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他更換了老舊的走廊燈泡。好像很久以前燈泡就已經不亮了,但要母親站在椅子上踮起腳太危險,而弟弟托比的身高即使站在椅子上也夠不到。


    還好我迴來了。


    雖然隻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卻感到很滿足。把椅子搬走後,他又再次迴到房間。廚房餐桌上的籃子裏放著三顆色彩鮮豔的黃蘋果。今天是什麽日子呢?他不禁感到納悶。明明沒什麽要慶祝的事,家裏卻買了水果。這個沒人出門賺錢的家,經濟情況並不寬裕。


    他立刻明白了。


    「托比!」


    他邊整理椅子,邊叫著在房間角落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書的弟弟。他平常明明不看書的——首先,那本集結了「十一聖者的書簡」的厚重書籍(很久以前不知是從誰那裏接收來的,是這個家裏貧瘠的書架上最貴的一本書)對弟弟來說太艱深了吧?再者,弟弟可能也不會對那本書感興趣,要是他真感興趣,母親應該會很欣慰。


    托比從書本抬起視線,在他還沒說出蘋果的「蘋」字時,就搶先解釋:


    「喔、嗯、那個是別人給的,看起來很好吃吧!」


    「是你偷迴來的吧?」


    謊言被戳破後,眼看弟弟的表情越發心虛,他心想:果然沒錯。「怎樣啦!不過是兩、三顆蘋果,而且我還曾被那家水果店的狗咬過,這樣就算扯平了。」托比突然態度大變,嘟起嘴說。


    「拿去還給對方!」


    他注意要擺出兄長應有的嚴肅態度,但口齒不清的平板聲調卻不太具有威嚴。


    「不要緊,不會被發現的,拿去還反而會穿幫,我想要給媽吃。」


    「這不是會不會被發現的問題,你做這種事情,媽也不會高興的,快拿去還給人家!」他把蘋果籃推給弟弟。弟弟雖然接下了籃子,卻鼓起腮幫子朝他丟了一顆蘋果。


    「搞什麽嘛!幹嘛那麽生氣!」


    咕嘎。


    從自己手裏傳出了一道聲響。連他自己也感到很驚訝,之後不再多說些什麽的弟弟也屏住了氣息。


    他低頭一看,剛才被丟過來的蘋果已經被他用單手捏碎。從指縫間流出的白濁汁液弄濕了地板。他並不打算用力的,但卻——


    他握著捏碎的果肉,驚訝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時,「啊——完蛋了、完蛋了。」托比不斷重複著「完蛋了」,像小孩子玩遊戲般繞著他跳來跳去。


    「我才不管咧,已經沒辦法還人了,都是哥哥害的!」


    「吵死了!」


    弟弟鼓噪的聲音讓他火冒三丈。


    蘋果籃掉落在地,黃色蘋果滾落到他腳邊。「咦……?」弟弟靠著牆的身體漸漸往下滑,牆上留下了一道彷佛被砸爛的紅色果肉似的斑斑血跡。


    他一時之間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托比……?」


    別那麽誇張,我隻是輕輕推了推你的肩膀而已啊!你是因為我動作遲緩,覺得很好玩,才想嘲笑我……


    但是弟弟靠著牆壁一動也不動。他好像也不會笑著說:「啊哈哈!哥哥被騙了!」然後站起來。怎麽了?真是奇怪、真奇怪……


    「喂!托比……」


    插圖074


    當他小心翼翼要靠近弟弟時,背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母親正站在房門口,抖動的雙手緊握著披肩的一角,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手裏拿著捏碎的蘋果杵在那裏的長男,以及頭部淌著血昏倒在地的次男。


    「你、你到底做了什麽……」


    「媽,等一下,不是的……」他含糊不清的尾音越來越小聲,變得像是呻吟一樣。向母親求救而伸出的手,關節突出到變形,綠色皮膚上黏著泥狀的果肉,表現出明顯拒絕態度的母親縮起了身體,並用披肩捂住嘴巴。她又要放聲大叫……了!


    殺了她——


    有人在腦袋海裏輕聲低語。隻要在引起騷動前殺了她就沒事,隻要掐住她的喉嚨就能輕鬆解決。就像對付弟弟一樣——不要!「啊!」他雙手抱住頭,想要揮去腦海裏的聲音,轉了一大圈後跑向窗戶。


    略施了一點力的他蹬地後輕輕躍起,撞破了玻璃窗跳到路麵上。被玻璃碎片割傷的皮膚立刻開始再生。撞到對麵建築物牆壁的他,已經不管東西南北,隻想九十度轉彎衝到外麵的大馬路。這時,他剛好和一名路過的女孩撞個正著。


    對方一看到他的樣子,嘴巴就立刻張大成尖叫的嘴形。他伸出手原本隻是想捂住對方的嘴,但等他迴過神時,自己已經抓住女孩的喉嚨,準備抓著對方撞向牆壁。他嚇得趕緊鬆開手,「嗚、嗚啊!」踉踉嗆艙地往後退了幾步再轉身離去。


    等他跑了一段距離後,背後就傳來高亢的哀嚎。走在他前方的行人因為尖叫聲而嚇得迴過頭,所以這次要在對方大叫之前就解決掉。不可以,不能這樣做!動手之前,他立刻改變方向,衝進巷子裏。


    (救救我、救救我……)


    他在街上橫衝直撞,好幾次都碰到行人。每當對方被他嚇得驚聲尖叫時,他就改變方向逃跑。因為他一靠近人類就可能殺了對方,同時他也很怕自己會這麽做,所以隻能跑在沒有人煙的地方。但到底在西貝裏的街道上,哪裏才有人煙絕跡的地方?


    感到越來越焦躁不安的他環顧著四周。前方的天空浮現出蒙蒙朧朧的白色月亮,天空應該出現雙子月,但現在看起來卻隻有一顆月亮,月亮的表麵落下兩根黑色的針影。


    (那是……)


    遊樂園的鍾塔。心髒越來越痛。「下次再一起去吧!」我已經和托比約好了,但因為我無法外出,當他約我時我打算就這樣拒絕他。但弟弟得意洋洋地把藏在背後手裏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頂隻有雙眼、鼻子和嘴巴部分挖洞的毛線帽。弟弟說隻要戴上這個就沒問題了吧!但我苦笑著對弟弟說這樣不會更怪異嗎?不過我還是和他打勾勾,約好下次一定帶他去。沒想到弟弟卻毫不猶豫地把短小的指頭勾在我那皮膚攣縮且扭曲變形的手指上。


    「站住!」


    隨著製止的叫聲和幾次的緊急煞車聲,卡車的車頭燈就停在前方。高舉長盾的裝甲服士兵們陸續下車,他們都已拿好了槍劍。槍劍?他們不是之前的教會兵,手裏並沒拿著那種被打到會很痛的恐怖大口徑槍,這樣就沒那麽可怕了。「嗚喔!」他不顧對方的製止,大叫著往前衝。


    槍口從排成一列的長盾後方連續噴出火焰,數發子彈貫穿他的身體後,霎時他整個人也飛向了後方。但當他重新站起來時,身上的槍傷早就已痊愈。你們看,這種玩意兒根本就沒辦法把我打傷——


    奇怪?


    傷勢雖然快要痊愈,但卻覺得越來越痛。身體的中心好像被釘入好幾根楔子般感到沉痛。細胞接收嵌入肉裏的子彈後不斷將它塞往體內。痛、痛、痛、痛……為什麽會這麽倒黴?我什麽也沒有做,隻是逃跑而已啊!


    殺掉他們、殺掉他們——


    又聽到了喃喃低語。大家都想要殺你,在你被殺死之前隻能主動出擊——囉嗦!他甩開聲音,突破教會兵設的路障,一直線往鍾塔的方向奔跑。就算知道卡車和槍聲緊追在後。盡管如此,我也不會死,拜托你們不要再追過來了!


    我並不想殺人,為了不要殺害任何人,我必須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阻礙我,即使要殺死他,我也必須逃跑——


    當時他並沒有發現,他已經無法思考自己的思緒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


    「哇!」


    『哈!』趴倒在地尖叫的貝爾福特頭上,一名獨腳士兵正運足氣息大喊。他揮砍著軍刀,將衝過來的黑影劈成兩半。但是一、二道黑影消失後,黑影的數量


    似乎並未減少,反而接二連三地從載貨台的角落蹦了出來,就像是快要滿溢的黑水般,不斷衝向躺臥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軀體。


    『可惡!真是沒完沒了。』


    士兵的靈體和惡靈們對抗,焦急地冒出這句話。


    『喂!你這家夥!』


    「啊?」


    突然被這麽一叫的貝爾福特,抱著頭驚訝地迴答。


    『帶著琦莉和俺一起出去!』


    「呃……『俺』是指誰?」


    『你不知道嗎?笨蛋!當然是收音機啦!』


    隨著怒罵聲響起,士兵用軍刀朝新蹦出來的影子一揮。貝爾福特被下士這麽一吼,「我、我怎麽會知道嘛!」幾乎快哭了出來。他拚命地爬向床邊,抱起癱軟無力的琦莉,並抓起折疊椅上的收音機吊繩。


    全身無力的少女身軀雖瘦小,但感覺卻像屍體一樣沉重。貝爾福特邊壓低身體保護少女的頭,邊閃躲黑影,他鑽過門口的窗簾後,從卡車的載貨台跳下來。


    「然後要怎麽辦?」


    『總之先直直地往前跑!』


    「啊?就這樣而已!」貝爾福特還以為士兵想出了什麽妙招!


