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母親剛才過世了。


    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是誰告訴我的話。對方說:如果當時複活後仍記得自己的父母,應該會想迴家吧。


    或許是受到克理福多夫的影響,這幾天突然發現自己在迴想以前的事。如果複活是指真正的第一次——也就是一開始變成不死人時,那麽應該幾乎不會留下什麽關於複活前的記憶(雖然這不是什麽有趣的事,之後自己也曆經了好幾次死亡又複活,但當時並沒有發生喪失記憶的狀況。可能是因為「核」被取出的狀態幾近於昏迷狀態)。即使如此,我現在仍認真地試著動腦思考有關生前的記憶。雖然僅記得一些片段,但在記憶底層突然有了連自己都感到訝異的新發現。感覺就像是找到一本塵封在地下室幾十年的舊書,翻開一看才發現裝訂已經脫落,順序也淩亂不堪。


    即使如此,在重新撿拾起的書頁中,卻完全沒有看到和父母直接相關的迴憶。不過記得有人對我說「聽說你母親剛才過世了」。由此可知,至少母親是在自己死前就已經過世的。所以迴家這個選項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不禁感到有些掃興。


    雖然不記得自己當時幾歲,不過這個消息應該是小時候在學校聽到的(這又讓我發現了一個問題——不知自己是否有上過學?但是一般小孩應該會去上學)。從可能的狀況分析,當時母親應該已經住院了吧?


    聽說你母親剛才過世了。


    忘了是導師還是誰,用充滿同情的口吻告知我這個消息時,究竟自己有何反應?這些都已經不複記憶。但我覺得自己可能沒有任何反應。


    對於當時的情形,我的印象很模糊,腦海裏無法浮現任何影像。但隻有一個畫麵莫名清晰,那就是在樓梯的轉角平台壓低聲音哭泣的自己。那應該是聽到噩耗的同一天。隻不過留在記憶裏的影像已經褪色。那一天一如往常,放學後空蕩蕩的學校裏隻剩下我一人……我好像就是這樣一個小孩,真的很像現在的我,自己也不禁莞爾。


    殖民祭還剩最後兩天,現在已經是第八天晚上。哈維一邊盤算著後天離開西貝裏,一邊往營地走。站在燈光下的娜娜看到他便跑了過來。


    「哈比,你迴……」


    娜娜在他眼前跌了一跤,整個人趴在地上,掛在脖子下的收音機變成了她的墊子。收音機大叫:『好痛!』(怎麽可能會痛)


    幸好娜娜馬上站了起來,看來應該沒有大礙。但她磨破皮的雙膝慢慢滲出血。「哎唷……」哈維歎著氣走過去。愣在原地不動的娜娜毫無反應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哈維走過去把她抱了起來,接著她緊緊摟住哈維的脖子。


    「嗚……哇——」


    這才想到似地放聲大哭。


    「現在才哭!」


    令人懷疑小孩子是不是都會算好時間才哭。對於耳邊的哭喊聲哈維隻是稍稍別過頭去,「琦莉呢?」他將視線落到夾在娜娜和自己之間的收音機上,收音機發出不滿的噪聲代替迴答。看來今天琦莉好像也扔下收音機獨自出門了。


    「娜娜,怎麽了?」


    可能是聽到娜娜的哭聲,她的母親從拖車那頭跑了過來,於是哈維打住和收音機的對話。「她在那裏摔倒了。」、「哎呀!對不起,每次都麻煩你。」哈維把不停哭鬧的娜娜交給她母親,然後從娜娜的脖子上取下收音機,同時也順便試著打聽消息:


    「琦莉不在嗎?」


    「嗯,傍晚時我和她擦身而過,她正要出去。」


    「謝謝……」


    她到底在搞什麽……哈維的道謝中摻雜著歎息。當他想要離開時……


    「她去找那個男的啦!」


    哈維往發出聲音的方向一看,收拾好牌桌的五、六個團員剛好從旁邊經過。「聽說上次救她的那個路人還對她比較好,像你這麽冷漠,可能已經被她換掉了吧?」、「別說了,他真的很恐怖……」瑞特仍然皮笑肉不笑地說,在他斜後方的貝爾福特則臉色發白地低喃著。


    在哈維尚未反駁前,收音機突然發出聲音:『笨蛋!怎麽可能!』哈維把手背到身後踹了它一腳,讓它閉嘴(你幹嘛開口說話啊!),但自己剛才想要說什麽卻忘得一幹二淨。


    「嗯。」


    他隻迴答這樣。


    「『嗯』?就這樣而已?」瑞特似乎很失望的複誦著。


    「那又不是我能幹涉的。」


    哈維以「你最好給我適可而止」的心情吐出這句話,然後立刻邁步離去。


    哈維在後方的給水站喝水,順便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洗臉。他想一個人靜一靜,幸好給水站沒有人。但收音機卻趁著四下無人毫不客氣地繼續抱怨,哈維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都是因為你這家夥做事不幹脆,才讓琦莉最近變得很奇怪!你應該負起責任,仔細問問她去了哪裏、做些什麽吧?』


    「怎麽就連下士也……」難道他把剛才瑞特說的話當真了?「就算我問她,她也不會說,我也沒有辦法。管他的,隨她去啦!」


    『你是說真的嗎?』


    「我跟她說過,如果發生了什麽事要跟我說,既然她不願意說,那我也不想再問東問西了。那家夥已經不是小孩了,也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哼!看你說得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你這家夥隻不過是怕惹毛琦莉,所以才不敢對她說重話而已吧?』


    被這麽一說,哈維也一時為之語塞。他一動也不動地讓不斷外流的自來水衝著自己的後腦勺。「……囉嗦!」將一半怒氣遷怒在水龍頭上,他用力旋緊水龍頭後拾起頭,形成和掛在眼前水管上的收音機正麵對峙的狀態。盡管從瀏海滴下來的水滴讓他皺起眉頭,但他仍舊瞇起眼睛瞪著收音機。


    「不要全都怪我,我才沒有錯,是你自己嫉妒吧!因為最近你常被扔下。」


    『什……』


    雖然哈維隻是隨口反駁,但似乎正中收音機的要害,發出一聲短噪聲後,這次換收音機說不出話。


    哈維不悅地瞪著收音機的喇叭正中央。算了,雙方扯平。於是他歎了口氣後就移開視線。其實他之所以不喜歡幹涉別人,是因為不想讓別人幹涉自己,再說從昨晚琦莉說話的口氣看來,她已經發現自己傷口難以痊愈的事情了,因此自己才稍稍亂了陣腳,趁著貝爾福特出現時趕緊結束談話,而沒有問她去了哪裏。


    雖然他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但沒想到會這麽早就東窗事發。他試著列舉自己的過錯,看看是否犯了什麽致命的錯誤。不過最近他隻記得被琦莉數落撞到招牌的傷口……


    「……哎呀,煩死了!)


    他突然覺得很麻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拉起連帽外套的帽子,隨便擦了擦臉和頭,暫時放空呈混亂狀態的頭腦。他聽見跑過來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正好從拖車角落出現一張熟悉的麵孔。


    「哈維先生。」


    「……又是你?」


    貝爾福特不知不覺加上稱謂稱唿哈維。斜眼瞪視他的哈維眉頭一蹙,麵無血色衝過來的貝爾福特便畏怯地縮起身體(哈維不覺得自己兇,但卻莫名讓對方感到恐懼),不過立刻鼓足勇氣開口說:


    「團長叫你過去。」


    「什麽事?」


    「總之快一點!」


    他幾乎是用捶胸頓足的氣勢說話。哈維驚訝的望了一眼收音機後,就將綁在水管上的吊繩鬆開。這時貝爾福特似乎已經等不及似的轉身就跑。哈維沿著拖車側壁小跑步跟在貝爾福特的身後,接著彎過轉角來到前方,便看見團員們三三兩兩聚集在拖車前的廣場上。


    他盯著廣場那一頭看,霎時反射性地停下腳步。那裏停放著一輛


    與夜晚的漆黑融為一體的黑色烤漆小型卡車,車頭燈仍亮著。載貨台的四周有兩、三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


    (教會兵……他們來做什麽?)


