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麥海倫的房子不到五分鍾,亞穆就見到了名單上的三個人,其中兩個:顧邦肯和薛本尼伯爵正在爭取海倫的注意。交換過幾句場麵話,亞穆決定把海倫讓給他們。活潑美麗如她,仍不足以取代他真正想要的人。


    兩個可能的嫌犯忙得不可開交,眼下又無足以讓他分心的女士,亞穆把心思放在蘭福特公爵的繼承人艾凡瑞身上。這位高大英俊的侯爵跟此地格格不入。


    他狀似跟一名紅發的芭蕾女伶調情,好顯得賓至如歸,亞穆卻很確信這位爵爺的心不在這裏。男人若想討好歡場女子,眼中的神情不該那樣蕭索。


    他們在畢樊世的葬禮中見過麵,亞穆不難開始攀談。爵爺既然不想在這裏,要引他離開那位女郎、甚至這場聚會,就更容易了。半個小時後,他們已在聖詹姆斯區的一間俱樂部共飲一瓶紅酒。亞穆技巧地將話題從掛於壁爐上方那幅康納羅的風景畫聊到藝術,再引向繪畫技巧被艾凡瑞讚不絕口的畢夫人。


    “她的厲害不隻在技巧的表現,”年輕的侯爵說。“而是從畫裏麵洋溢出來的畫主的個性和人格。你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她的人像畫會變成無價之寶。我將不計代價地弄到一幅,畫中是誰都無所謂。”


    “她不可能沒畫過你吧,”亞穆說。“你畢竟是她家的好朋友啊。”


    艾凡瑞瞪著酒杯說:“她一直沒有時間。”


    “致上我的同情,”亞穆說。“她也沒有時間給我。我幾乎都要放棄了,直到凱洛夫人告訴我,她最近並沒有新的工作。”


    “聖誕節前不久,她畫完薛本尼夫人之後,就沒有再接新的工作。畢夫人告訴我,她來倫敦之後一直忙碌,因此想要一段長時間的真正休息。”


    “我不知道這事。”為什麽畫家本人和凱洛夫人都沒有告訴他?“我還以為我終於可以排到時間了。但畢夫人離開了諾伯瑞莊,我當然也追著她趕迴倫敦,結果等著我的竟然是檢察官和陪審員。但是,我對我的行動絕不後悔,要不是我這麽虛榮、這麽貪心的想得到這幅畫像,我也不會在她很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剛好趕上。”


    “那對她來說,一定很可怕。”侯爵轉著手中的酒杯。“我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才得知消息,那時凱洛夫人已經在那裏了,我對畢夫人能幫的最大忙就是不要煩她,並要大家依照她的要求,暫時保持距離。我相信大家都好奇得要死,但也尊重她的意願。”


    他抬起頭。“很怪,對不對?上流社交圈對圈子裏的人都很少如此體諒,何況圈外的人。說來或許勢利,但她終究不是我們這圈子裏的人。”


    亞穆試著猜測保持距離的這些人有多少真的是出於尊重,又有多少是因為恐懼?畢樊世知道太多人的太多秘密,人們可能擔心他的妻子知道自己的私事。不知艾凡瑞聽到的是請求,或是威脅。


    “朋友能尊重她的隱私真好。”亞穆說。


    “坦白說,我很高興避開了調查庭。看見她被逼問,我會發狂。”侯爵手中的酒杯轉個不停。“家父說你第一個作證,隨後立刻離開。”


    “我認為那是當時的情況下最聰明的方式,”亞穆說。“除去她可敬的律師,調查庭裏的不是老的就是很普通的人,我是她眾多崇拜者中唯一在場者,我希望陪審員專注於過程,而不要分心去猜我是不是她的情人。因為你和其他的紳士都‘保持距離’,我變得很……可疑。”


    艾凡瑞伸手拿酒瓶。“我覺得不管誰在那裏,你都顯得可疑。你有些太過特別。”


    亞穆當然很清楚,他也感覺到這話是探問的開頭,也很好奇艾凡瑞想挖掘什麽。


    艾凡瑞沒說,亞穆等待著。


    侯爵重新倒酒,而亞穆仍然沉默時,艾凡瑞下巴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我沒有惡意,”艾凡瑞的聲音有些緊張。“我相信你一定注意到女性經常圍繞著你。即使你已經很習慣,也必定會發現——”他放下酒瓶。“唉,我真是不會說話。”