    從卡車鑽出來的惡靈們形成了黑色漩渦,在空中追逐他。他不斷迴頭,抱著琦莉跑過營地的廣場。


    掛在他手上的收音機喇叭吐出了噪聲粒子,匯集成一張模模糊糊的人臉,在空中形成的巨大士兵瞪著空中的惡靈,嘴巴張得好大。


    『全都給俺消失!』


    在發出咆哮聲的同時,從喇叭飛出一把隱形刀將空氣劈開,筆直地插入上空的雲霧。「嗚哇哇哇……」抱著琦莉的貝爾福特受到反作用力的影響,搖搖晃晃地摔倒在地。他拚命保護琦莉,使得整片背部撞擊到堅硬的地麵,就如同文字的描述,他的魂幾乎要飛走了。


    「嗚!好痛……」


    他心想:幹脆真的昏倒失去意識,說不定就不會覺得痛了,但遺憾的是還不到昏倒的地步。雖然背部咯咯作響,但他仍邊咳邊起身,然後就這麽癱坐在地上,茫然地抬起頭來。


    空中的黑霧已經消失,隻剩下一點噪聲殘骸。位於衝擊波射線上的路燈柱子就像是用糖捏出來的一樣,整根彎曲變形。


    「太厲言了……」


    貝爾福特不禁發出感佩聲。


    『哈!反正、就……這樣啦……』


    下士原本得意洋洋地迴答,但話說到一半時就出現雜音,聲音變得斷斷續續。貝爾福特的視線往下移動,看到在腳邊的收音機正噗嗤噗嗤地冒著煙,士兵的靈魂也不見蹤影。被拖車群圍繞的夜晚廣場正中央,隻剩下筋疲力盡的自己和沉睡的少女。剛才在這裏展開的決死攻防戰,所留下的唯一痕跡就隻有被壓壞的路燈柱子。


    總之,總算解決了一件事情。當貝爾福特垂頭喪氣地歎了口氣時……


    「你在做什麽?」


    從他頭頂傳來一道聲音,嚇得他吐出一口氣後就不敢吸氣。那道聲音絲毫不遜於下士靈魂的怒吼,低沉的聲音似乎帶著具有殺傷力的怒氣。他仔細一想,趁著大家都不在時,將一個神智不清的女孩抬出來還讓她躺在地上,旁人看了會認為自己在做什麽呢?


    他僵硬地轉過頭仰望身後——


    「您、您迴來了。團長……」


    他試著陪著笑臉地迴答。


    「我問你,你在做什麽?」


    板著一張臉的團長重複問了一次。隻見團長雙手交叉在胸前,仿佛要從上將他團團覆蓋住似的站在他背後。


    (哈維先生……)


    比起剛才惡靈爬出來時,他現在更迫切希望哈維能快點迴來。對他來說,現在才是最重要的難關,那關係到他明天是否還能繼續在這裏混口飯吃。


    雖然哈維沒有收到他的禱告,但在距離更近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救世主。


    「嗚……嗯……」


    躺在他膝蓋上的少女發出了呻吟聲。他心想:這怎麽可能?但低頭一看,少女突然張開緊閉的雙眼,一下子就坐了起來。貝爾福特與抱在自己膝蓋上穿著襯衣的她對望,這樣幸福的姿勢不禁讓他感到臉紅心跳。


    「哈維!」


    就在少女說出第一句話的同時,貝爾福特被猛地一撞,後腦勺應聲撞上地麵。他拾起視線一看,團長的鞋尖就在他頭頂的附近。


    「琦莉,妳醒了嗎?不要緊嗎?」


    團長的怒氣緩和了下來,以擔心的口吻問道。貝爾福特就這麽仰著天空傷心歎息時,琦莉幾乎是踩著他的胸口靠近團長。


    「團長,請帶我去遊樂園!哈維還……」


    「怎麽了?突然這樣……」


    「團長!」


    這時其它聲音和腳步聲一同闖了進來,在貝爾福特仰望的視野裏,出現了既是同事也是損友的瑞特。瑞特才說了「團長」兩字,視線旋即落到了貝爾福特的臉上。「……你這家夥在做什麽?」、「不、沒什麽。」貝爾福特敷衍地迴答,瑞特則露出詭異的表情。


    原本鴉雀無聲的深夜營地,似乎要開始熱鬧起來了。


    「有什麽事嗎?」


    被團長這麽一問,瑞特把視線轉了迴去。


    「聽說妖怪在街道那裏大吵大鬧的,引起一陣騷動。」、「妖怪?」、「我也不太清楚,但聽說妖怪跑進了遊樂園,占據著那裏。」失去起身機會的貝爾福特就這麽仰躺在地上,漫不經心聽著瑞特與團長之間的對話。


    在他仰望的視野範圍裏,是一片還看不出黎明來臨的征兆、深藍灰色的多雲天空。


    殖民祭第八天的夜晚似乎不會這麽快就結束。


    ※


    明天就是殖民祭的倒數第二天,原本應該盛大舉辦特殊節慶的閉幕式,然而現在遊樂園可能從明天開始就得停止營業了,雖然現在不是悠哉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但他仍以事不關己的心情思忖著。


    他詢問自己:還可以動嗎?


    剛才連同公園的長凳、秋千全都撞上自己的背部,一同衝進了那道牆,這讓他痛得好一陣子都站不起來。他好不容易才將埋在瓦礫堆裏的背部抽出時,不知骨頭的哪個部位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剛才的競技場之戰確實讓他受了不少傷,現在似乎已經到了極限。


    「咳……」


    他邊咳邊靠著牆站起來的瞬間,眼前的影子朝他的頸部伸出了手。他身體往後一退,背部撞上了牆壁,在對方的手幾乎快碰到他脖子時,他先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吱噗」一聲,從自己的脖子發出了難聽的聲音。關節突出的畸形手指,連同第一節關節都掐進了他脖子,使他無法唿吸。他咬緊牙關,將肌肉的力量集中在左手,好不容易才抓住那隻想掐住他喉嚨深處的手,隨後就這麽與對方在極近距離互相瞪視。


    腐爛幹燥的攣縮皮膚,沒有眼皮覆蓋、整顆外露的眼球。以及不知在哪裏受的傷,衣服撕裂破爛,全身滲出焦油狀的黑色血液。他立刻明白那是槍傷。「咕嗚……」對方發出了不成話語的呻吟。但眼神渙散、咕嚕咕嚕轉動的眼球,透露出他混亂的思緒。


    好痛、殺死、人類、好痛、大家、殺死……


    若雙方要比力氣,怎麽看都是哈維占下風——受到那些理性已被腐蝕的家夥們攻擊性的支配,讓他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力量,手指慢慢掐進哈維的脖子。


    「克……理福……」


    他用盡喉嚨裏僅剩的一點空氣,聲嘶力竭地叫,對方好像知道是在叫他,嚇得抖動肩膀。「嗚、嗚啊……」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同時也放開了他。他立刻用鞋底踹開他,調整好唿吸後的他仍無法立刻行動,邊咳邊靠著牆坐了下來。


    雖然沒有碰到動脈,但


    脖子就像栓塞脫落般不斷冒出血液。若置之不理似乎會很麻煩,因此他集中意識隻將皮膚的表麵塞住,強迫自己不管右眼深處滲出平時的那股疼痛,最後抬起了視線。而克理福多夫——


    「嗚嘎!」


    抱著頭呻吟的克理福多夫突然大叫,轉身往反方向跑。在他前進的方向碰到了牆壁,但他似乎看不見似的直接穿了過去,奔向那座機械裝置街道。


    「等……」


    哈維按住脖子,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克理福,等一下!」


    他踩著有些踉蹌的步伐,跟著衝出了公園。等他來到馬路時,才一會兒工夫,克理福多夫便已經跑遠了。背影看起來越來越渺小的克理福多夫,順手破壞了沿路的東西,他完全不理會彎曲的道路,隻是一直線地穿過大街。而他的目標正是街道中央的高台。頭頂上的夜空——放眼望去這條街上所有的東西,隻有蒙朧地浮現於空中的鍾塔圓形數字盤並非人偶專用的複製品。


    「等一下、克理福!你認得我的聲音吧?你聽我說!」


    緊跟在後的哈維,邊跑邊對著前方的背影說話。他咂了咂舌後咬牙切齒。


    他早有預感會發生這種事,但在當時的他卻不知該怎麽做才能迴避這樣的狀況。他心想:或許本來就沒有任何辦法吧?不過他還是為了無法迴避這個狀況而生悶氣。


    在他眼前,看到正在休息的煙囪清道夫站在三角屋頂上和小鳥玩耍的和平畫麵。克理福多夫毫不在乎地撞毀那間房子的牆壁,使得人偶們所在的屋頂開始傾斜,接著他便從房子後方穿了過去。當哈維緊接著鑽過牆壁的龜裂處後,屋頂上的人偶和牆壁在他身後整個倒塌下來。