    貝爾福特跑了過去,而正與其中一名士兵交談的席曼轉過頭來。


    「哈維,沒關係,過來!」


    席曼應該了解哈維不願意接近教會兵的理由,但卻用命令般的口氣強迫他。哈維警戒著慢慢靠近,正和席曼說話的士兵看著哈維的臉(正確的說,應該是右眼的保護貼布)輕輕挑起眉毛。


    「啊,是你?」


    不知為何,教會兵總是理所當然地給人高高在上的印象,但說話的口氣卻不會讓人感到特別有敵意。自己是否曾經看過這個人?他搜尋著記憶,終於在被歸類為非常不重要的記憶中找到了那張臉。這個男人好像是他剛到西貝裏那天,在車站碰到的教會兵小隊長。


    他對席曼投以詢問的眼神。


    「哈維,你今天為什麽沒有和琦莉在一起?」


    結果席曼卻不明就裏地以嚴肅口吻反問他。「什麽為什麽?我和她又沒有……」哈維露出非常厭惡的表情。搞什麽嘛!從剛才開始大家就莫名其妙地聯合起來數落自己。


    席曼不高興地歎了口氣,停頓半晌說:「你們不必都留在這裏,不用擔心,快迴去!」然後驅離了聚集在廣場上的團員們。等人減少了一部分後,又重新望向哈維。


    「西貝裏不像東邊或南邊的郊區那樣淳樸,晚上女孩子一個人徘徊在商業區有多危險,你應該不會不了解吧?」


    「你到底要說什麽?」


    「琦莉今天去商業區了吧?」


    「……」現在才知道這件事的他並沒有迴答,席曼則壓低聲調繼續教訓他:


    「她隻有你一個朋友吧?你應該負起責任把她看好!」


    「你到底要說什麽?」哈維蹙起眉頭,又再重複一次剛才的問題。被莫名其妙地說教,已經讓他顯得不耐煩。其實有一半也是在對收音機抗議。「我必須要了解琦莉的所有行動嗎?我又不是那家夥的監護人……」


    話還沒說完,突然從右邊飛來一拳。一方麵是自己毫無防備,另一方麵明明是慣用右手的團長故意打出左拳,攻擊他右眼的死角。因此等他迴過神時,拳頭已經落在他的右臉頰上,使他順勢飛了出去。還來不及思考的他,趕緊反射性地用左手撐地,才不至於跌倒,被扔出去的收音機則掉落到地麵上。


    「……啊……」


    比起臉上的痛楚和想要反抗的心,哈維更訝異自己居然挨打。就在臀部快要跌坐在地時,他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席曼甩了甩左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撇過頭去。


    「貝爾福特,你來幫忙搬東西,把這個搬到我的卡車上。」


    「是、是的。」


    留在那裏的貝爾福特嚇得跳起來,他以斜眼窺視著哈維,隨後繞到教會兵卡車的載貨台。他向載貨台上的士兵道過謝,接著抱起一個用毛毯包裹、像是大型行李的物體後便立刻下車。


    越過站在前方的席曼肩頭,他看見少女的頭虛弱無力地靠在貝爾福特的手臂上,以及她那一頭飄逸的黑色長發。


    ……隻是這樣看著,頭腦就呈現一片空白。


    被毆打時他的思緒迴路就已經停止,難以再啟動。失去站起來的機會後,他就這麽跌坐在地,幾乎毫無反應地目送著被抱走的少女。即使看見她臉頰上的擦傷以及從毛毯縫隙間露出的淩亂衣衫,當下也沒有任何感覺,隻是視覺接收這個影像罷了。


    腦部的齒輪終於慢慢開始轉動,不過仍有一、兩處脫軌。


    首先他很感謝席曼。


    如果不是席曼適時的一拳,他可能會當場殺人。


    ※


    遊樂園的夜間巡警發現倒在天橋下的少女後,就立即通報了教會兵,剛好負責處理這起案件的小隊長認得琦莉的臉,做了急救處置後,就把人送了過來。席曼等人在遠處交談,透過他們的對話讓哈維大致了解情況。不過,就在他用舌頭滾動著脫落的臼齒碎片時,大部分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也因為臼齒割破了舌頭血流不止,從剛才開始嘴裏就彌漫著一股苦澀的鐵鏽味。


    車頂的電燈本來就照不遠,雜亂無章地堆放著行李的載貨台就這麽籠罩在昏暗的燈光下。席曼利用團長的特權,隻在自己所住的卡車內釘著一張簡單的床。哈維跪在床邊,近距離看著少女熟睡時的臉龐。雖然周圍有泛黃的燈光照亮著,然而她那張淨是擦傷的臉頰卻格外蒼白。哈維突然感到一股不安,他用左手摸了摸少女的額頭,溫度雖低,但確認少女仍有體溫後便鬆了口氣。


    是誰發現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誰幹的?」


    哈維低著頭喃喃念道。他隻用眼角餘光就看見坐在載貨台入口處說話的兩個人——席曼和教會兵的小隊長正轉過頭來看著他。小隊長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們發現時兇手早就逃跑了,應該是商業區的那些混混吧?」


    「喔?商業區的……」


    「喂!你!」


    哈維隻是不帶感情地響應著,但這個反應顯得有些不適宜。就算他沒有說要采取什麽行動,但席曼率先表現出不滿:


    「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不準想要去找那些家夥,你給我乖乖陪著琦莉。」


    哈維低下頭沒有迴答,然後輕輕撥開披在少女臉頰上的頭發。他一湊近臉就聞到消毒藥水的味道。「對不起……」他把額頭靠過去,在口中喃喃念道。


    就在這時,他覺得有些奇怪。


    哈維就這樣一動也不動,過了幾秒鍾後才突然抬起頭。他再次凝視那個閉上眼睛看起來像是沉睡中的少女臉龐。


    「……琦莉……?」


    對他的唿喚沒有響應是理所當然的,但還是覺得哪裏怪怪的。『哈維……』放在枕邊的收音機發出隻有哈維聽得見的聲音低喃道,像是要與收音機確認似的,他斜眼看了收音機一眼後,更讓他確定問題在哪裏。


    琦莉不在這裏——


    插圖012


    哈維意識到門口的那兩個人打完招唿後,似乎站了起來。


    「哈維。」


    被席曼這麽一叫,他這才把視線轉向那邊。小隊長早已邁開步伐離開卡車,席曼則站在入口前揚起下巴,好像是叫他過來一下。


    他立刻站了起來,但頭卻應聲撞上低矮的車頂,他毫無反應地想直接離開床邊時,仿佛這才想起似的,再次輕輕蹲下抓起收音機的吊繩。他拿著收音機走下載貨台,在外麵等待的席曼對小隊長的神官服背影使了個眼色低聲道:


    「幸好那個大人還算通情達理,我送他迴去算是答謝人家,這裏交給你沒問題嗎?」


    「喔,多謝……」


    話說到一半時,積在嘴裏的血卡住了哈維的喉嚨,本來打算向席曼道謝的話也沒能說出口。隨著咳嗽聲響起,他把血塊和臼齒碎片吐到地上。席曼低頭一看,似乎感到有點過意不去,表情也漸漸緩和下來。


    「不好意思。」


    「沒關係。」


    哈維搖搖頭,用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嘴角。


    「你的手才慘吧!揍得那麽用力。」


    「哈哈哈!不用在意,我從以前就一直想要揍揍看不死人。」席曼摸著左拳,故意笑著這麽說。他雖然嘴裏說不好意思,但其實心裏似乎並不那麽想。唉!算了。


    「太好了,你還能說話,就代表神智還很清楚吧?」


    「嗯……沒問題。」


    被席曼這麽一說,哈維這才發現,他居然還能正常應答。頭腦清楚到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


    不要緊。」


    他又重新迴答一次。由於席曼今天並沒有穿著兔子玩偶裝,他伸出正常人的手胡亂搓揉哈維的頭發後立刻收迴,哈維搖搖頭抬起視線時,席曼已經轉身離去。送琦莉迴來的那輛卡車仍停在廣場的那一頭。


    傳來幾道開關門的聲音後,卡車的車頭燈就改變行進方向,伴隨著輪胎壓擠路麵的聲音,以及石化燃料的吵雜引擎聲往營地出口駛去。哈維目送著卡車離去,不久後卡車聲音立刻融入黑夜裏,逐漸聽不見,營地夜晚才又恢複了平日有點吵鬧的氣氛。但不知為何,隻有席曼的營地彌漫著一股拘謹的氣息,但其它表演團應該仍一如往常地度過夜晚。


    此時,彷佛要破壞這股平靜似的,哈維左手提著的收音機喇叭發出了刺耳的噪聲。


    『……是誰幹的……俺絕不饒他,一定要把他殺了……』


    「下士。」


    哈維小聲地製止,但噪聲卻反而越來越大聲,隨著吼叫般的喘息,從喇叭吐出的黑色噪聲粒子逐漸形成一張怒氣衝衝的士兵臉龐。


    「下士,冷靜點。」


    哈維歎著氣再次說道。『你這家夥沒資格說俺!』隨著喇叭的咆哮,由噪聲形成的士兵猛然張大嘴巴。


    『俺不是跟你說要問清楚嗎?全都是你的優柔寡斷害的!』


    「我知道我錯了。」


    『那你怎麽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不要嘮嘮叨叨了,冷靜點!」


    哈維突然大聲怒吼,同時一拳打在旁邊的卡車車廂上,頓時發出了巨大聲響,使得車身也跟著震動。下一秒鍾,被甩出去的收音機外殼撞到了車廂壁,噪聲體像蟲子散開般一哄而散。


    噪音頓時中斷,四周一下子變得安靜無比。哈維就這麽一動也不動地把拳頭抵在車廂上。


    「你冷靜下來了嗎?」


    哈維低聲說道。


    『……嗯。』


    同樣壓低聲調的收音機迴答。哈維這才慢慢把拳頭從車廂上拿開,將手放下來。身旁的車殼嚴重凹陷,烤漆也大量剝落,但這本來就是一輛舊車,隻要不說應該不會有人發現。收音機的烤漆也剝落了一些,幾乎和破銅爛鐵沒兩樣。


    若是平常,就算是嚇得跳起來也好,但現在躺在載貨台上的少女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這可以說是幸運嗎?