    亞穆的表情隻呈現輕微的好奇。


    “我以為你知道你是個例外,”艾凡瑞頑強地繼續嚐試。“我是說,樊世從不嫉妒任何人。他從來都不擔心畢夫人……直到你出現。我還以為你知道。”


    侯爵對畢樊世何以如此嫉妒非常好奇。也許畢樊世曾經對真正的理由丟出一些暗示,如果他和艾凡瑞非常親密。這是一個合理的推測,因為畢樊世一向男女通吃,而侯爵顯然對妓女沒有興趣。這也可以解釋侯爵為何對一個年紀大他那麽多、社會地位又低他那麽多的男人如此忠心。


    要弄清真相並不困難。


    “畢樊世讓人厭煩,做人也不好,”亞穆說。“他是你的朋友,我不該這樣說,但是他有時很讓人生氣。”


    “他的確……可能那樣。”


    “他那些嫉妒如此誇張,我光是跟他太太說話,他就胡鬧,”亞穆說。“這不僅沒有替她的名聲著想,也非常不公平。”


    “他很少……替人家著想。”


    “我相信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亞穆繼續說。“如果畢夫人不喜歡我和她的關係,我當然必須尊重她的意願,接受她願意給我的任何關照,也許是一支舞、幾句話或輕描淡寫的調情。我很滿足於這樣的狀況啊,為什麽他不能呢?”


    “你是說跟畢太太?我好像不大懂——”


    “不、不,”亞穆不耐煩地說。“是跟我。我跟其他的男人都沒有問題。我認為我很會處理這種事的,我告訴他,我對他、或任何男人都沒有這方麵的興趣,我——”


    “我的天。”艾凡瑞從椅子上跳起來,發著抖的手趕緊把酒杯放在壁爐架上。


    一個問題獲得答案了。侯爵完全沒有懷疑到畢樊世曾對艾司蒙著迷。


    亞穆立刻裝出後悔莫及的表情。“請原諒我的失言,”他說。“懊惱使我一時忘記身處何處,我忘了貴國的人不公開討論這種事。”


    “的確。”侯爵用手指梳著頭發。“至少不跟認識不深的人討論。”


    “請讀忘記我提過這件事,”亞穆懇切的說。“我作夢也不敢冒犯你,但你是那麽容易交談,我因此未經考慮地說出了想法。”


    “沒關係,我不覺得這是冒犯。你認為我容易交談讓我深感榮幸。”艾凡瑞拉拉領巾。“我隻是……嚇了一跳。我知道你生他的氣,我隻是從未想到他的嫉妒是‘那’方麵的。”


    他重新拿起酒杯迴到座位。“認識兩年,總以為對他夠清楚了,不可能會再受到驚嚇。然而,他從未——我絲毫沒想到。”


    “啊,我畢竟癡長你幾歲,而且我是法國人。”


    “我從沒想到。”艾凡瑞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敲。“他常取笑那一類的男人,說他們娘娘腔什麽的,我相信你聽過更多。”


    看來侯爵絕不可能是樊世的情人,既然如此,怎會有這麽不搭配的友誼?是出於自由的選擇嗎?或者樊世知道了什麽?艾凡瑞真正的情人?不知道畢樊世也屬同道中人,這是很好的勒索工具。反之,也是殺人的好理由。


    推想各種可能,使他的頭腦保持忙碌,不再去想畢夫人。至少一陣子。“我會說更多,用我會的十二國語言。”亞穆以閑聊的口氣說。


    他的同伴趕緊順著他的語氣。“十二國?每一種都像英文一樣流利嗎?”