    他嚇出一身冷汗,將視線調迴前方,不過此時已經不見克理福多夫的蹤影。但現場仍看得出克理福多夫一路前進的痕跡,他便循著殘骸走向屋內。


    那是一個充斥著類似砂船船底的獨特燃料臭味和鐵鏽味的狹長密閉空間。狹窄的空間裏,橫豎組合的齒輪和配管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更增添了幾分壓迫感。這裏應該就是驅動機械房屋和人偶的動力區吧?當然現在並沒有啟動蒸氣機關的動力,靜止的齒輪輪廓在緊急照明燈下,彷佛像古代建造的巨石藝術品浮在半空中。


    「克理福!……」


    自己的叫喚聲在昏暗的密閉空間裏毫無規則地反射迴響。


    前方傳來嗡嗡的低沉驅動聲。他定睛一看,靜止的動力區位於最後麵,隻剩一組齒輪群還在轉動。


    這是一個直立狹長的塔狀空間,陡峭的螺旋梯沿著內壁盤旋而上。這裏就連最小的齒輪直徑也有成人的身高那麽長,各種齒輪朝向天花板高聳組起,最後隱沒於黑暗中的天花板上方。


    閉園後的遊樂園唯一會動的機關當然就是鍾塔。嗡、嗡、嗡……他仔細一聽,隨著從天花板懸掛而下的巨大鍾搖擺晃動,迴響在腹底的震動也準確地刻劃出每秒的節奏。


    他看見一道攀著大齒輪的人影,正爬向天花板。


    「你爬上去做什麽?快下來!」


    「嗚啊!」


    他從下方對克理福多夫喊道,克理福多夫的迴答雖然不成句,但他揮舞其中一隻手捶打身旁的齒輪,仿佛在警告他不要過來。巨大的齒輪頓時出現裂痕,「哇!」四周都是牆壁環繞的塔底瞬間粉塵飛揚,變成瓦礫的齒輪嘩啦嘩啦地落下,差點砸到他。克理福多夫隨意破壞自己所踩的齒輪,讓他幾乎快跌落下來,但他仍不斷往上爬。


    「你到底在想什麽?還是說根本沒想?你這家夥!」


    他莫可奈何地繞著牆邊的螺旋梯爬上去,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跑。要攀著轉動中的大齒輪群縫隙往上爬似乎很困難,雖然隻快了一點點,但還是爬樓梯比較快。大約爬到一半時,他就追上了克理福多夫。


    「危險!快下來!克理福!」


    他試著隔著扶手唿喊,腳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卻不打算停下來,仍不斷地往上爬。如果停住不動哈維就會被拋在後頭,他咂了咂舌後轉過身,停止唿喊後一口氣爬到樓梯最上方,跳進了天花板和屋頂之間。


    「體……」


    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他隻在心中喃喃念道,此時的他上氣不接下氣,難以出聲。隨著急促的唿吸,肺部發出「嘎吱」的奇怪聲音。肺部的淨化機能多少已經下降了吧?看樣子應該要少抽些煙了。不過他心想:反正自己也不會真的戒煙。他索性將雙手撐在膝蓋上稍事休息,然後又立刻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這裏應該是鍾塔的最頂端,半球形的天花板覆蓋在頭頂,塔頂的三麵牆壁上共有三扇拱形窗戶,使得外麵的風得以灌進來。剩下的一麵牆上嵌著一塊巨大的圓形鐵板,那應該是數字盤的正背麵。從地上連接過來的齒輪機關以此為中心匯集在一起。


    嗡、嗡、嗡……


    充斥在半球形空間的每秒鍾震動,都重重地傳到他的心髒。心跳受到影響後,讓他覺得惡心想吐。


    地麵正中央有一個圓形大洞,從洞裏矗立著四根支柱,一根在正中央,其餘三根則位於洞口邊緣,支撐著齒輪群和巨大的鍾擺。他倚在一根支柱旁,跪在洞口邊緣往內看,看見了攀著齒輪往上爬的克理福多夫。由於克理福多夫剛剛的破壞行為,使得齒輪群開始崩落至地麵。


    「克理福!」


    克理福多夫對聲音有了反應。當他拾起頭時,腳下踩的齒輪出現了嚴重的裂痕。


    產生有如空氣穿透般的震動後齒輪也隨之崩落,腳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雙手在空中揮動著。哈維趕緊探出身體,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他的手,但同時增加的負荷幾乎讓自己的左肩快要脫落,他將隻剩手肘的右臂勾著支柱才勉強挺住。


    「哇!不要碰我……」


    克理福多夫第一次說出成文的句子。「哇!笨蛋!」克理福多夫想甩開那隻抓住他的手,雙腳開始亂踢亂動。施加在哈維肩上的重量頓時增加,他感到左手的裂傷正在擴大,但也隻能努力咬著牙壓抑痛覺。


    在大吵大鬧的克理福多夫腳下,一對幸免於崩落的大齒輪尚未喪失機能,發出沉悶的聲音轉動著。哈維不願意去想象一旦被那齒輪卷入,會變成什麽顏色的絞肉。


    「不要碰我!如果再碰我,我可能會殺了你!放開我!」


    「夠了!不要亂動!會摔下去!」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就算我摔下去也不會死。」


    「就算不會死,你摔下去也會痛吧!雖然痛得要死,但卻死不了,不如死了還比較快活,你可以想象嗎?」


    「痛、我不要痛,我不要痛……」


    「那是當然的,我也不喜歡!」


    就在克理福多夫吶喊的瞬間,哈維手中抓住的手腕滑了下去,克理福多夫發出短暫尖銳的哀嚎。在幾乎鬆手的瞬間,哈維趕緊重新抓住他。克理福多夫的一隻鞋子掉了下去,卷入眼底的大齒輪。那應該是母親和弟弟迎接他迴家後送他的禮物。廉價的新鞋卷入齒輪的縫隙間被壓扁後就消失了,這一幕讓他看得很心痛。


    「你握緊我的手!光憑我的力氣沒辦法拉你上來。」


    「可是、我、我……」


    「不要可是了,夠了……」


    這次換哈維扯著喉嚨擠出聲音大叫。左手骨嘎吱作響,劇烈疼痛頓時貫穿肩膀。


    克理福多夫戰戰兢兢地握住哈維的手。哈維的手腕幾乎被他的握力扯斷,臉頰不由自主地扭曲。即使如此,哈維仍放心地隻稍微放鬆左手的力道,靠著勾著支柱的右手臂,以全身的力量拉住這副巨大的身軀。把克理福多夫拉到天花板上方的洞邊時,他就靠自己的力量爬了上來,哈維也因此鬆了口氣,但同時也全身筋疲


    力盡。


    哈維環抱著蹲坐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背部,無力地坐在地上喘氣。他的下巴稍微碰觸到克理福多夫沾滿血跡、微微顫抖的背部,同時聽見了啜泣聲。落在地上的眼淚不是透明的,而是混濁的液體。


    「嗚、嗚……我、讓托比、托比受傷……我隻是輕輕推了他一下、可是、好多、血……媽媽、害怕、我逃……然後、大家追我、我好害怕……」


    「嗯,你一定很害怕吧?不過已經不要緊了,沒有人會追來了。」


    哈維想要摸摸克理福多夫,但他的手卻動不了,隻能在背後安慰他。「嗯、好可怕、好可怕、我……」克理福多夫口齒不清地低喃著。好像是向他懺悔似的背部微微顫抖,還以額頭磨蹭地麵。


    仿佛在尋找依靠般,克理福多夫就這麽抓住哈維的左手腕,畸形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肉裏。哈維現在已經無法分辨到底有多痛,除了想到可能會留下瘀青以外,其餘他都盡量不去想了。


    「我也快要跟那裏的那些妖怪一樣了,我已經快要變成那樣了…我怕、害怕……」


    「不要緊的,克理福,沒什麽好哭的。」


    說什麽「不要緊」?


    哈維邊說邊在心中反問自己。其實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緊,雖然克理福多夫也明白根本不可能不要緊,但他仍停止哭泣,就這麽坐了一會兒,讓自己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他不斷重複著「害怕」這個字,而哈維則不斷在他背後說「不要緊」。巨型時鍾的驅動聲讓耳膜和心髒持續產生低沉的迴響,讓人感到想吐。不過這樣也算是萬幸,隨著心髒的跳動內心的感覺也被打亂,自己就不會對他產生更深的同情。


    不久後,當嗚咽聲終於安靜下來時,陷入哈維手腕的指頭力量便放鬆了。他試著將手輕輕抽迴,克理福多夫一下子就放開了他。


    「總之先下去吧!必須迴去看看托比的情況。」


    坐在克理福多夫身後的哈維這麽說。不斷啜泣的克理福多夫則點點頭站了起來。


    「我、要對托比、道歉。」


    「嗯。」


    哈維點點頭正準備站起來,又啪當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左手失去知覺後,就沒辦法撐著地板站起來。先站起來的克理福多夫露出一臉的納悶,他可能完全沒發現剛才自己一直用力抓著哈維的手腕。「你站不起來嗎?」他對哈維伸出手。


    如果又被他握著,哈維的手一定會粉碎,所以哈維稍微往後退。但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也很麻煩,最後他還是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就在這時,站在前方的克理福多夫,背後突然射出刺眼的光芒。


    從牆上的拱形窗戶下方射入刺眼的白光。那是探照燈——?