    哈維放低後的左手開始感到些許刺痛。可能骨頭已經裂開了,但他並沒有切斷痛覺,就這麽置之不理。


    「我要去找琦莉,你留在這裏。」


    『你說什麽?俺當然也要——』


    「必須有人留在這裏顧著她,我隻能拜托你了。」


    哈維靜靜地訓斥再度顯得激動不已的收音機,不久後收音機也不再予以反駁。


    哈維的左手仍感到強烈的刺痛,但他卻用力握拳使得疼痛越來越劇烈,不過這也讓他的思緒迴路變得更清晰。可能連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現在居然能那麽冷靜地思考事情。


    一定要冷靜——


    在他有限的記憶裏,搞不好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思考如何殺了未曾謀麵的人。


    ※


    琦莉在她祖母過世的那年春天進入寄宿學校就讀,當時她才八歲。在那之前她隻有每周去上兩、三次教會的兒童教室,並沒有正式上過學。在這種情況下她突然被編入三年級,再加上可能因為她的個性突然變得很內向,當然也漸漸地交不到朋友了。


    她在走廊上邊走邊打發時間,當時的情形自然而然浮上心頭。


    當時由於琦莉的個子比一般人矮,所以就算她踮起腳也構不到走廊的置物櫃上層、窗戶的鎖和布告欄的公告。但現在走在和當時差不多年級的教室走廊上,所有東西最高也隻到她的胸部左右,而且輕而易舉就能構到。


    琦莉才剛來到這間學校不久,照理說應該對這裏沒有任何迴憶,然而不知為何,這間學校卻散發出令她懷念的氣息。狹長的走廊、布滿灰塵的天花板電燈、馬口鐵材質的置物櫃、貼著破爛公告的布告欄——雖然全都已經褪色,但仍可看出這些物品被小心翼翼地使用了多年,這柔和的畫麵與窗外蔓延的砂色天空融為一體。


    剛才琦莉在保健室接受傷口消毒時,聽到了一些關於這條廢墟街道和這間學校的事(其實隻聽到一些……那個紅發少年和她想象的一樣,不太喜歡說明事情)。街頭戰白熱化後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被疏散,現在留在這間學校裏的小孩不到十人,全都是失去雙親的孩子。這間學校已經沒有任何老師,隻剩下小孩子。


    目前琦莉的所在地一定是南西貝裏。但就她所知,南西貝裏的戰爭在很久以前就已結束,主題樂園應該就是建在那條現在成了廢墟的街道上。


    (我現在可能已經變成靈體了……吧……)


    倒在地上的另一個自己看起來不像已經死亡。當時情況混亂再加上她立刻拔腿就逃,所以並沒有仔細觀察。但感覺自己又不像廢墟那些明顯看得出早已死亡多時的士兵屍體。靈魂出竅的現象——聽了貝爾福特的故事後,她心想:搞不好自己也有這個本事。她猜測自己可能是無意識地靈魂出竅,同時她心裏也抱著些許期待,希望事情如同她所想的一樣。


    不過即使如此,那麽這個空間又是什麽?


    琦莉的手滑過走廊的窗框,窗扇摸起來真的好冰。畢竟這裏也隻能用一般方式替她處理傷口,當消毒藥水滲入傷口後,她稍稍喊了一下。


    目前琦莉隻知道這裏似乎是過去戰爭時代的街道,但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迷失在什麽樣的空間裏,就連迴去的方法以及是否迴得去也都一無所知。


    (……我好想迴去……哈維……)


    琦極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微微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走過走廊。她發現十六歲的自己站在低年級教室外的走廊上,反而顯得體型過於高大。雖然懷舊的氣氛越來越濃厚,但另一方麵,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外來者,無所適從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還沒好啊?」


    「再一下下。」


    從走廊那一頭傳來喧嘩的說話聲。另外牛奶般的溫熱香氣也漸漸飄了過來。琦莉抬頭一看,前方有一扇比一般教室門稍微寬敞的拉門。拉門上掛著一塊牌子,綠色牌子上用白色墨水寫著「夥房」兩字。


    琦莉經過拉門前,從走廊上敞開的窗戶偷偷往內窺看。


    「哇!今天有放牛奶。」


    「那是給客人喝的。」


    「別礙手礙腳的,要待在那裏的話,就把這個拿過去。」


    雖然裏麵沒剩下什麽器材,但就如同夥房牌子上所寫的,這裏似乎是廚房。對孩子們而言稍嫌過高的位置放著專業的瓦斯爐,上麵還放著一隻圓湯鍋,鍋子前聚集了五、六個彼此推來推去的孩子。


    他們看起來好像同心協力地一起煮東西,但實際上隻有兩個人在做菜,其餘的孩子們隻顧著說話聊天,或是看著鍋內的東西想要嚐嚐味道。裝盛了乳白色濃湯的鋁碗在流理台上彼此碰撞,眼看一個靠近流理台邊的碗幾乎要滑下去,琦莉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啊!莎拉盛給約雅敬的那碗料特別多!」


    「不要亂說,才沒有呢!」


    站在鍋子正前方忙著煮菜的女孩,被低年級男生取笑後脹紅了臉否認著。她應該是六、七年級的學生吧?害羞的模樣真可愛,害得琦莉都忘了自己置身何處而跟著露出苦笑。


    (約雅敬……果然就是那個約雅敬呢……)


    琦莉想起了那個偷竊屍體身上財物、並把她從戰場殘骸帶來這裏的少年,那雙藍灰色的冷酷眼眸確實和那個約雅敬一摸一樣。


    另外還


    有另一個人……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隱約聽見一個童音哼唱得正起勁。她從夥房移開視線後迴頭一看,那名叫做依莉莎的女孩和紅發少年並肩從走廊走了過來。背心裙的裙擺下可看見依莉莎的雙膝上貼著大大的ok絆。剛剛他不容分說就先幫琦莉包紮,又很快地把她趕出保健室,琦莉隻好無所事事地在走廊上徘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依莉莎剛才明明還在哭泣,現在卻似乎已經完全恢複精神了。她唱著節奏加重後的滴答滴答這段歌詞,同時配合著自己的歌聲踩著行進的步伐前進。唱到「滴」時便將一隻腳高高抬起,唱到「答」時則用力踏地。琦莉真替她擔心這樣是否會影響腿上的傷勢,不過她本人倒是不怎麽在意的樣子。


    「妳很吵耶!」


    紅發少年蹙起眉頭責備她。停止唱歌的依莉莎,抬頭仰望走在身旁的年長少年。


    「學校的時鍾什麽時候會停?艾非?等焚化爐的老爺爺死了以後嗎?」


    「焚化爐……是指工友爺爺嗎?他早就已經死了啊!」


    「那要等誰死了焚化爐才會停呀?」


    「等誰死……」


    不知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的少年隻能任由視線自行遊走,看起來一副快受不了的表情。每當琦莉對哈維提出難以迴答的問題時,他的反應就是這樣。這個少年可能是八年級或九年級,身高和約雅敬差不多,也就是和現在的琦莉差不多。依這個年紀男孩來說算是平均高度,甚至此平均值還矮了一些,很難與琦莉所認識的那兩個高個子聯想在一起。


    琦莉居然還悠哉地想著:這兩人可能是後來才長高的吧?然而下一刻,她想起自己目前身陷的處境時,身體又不禁微微一顫。


    這個時間對琦莉而言是幾十年前的過去,但對現在的艾弗朗和約雅敬而言,他們在大約幾年後的未來便已相繼「戰死沙場」了……


    「吃飯、吃飯。」


    依莉莎把「滴答滴答」改成了「吃飯吃飯」,繼續踏著地板走進夥房。艾弗朗目送著依莉莎的身影,充滿無奈的視線剛好與站在夥房窗前的琦莉對上。


    琦莉好久沒看到那雙左右眼俱在的紅銅色眼睛,這讓她突然變得緊張不已。


    「那個、剛才、謝謝你。」


    琦莉慌張地致謝,感謝艾弗朗替地包紮傷口。


    「沒什麽,反正要幫依莉莎包紮,隻是順便而已。」


    果然不出琦莉所料,艾弗朗的反應很冷漠。


    艾弗朗轉過頭望著夥房裏低年級生的情況,並輕盈地坐上走廊的窗框,「我是這些留下來的人當中最年長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把我當大哥,可是約雅敬明明就和我一樣大啊!」


    艾弗朗嘴裏叨叨念著好像刻意在抱怨什麽。接著他窸窸窣窣地開始摸著身上的粗呢大衣口袋。琦莉看到他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後顯得有點驚訝。


    「原來你從以前就抽煙。」


    琦莉因為自己說出了別具意義的話語而感到焦急,但如果少年不在意,就表示那句話也不是那麽奇怪。少年嘴叼出香煙,似乎並不覺得驚訝地點點頭。


    「嗯,可以跟軍隊拿。到手後一半換成錢,另一半就自己抽。」


    「你會跟軍隊的士兵拿這種東西喔?你不怕嗎……」


    「害怕也沒辦法,為了要生活。」


    比起剛才那句話,艾弗朗反而對於這句話露出驚訝的表情。對這個時代的孩子們而言,這一定是稀鬆平常的事吧!