    ☆☆☆


    他雖然沒有說時間,但黎柔假定他會像昨天一樣八點來到。結果他提早了一個小時,而且未經通報就出現在畫室門口,她正低著頭畫素描,身上是午飯過後就穿著的棉袍和圍裙。


    好吧,情況也可能更糟,她可能身上都是顏料和鬆節油臭味。但,管他的,一個既未受邀、也不作通報,而且準備拷問她一整個晚上的男人,不配看到她更時髦和完美的裝扮。


    “你應該是從後門溜進來的吧?”她用力合上素描本。


    “我保證沒人看到。”他摘下帽子放在她對麵的一張凳子上。“縱然如此,我相信等露莎和嘉伯來到,事情會更容易一些。”


    “我想你指的是巴黎的仆人吧,那些‘忠心又值得信任’的人。”


    他上前一步。“你在工作?”他朝素描本點點頭。


    “不算工作,隻是隨意畫些素描,保持忙碌。”她把素描本放在一整疊的最上麵,用手將它們攏齊。“我還在重喪期,其實連畫素描都不應該。然而,話說迴來,如果我呆坐著哀悼他,樊世也會覺得很可笑。”


    “艾凡瑞爵爺告訴我,你沒再接受畫像的委托已經一個月。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決定,也就是有人找你,但是你拒絕了。”


    “我想休息。”她說。


    “艾凡瑞昨天晚上也是這樣解釋的。”


    “昨天晚上?”她的聲音有點高。“你昨天晚上見到大維?我還以為你要研究我寫的名單。”


    “我研究了。”他拿起一枝鉛筆看著。“然後出去,遇見了侯爵。”


    她沒什麽好不高興的,黎柔告訴自己。艾司蒙伯爵當然不可能在午夜之前乖乖上床,隻不知他半夜裏在哪裏遇見大維?賭場或妓院?她大可不必浪費精力再為大維感到失望。至於艾司蒙,一夜冶遊其實挺符合他的風格。然而,一幅他魔鬼般的手愛撫著……某人,使得她的太陽穴開始悸動。


    “他在你的名單上,”艾司蒙說。“可是你卻不讓我找他。”


    “沒這迴事,我該相信你很清楚你在做什麽。”


    “但是你不喜歡。”他放下鉛筆走到沙發坐下來,專心研究著舊地毯。“你的表情寫滿了反對。”


    但願他隻看到這些,雖然她毫無權力讚成或反對他的娛樂活動。但是,她對大維的感覺就毫無必須隱瞞之處。


    “唉,好吧。”她拿起他剛才摸過的鉛筆,又很快地放下。“我的確不喜歡,我根本不喜歡把大維寫上去,可是你說樊世的朋友‘全部’都要寫,那就不能漏掉大維,他跟樊世那麽常在一起。但大維絕不可能是兇手,你能想像大維溜進這裏把毒藥摻進鴉片瓶裏嗎?”


    “我的想像力非常活躍,夫人,我想像得出來的畫麵,會讓你非常驚訝。”


    她坐在遠離壁爐的房間另一頭,身後的窗外是二月的嚴寒,所以偷偷爬上麵頰的熱度不能怪罪於爐火或天氣,當然更不可能是他的話。


    都怪那話中的暗示,那聲音可以讓一句“你好”變成親密的話語。


    也或許不行。問題也許隻在她的想像力過分活躍。


    “好吧,”她說。“你要浪費你的時間,或任何付你錢的政府的時間,是你的事。”


    “看來,你似乎喜歡艾凡瑞爵爺。”


    “他是一位聰明而且友善的年輕人。”


    “不是畢樊世慣於交往的同伴。”


    “的確不常見,”她說。“但你也知道,樊世也有些天真的年輕朋友。”


    “然後把他們帶壞?”


    “起碼沒把他們帶好,許多都是剛去歐陸迴來,他們在法國的時候,常由樊世帶他們去見識下層社會。”


    “年輕人喜歡亂撒種。”


    “是啊。”


    “但是,你希望這位年輕人會不一樣。”


    算了,隱瞞他有什麽用?也沒有意義。艾司蒙正在調查一樁謀殺案,他必須知道“每一件事”。昨天他已經警告過她:數不清的問題,有些會很失禮。


    “我真希望大維不認識我丈夫,”她說。“他不像其他人,不像那些遊手好閑的貴族子弟。而且他有一對最可怕的父母,他們完全不懂得如何跟他相處。他從未準備要當公爵的繼承人。我甚至覺得他們根本沒想要生他,他和上麵的姊姊差了很多歲。”她解釋。


    “也許父母意外的生了他。”