    「哇!這是什麽?」


    克理福多夫轉過頭靠近拱形窗戶。「克理福、等……」哈維嚇得趕緊製止他,然而就在此時,窗外突然槍聲大作。模糊的槍聲聽起來就像被壓縮的空氣頓時集體噴出。


    那是碳化槍——


    砰、砰、砰!


    下一刻傳來三聲槍響。隨著爆破聲,拱形窗戶的邊緣破了兩個大洞,最後一發子彈射中了站在白光前的克理福多夫胸部正中央。


    緩慢的一個個停格動作就像是刻意烙印在哈維的視覺裏般,克理福多夫的身體往後一仰倒了下來。磅……仿佛重物被扔出去時發出的巨響,地上揚起了塵埃,碩大的身軀就倒在坐臥在地的哈維腳邊。


    他一滴血也沒流。原本應該塞滿了人類體內組織的部位,似乎原本就空無一物,形成一個半球形的大洞。冒著黑煙的半球形大洞底部,可看見被埋入身體中心的心髒。那是一顆比真正的心髒還大上一點、粗製濫造的變形黑石。


    無法起身的哈維,直接用膝蓋和手肘爬過去。「克理福……」哈維望著克理福多夫的臉唿喚他的名字。身體不斷抽動痙攣、視線在空中遊移的克理福多夫認出了哈維,他以懇求的眼神抬頭仰望哈維。


    「痛……痛……」


    混濁的淚水從眼窩奪眶而出。持續痙攣的變形指尖在空中掙紮,彷佛在描繪什麽圖案似的,最後輕輕碰觸哈維的臉。


    「痛、痛……救、我、救……」


    無法迴答的哈維隻是不斷搖著頭,幾乎咬破自己的嘴唇。


    碳化槍造成的傷口很難再生,而且克理福多夫沒有阻斷痛覺的能力。事到如今,也隻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疼痛繼續活著,因為他死不了、也不可能昏厥——


    左手已經失去知覺的哈維,一時之間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左手被抓住。克理福多夫抓住他的左手拉往胸口的大洞。正確地說,是大洞底部的石頭。


    「殺、殺、我、拿掉、這個……」


    「你在胡說什麽?」


    哈維想要甩開他的手,但克理福多夫可能不自覺,欲強拉他的手去觸碰心髒部位的石頭。哈維被他抓著的手骨頓時嘎吱作響。


    「我不要、痛……我不要、痛苦……殺了我……」


    「但也不能……」


    「拜托、你、拜托……」


    「不……」


    哈維喊到一半時,吸入的氣息卡住了喉嚨。


    「不要把這種差事推給我!」


    哈維已經顧不得左手的傷勢用力揮開。受到反作用力的影響,他整個人彈向後方摔倒,背部撞到了大時鍾的數字盤,讓他為剛才的咆哮後悔不已。


    當哈維抬起頭時,一道人影站在他眼前。


    吱——


    不知哪裏傳來刀子刺入肉裏的沉悶聲音。一把大劍刀鋒刺中了仰躺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胸口正中央,他的上半身隻大幅度地拱起一次,從胸口大洞掉出來的黑石,就像小孩子扔壞的玩具球般,莫名平靜地在地上滾動,隨後被洞穴下方的齒輪吸入地下。


    嘎吱……


    最後聽到的是大齒輪的轉動聲,原本充塞於天花板上方的驅動噪音全都消失不見。


    背後的大時鍾也停止運作。


    他就像是大時鍾的動力源似的,幾乎同一時刻,克理福多夫也停止不動了。沒有眼瞼的雙眼流出混濁的眼淚,剛才被甩開的手彷佛想繼續哀求似的就這麽伸向哈維。


    大劍的刀刃毫不費力地被從失去心髒的屍體上拔出。那是之前在競技場,被哈維刺穿後棄置不顧的盔甲騎士手裏的大劍。


    哈維目瞪口呆地抬頭仰望那個拎著大劍佇立在他眼前的人影。


    「約雅敬……」


    他擠出沙啞的聲音。


    那雙隱沒於天花板上方黑暗空間的藍灰色雙眸,不帶感情地瞥了一眼腳下的屍體,再稍微抬起視線瞄了哈維一眼,接著沒有任何預備動作的他,走過來對著哈維揮舞手上的大劍。


    哈維壓低頭部的剎那,頭頂傳來的金屬撞擊聲震動了他的腦袋。在他視野的邊緣,看見大時鍾的數字盤上出現一道橫向的裂痕,他嚇得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由於身體幾乎快被探照燈的光線照到,他趕緊衝到拱形窗戶邊,背部緊貼牆壁往下一看,鍾塔正下方已被全副武裝的白色裝甲服集團包圍。那些是「不死人獵人」——


    他知道裝甲服集團正準備衝進塔裏。


    「喂!現在不是決鬥的時候——」


    對方不為所動地繼續對他展開攻擊,他隻能趕緊閃身迴避。大劍的刀刃橫向砍到牆上,就這樣順勢挖開了水泥牆。和剛才盔甲騎士如出一轍的傀儡般大動作攻擊——哈維覺得不太對勁,「你這個……」但還來不及深入思考,他就在地板大洞的前方躲過第三次攻擊。


    「混蛋!」


    哈維用身體衝撞猛然向前撲倒的約雅敬,想將他推落到洞口下方。但約雅敬卻一個轉身抱住了哈維的脖子,哈維無法推開他,使得兩人一


    起滑落在地。哈維和墊在下方的約雅敬交疊在一起,直到上半身滑出洞口邊緣時才以腳的力量穩住。


    嘎、喀嘎……


    頭頂——不、眼底?被扔出去的大劍撞到了大齒輪後,一度彈跳起來,然後就被昏暗模糊的塔底吸了進去。


    不僅如此,現在哈維終於明白大時鍾不動的原因了。克理福多夫的「核」卡住了大齒輪,阻凝了大齒輪的轉動。大齒輪想絞碎障凝物而嘎吱作響,「核」內部的琥管色光芒隨著這些聲音不規則地閃爍。那應該很痛——雖然哈維知道這是自己一相情願的想法,但看來似乎是這樣。


    「放手!你這家夥……」


    哈維想要甩開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但左手沒有知覺,甚至連甩開對方的腕力也沒有,難道對方想和他一起摔下去嗎?還是他沒有任何想法?哈維慢慢往下滑落,約雅敬揪住他的手臂卻絲毫沒有放鬆。


    「約雅……」


    「約雅敬,住手!」


    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耳膜內外一起合音似的交疊。過了一會兒後,哈維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因為其中一道聲音並不是他發出來的。


    一個顛倒的人影就站在對麵的洞口。即使影像看起來是顛倒的,但自己應該沒有看錯。甚至因為是顛倒的,所以就像是看到映照在玻璃上的臉,反而令人感到熟悉。那個少年生鏽般的紅褐色頭發,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


    少年的半邊臉頰稍微抽動了一下,咬著嘴角的他瞄了一眼克理福多夫仰躺在地的屍體。哈維心想:自己在這種時候通常也會做出這樣的表情吧?他用莫名冷靜,不,應該說已經麻痹的頭腦思考著。


    「……為什麽要殺死他?」


    「為什麽?既然他想死就成全他吧!」


    對於少年的問題,哈維身後的約雅敬嘲諷地迴答。還是一貫令人討厭的說話口吻,應該是他本人沒錯,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這家夥也可以殺了,但如果你想要就給你,反正這本來就是你的。」


    「約雅敬,你這樣做也於事無補,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我們的時間早在很久以前就結束了。」


    「哼!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隨著聲調上揚,約雅敬勒住哈維脖子的力道就更加用力,讓他幾乎無法唿吸。他和約雅敬一起滑落到洞邊,顛倒的視野頓時向下降了一節。


    「你這家夥就是這麽令人生氣,每次都一個人裝乖,說些好像有所頓悟的話。」、「我才沒有頓悟到什麽呢!我當然也不想死啊!」對於少年突如其來的怒吼,約雅敬似乎嚇了一跳,霎時噤聲不語。這段期間隻有頭上——不,隻有眼底的大齒輪仍嘎吱作響。


    接著後方傳來一道聲音。雖然是同樣是約雅敬的聲音,但感覺似乎有點不同。


    「……出、去……」


    一道彷佛努力從心髒擠出來的沙啞聲音。


    「給我滾出去!」


    約雅敬以更為強烈的語調再次說話時,勒住哈維脖子的手臂也跟著鬆開,同時背部還被用力推了一把。好不容易抓住齒輪支柱的他迴頭一看,隻看見約雅敬的鞋底,而約雅敬本人則沿著支柱呈倒栽蔥的姿勢向下墜落。


    嘎——


    彷佛剛才那把大劍描繪出的前進軌跡,約雅敬撞上大齒輪後彈開了一下,彎曲的身體上出現了一道疊影,從他的身體彈出了一道疑似靈體的小影子。而約雅敬真正的身體則在大齒輪上轉了好幾圈才從邊緣滾落。過了幾秒鍾,傳來咚的一聲撞擊聲後,塔底揚起了灰塵。他應該不會就這麽死了吧……