    艾弗朗用小圓筒形的打火機點燃香煙,打火機可能也是向軍隊要來的軍用品吧?琦莉隔著少年的背膀聽到了夥房裏年紀較小的孩子們喧嘩的聲音,她心驚膽戰地眺望著廚房正中央的大流理台,因為孩子們正以令人擔憂不已的方式排列湯碗。


    「明年……」


    艾弗朗吐著煙低喃道。那是琦莉熟悉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和說話方式。


    「我和約雅敬就要去當兵了。之後就可以拿到配給,而且應該也不會死吧!不過我有點擔心明年這些小鬼怎麽辦?」


    「當兵……是要去打仗嗎?」


    「難道還有別的事嗎?」


    他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琦莉不禁激動地脫口說出:「不可以!你會死掉!」隨後又急忙把話吞迴去。叼著煙的艾弗朗則是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


    現在告訴那個少年去打仗一定會死,有什麽意義嗎?就琦莉所知的現代,確實在很久以前發生過戰爭而且早已結束——再者,琦莉也不知道這裏是否真的和她以前所在的現代有關。


    「怪胎。」


    艾弗朗對於原先情緒激動、但卻又突然噤聲不語的琦莉露出明顯訝異的表情,還皺起眉頭,然後又像是明白什麽似的笑了一下。


    「我不會死的,安啦!」


    他對琦莉露出非常普通不做作的笑容,令琦莉不禁嚇了一跳。她心想:如果哈維也做出同樣的表情或許會很可愛。就在這時,坐在窗框上的艾弗朗直接轉動上半身麵向夥房。


    「什麽味道好臭,今天是什麽湯?」


    「牛奶加鷹嘴豆。」


    正忙著在湯碗旁放上一片麵包的值班少女迴答。今天的菜色可能比平常豐富,對於少女一副自信滿滿的迴答,艾弗朗卻皺起眉頭嘟嚷著:「不要放牛奶啦……」低年級男孩們聽見他的抱怨後,似乎覺得機不可失,紛紛開始嘲笑他:


    「艾弗朗,你不喜歡的東西可真多!」


    「不要因為沒有老師就這樣喔!」


    「不喝牛奶會變成瘦竹竿喔!」


    「會變成瘦竹竿喔!」年幼的依莉莎可能並不了解意思,不過也跟著起哄。艾弗朗歪了一下叼著香煙的嘴迴道:


    「囉嗦!我不幫妳要口香糖了。」


    「霸道!高年級就這樣!」


    「暴君!」


    「安靜!飯已經好了,快去叫大家過來!」


    一波接一波的喧鬧聲讓人不禁想捂住耳朵。一般的男女合校應該就是這麽吵吧?寄宿學校的女生們說起話來當然也很吵,但相較之下,因為說話聲調一致,不會像這樣各種不同的聲音摻雜在一起形成混亂的狀態。


    當琦莉被這穿透走廊的喧嘩聲嚇得往後退時,艾弗朗又再次轉頭看著她,「妳從那裏繞進來。」他用下巴指著掛有夥房牌子的拉門,自己卻邊說邊跨過窗框,跳進了夥房。


    琦莉本來想依照他說的繞到拉門去,但後來還是作罷,「嘿咻!」她也學艾弗朗將腳跨到窗框上。她在寄宿學校時就想嚐試這樣做了。


    當她跨過窗框跳進夥房時……


    「什麽味道好臭?」


    聽見背後有人說話,她便轉過頭張望,隻見藍灰色眼眸的少年皺了皺鼻子,隔著琦莉的肩膀望著窗內。琦莉做出與他拉開距離的反射動作,少年隻瞥了琦莉一眼,就把視線轉迴夥房後方。


    「今天是什麽湯?」


    「牛奶加鷹嘴豆啦!」


    值班的少女重複剛才相同的話後,約雅敬不禁皺起了眉頭。「不要放牛奶啦……」聽見抱怨後,低年級的男孩異口同聲地說:


    「約雅敬,你不喜歡的東西真多!」


    「囉嗦!」


    琦莉在一旁看著孩子們的對話,不禁噗嗤一笑。「笑什麽?」、「沒、沒什麽。」藍灰色眼睛的少年有些不高興似的瞪著琦莉,琦莉聳聳肩收起了笑容,不過她費了一番工夫才不讓嘴角往上揚。這兩個人的反應一模一樣……


    「大姊姊,過來這裏。客人請坐這裏。」


    值班的少女有些裝腔作勢地招唿著琦莉。琦莉怯生生地被催促著坐進流理


    台最內側像是上座的位置,其它孩子們也搬來圓板凳把排放著湯和麵包的流理台團團圍住。這裏似乎平常是他們用餐的地方。


    座位好像是按照輩分配的,琦莉坐的特別座左邊是艾弗朗,接著按照年級之分依序往下排,最靠近門口的是最年幼的依莉莎。她旁邊坐的是約雅敬,約雅敬的座位與艾弗朗剛好在對角線上,這無關輩分,一定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對大家而言,這應該是最合適的座位順序吧!


    所有人人座後都閉上了嘴巴,之前的喧嘩仿佛是一場夢,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大家像是在等待指示似的感覺有一點緊張。


    「今天也不禱告嗎?」


    「不禱告。」


    將煙蒂丟進空罐後立刻迴答的艾弗朗,不耐煩地對著有點無法理解現況的少女補充說道:「沒關係,反正這裏也沒有大人。」語畢便拿起湯匙,把手肘撐在流理台上開始喝湯。


    他不僅沒禱告,甚至連「我要開動了」都不說,他的開動就像是發出信號般,其它孩子們小聲歡唿後,分別伸手拿起湯匙開始用餐。互相碰撞的碗盤發出了嘎鏘嘎鏘的噪音,孩子們用餐時還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這之間隻安靜了幾秒鍾,夥房瞬間就恢複到原先仿佛戰場般的喧鬧。這般恐怖的用餐景象,令琦莉看得目瞪口呆,連自己的湯都忘了喝。


    「妳不吃嗎?」


    被身旁的艾弗朗(好像牛奶口味的湯不合他胃口,但他也不打算剩下來似的,混著麵包勉強吞下肚)斜眼一問,「喔,我要開動了。」琦莉才趕緊拿起湯匙。這裏應該隻有琦莉一個人說「我要開動了」。


    迫於周圍的壓力,琦莉也舀起湯放進嘴裏。她試著在舌上品嚐後再吞下去,但隻嚐到淡淡的麵粉味,令人分不清楚是什麽味道。和南海洛「巴茲&蘇西咖啡」的招牌料理——由雞肉、雞蛋和鷹嘴豆燉煮而成香濃牛奶濃湯相比,這簡直像隻摻了麵粉的水。


    琦莉抬起頭瞥了一眼,值班的少女和低年級的男孩們仿佛也在窺看她有何反應似的望著她。


    「……好好吃。」


    雖然一點也不好吃,但琦莉還是客氣地笑了笑。她尷尬地垂下視線,無意義地攪動著湯,然後舀起第二口時——


    一滴水滴突然滴落在盛著湯的湯匙表麵,小小的波紋就這麽擴散開來。


    「……大姊姊?」


    熱鬧的氣氛瞬間為之凍結。


    「怎麽了……?」


    「那麽難吃嗎?」


    「喔,對、對不起……」


    琦莉趕緊擦拭臉頰,雖然她想含糊其詞地帶過,卻無法止住撲簌簌掉落的淚水。「對不起,不是這樣的……」孩子們困惑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即使手上還緊握著湯匙,她仍用雙手捂住嘴巴,拚命忍住嗚咽。不可以,不可以在這裏哭……


    「有什麽妳不喜歡吃的東西嗎?」


    坐在流理台前托著腮的艾弗朗,抬起頭直盯著琦莉的臉看。


    「妳可以吃剩沒關係。」


    「不是……」


    琦莉想要否認但又說不出話,她隻是垂下視線搖了搖頭。現在被那雙和哈維相同顏色的眼睛這麽一看,她越發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


    這是個令琦莉感到陌生的世界。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這個時代,是屬於經曆戰亂、最後不幸往生者的時代——


    「……我想要迴去……」


    琦莉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怯怯地低喃著,她忍住嗚咽開始抽噎了起來。但由於過度用力忍住哭泣,喉嚨和肺部感到陣陣疼痛。