    她點頭。“他有兩個姊姊,名字我忘記了。樊世很久以前認識他的哥哥查理。”


    “他有個哥哥?艾凡瑞沒有提起。”


    “查理在大約三年前死了,”黎柔說。“打獵的意外,摔斷了脖子。他母親到現在都還穿著喪服。”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損失。”


    “公爵夫人幾乎什麽都不能接受,也什麽都不願理解,”她說。“公爵更嚴重。管理公爵產業是很沉重的負擔,即使從小接受相關教育的年輕人都不一定承擔得了。可是大維的父母完全沒有幫助他,一味地希望他立刻變成查理,接收查理所有嗜好、朋友、興趣。大維當然會反叛,並在為自己尋找定位的過程裏,走上極端。”


    “夫人,你的看法讓我大開眼界。”艾司蒙站起來。“你打開了非常有趣的可能性,看來有些友誼的表麵下其實有很多層。我真希望可以留下來多聽一些,但我答應要跟侯爵一起吃晚餐,而我已經遲到了。”


    然後呢,你們會去找妓女嗎?黎柔想質問。或者,你的情婦?她知道他有的。但這不是她的事,她提醒自己。“所以我們今晚的談話結束了?”她問。


    他走過來。“餐後我還是可以迴來,但我覺得那是……不智之舉。”


    黎柔想相信這話裏沒有諷刺之意。“當然,因為你們不到黎明不會結束吧?”


    “很難說。”


    “不管早晚,你們都會喝很多酒。”


    “看來你的想像力也很活躍。”他說。


    他聲音中的笑意令她往上看,但是他並未微笑,無法解讀的藍眼睛看著她的頭發。“你耳朵旁邊的頭發掉出來了。”他說。


    她的手立刻往上抬,但還是比他慢;他已經替她把發夾夾迴去。“你的頭發總是這麽幹淨。”他低聲說,手並沒有收迴來。


    她可以往後退,或推開他的手,或以任何方式抗議。但那就會讓他知道他形成多大的困擾,而這肯定將成為他的武器。


    “頭發不可能不保持幹淨。”她說。


    “我有時會想,它有多長。”他的眼光溜向她。“我想看。”


    “我不認為——”


    “我要到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再見到你,這個問題會纏著我不放。”


    “我可以告訴你多長——一個星期?”她分神了。


    “露莎和嘉伯到達以前,我來這裏非常不方便,我最好在那之後再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下剛才夾迴去的發夾,抽出一絡頭發……而後微笑。“啊,到你的腰部。”


    “我可以告訴你的。”她的心髒狂跳。


    “我要親眼看到。”他玩著那一絡深濃金色的頭發,眼睛仍看著她。“我喜歡你的頭發,它們總是亂得那麽好看。”


    她本想說,樊世也很喜歡她濃密自然的頭發,但是艾司蒙溫柔的聲音和輕觸趕開了一切。


    “我不喜歡女仆替我弄任何東西,更受不了坐下來讓人又編又梳的弄發型。”她說。


    “你自己處理發型和著裝。”他的眼光往下一瞥。“所以你的衣服都是前開襟。”


    她好不容易才沒有伸手按著上衣,這時才想要遮掩他早已分析過細節的衣服,已經不必要。他是否也已決定她內衣的係帶也都是在前麵的?搞不好他連每個鉤子相距多遠都有結論了。“多麽觀察入微。”她說。


    他的微笑擴大。“調查人員的思考方式,所以我才做得那麽好。”


    那微笑閑適自在,甜美而迷人。她趕緊提高警覺。“你或許忘了我並不是嫌犯。”


    “但我似乎忘不了你是個女人。”他心不在焉地把頭發在手指上繞來繞去。


    “而你碰到女人就忍不住要挑逗一下。這是你的意思,是嗎?”她盡量讓語氣輕快。“你讓大維久等了,剛才,你好像等不及要趕去見他呢。”


    他歎口氣,放開她的頭發,拿起帽子。“啊,那讓人疲勞的嫌犯。我隻能自我安慰說,起碼大維還挺有趣的。你丈夫的許多朋友都不太聰明,隻談女人和運動,而女人在他們眼中也是運動,所以還是一樣。但為了了解情況,我還是必須跟他們每個人談話。幸好有大維當向導,我可以在他們的棲息地見到這些人,並觀察真正的他們。”