    「唔……」


    自己已經沒有閑工夫去管下麵了,他將失去知覺的左臂勾在支柱上,拉起上半身,雖然自己就快滑下去,但他靠著右手肘和膝蓋力量總算爬到了天花板上方。在距離洞口稍遠處的哈維,累得趴在地上。此時,他感覺頭上有人。


    從約雅敬身上彈出來的少年靈體正站在他眼前,低頭瞪視著他。和剛才那個紅發少年一樣,少年也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不知是什麽事情惹得他不高興——可能沒有讓他感到滿意的事情,所以看什麽事都不順眼,少年的深色雙眸充滿了憎恨。


    少年伸過來的右手指尖碰到了哈維的額頭。不,雖然沒有被觸碰的感覺,但哈維知道他手指的第一節關節已經陷入皮膚裏。


    就算用你的身體也無所謂,雖然令人火大但也無可奈何,那我要用了……


    指尖穿過哈維的頭蓋骨,直達他的腦裏。腦內外同時發出兩種聲音。和四周顏色融為一體、難以辨識的藍灰色雙眸,卻詭異地越來越明顯,越來越靠近。哈維覺得自己快被他吞噬似的,全身僵硬,無法移開視線。


    哈維——


    他彷佛聽見少女唿喚他的聲音。他以為這是幻聽,便下意識地不予理會。但此時……


    『走開!死孩子!』


    塔底頓時膨脹著一股殺氣,伴隨怒吼聲直衝而來的衝擊波,推開了哈維眼前的少年靈體。雖然餘波使他往後翻滾了一圈,「欸?」但他發現身體已能活動自如。重新調整好姿勢後,第二波攻擊又來了,噪聲形成一張巨大的士兵臉孔時,地上射出了一把空氣刀,威嚇逃到天花板上的少年靈體。


    他蹲著轉頭往地上的洞口一看,順著螺旋梯而下的塔底,一片朦朧的黑暗中隻看見一道小小的影子,那是抱著收音機爬上樓梯的少女。


    「哈維!」


    這次少女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此外還重疊著塔外傳來的歡唿聲。


    哇啊——……


    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霎時形成了震動空氣的熱鬧歡唿聲。「這是……」哈維避開探照燈,從拱形窗戶的後麵往外窺看,定睛凝視著眼底的情景。


    由身穿褲裙的樂隊領頭的街頭藝人們所組成的遊行隊伍聚集在鍾塔下,淹沒了剛才包圍鍾塔的裝甲服教會兵。身穿水藍色羽毛裝的舞者們轉來轉去踏著舞步,牽起裝甲服教會兵們的手,興奮地尖叫著邀請他們跳舞,樂隊則把他們團團圍住,敲鈸吹喇叭。街頭藝人們強行擠進人群中,爭先恐後地表演節目。剛才沒入黑暗與寂靜中的人偶大街,現在則是燈火燦爛輝煌,涵蓋整條蜿蜒街道的遊園車鐵軌完全顯現,彷佛光線是從街道上溢出來似的,遊行隊伍越來越龐大,完全覆蓋鍾塔下方的廣場。


    哈維一時之間忘記自己置身何處,目瞪口呆地眺望著。他看到了由人類裝扮而成的大頭熊和老鼠玩偶,正在群眾中蹦蹦跳跳。他們身後的黃色兔子揮舞著手,似乎在打什麽信號。


    被遊行隊伍推擠著的教會兵們,好像這才終於清醒似的開始製止群眾。


    「現在這麽晚了,你們在做什麽!」


    「走開,快迴去!」


    廣場上怒吼聲四起,尖銳的哨音更是頻頻響起。喧鬧似乎沒有立刻平靜下來,但應該也撐不了多久吧?


    「哈維!快一點!」


    樓梯下少女的聲音催促著他,他離開窗邊轉過身。


    嘎……


    他聽見之前沒有的嘎吱巨響。被大齒輪夾住的克理福多夫的「核」,其內部發出的琥珀色光芒越來越亮,讓人感到十分刺眼。


    雖然剛才爬上螺旋梯時很辛苦,還好下樓時很輕鬆。哈維跨上扶手後往下滑,滑到一半時便碰到了跑上來的琦莉。


    「你不要緊嗎?」


    「還好。」


    哈維心想:事實可能並非如此。他雙手環繞著衝進他懷裏的少女背部,確定可以抱住她後,隻將臉埋在她頭發裏一下子,就立刻和她分開。「下士。」、『喔。』根本稱不上是對話的簡短招唿,也算是和收音機相互確認過了。像現在這樣能在這裏觸摸到琦莉,就已經說明了


    一切。


    拾起頭來的琦莉越過哈維的肩膀,仰望著天花板。


    「艾弗朗……」


    這可能是哈維第一次聽見從她嘴裏說出那個古老的名字。不過她並不是在唿喚哈維,他轉頭仰望,天花板上方的洞口邊站著一名紅發少年。


    「核」的外部泄出來的光線變得更加刺眼,從大齒輪的縫隙間透出的細長光線,像探照燈般開始照亮鍾塔內壁。但少年仿佛不存在於此處似的,光線穿透他的身體,沒有在半球形的天花板上留下影子。


    「快走!」


    目送他們的少年開口說道。


    「或許你們是不能和我們見麵的,不要再來這裏了。」


    插圖090


    就像是第一次透過通訊機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總覺得有點令人尷尬的怪異。雖然並不是完全了解情況,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竟然沒有感到十分驚訝。


    想迴答些什麽的哈維,隻和那雙與自己同樣色係的眼睛交換了一次眼神,最後什麽也沒說就轉身離去。道謝、道歉或是道別這類的言語,感覺好像不適用於自己對自己說。


    哈維催促著琦莉先走,跑下樓時快速地說:


    「那是妳的主意?」


    「不是,是團長的。他說表演也已經結束,所以大家一起來鬧一鬧吧!他還叫其它表演團體一起來。」


    「真傷腦筋耶……」


    哈維似乎真的很困擾般露出了苦笑。這下欠他的可多了。


    他再次跨坐扶手,滑下最後一截螺旋梯,跳到塔底後他環顧著四周,可能已經沒有時間逃跑了。「那裏!」在琦莉聲音的指引下,他看見角落停放著一輛台車。那好像不是觀光客乘坐的遊園車,而是一輛施工用的台車。一條細長的鐵軌並非朝著鍾塔的前方,而是朝著剛才來時經過的鍾塔後方動力區延伸。


    哈維把視線轉向堆積在塔中央的瓦礫堆。約雅敬的腿和手臂就像是被丟棄的人偶般,從破損的齒輪縫隙間露了出來。哈維不經意地迴頭看了琦莉一眼,她以一臉複雜的表情看著哈維。她仿佛在懇求什麽似的,若不答應她似乎也沒關係。


    「真是的……」


    哈維咂了咂舌折返迴去,踢開齒輪殘骸的他把約雅敬挖了出來。雖然應該還沒死,但似乎已經完全不會動了。隻要抓著他的腿拖出來就可以了,但哈維的左手幾乎無法使用,逼不得已隻好鑽到他身體底下,用背部把他扛起,然後和跑過來的琦莉合力將他搬到台車扔進去。


    「妳先上車!」


    哈維推著琦莉的背部讓她爬上車,自己的身體則靠著台車的後方車體往前推。台車從高台往下緩緩滑行,在後方追趕的哈維,使勁地踢著台車使它速度加快。當他藉助琦莉的手跳上車時,白光的範圍開始擴大,仿佛從後方將他們團團包覆。


    哈維迴頭一看,浮在頭頂的大齒輪溢出了幾道光芒。隨著齒輪的迴轉,光芒也越變越亮。昏暗的塔內宛如獲得正午豔陽的照耀般,不,這顆被砂塵層覆蓋的陰天行星,即將被比太陽還刺眼的光芒包覆。


    哈維不禁用手遮住臉以擋住刺進眼睛的光源,就在此時——


    轟——


    僅有一瞬間聽到爆破聲,接著聽覺就立刻麻痹了。哈維想要大叫「不要咬到舌頭!」但因為自己耳朵聽不見,不知道琦莉是否能聽見。他抱住琦莉的頭,身體趴伏在台車底部。天花板正從後方開始崩塌,被爆破氣流從後方推擠的小台車,也順勢沿著下坡鐵軌滑了過去。


    被爆破氣流噴射而出的齒輪殘骸掠過台車的車體後飛向前方。彷佛浪潮襲來般,緊接著天花板逐漸崩塌,受到降落在四周的瓦礫豪雨影響,台車在鐵軌上不斷跳動。


    (……?)