    不久後,依莉莎也受到影響哭鬧了起來,就連低年級的男孩們也露出哭喪的表情,夥房的氣氛變成像是在舉辦某人的喪禮似的。即使如此,所有人還是把湯和麵包吃得一幹二淨。


    ※


    母親過世時,艾弗朗才剛滿十三歲。北西貝裏和南西貝裏的對戰依然持續進行,不過當時的街頭戰戰況較不緊繃,學校和街上的巴士也還能維持正常運作。


    關於母親,並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迴憶。她的身心狀況本來就不太好,時常掛病號,不過自從接到長年在外打仗的父親陣亡的消息後,情況就更加惡化,幾乎整天臥病在床,在她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月還住進了醫院。他隻記得自己去醫院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去辦理住院手續;第二次是母親住院後過了三周左右,從學校迴來的他突然一時興起,搭上了開往醫院的巴士。


    背部靠在枕頭上的母親,比起三星期前看到時更顯清瘦,編成兩條辮子的紅銅色頭發看起來非常幹澀,似乎一碰就會像灰燼一樣落下。艾弗朗並沒有坐在床邊,而是把椅子拉過來坐在距離母親腳邊稍遠的地方。他雖然來探視母親,但卻沒有特別想聊的話題,隻是不發一語地任時間流逝。隔開病床的布簾另一邊,前來探望同房病患的小孩,正伶牙俐齒地報告著學校發生的事情。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那樣滔滔不絕就好了。但他覺得那樣反而不自然,因為他記得在家時也不曾這樣和母親聊天。


    就這樣無聊地過了二十分鍾左右,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但他心想:該迴去了。然而這時母親隻問了短短一句話:


    「你怎麽會來……?」


    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他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的視線落在放在棉被上的雙手(他記得母親的眼睛是比較常見的咖啡色,但兒子不隻頭發,就連眼睛的顏色也帶著濃烈的紅色。出生後母親第一眼看到他時,應該震驚得幾乎抓狂吧)這樣說道:


    「我覺得你討厭我。」


    「……為什麽?」


    到病房後第一次發出聲音的他,已經很久沒和母親說話了。他本來以為母親不喜歡他。


    對於他的反問,母親並沒有迴答。不過隻要稍加思考,應該就能想到很多理由。確實和朋友們的家庭相比,他和母親的感情並不融洽。在旁人的眼裏,或許會認為他們的親子關係已經蕩然無存。他早上獨自起床,沒吃任何東西就去上學,迴家後餐桌上也不會出現煮好的晚餐(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家並沒有餐前禱告的習慣)。母親幾乎每天都關在寢室裏,就算他迴到家裏,也鮮少會和母親交談。雖說靠著政府的補助金勉強可以度日,但就連去申請補助金的也是他自己。


    即使如此,對他來說和這樣的母親一起生活,早已習以為常了。


    「我就隻有妳一個老媽。」


    他以平時的聲音這樣說。


    因為母親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他心想:是不是自己說了什麽惹她生氣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後,才發現母親握著棉被的拳頭微微顫抖。接著便看見母親那雙細得隻剩皮包骨的手,以及身上即使披了一件開襟毛衣,仍可看出略顯單薄的肩膀。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母親這麽瘦,這時他才想:早知道應該多來幾次才對。


    「對不起,艾弗朗……」


    透明的淚珠啪答啪答地落在緊握著棉被的纖細手背上。


    「我是個糟糕的大人……我沒能為你做些什麽……」


    「嗯……我也很抱歉。」


    他仍然用一如往常的聲音這樣說。因為平常母親幾乎不會和他有肢體上的接觸,所以他並沒有讓母親抱他的習慣。但許久未開口唿喚他名字的母親今天叫他了,光是這樣就令他感到很滿足,那一天是非常幸福的一天。


    同時那也是母親最後一次叫他的名字。一星期後,他就在學校接到了噩耗。


    我就隻有妳一個老媽。


    其實他說出這句話時並沒有多加思考,不知不覺就脫口而出。但現在卻反而成了警惕自己的一句話。


    對那些失去雙親、無所依靠的孩子們來說,現在也隻能依賴他一個人……不,一個人承擔太令人生氣了,


    所以他決定要和約雅敬一起分攤。


    「……?」


    艾弗朗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覺包圍,他抬起頭來。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掛在黑板正上方的時鍾,黑框裏的圓形數字盤上,冷漠的黑色數字排列成圓形,那是和所謂的個性化或裝飾性完全沾不上邊的指針型時鍾。52、53、54……稍稍彎曲的秒針在泛黃的數字盤上遲緩地爬著,緩慢地刻劃出時間。


    57、58、59……


    「喀鏘」一聲,分針動了一下,顯示兩點五十七分。這個時間從殖民時代開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顆遙遠行星上的時間製度。


    (……現在是在搞什麽?)


    以前似乎也有過完全相同的瞬間——不,不對。令他感到不對勁的並不是這股似曾相似感,而是那股似曾相似感有些不協調。彷佛有某種原先不屬於那股感覺的東西混入了其中。


    (……到底是什麽?)


    對於自己思忖的事感到不明就裏,這不禁讓艾弗朗皺起眉頭,心中納悶了起來。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感受到一股和原先不太一樣的似曾相似感。但這樣不就不能稱為似曾相似了嗎?


    他想要伸手掏出口袋裏的香煙,但這才想起來,剛才在夥房前已經抽完最後一根了。待會兒再從空罐裏撿煙蒂吧!無所事事的他坐在課桌上,懸空的雙腳晃來晃去,同時望著眼前那塊被白色粉筆畫滿塗鴉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爾。』。『←不對,那是塞特亂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褲子。』、『我才沒有呢!』、『艾弗朗和琦莉在樓梯下親親!』、『注意!今天嚴禁踢足球!』另外還有從黑板最左側畫到最右側彎彎曲曲的鐵道線路;還有好像是在畫女孩,但又不像是人類身體的圖案。


    黑板角落還寫著小小的文字:


    『拜托戰爭快點結束,讓我可以早日迴家。』


    不知道是誰在何時寫的,字跡潦草拙劣。即使不斷有人重複在上麵塗鴉寫字,不知為何字跡卻能一直被保留下來。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後左右摩擦線路的一部分,粉筆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雖然他覺得裏頭似乎也有他的塗鴉,但卻忘了是哪一個。應該是除了那句『拜托戰爭快點結束,讓我可以早日迴家』之外的某一個吧?但他早就無家可歸了。


    下午的教室顯得異常安靜。不久前還有啜泣聲從背後傳來,但不知何時似乎也安靜下來了。


    他輕輕轉動上半身迴頭往教室一看,他不記得從窗邊數來第三排是誰的座位,而黑發少女就孤伶伶地坐在桌子前。桌子雖然被小刀刻了簡短文字(可能是心儀女孩的名字),但仍看得出刻意消除過的痕跡。她應該比自己大一、兩歲,不過她那壓低著哭腫的雙眼、瑟縮的樣子,感覺非常孤單無助。他這才勉勉強強對這女孩逐漸產生和那些小鬼相同的感情。


    「妳不要緊了嗎?」


    被他這麽一問,少女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對不起,真丟臉……我、比大家都年長。」


    「妳不用在意。」


    她突然在夥房裏哭了起來,不過其它人並沒有敏感到因此中斷用餐,大家就在一片尷尬的氣氛下繼續用餐。飯後小鬼們又跑出去踢足球(因為他們在教室裏吵鬧,所以把他們趕到教室外)。從敞開的窗戶流泄進來一股秋末的冷冽空氣,以及在校園裏玩耍的少年們天真無邪的歡唿聲。


    即使艾弗朗因為自己年紀最大,難免會覺得自己對學校那些小鬼得負起一些責任。但麵對突然闖入他們日常生活的琦莉,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責任與義務。首先,帶她迴來的是約雅敬,所以他沒有任何理由要照顧她,或是根本不用理她。


    他在心中反複喊了五次左右「不要理她」,但最後還是「唿——」的一聲,垂頭喪氣地長歎了一口氣。他開始厭惡這樣的自己。


    他跨過課桌,朝另一頭重新坐好。


    「妳從哪裏來的?我送妳迴去。」


    「……我不知道該怎麽迴去。」


    「怎麽迴去?」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很遠嗎?沒關係,隻要去廢墟就可以找到還能發動的車子,雖然我不會開車,但約雅敬會開。」


    「不是這樣。」


    被她以些微強硬的口氣打斷後,艾弗朗愣了一下便不再開口。少女的眼珠往上窺看著他的表情,然後又把視線落在桌上約塗鴉。


    一字一句像是要說服她自己似的,用謹慎的口氣繼續說:


    「我所住的西貝裏,戰爭在幾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現在是太平世界,沒有軍隊,這裏已經建造了一座有鍾塔的遊樂園,那裏是一條人偶大街,馬路上也沒有一堆死人,所以……」


    她停頓了一下。


    「我,認識一個叫做艾弗朗的紅發男人,那個人在很久以前的戰爭……」


    少女顯得支支吾吾的,接著又沉默了一會兒。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聽見在校園裏追著球玩耍的少年們聲音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模糊歌聲。口齒不清的女孩歌聲,應該是依莉莎吧?她的腦海裏浮現那個年紀最小的女孩蹲在單杠下的砂坑裏,一麵在砂上畫畫,一麵哼著她最喜歡的那句歌詞。雖然唱得不好,但聲音清晰悅耳。


    「那個……」


    艾弗朗以略帶困惑的表情看著窗邊的座位。


    妳的頭腦沒問題嗎?