    “我真想知道你會看到什麽。”她拿起一枝鉛筆。“我真想知道他們會呆呆地告訴你什麽,以及你又是怎樣問出來的。我從來沒能看見你作偵探的工作。真希望我是男人,能在場目睹。”


    他輕聲笑了出來。“你真正想做的是保護你最愛的大維。”


    不隻這樣,但這是她可以承認的。“不隻這樣,如果我能夠,我真想在他的脖子上綁一條皮帶,可是我又不能。”


    “啊。”靠近了些,男性的氣味像一張網籠罩她的全身。“我替你在他的脖子綁上皮帶好嗎,夫人?這樣你會放心一些嗎?”


    她專注地看著鉛筆。“你又何必這樣?那不會妨礙你的調查嗎?”


    “也許他也願意。根據你剛才的敘述,我得到一個印象。而這印象如果正確,他會很喜歡有個朋友綁住他,而且也更信任我。看吧?”他輕聲說。“你說的話我都很留意,也很願意接受引導。但現在我真的必須去搜集線索了。”他往後退。


    他彎身鞠躬,閃動的燈光在他淺金色的頭發上閃爍。她的手指離開工作台,好像它們想變成燈光,輕觸他的發絲。一切都在刹那間發生,然而她的手指尚未完全離開,他已經直起身體。她真希望能像他那樣大膽,眼到手到。看來她的心也隨之而去了。


    “下星期再見,”他說。“等露莎和嘉伯抵達。”


    “下星期見。”她翻開一本素描本,避免必須跟他握手,怕自己會緊握不放。“晚安,先生。”她有禮地說。


    ☆☆☆


    露莎和嘉伯在一星期之後出現,兩個可以單手推翻巴士底監獄的人。


    露莎身高五尺十寸,壯如紀念碑,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肌肉。她應該是米開朗基羅理想中的女人,如果米開朗基羅曾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黎柔的某個繪畫老師曾經堅信米開朗基羅的模特兒都是男性。“你看那些肌肉和骨架。”他說。


    這位老師顯然沒有見過露莎。


    她的頭發染得很黑,梳成緊緊的發髻,黑亮一如漆器。她當然不可能把眼睛染色,但是它們竟然跟頭發一樣黑,也一樣亮,像上了蠟。她的眼睛非常大,要不是她那鼻大、嘴大、下巴也大的臉,還會顯得更大。黎柔覺得她的下巴可以用來砸破胡桃。


    嘉伯也一樣又黑又大,肌肉結實的他或許比露莎高兩寸,但應該是兩人之間比較溫柔的。但是聽他用法文稱唿他的妻子“我的小東西”或其他的親密稱唿,還是有點奇怪。


    露莎不喜歡昵稱,她叫他名字,說他是“那家夥”,例如“那家夥還沒把煤炭買迴來,這人都一樣,不聽話。”


    都已經相處了二十四小時,黎柔仍尚未從驚嚇中恢複,所以來訪的菲娜在管家離開客廳後整整兩分鍾說湖出話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管家送下午茶進來,還有足夠二十個女人吃的三明治和糕點。菲娜看看如山的食物,再看看管家離去的門口,再看看黎柔。


    “巴黎的介紹所替我找的,”黎柔說出排練過的說詞。“我在英國找仆人的運氣一向不好,加上最近的事,英國介紹所對雇主的要求一向很多,可能不會認為謀殺嫌疑犯是好雇主而介紹好的人給我。”


    她倒茶,遞給菲娜。


    “他們一定是誤會成你需要保鏢,”菲娜說。“不過這樣也好,隻要她往門口一站,任何不受歡迎的人都會嚇跑。”


    這顯然也是艾司蒙的用意。


    “她適應得非常好,”黎柔說。“她上下走一圈,立刻開始清掃打蠟,而且還煮飯,煮給一支軍隊吃,我覺得。”


    “但是看起來挺可口的,而且我們最好吃一些,起碼做出捧場的樣子。”