    哈維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隻有他們的頭頂沒有落下瓦礫。


    有一道人影像是守護著台車似的覆蓋在他們上空。那道人影仿佛顯示影像後立即被切斷的電磁波般,隻出現一下子就立即消失。


    即使搜尋記憶,哈維也不記得這張臉。就算在街上和他擦肩而過,也可能不會注意到他。即使注意到他,可能隻會覺得他的體格還不錯但似乎有點土氣,最後就立刻忘了他吧?他是一個會出現於任何地方、非常普通的街頭青年——雖然不知他原本的樣貌為何,但心中自然而然地知道他是誰。不死人應該沒有靈體,或許這隻是幻影,也或許這是最後留戀不去的殘影。


    「謝了……」


    哈維幾乎快咬到舌頭,就連接下來想說出口的青年名字也說不出來,但感覺剛剛似乎又見到了一次這名有著靦腆笑容的青年。


    「嗚哇……」


    數秒後,穿著熊玩偶裝的貝爾福特就這麽呆愣在原地,他甚至覺得眼前的景象很漂亮而抬起頭來仰望。


    從鍾塔的拱形窗戶射出了幾道琥珀色的刺眼光芒,在藍灰色的夜空描繪出燈飾輝煌的景象,簡直就像是遊樂園設置的機關之一。如果對從新市鎮那兒看到這幅景象的人們說明,其實這是殖民祭最後一場活動,他們應該也會相信。


    但也隻有短短幾秒鍾能悠閑地欣賞眼前的景象。


    「要塌下來了——」


    彷佛被某人的唿喊聲拉迴到現實般,站在鍾塔前廣場上的人們才迴過神來一齊逃跑。「喂、喂!快逃!」在瑞特的叫聲催促下,貝爾福特也倉皇轉身。原本站在鍾塔正下方的貝爾福特等人,最後才踉蹌地從廣場逃出。之後更為強烈的光芒從塔內竄出塔外,大時鍾的數字盤也突然剝落下來。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隨著轟然巨響,鍾塔從頂端開始崩塌。


    不分教會兵還是表演團,大家相互保護著頭部,縮著身體閃躲從天而降的瓦礫和粉塵雨。轟然巨響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行星的末日要來了?巨大的數字盤撞擊地麵,混合著砂塵、鐵屑和水泥塊的粉塵卷起蒙蒙的煙霧,遮住了視線。


    粉塵毫不留情地侵入粗製濫造的玩偶眼睛和嘴巴,受不了粉塵侵襲的貝爾福特趕緊脫下玩偶裝的頭部,接著便是一陣猛咳。「咳、咳……」然後他把熊頭當作帽子隻戴上一半,定著淚眼抬頭凝視頭上的某一點。四周逃過一劫的人們,有人因為吸入粉塵而咳嗽,有人則茫然地坐在地上,每個人都像是從地獄底層生還似的,安心地歎著氣。下一刻,每個人都拾起頭慢慢轉頭仰望。


    人們視線集中的目標,就是飄揚的粉塵雲上,由頂端崩塌了四分之一左右的鍾塔,不,具有象征意義的大時鍾已經消失,隻剩下空無一物的鍾塔殘骸浮在半空中。


    「團長,那個,要由誰負責……?」


    貝爾福特茫然地低喃。


    「……趕快撤離吧!」


    坐在身旁的兔子玩偶,同樣也以茫然的聲音迴答。


    ※


    「哈維,好重……」


    琦莉從壓在身上的手臂下發出呻吟,但手臂一點也沒有要挪移的意思。


    「哈維……?」


    即使再叫一次也沒有反應,琦莉便刨開瓦礫,靠著自己的力量從哈維的手臂下爬出來。她蹲在倒下後一動也不動的哈維旁邊,窺看著哈維的樣子。「嗚……」隻聽見微弱的呻吟聲,他可能撞到了哪裏而站不起來。


    (後來怎麽了……)


    琦莉把紅銅色的頭部置於自己的膝蓋上。環顧一下四周,才發現根本看不到緊急照明燈的微弱燈光,因此琦莉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從自己聲音的迴音判斷,隱約知道他們好像被關進了狹窄的空間裏。好不容易才看到倒在前方台車的影子,琦莉這才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剛才被爆破氣流卷入後台車就出軌了,感覺似乎還翻轉了好幾次。也許是受到哈維保護的關係,琦莉毫發無傷。


    她看見約雅敬也倒在台車附近,但似乎也沒有動靜。


    「下士,該怎麽辦……」


    『找一個地方衝出去吧?』


    「如果這樣做會被活埋的……」


    在四周都被瓦礫封鎖住的空間裏,兩人的聲音伴隨著迴音響起,細細的碎片從頭上嘩啦嘩啦地落下。應該不是因為聲音的震動而引起,但擔心這裏不知何時會崩塌,她的聲音不自覺地越來越小聲。


    琦莉不知所措地用求救的眼神環顧四周,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看到了對麵有一扇門沒被瓦礫掩埋。那似乎是動力區的緊急出口。


    琦莉暫時放下哈維的頭,盡量小心不刺激周圍的瓦礫,慢慢地爬向那扇門扉。她期望或許能逃得出去,但靠近一看卻非常失望。


    因為門上掛了一個串著鐵鏈的牢固鎖頭,當然她並沒有鑰匙,如果不請遊樂園的工作人員來開門……


    (……鑰匙?)


    這個給妳,遇到困難時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附身於打鑰匙師傅人偶的老人聲音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可是、可是怎麽可能?那是她靈魂出竅時拿到的。


    在右邊還是左邊呢……琦莉咽下一口口水,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大衣右邊的口袋裏,在口袋裏摸索了一下後,指尖就碰到了金屬類的東西。


    「怎麽可能……」


    她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從口袋裏伸出的拳頭。


    輕輕打開指頭,手心裏握著一把生鏽的鉛色鑰匙。


    琦莉摟著哈維瘦長的身軀,好不容易將他拖著走出緊急出口時,霎時感覺被一道空氣牆推迴去般的阻力。雖然覺得訝異,但她仍踏出第二步……


    「哇!」


    哈維彷佛被彈開般彎下身的軀體,正不由自主地滑落。「怎、怎麽了?」琦莉趕緊追上滾到地麵的哈維,抱住他的身體。她仔細看著哈維的臉,手按住心髒一帶的哈維就這麽趴伏著。


    「哈維……」


    「不要、緊……我隻是、還不能動……」


    哈維像是在喘氣般的唿氣,同時吐出了這幾個字。他仍然趴在地上,隻以極小的動作示意剛才出來的那個緊急出口。琦莉立刻明白他的指示,她折返迴去,這次要抬出約雅敬的瘦長身軀。她費力地搬著幾乎和哈維一樣長度的身軀,同樣將他從緊急出口拖了出來。穿過同一處時,感覺就像碰到一麵看不見的水麵。


    她目瞪口呆地凝視著「那個地方」,但沒有看見任何變化。於是她試著用手觸摸空中,當然隻是穿過,並沒有任何感覺。


    琦莉抓著約雅敬的大衣背部往後拖,同時沿著緊急出口的牆壁仰望著上方。看來他們已經來到了遊樂園後方,包圍寬闊的遊樂園占地的高牆另一頭,漸漸泛白的西貝裏夜空下,半毀的鍾塔頂端看起來有些模糊。


    大時鍾失去頂端後,鍾塔頓時矮了不少。以前的鍾塔——仿佛像是一條隻能維持一晚「變化多端的街道」,天一亮就化為短暫無常的夢消失不見般,呈現一片不真實的景象。


    早上冷冽的風輕撫臉頰吹拂而過。琦莉做了一次深唿吸,吸入的空氣讓她聞到了砂子和粉塵的味道。


    從漫長的冒險之夢醒來後,她突然覺得內心似乎被挖了一個大洞似的感到有些不舍。在這個白霧彌漫、安靜的、真實的早晨,總算能從夢裏醒來也令人鬆了一口氣。


    ※


    那一天下午幫哈維包紮好傷口後,他們一起來到克理福多夫位於商業區的家。「我也要去」——當然哈維本來又打算一個人前去,但琦莉堅決要求一起同行,哈維可能多少也領教到了她的固執,便不發一語地讓她同行。收音機則交給娜娜保管。


    在公寓大門前,頭上裹著繃帶的托比出來開門,還好他的傷勢似乎沒有大礙。琦莉發現渾身是傷的哈維,反而還放心地歎了口氣。


    「哥哥……?」


    托比也一樣不顧自己的傷勢,第一句話就是問哥哥的情況。


    哈維低頭望著身高和他差了一大截的少年臉龐。沉默了一會兒後,「克理福多夫有苦衷必須遠行,請我代為轉達家人他不會再迴來了。」他隻做了簡單的敘述,如同字麵上的意思非常輕描淡寫。哈維會在這種時候說謊是很少見的,而且還是非常拙劣的謊話,彷佛是以被人揭穿為前提而編造的。


    琦莉不知道托比是否相信哈維的話,或許他相信,也或許有兄弟間的某種感應,總之少年沒有再逼問。


    「這樣啊……」


    托比隻點了點頭。


    接著少年盯著哈維淨是傷口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後,低下受傷的頭對哈維致意。


    「謝謝你對哥哥的關照,媽媽那邊由我來說。我會保護媽媽的。沒關係,不用擔心,希望你能這樣轉達給哥哥。」琦莉心想: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啊!這個在商業區的貧窮家庭長大、三不五時偷東西的少年,和那些在學校裏曆經戰爭堅強成長的孩子們,或許都具有相同的韌性。


    他們隻站在門前聊了一、兩分鍾後就和托比道別,正準備走出公寓離去時——


    「等一下!」


    被這麽一叫,他們停下腳步轉過頭,托比的母親從公寓衝過來。剛剛托比說母親已經睡著了,但現在她隻在睡衣上披了件披肩,披頭散發、踉踉嗆嗆地抓緊停下腳步的哈維手臂。


    「把我兒子……克理福還來!」


    「住手,媽媽!」


    她不顧追過來的托比,也不顧哈維左手上裹著的石膏,粗魯地搖著哈維的左手,「為什麽要讓我空歡喜一場!我已經替他買了新鞋,還做了美式烤肉餅,今天的早餐、中餐,還有明天、後天的菜色,我都一直在想要做些什麽!既然……既然要奪走他,那一開始就不要讓他迴來啊!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