    艾弗朗想要這麽問,但看少女說得似乎煞有其事,反而讓他感到猶豫。除了這句話以外,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迴應。


    雖然他很討厭看書,不過卻很喜歡圖書館的靜謐,所以常去那裏睡覺。他想起曾看過一本放在故事區書架上的舊小說,當時幾乎像是吃了安眠藥似的隨意瀏覽。那好像是一本講述一隻貓被冷凍了三十年,醒來後得到一台能穿越時空的機器,迴到過去複仇的故事(可能有點出入)。先不管那個了,他心想:在醫學或心理學的書架上,應該有解說妄想症和說謊癖之類的書吧!


    「把那個擦掉!」


    艾弗朗聽見身旁傳來口氣不悅的聲音。轉頭一看,約雅敬就站在靠近走廊的窗外。


    「那個是指什麽?」


    「就是那個。」


    他追隨著藍灰色眼眸的視線所指的目標,越過肩頭轉頭望著黑板上的塗鴉,不過他並沒有立刻理解約雅敬所指為何。艾弗朗的視線遊移了一下,最後才停留在那句『艾弗朗和琦莉在夥房前親親!』上。


    他眨了眨眼睛,將視線轉迴約雅敬身上。


    「這個?」


    「不……那個……」


    被艾弗朗這麽一反問,約雅敬露出像是被騙的表情,眨巴著眼睛。「我剛才想講什麽啊?沒什麽啦,我還以為有什麽呢!」他到底在說什麽?


    剛剛在這些塗鴉裏有這一句嗎?眼睛雖然看見了這句話,但它至今卻不曾傳達至腦裏。艾弗朗正覺得納悶時,約雅敬把手肘靠在走廊的窗框上問道:


    「你們真的親了嗎?」


    「才沒有!」


    「是嗎?」


    約雅敬抿嘴一笑迴答後,艾弗朗就抓起粉筆扔了過去。「我說沒有就沒有!」、「知道了啦!真危險。」反正應該是塞特惡作劇寫的吧?真是的。


    艾弗朗望著坐在靠近校園窗邊的少女,兩人莫名尷尬地四目相交後,又立刻撇開視線。他跨過課桌麵向黑板,但因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隨意擦掉名字的部分。


    約雅敬隻是不發一語地看著,沒再多說什麽——


    「……隻有這個嗎?」


    艾弗朗便轉過頭詢問,約雅敬則狐疑地皺起眉頭。


    「什麽


    隻有這個?難道還有別的嗎?」


    「戰車呢?」


    「戰車?」


    「不……那叫什麽來著?」


    為什麽會突然想到戰車?自己邊說邊覺得莫名其妙。但艾弗朗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就和剛才一樣,一股似曾相似感中還夾雜著另一種不協調感。雖然感覺很朦朧,但他覺得仿佛有某種原先不屬於這裏的東西混入其中。


    (是那個女的……?)


    艾弗朗又再次轉向從窗邊數來第三排的座位,就在他和少女四目交接的瞬間——


    他突然明白了那股不協調感的真正原因。


    那位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少女——約雅敬來這裏之前,教室裏應該隻有他一個人。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而帶她迴來的約雅敬,沒走原本該走的迴程路線,所以才會不知道戰車的事——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裏快速轉動。


    艾弗朗吃驚地轉頭仰望黑板上的時鍾,已經快要三點了。朝著數字盤頂點移動的秒針卻刻畫出倒數的時間。9、8、7、6……反複看過好幾次的時間,同樣的時間不斷地循環。早上起床後玩耍,接著吃飯,慢慢地消磨時光。到了下午三點整,炮擊的流彈就會落在校園裏——


    3、2、1……


    「約雅敬!把孩子們——」


    艾弗朗對著走廊大叫的同時,從課桌上滑了下來,當他想跑向靠近校園的窗邊時……


    0。


    「——!」


    不知是誰在窗下尖叫。


    當艾弗朗的潛意識告訴他來不及閃躲時——「趴下!」、「咦?」他拉著坐在窗邊的少女衣服,把她拖倒在地。下一刻,頭頂那麵牆的窗戶玻璃立刻膨脹成圓頂狀,接著無聲無息地粉碎進裂開來——或許有聲音,但是衝擊波貫穿耳膜,暫時把他關進無聲的世界中。整間教室彌漫著白霧,無法判斷是硝煙還是玻璃碎片,眼前變成一片白茫茫。


    他抱著少女的頭躲在桌子後方。在已喪失視覺和聽覺的狀態下,隻有玻璃碎片砸到背部的觸感讓他明白周圍的狀況。


    幾十秒、說不定隻有短短的瞬間,雖然如雨點般打在艾弗朗背部的碎片停了下來,但現在仍處於粉塵彌漫的白色煙霧中。即使咳個不停,他仍緩緩地抬起頭,堆積在頭上的玻璃碎片像砂一樣滑落到地板上。他手裏抱著的少女顯得全身僵硬,此刻也心驚膽戰地抬起頭,「……!」四目交接時,少女的臉色大變,好像在對他說些什麽,但耳膜尚未恢複正常,隻看見她的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是在說「不要緊嗎?」艾弗朗也不太確定,但一摸太陽穴才發現手掌上沾滿了血。


    在逐漸恢複聽覺的耳膜中,不斷聽到像是敲鍾時發出的嗡嗡噪音。這個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陽穴疼痛,甚至讓他感到頭昏,大腦的功能幾乎無法正常運作。在他腦海的角落,好不容易聽到一個有意義的聲音,彷佛是約雅敬在叫喚著什麽:「……弗朗!」


    「艾弗朗!」


    剛才趴在走廊上的約雅敬,一站起來就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他大可不必這樣拚命叫喚——先不管這個了,他更在意為什麽聽不見依莉莎的歌聲了呢?


    艾弗朗放下手裏的女孩,爬到窗邊。他抓住窗框,碎裂後殘留在窗框上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地抓住窗框站了起來,並把頭伸出窗外。


    外麵鴉雀無聲。依莉莎的聲音,以及剛才在校園裏玩耍的低年級男孩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仿佛隻是因為用餐時間,校園裏才暫時空無一人。隻要再過五分鍾,狼吞虎咽吃完飯的小鬼們就會大聲歡唿衝出來,因此現在隻不過是一如往常的寧靜——艾弗朗希望是這樣。


    失去主人的足球,無依無靠地滾向一片焦黑、冒著陣陣濃煙的校園角落,最後停在車站前廣場上那座彷佛現代藝術品的扭曲單杠下。


    一個小女孩倒臥在單杠下的砂坑裏。


    轟……


    不管走到哪裏,天空都是一成不變的砂色陰天。看似遙遠卻又近在咫尺的地方,低沉的大炮聲持續轟然作響。


    ※


    他在天橋南端邊緣的階梯前停下腳步。


    一下階梯的正麵有一道拱門,兩具身穿盔甲的騎士佇立在門的左右兩側守護著。他無意義地和盔甲騎士對峙了好一會兒才將視線移開,轉而眺望著門內的深夜遊樂園。矗立在中央的鍾塔白色數字盤變成了朦朧的光源,讓那座被迷宮牆壁包圍的機械裝置街道頓時浮現陰影。


    從目前位置一直到他可以辨識的範圍內,並沒有看到他要找的那個女孩。難道真的非下去不可嗎?他把手掌伸向眼前的虛無空間,雖然隔著一層皮膚,但還是感受到和第一天相同的磁場存在,嚇得他趕緊縮迴自己的手。殖民祭第一天後他就沒再來過這裏,但這層空間似乎並沒有因為過了幾天而消失。


    從左手的小指指根開始,他感覺整隻手都怪怪的,不但關節腫大而且還滲出血來。他仔細一想,才想到應該是當時用手槌打卡車車廂造成的。這樣說來,現在他才第一次仔細地端看自己的手。


    他就這麽伸著手閉上眼睛,集中意識後,將想象的影像與殘留在視網膜上手的影像重疊在一起。顯示在視網膜上的手,上頭有一團焦油血液像黑蟲似的蠢動著,慢慢纏繞在傷口上,使得已破損的細胞逐漸接合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後,他張開眼睛一看,左手皮膚上的傷口已被填平,隻留下血跡。雖然關節裂傷尚未完全治好,但也暫時做了急救處置。