    她們吃吃喝喝,所有的糕點居然都進了肚子,兩人無比驚訝的看著空盤子。


    “這可不行!”菲娜大叫。“再這樣吃下去,我得需要六個保鏢才能把我抬上馬車。”她攤在沙發上撫著肚皮。“不過這個想法也挺吸引人的。”


    黎柔笑起來。“不要癡心妄想,露莎一個人就可以抬你上車,甚至不需要嘉伯幫忙。”


    “嘉伯?”菲娜眨眨眼。“我相信他一定比她更高大。”


    “他們是一對絕配。”


    “真好!我就知道你總是有驚人之舉。巴黎來的仆人,而且兩個都像蠻荒勇士。為了把那些花花公子擋在門外,你還要做到什麽程度?或者,你其實是要把他們放在門內?”


    “當然是擋在門外,”黎柔輕聲說。“我總是把他們擋在門外,不是嗎?”


    “即使艾司蒙——這麽美、這麽迷人的艾司蒙?他一定來拜訪過,你不可能也把他擋在門外吧?”


    “除了你,我沒有見任何人。”


    “可是,我親愛的,我看他好像在倫敦安頓下來了。大家難免要猜他為什麽不迴巴黎,而且大家都知道你一離開諾伯瑞莊,他立刻追著你迴來。而且,他直接來這裏,不是嗎?”


    “的確,他一心想要我畫下他美麗的臉。”黎柔說。


    “是啊,他一直堅持這個說法。而且我不該忘記,艾司蒙是一個很守禮的人,他不會這麽快就前來拜訪。但我覺得他真美好,對你是最完美的人。”


    “這是讚美嗎?一個法國的花花公子,竟是對我最完美的人。”


    “別這樣,你必須承認你也很想畫他,”菲娜說。“至少在這方麵他是完美的,是足以呈現你的才華的完美素材。”


    “過去六年,我一直在畫人的臉,此刻,即使是皇室找我也不想畫。”


    “薛本尼夫人的畫像是最後一幅實在很可惜。”菲娜看看壁爐上方的三幅東方水彩畫。“那畫像既不在他們家的客廳,也不在任何看得見的地方。事實上,沒有人看過那幅畫像。”


    誰也看不到了,黎柔想起那被薛本尼伯爵用領針破壞的畫。這件事她連菲娜都沒說,也沒告訴艾司蒙,她領悟。她隻寫下伯爵的名字,但是,她哪有時間,她隻來得及說出大維的事,不是嗎?


    “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菲娜說。“薛本尼讓全倫敦都知道他受不了看見他的妻子一眼,大家自然也會追問原因。而他,當然也守不住秘密。他總是會爆發的。”


    黎柔看著朋友。“我從來不碰這些流言,但是不難猜到原因。你的語氣和眼神我都見過,所以這件事應該跟樊世有關,對不對?怎麽迴事?舊戲重演嗎?薛本尼夫人是他的戰利品之一?”


    “證據似乎朝這個方向。薛本尼這幾個月常跟他在一起,而後,突然劃清界線。在此同時,伯爵夫婦開始打仗,在家裏的大房子裏分住遙遠的兩翼,她幾乎足不出戶,而他幾乎不迴家。”


    所以這外遇人盡皆知,艾司蒙說不定也知道了。“這消息真讓人難過,”她說。“我非常喜歡薛本尼夫人,金色的鬈發和藍色大眼睛,非常討人喜歡。很純真也很寂寞,難怪抗拒不了樊世。雖然,他實在應該有腦筋一些。薛本尼的權勢不小,如果他製裁樊世——”


    “他已經那樣做了,而且很多人跟隨,也剛好樊世自己得到了報應。”


    菲娜從不隱藏她不喜歡樊世,可是黎柔第一次從朋友口中聽出這麽多苦澀。


    她的不安必定表現在臉上,因為菲娜笑起來。“不必這麽驚訝,你老早知道我不喜歡畢樊世。”


    “但你的語氣……”黎柔遲疑著。“使我以為他在某方麵得罪了你。”


    菲娜聳肩。“在巴黎,我就注意到他忽略你。在這裏,我看到他利用並傷害我認識和喜歡的人。薛本尼某些方麵是個渾帳,但他跟樊世斷交是對的。社交圈早就該不準畢樊世涉足,下層社會的女人比較有辦法應付他。她們的感情不會受傷,婚姻不會被毀,而且她們還有錢可拿。”