    「媽媽、不要這樣,這不是他的錯。」


    「托比。」


    少年安撫著母親,想趕緊將她拉開。哈維出聲製止了少年,他隻是靜靜地低頭看著靠在自己手臂上放聲大哭的克理福多夫的母親,既沒攙扶也沒甩開。


    「……對不起。」


    他並不是以他慣用的冷漠語調,而是以平凡真誠的聲音對她低頭致意。


    他是為了什麽事情道歉呢?是為了不能把克理福多夫還給她嗎?還是為了說謊——不管原因為何,應該都不能責備哈維,但哈維卻沒做任何辯駁。


    琦莉也沒有插話。因為她覺得一旦開口,哈維的忍耐將會付諸流水,所以便默默地站在哈維的斜後方,緊抿雙唇看著哈維緊握著幾乎快令石膏裂開的左手。


    迴去的路上,琦莉繃著臉不發一語地低頭行走。走在斜前方的哈維歎了一口氣,稍微放慢了腳步。


    「所以我才不喜歡帶妳出來!因為每次帶妳出來,妳就會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


    哈維又恢複了平日說話的語氣,琦莉雖然感到放心,但仍撅嘴反駁。最近她確實時常生氣,不過今天她真的沒有生氣。


    由於沒有什麽特別值得聊的話題,兩人自然而然地不再交談。他們走在下午的商業區,融入慵懶的嘈雜聲中,成為雜遝人潮的一部分。


    來到主要幹道後又走了一陣子,哈維突然停下了腳步。


    「要坐那個嗎?」


    「哪個?」


    琦莉追著紅銅色視線投向的目標,往前方一看,路旁豎立著巴士站的站牌。這時,一輛破破爛爛的巴士搖搖晃晃地駛來,停在他們巴士站前。


    「巴士?可是會繞遠路吧?走路就能迴到營地了。」


    「我覺得好累,而且走路也很麻煩,我要坐這個迴去。」


    哈維莫名地說出像耍賴小孩會說


    的話後,便一個人走向巴士站。琦莉這才驚訝地以小跑步追在後頭。


    行駛於中央車站和住宅區的是嶄新的雙層巴士;但在商業區緩慢繞行的卻是紅色烤漆幾乎全部剝落、已經變成一般灰色的中古車。車身構造和歌舞團的拖車很類似,都是有三顆前輪的中型巴士。哈維隻丟了一句:「妳快拿零錢。」然後沒付錢就上了車,琦莉趕緊數好兩人的車資投進車資箱內,跟著跑上階梯。


    也許正值下午不早不晚的時段,巴士上沒什麽乘客。隻有一、兩個人對他們投以厭煩的眼神,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引起特別的注目,琦莉和哈維占據著巴士最後麵的寬敞座位,巴士發出石化燃料的引擎噪音後便向前駛進。


    後座的引擎聲相當吵,車輪的震動直接從座位底下傳來。不過座位非常寬敞,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特等席,怪不得沒有人坐。琦莉感到有些後悔,但哈維倒是一點也不在意似的雙腳向前一伸,整個人靠在座位裏,後腦勺躺在椅背上,然後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他好像真的累了。


    琦莉覺得無聊,便把頭靠在窗戶上,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


    一輛黯淡的灰色巴士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響,行駛在商業區寂寥的灰暗景色中。


    窗外不時可看見失去玻璃的廢棄房屋,但建在主要幹道上的建築物都很龐大,道路也很寬闊。她又再次悠閑地眺望著從她眼前緩緩流逝的街景,再次見識到西貝裏街道的寬敞。


    (這是最後一眼吧……)


    殖民祭第九天的下午。他們預定在殖民祭最後一天,也就是明天離開這裏。距離在殖民祭的前一天抵達東邊車站,剛好是十天。琦莉覺得這段期間發生了好多事情,反而沒什麽機會來市鎮,不過最後能搭乘繞行市鎮的巴士或許也不錯。


    而且這還是頭一次和哈維一起坐巴士。


    頭靠在玻璃上的琦莉斜眼一瞄,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右手旁就是哈維的左手。從手腕到手背皆以白石膏固定住再纏上繃帶,雖然手指還能動,但不太能做精細的動作。哈維因此像個耍賴的小孩般非常排斥打石膏,但若不打石膏固定,在尚未完全痊愈之前,傷勢勢必會再惡化。他已經失去右手了,琦莉希望他至少能好好保護左手。


    因為裹著笨重的石膏,手背看起來腫了一圈,從護骨邊緣往裏麵窺看,纖細的手指看起來更纖細且關節突出。琦莉的手往哈維那兒挪近了一點,幾乎可以碰到他的指頭。但猶豫了一下後,她隻是輕輕握起拳頭。


    那家夥不久就會死了——


    約雅敬對她說的那句話又浮現在腦海裏。


    到目前為止,感覺他這個人時常在千鈞一發之際勉強逃過一劫。但隻要再走錯一步,這次可能就真的完蛋了……琦莉緊抿嘴唇,一個人用力握住拳頭。


    就在她緊握拳頭的旁邊,細長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


    「哇!」


    同時發出小小的叫聲後,哈維整個人跳了起來,「哇!」他又叫了一次。都是因為他的坐姿不端正,使得背部從座位上滑落下來。


    琦莉也嚇到了,她愣了一下,「你、你在做什麽?」接著趕緊拉起跌坐在座位下的哈維,幫他把翻起來的衣服拉平,同時看著他的臉。


    「你睡著了喔?」感覺他好像是作了由高處墜落的夢而跳起來。


    「不……我在想、事情。」


    哈維露出有點吃驚的表情低哺著,可能就連他自己都因為剛剛滑落而受到驚嚇。他扶著琦莉的手重新坐迴座位上,然後又將後腦勺靠在椅背上。仰望著車頂的哈維,把打上石膏手的手背抵在額頭上,似乎很疲憊地歎了口氣。


    他就保持這樣的姿勢不動。


    「哈維……?」


    琦莉從石膏的縫隙間盯著哈維的側麵看了一會兒,最後懶得再叫他,便把視線轉向窗外。


    「……我……」


    琦莉挪開視線後,聽到隔著石膏傳來的模糊聲音。


    一道像是硬擠出來的微弱聲音:


    「……我無法為妳做些什麽。」


    車子也許壓到了路麵的坑洞,座位下的車輪輕輕彈跳了起來。


    窗外的景物單調且緩慢地從眼前流逝,巴士就這樣慢慢穿過午後慵懶的商業區。


    ※


    區間巴士繞行商業區一帶後,經過遊樂園前方。哈維催促著一臉訝異的琦莉下車。其實哈維本來就打算在這裏下車才搭上巴士的。


    殖民祭還剩下兩天,遊樂園(果然如他所料還是理所當然呢?)已經關閉,但前來調查的教會兵、清除瓦礫的作業人員,以及專程來看半毀鍾塔的湊熱鬧閑雜人等,使得遊樂園比開放時聚集的人還多。哈維和琦莉避開人群往旁邊走,並不是確信走這裏比較好,他隻是沿著遊樂園的外牆徒步繞繞看。


    又高又長的灰色牆壁將荒野分隔開來,就像是流刑星時代收容囚犯的那種高大圍牆。牆的另一頭,可窺見失去大時鍾的鍾塔殘骸。而一成不變的砂色陰鬱天空仍持續在背後蔓延。


    嗡……


    哈維把手伸向圍牆前的空中,聽見宛如指針超出刻度的低沉聲音,空氣瞬間翻騰。原本存在於正門前天橋上的磁場牆壁,以圍繞遊樂園外牆的方式延伸到這裏。


    哈維走路時用手摸著這道肉眼看不見的牆壁,感覺某一處好像從下方被敲壞似的,外牆已經崩落。


    「啊!這裏。」


    克理福多夫可以不受磁場的影響進入園內,所以他心想:應該有一條「快捷方式」。也許是地層傾斜的緣故,剛好隻有這一帶,伸出的手掌感受不到強烈的磁場。


    「琦莉。」


    哈維轉頭一看,跟在後麵的琦莉似乎很擔心地抬頭仰望。


    「我幫妳,妳先爬上去。」


    「咦?可是……」


    「別可是了,我需要妳的幫忙。」


    哈維推著一臉疑惑的琦莉往前走,用手肘和肩膀協助她爬上圍牆。雖說圍牆已經崩落,但水泥殘骸仍堆棧得比自己還高。不過若是平常,自己一定能輕輕鬆鬆爬上去,但現在雙手都不便的情況下,攀爬的確是有點困難。


    琦莉從崩落的牆上伸出了手,哈維讓琦莉拉著自己打上石膏的左手,同時腳踩瓦礫爬上琦莉所在的地方。


    「欸……」


    看到圍牆另一頭的景物後,哈維不禁冒出了感佩聲,而不是感歎聲。


    兩個人就這麽並肩蹲在瓦礫上好一會兒,蔓延在午後天空下靜止的人偶街道一覽無遺。朝著高台上半毀的燈塔望去,一部分的房子已經遭到破壞,可能是克理福多夫經過時留下的痕跡,哈維看到這一幕時覺得很難過,但現在他打算什麽都不去想。