    不過,類似偏頭痛的疼痛感卻開始滲入右眼內部。他皺起眉頭把手插進口袋裏時,隱隱約約聽見說話聲。


    「我去看過,但人已經不見了。」


    「不見是怎麽迴事?」


    「我哪知道!」


    「可能被誰拾走了吧?」


    感覺有好幾個人從北邊的新市鎮走過天橋而來。


    「會不會是她自己醒來迴去了?」


    「是誰說她已經死了?」


    「是你吧!」


    「嘖!真是太可惜了……」


    從黑暗那一頭傳來的聲音逐漸接近,三角傘瓦斯燈灑落的昏暗燈光下出現了三道人影。哈維隻轉過上半身站在天橋南邊的盡頭等待著,而那群人也發現了他,隨後他們明顯露出了警戒的眼神。雖然覺得對方都是些陌生麵孔,但很遺憾——這算是幸運嗎?他覺得對方很眼熟。他們就是在商業區踢走他打火機的那群人。


    「……嗯,原來是你們。」


    哈維說話的同時慢慢地轉過身,發出了不帶一點殺氣、無精打采的聲音。


    那些家夥可能以為他是遊樂園的警衛而有所警戒,但發現是哈維後,立刻就鬆懈下來,反倒擺出一副「你這家夥搞什麽嘛」的霸道態度,慢慢地走近他。他們對哈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人似乎發現了什麽,突然大叫一聲「啊——」然後又說著和之前一樣讓人聽不懂的黑話。


    一號、二號、三號,他從第一個人開始編號,雖然有一個特征明顯的家夥,就是那個臉上貼著紗布的男人,但是他並不想幫他取個響亮的外號加以區別。這樣為對方編號後,在他的意識裏便會自動不把那些家夥當人看,而他看起來仿佛也像在念一般的數字。


    「怎樣?有什麽事嗎?」


    他都還沒采取任何行動,對方就一副要來找碴的樣子,麵對他最左邊的一號(左邊不是三號嗎?隨便啦!)伸出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伸出放在大衣口袋裏的左手,揮開那隻手的瞬間——


    「啊!」


    突然放聲大叫的一號,退離了原先所站的位置,然後在露出訝異表情的另外兩人麵前,用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手腕蹲了下來,緊緊壓住的右手不停流


    出鮮血。二號和三號神色緊張地再次轉向哈維。


    「你這家夥,幹嘛突然攻擊我們!」


    「啊!不可以突然嗎?真不好意思。」


    哈維用平板的聲音迴答時,還不忘確認握在左手的折疊刀刀柄。那是搜尋「會動的屍體」時才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但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他因為討厭武器,才會選擇本來就不適合用於格鬥的折疊刀。當初遇到克理福多夫時,自己也是一直猶豫不決,但最後仍舊沒使用它。然而今天從一開始就毫不猶豫的想要使用它。


    他的視線從刀子往上移動。


    「那我告訴你們我現在要殺人囉!」


    哈維說完後腳底一蹬,衝向正前方的二號胸前。「嗚、嗚哇!」嚇得發出連連尖叫聲的二號,也拔出自己的刀子準備應戰。刀柄碰撞時發出了沉悶的金屬聲,二號輕輕地閃避攻擊,三號便趁隙從旁邊伸出刀子刺了過來(所有人身上都帶刀,真是一群些惹事生非的家夥)。


    哈維失去了可以保護自己的右手臂,隻能盡量放低重心閃躲。他就這樣壓低身軀瞄準三號猛力踢過來的腳,接著毫不猶豫地刺中他的要害——大腿動脈。


    「哇!」


    發出慘叫的三號滾向了一旁,隻見他雙手壓著染成鮮紅的長褲,路麵頓時形成一片血海。


    哈維似乎覺得刺得不夠深,有點不太滿意。都是因為骨骼龜裂害他刀子握不緊。「畢竟我很久沒用折疊刀了……」對著空氣如此辯解的他,用大衣的下擺隨意擦拭沾在刀子上的血跡時,將視線轉向唯一還沒受傷的那個人。最後一人——這家夥是幾號?二號嗎?二號的聲音和表情僵硬得很不自然。


    「你應該是道上的吧?太、太卑鄙了!」


    「你說我卑鄙嗎?」


    被他這麽一說,哈維不禁愣愣地反問迴去。這家夥有什麽臉這樣說?


    「咦?照你們的標準來看,聯手追著女孩子跑就不算卑鄙嗎?」


    「什……難道說,那是你的女人……」


    想要後退的二號,被壓著自己的手、蹲伏在地上的一號絆倒,以難看的姿勢地跌坐在。被他,踩到的一號則開始放聲哭喊。跌坐在地的二號前方,是倒在一灘血水裏的三號。看起來他似乎已經意識模糊,正不斷地抽搐。哈維往二號靠近了半步,同時瞄了一眼三號。


    「……那家夥,不馬上止血應該會死吧!不過我會把你們全都殺了,所以也沒差啦!」


    哈維發出忠告後,臀部著地的二號用雙手撐著地麵向後退,同時帶著一張慘白的臉大叫:


    「那個,我們隻是鬧著她玩的,什麽也沒……你、你冷靜一點嘛。」


    「我很冷靜啊!真好玩,哈哈!怎麽那麽好笑。」


    「你根本就不正常。」


    「是嗎……我以為我很正常。」


    視線落在手上折疊刀的哈維,正試著變換各種握法。以前他隻是將刀帶在身上,但從來沒使用過。今天他第一次嚐試這把刀是否好用,感覺還蠻順手的。好久沒有摸刀子了,他找迴了以前的感覺,心情大好。


    「嗯……我還滿喜歡這把刀的。」


    哈維不自覺地露出冷笑。


    「嗚……」


    插圖031


    仍半趴在地上的二號轉過身,被倒臥在他前方的三號絆倒又摔了一跤。「喂、喂!快逃!」他結結巴巴地叫著一號,還拖起三號的身軀準備逃跑.「等一下!等我!」一號慌張地追在後頭,兩人一起架著無法動彈的三號,往他們剛才來時的方向逃逸。


    欸……


    帶著同伴一起逃跑還真令人有些感動,看在他們這麽有義氣的份上,哈維決定等他們五秒。5、4、3——還差兩秒,算了,他重新握好刀子準備衝過去時……


    「——?」


    準備逃離現場的三人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救、救我們啊!」絲毫不見剛才的狠勁,三人沒出息地喊著,接著他們繞到那道人影的身後緊緊黏住他(看起來反而我像壞人)。當瓦斯燈下的那道人影臉龐越來越清晰時,三人的聲音和態度瞬間丕變。


    「啊!是你……」


    二號尚未說完前,最後出現的那道人影便不耐煩地讓二號的鼻尖吃上一記拐子,隨後將他甩開。艾弗朗突然想起二號就是之前鼻子上貼著紗布的男人,但覺得他不值得同情,因此一迴想起來後,又立刻忘了這個人。


    「約雅敬!」


    艾弗朗並沒有減慢向前衝刺的速度,但目標已經變成那道最後出現的人影。


    他感受到刀子刺進肉裏的沉重觸感——但發出慘叫聲的被害者不是對方也不是自己,而是混混二號。約雅敬將別人的手臂拉來當作盾牌後立即甩開,順便奪取那個人的刀子,接著再朝艾弗朗猛力一刺。二號抱著皮開肉綻的下手臂,邊哭邊跪倒在地,但約雅敬根本懶得看他一眼。


    鏘——


    刀子互相撞擊的高亢聲音響徹夜晚的天橋。雙方刀子交鋒,兩人在幾乎感覺得到對方唿吸的最近距離持續對峙。「喂!你在生什麽氣?」、「你這家夥……」雙方各說了一句話後,同時往後跳了一大步,再度拉開距離,隨即擺出下一波攻擊的姿勢。


    他們沒有任何理由,也認為不需要理由,隻要一見麵就開始相互廝殺。


    ※


    琦莉仰望天空時發現雲朵靜止不動,遠方天空斷斷續續傳來轟隆隆的大炮聲,吹過校園、載著孩子們快樂歡唿聲的砂風也嘎然而止。簡直就像在「砂之海」盡頭的漂流物終點站般,空氣完全靜止不動。


    極為單調的校園景致在這片不見陽光的天空下蔓延,校園角落形成了一點一點的灰色小山。那是由幾塊歪歪斜斜石頭堆積而成的小型墓碑。


    蹲在一座座不知是否能稱之為墓地的粗糙墓碑正中央,紅發少年正堆棧著一顆顆比自己拳頭大的石頭。少年沉默的背影,讓人覺得他好像拒絕別人的幫忙。琦莉隻能站在他的身後,眺望著他進行堆棧作業的模樣。


    喀咚、喀……


    好一陣子,隻有石頭清脆的撞擊聲空虛地迴蕩於校園的上空。


    他盡量把漂亮的石頭放在石堆最上麵,做完最後一座墓碑時,小依莉莎就飄然出現在墓碑上方,以麵無表情的空虛眼眸環顧了一下四周。當她的焦點對到蹲在眼前的艾弗朗臉龐時,似乎很開心地微笑著。