    “我也希望他隻在妓女圈活動,”黎柔的聲音緊緊的。“可是我也管不住他。”


    “我知道,親愛的,”菲娜的聲音軟下來。“沒有人責至你。”


    黎柔起身走到窗前。“但我仍然希望我知道他曾看上薛本尼夫人。”她勉強笑了一下。“我可以裝成嫉妒的妻子,或許可以把她嚇跑。她比我小很多歲。我隻是沒想到樊世竟然把腦筋動到薛本尼頭上,他不隻是一個好的玩伴,又那麽有勢力。”


    “一個致命的錯誤,好像樊世正自找麻煩。”


    黎柔看著窗外有位老太太正吃力的走過廣場。“是自討苦吃,才四十歲的人,卻把自己弄得支離破碎。”她歎口氣。“連帶周遭的人都受到波及。”


    “薛本尼似乎是明顯受害的唯一一個,”菲娜說。“今晚我將親眼看到那傷害,或有人企圖修補那傷害。自從聖誕節之後,他們就不曾一起出現過,你知道。”


    黎柔離開窗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她故意閉起眼睛,不想知道、看到甚至猜測任何人的事。


    “是啊,親愛的,那也正是你的魅力之一。”菲娜親切的微笑著。“因為你都不出門,所以你並不知道薛本尼在藍橋珠寶商那兒訂購了一條藍寶石項鏈,他今天要去拿。如果他的妻子今天晚上沒有戴它,大家就會知道複合沒有成功。那樣一來,那條項鏈大概很快就會去榮耀麥海倫豐滿的胸脯。謠言說,薛本尼打敗顧邦肯和許多人,得到她的青睞了。”


    “要不是他老跟那些無聊人士爭取一個又一個妓女,他的妻子不會落入樊世的魔爪。”黎柔說。“這是薛本尼本身先造下的孽,責怪他的夫人並不公平,也很殘酷。”


    “也許今晚我會告訴他。”菲娜站起來。“那我會需要好幾個小時的打扮,雖然這樣,安妮還是會責怪我給她的時間不夠。你不知道你能自行著裝是多麽幸運的事。”


    “問題是我做得一點也不好,”黎柔自嘲的說。“安妮如果現在看到我,大概會昏過去,而我今天還算不錯呢。”黎柔夾好一根發夾。


    “你的發型很有藝術家風格,就是臉色太蒼白了些。”她的表情關切起來。“我希望我今天這樣說樊世,沒有讓你心煩。”


    “不要說這些傻話,我如果蒼白大概是喝太多茶,血液被稀釋了。”


    “你真的沒事?”


    “慌亂母親的角色不適合你吧,”黎柔說。“我如果真的不舒服,一定會告訴你,讓你好好照顧我。”


    菲娜驚嚇的表情像在演戲,黎柔哈哈大笑,菲娜掐著自己的脖子朝門口跑去。她們又鬧又笑地道別,等門關起來,黎柔對菲娜的懷疑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她迴到畫室拿起鉛筆和素描本,她先畫眼前的書架,可是過程很不順利,然後她想起過街的老女人,然後是一輛經過的很漂亮的馬車。


    樊世也曾經是漂亮的、強壯的,而她是害怕的、困惑又生病的,一個落難少女。而他是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帶她到遠方去過幸福快樂的生活。


    隻是,那並不永遠,因為他變了。巴黎的聲色犬馬改變了他,一年又一年,巴黎讓他墮落了。菲娜並不了解,她不認識最初的畢樊世,剛進入黎柔生命時的他。


    “她不了解,”黎柔非常輕聲的說,眼睛開始變得濕潤。“你原來是個好人,隻是墮落太容易了。如此該死的容易。”


    一顆眼淚掉在本子上。“真是的,”她低聲自責。“為樊世掉眼淚,多麽荒唐。”


    可是另一顆眼淚又掉下來,一顆、又一顆,她幹脆任由自己哭泣,就算荒唐吧,為樊世這樣的禽獸——但是她認識尚未變成禽獸的他,而如果她不為他哭泣,就再也沒有人為他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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