    「我還以為白天來看,或許會比較有趣……」


    琦莉不太高興地喃喃自語。


    「不有趣嗎?」


    「一點也不。」


    唉!畢竟他曾經在半夜被那群惡靈附身的人偶追逐過,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沒想到最後竟然連一次也沒讓琦莉看過這群人偶正常活動時的樣子,哈維不禁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我們進去看看吧!」


    沿著牆壁滑下進入園內,他從下方對琦莉伸出雙手。抱住稍微猶豫一下後才將手環繞在他脖子上的琦莉,哈維輕輕放下她,同時一臉正經地說:「妳是不是變重了?」、「欸?什麽!」看到琦莉迴答後連忙躲開的反應,哈維不禁噗嗤一笑。


    「沒啦!比起靈魂出竅,還是重一點比較好。」


    「……你別硬拗了。」


    被琦莉板著臉一瞪,嘴角還留著一抹笑意的哈維才趕緊把視線移開。看到琦莉似乎稍微恢複精神了,哈維也頓時感到放心。剛才自己在巴


    士裏說了那句奇怪的話,所以才擔心琦莉會不會放在心上。


    嗡……


    又聽到和剛才相同的聲音,周圍的景物也開始晃動。「……」眼前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頭暈,然而下一瞬間,眼前像是掀開一片簾幕般,映入眼簾的畫麵已經替換了。


    那和約雅敬扭打成一團摔下天橋樓梯時所看到的畫麵一樣——黃昏色天空和蔓延於天空下的灰色廢墟。廢墟底部一帶沉澱著血煙和硝煙的混合物,那裏橫亙著一片瓦礫汪洋,隱約可見點點散落的軍服背部和手腳。


    哈維不知不覺往後退了一步,背部好像撞到了東西。迴頭一看,廢墟的畫麵開始搖晃,瞬間又出現遊樂園的牆壁,但把視線調迴前方時背後的那道牆就不見了,自己反而站在廢墟正中央。


    「哈維……」


    琦莉從斜下方輕輕拉扯哈維的衣袖。


    「不要緊嗎?」


    「啊……嗯。」


    他掩飾著不安,刺眼的街頭戰慘狀令人感到厭惡,不過他沒有別開視線,而是迅速地環顧四周。刺激嗅覺的血腥味和濃濃的鐵鏽味,以及感覺距離遙遠的轟隆大炮聲,都是這個空間所產生的東西嗎?還是與視覺產生的連鎖反應,從記憶深層隨意喚起的東西呢?


    「……沒關係,我就是來看這個的。」


    哈維想親眼看清楚那個不存在於記憶裏的遙遠過去,以及自己成長的環境。


    於是他踏著瓦礫,在廢墟的街道上邁開步伐。並非像穿過磁場牆壁時那種具有攻擊性的觸感,而像是推開水麵前進般,他隱約能感受到空氣產生了些微阻力。就如同磁鐵同極相斥的感覺,他覺得這個空間應該不歡迎自己。


    「琦莉,我以前真的住在這裏嗎?」


    哈維眺望著風景往前走,事不關己般地低喃著。對當時尚未出生的琦莉詢問當時自己的事情,感覺好像有點怪。


    「嗯……我想應該是。」


    「嗯……」


    他本以為自己可能會想起一些事情,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東西勾起他的記憶。天空不時搖晃著,傾斜空間的另一端可窺見遊樂園的景象。幾乎碰觸地麵的幹燥風吹拂而過,把停滯在腳下的紅褐色砂塵一並帶走。


    隨著一陣風吹過,視野變得一片清晰,前方頓時出現了一棟大型建築物。


    聽見「哇!」的一聲,現場頓時歡聲四起。才心想:眼前的空間怎麽會突然出現足球時,便看見五、六名少年追著足球跑過來。雙方快要撞到的瞬間,少年們直接穿過他的身體。他立即轉頭一看,身後並沒有半個人。


    那裏隻排列著用石頭堆棧而成的簡陋墓碑,數目和少年的人數相同。


    (這裏……是學校……)


    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校園正中央了。


    「琦莉?」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琦莉也不見人影。學校這種和他沒什麽緣分的地方,若周遭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就連他都會變得像個小孩,彷佛迷路的孩子般莫名的缺乏安全感,隻能任視線遊走四周。但就在此時……


    「這裏。」


    被這麽一叫,哈維往前一看,看見琦莉就站在校舍的升降梯口前。「這裏,快一點!」她揮著雙手喊道。哈維稍微感到安心、邁開腳步前往那裏時,琦莉已先行跑迴到他的身邊。


    「艾非。」


    琦莉這樣叫著他,還一臉天真無邪地挽著他的手。


    「妳是……」


    「是長大的艾非迴來了耶,他們叫我來帶你。」


    「那琦莉呢?」


    「我『借用』了一下她的身體,她不要緊的。」


    用琦莉的聲音口齒不清說話的女孩牽起哈維的手,從升降梯口走進了校舍。前方所見的景物全都模糊不清,但隨著往走廊前進,視野也開始傾斜,隻有近物顯現出清楚的形狀。掛著班級標示牌的教室門口、公告欄、櫃子以及等距離排列的窗戶——手被拉著的哈維,腳步踉艙地迴過頭,身後的景物再次傾斜扭曲,恢複之前朦朧的乳白色。


    「這裏是保健室,消毒傷口的地方。」


    哈維漫不經心地邊走邊聽著女孩的解說。女孩告訴他,上午時艾非經常感到身體不舒服,所以保健室的老師會打電話到他家裏,提醒他一定要吃早餐。可是其實他大部分都是裝病,他隻是想多睡一會兒。就在女孩以笨拙的語匯說明時,他們早已通過了保健室。接下來經過掛著夥房牌子的門前,女孩又告訴他這裏是大家吃飯的地方,艾非很多東西都不吃,拿湯匙的方式也不正確。女孩指著走廊窗框上小刀刻劃的痕跡,告訴他這是艾非和約雅敬比身高時留下的,被老師發現後還遭到責罵。可是當大家被疏散、學校裏沒了大人後,他們兩人也不再比身高了。


    盡管聽了這麽多,哈維仍無法覺得這些都是他的過去。即使沒有具體的記憶,也應該會對校舍有所留戀,但哈維並沒有這樣的感覺。


    之前模模糊糊思考的事情,即使不喜歡,也讓他再次確認了某些事情。那就是之前在這裏念書的少年和自己,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盡管就「容器」的定義而言,他們也許是同一個人,但這副身體原本的主人過世後,從殘留在屍體裏的片段記憶衍生而出的虛擬人格或許就是自己。唯有存在於最初記憶裏的自己,他才敢斷定那是屬於他的東西。然而那個「自己」經曆過一次死而複活,甚至被當作武器參與了戰爭。


    (我到底是什麽東西……)


    沒有和任何事物有所聯係,原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艾非,艾非!」


    哈維的袖子被用力拉扯,他往下一看,琦莉,不,是琦莉身體裏的女孩正以琦莉的臉鼓脹著雙頰抬頭望著他。


    「大人要專心聽別人說話,艾非就是沒在聽,才會忘記繳夥食費。」


    「啊!對不起……什麽?」


    哈維竟不知不覺先道了歉,但卻不知道夥食費所指為何。


    「艾非,聽說你坐著那個滑了下來,手臂裂……裂了。」


    手臂裂……喔!是手骨龜裂。


    女孩好像是以一知半解的事做說明,哈維看著女孩所指的方向,乳白色景物開始傾斜,走廊的牆上出現了一段通往下方的樓梯,她應該是在說從樓梯扶手滑下來摔倒在地的事。但從剛才聽到現在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莎拉說艾非媽媽來學校後哭得好傷心,艾非才趕緊道歉。」


    哈維隻以半副心思聽著女孩的聲音,視線不知不覺固定在樓梯上。


    (那個樓梯,在哪裏……)


    哈維像是被吸過去似的走向那裏。充斥著整個空間的朦朧微光照亮了樓梯下方,隱約可窺見正方形的樓梯轉角平台。


    當他把腳踏上第一階台階的瞬間,映入眼簾的景物感覺似乎有些晃動。


    「……?」


    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上方浮現出紅褐色汙漬的老舊校舍牆壁和天花板。雖然沒有什麽不對勁,但就是感覺有點怪怪的……視線的高度不一樣?天花板怎麽會離他這麽遠?


    「……到底動了什麽手腳?」


    他感到些許納悶,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必須迴去了。


    他把斜背的書包甩到背後,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稍微低著頭走下樓梯。現在已經放學而且時間相當晚了,可能還有一些學生留在校園裏玩,但校舍卻籠罩一股冷冽的寂靜。


    自己必須去醫院辦些手續,繳納住院費並領取遺體。葬禮又該怎麽辦呢?父親過世時是怎麽辦的呢?對了,父親過世時遺體是在戰場上火化的,並沒有被送迴來,所以比較容易處理。他記得應該會有什麽補助金,所以待會兒必須去申請……啊!為什麽他隻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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