迴答,再次看向鐵路。


    琦莉害怕哈維可能會對她想永遠搭乘火車的念頭感到厭煩,因而想趕快下車;或是不在車站下車,而是突然一個人從車窗跳下來。


    即使不能坐到終點,她也希望能和哈維稍微再坐久一點……


    沿著鐵路吹來的風碰到了圍牆後反彈,將哈維紅銅色的頭發和琦莉的黑發分別吹往不同的方向。分別眺望著鐵路終點的他們,內心的思緒也許毫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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