    「謝謝你總是替我蓋墓碑,艾非。」


    少年失落的背影像是在壓抑什麽似的抖動著,讓琦莉看了感到十分心痛。


    艾弗朗並沒有迴答依莉莎。他從墓碑前站起來往後退了好幾步,走了一段距離後才停下來。從那裏算起,由不到十顆石頭堆列成的ㄈ字形簡易墓地已經完成。


    「完成。」


    天真無邪的依莉莎發出聲音後,其餘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從空中冒了出來,各自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上。約雅敬不知何時站在依莉莎的旁邊,孩子們排列的順序,自然而然地與夥房的座位順序相同。


    「今天也不行。」


    「還是不太順利。」


    「虧我還在黑板上寫『注意!』呢。」


    「應該要寫得更清楚才對。」


    「就算寫得再清楚,你也一定看不懂的。」


    「一切結束後,我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但為什麽卻想不起那個時候的事?」


    「到了明天又會全都忘掉,重新來過。」


    「明天會有人發現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依序發表意見。


    流彈落在校園造成衝擊後,琦莉也逐漸了解一些狀況。這間學校不斷重複上演過去某一天發生的事——她曾經遇過幾次那種陷入


    重複相同的時間,並且困在循環現象裏的靈魂們。然而,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那個循環中的局外人——琦莉卻闖了進來。雖然今天的過程有點走樣,但結果仍然一樣。


    要是自己再多采取一些積極的行動,或許可以拯救大家。抑或不管做了什麽,都無法改變早已發生過的曆史呢?


    「那明天見。」


    「明天見。」


    「拜拜,艾弗朗。拜拜,約雅敬。」


    簡短的會議結束後,孩子們就一個一個地仿佛與低壓壓的微陰天空融為一體般從墓碑上消失。「拜拜。」最早出現的依莉莎最後才消失,現場隻留下供他們安眠的小墓碑,年幼的孩子們全都不見了。


    周圍隻剩下最年長的艾弗朗和約雅敬,他們還是像在夥房裏一樣麵對麵站在對角在線,但他們也不看對方一眼,隻是低著頭不發一語。


    因為懊惱而緊抿的雙唇終於慢慢打開,約雅敬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低喃著:「……今天隻差一點就能搞定了,要是能再早一點發現就好了,明天再試一次,這次或許能搞定。」


    「明天也是一樣啦!」


    艾弗朗的迴答比平時還更冷淡無情。


    「不管重複幾次,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小鬼們不可能會因此複活的,我們隻是在做白工。」、「你這家夥!」約雅敬激動地大叫,並蹬著地麵衝向斜對角的艾弗朗。兩人的身軀相疊,一同摔倒在地。在一片砂塵彌漫中,他們持續在地麵上滾動扭打。


    「為什麽你總是第一個放棄!」


    「不要叫!煩死了!這是事實,不管怎麽說,我們所有人早就已經死了!」


    「你每次都這樣冷眼旁觀,這點最讓人火大!」


    「幹你屁事!」


    約雅敬騎在艾弗朗身上朝著他的臉出拳。艾弗朗也不甘示弱,從下方踹著約雅敬的肚子。


    「住手!不可以。住手!」剛才一直在後方默默注視著事情發展的琦莉,已經無法再袖手旁觀,她介入兩人之間將他們分開。但即使被分開,他們仍然想出手攻擊對方。


    「我叫你們住手,請住手——」


    不知是誰的拳打中了琦莉的頭,讓琦莉痛得大叫。兩個人似乎是嚇到了,趕緊停止動作。


    糾纏在一起的三人稍微定住不動,他們調整了一下紊亂的唿吸,相互牽製似的瞪著對方。


    「……嘖。」率先移開視線的是約雅敬,他按住胸口輕咳,隨即站了起來。


    「我最討厭你!」


    他隨便丟下這句話後就轉身走向校外。「等、等一下——」琦莉雖然想阻止他離開,但約雅敬仍以些微踉嗆的步伐奔跑,最後穿過校園消失在半毀的水泥圍牆另一端的廢墟街上。


    「不要管他!明天他就會迴來的。」


    背後傳來艾弗朗的聲音。困惑地目送著約雅敬的琦莉轉頭一看,艾弗朗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血塊也吐到了地上。


    「你不要緊嗎?」


    「這不算什麽。」


    琦莉想伸手觸摸他,卻被他臭著一張臉拒絕。他用大衣擦了擦嘴角,渾身沾滿砂子的兩人,隨後默默坐在空蕩蕩的校園角落。


    「那個,我……」琦莉委婉地說。「如果明天我再來,大家應該可以逃過這一劫吧?因為我想即使到了明天,我也還記得今天發生的事。」


    「不用了,這和妳無關。」


    被斷然拒絕後,琦莉感到十分喪氣。自己確實是外人,或許她真的不該待在這裏。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更希望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琦莉低著頭不發一語,「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可能是說完後才發現自己說得太過分了,於是艾弗朗稍微緩和語氣重新說道。琦莉稍稍抬起了視線,她心想:這一點和她認識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明天不要再繼續了,讓我感到後悔的隻有事發當時的那一刻……」艾弗朗不時垂下視線,低頭看著翹起二郎腿的鞋子喃喃自語。


    「當時我要是能多注意外麵的聲音,或許就能事先發現,趕緊把小鬼們叫迴來。要是我沒有留在教室發呆,而和他們一起走向校園,至少我還可以救一個人……至少可以救依莉莎……隻差這麽一點點,或許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


    說到這裏,少年突然像是講不下去似的打住了話題。低著頭緊抿雙唇的他,腳邊落下了幾滴眼淚。


    「我應該要保護他們的……」


    悲痛的聲音刺進了琦莉的心髒,霎時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不要哭。」她爬到艾弗朗身旁想窺看他的表情,但他猛力搖著頭,用大衣袖子擦臉將頭別了過去。


    「喂!你不要自責……那不是你的錯,艾弗朗沒有錯……」


    琦莉對於自己無法說出得體的場麵話而感到著急。她無法再說下去,直接用雙手抓住艾弗朗的大衣衣背。等她迴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嗚咽哭泣。「等……妳為什麽哭?」少年的聲音似乎有些疑惑。她的臉貼在少年的背後,那是她記憶裏熟悉的沙啞聲音和冷淡的說話方式,隻是少年的聲音較為孩子氣而且不成熟。


    琦莉一時無法言語,她隻是搖搖頭,緊緊抱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甚至比自己還要矮小的纖細背膀。


    她不禁由衷祈禱,如果這顆行星上有人擁有神奇的力量,至少讓這群孩子們不再受苦,能夠早日安息。假使真的有這樣的人存在,要是對方能在這些幼小生命被奪走之前伸出援手就好了。上帝對世人一律平等,幾近鐵麵無私。既然這樣,為什麽這個世界會如此不公平呢?


    ※


    噠——


    用力蹬著柏油路麵的鞋跟發出了尖銳的聲音。為了閃避攻擊,他連忙退了幾步,接著以腳後跟止住步伐旋即重新調整姿勢,暫時停止動作。和對方在天橋上隔著幾公尺互相瞪視。


    兩人的左右手分別拿著刀子。但令他感到火冒三丈的是,他除了少一隻手之外,姿勢幾乎和對方如出一轍,簡直就像在照鏡子。他故意改變姿勢,用左手手背擦了擦臉。此時先前稍微劃傷的左臉頰滲出血來。鏡子另一端擁有藍灰色眼眸的人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冷笑說道:


    「搞什麽嘛,真是無聊,連這麽一點小傷也沒辦法立刻痊愈,這樣不就跟一般人沒兩樣了?」


    「原來是你……是你多嘴跟琦莉說了那些話?」


    哈維因為憤怒過度而感到想吐,他拚命忍著嘔吐感壓低聲音迴答。自從他知道這家夥也在這條街上後,就覺得身體不舒服,現在他更確信兩者之間有所關聯。身體從幾天前就開始感覺不對勁,可能也是因為和這家夥接觸的關係。


    「我多嘴?我可是很難得的沒說任何謊話耶!過分的是你才對吧?難以啟齒的事全都不說,你還真自私。」


    「幹你屁事!這是我的事。」


    「欸?那為什麽那女孩要來找我呢?」


    這令哈維隻能咬牙切齒,無言以對。鏡子另一端的對手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愉快,開始嘲笑哈維:「琦莉還真是可憐啊!我一定會比你這家夥對她更好,對吧!」


    約雅敬以最後這一句話代替了吶喊,蹬地衝向哈維。哈維為了揮開刺向自己的刀鋒往後跳,「呃?」轉頭往後一看,才緊急用腳跟停了下來。因為他已經退到了樓梯邊緣,幾乎就要踩空。正覺得膽顫心驚時,下一波攻擊又馬上襲來。


    (不妙)


    已經躲不掉了嗎——


    哈維迅速做出判斷,就算是肉被斬、骨被斷,他仍下定決心要接住刀子予以反擊。但就在這時,約雅敬卻出乎意料地突然倒在他麵前。他雖然感到驚訝,但仍趁機用左手揮開對方的刀子,先以肩頭衝撞再用力推開對方。


    目前的情勢有利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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