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迴到那輛破爛的馬車裏。


    通往北方的大道上,沿途都是荒蕪的平原。除她之外,沒有別的旅人。


    寒風將玻璃窗吹得微顫,她扶著窗框往外看去。呈漩渦狀的鉛色雲層沉沉垂下,將日光隔絕,也將底下的所有事物罩上一層陰影。風暴中心就在她頭上,像是人轉動眼珠一樣,時刻注視著她,一秒鍾也不願離開。


    空氣裏充滿了濕潤的水氣,還有餿掉的燉馬肉味道。似乎隨時都會落下第一滴雨。


    塞拉菲娜永遠忘不了,在自己拿著刀走近馬匹的時候,牠黑色的眼眸落到她身上,投來一個幾近哀求的眼神。牠在請求她不要下手,請求她帶上牠一起繼續北行。


    然而她最後還是以馬的血肉來果腹。那是塞拉菲娜第一次殺生。


    十年以來,她曾無數次想,如果她那時候餓死或者病死的話,該有多好。此前她從未為自己能活下去而感到高興,現在她卻由衷覺得慶幸──作為唯一的親曆者,她體驗過恐懼壓在身上的重量,也被騙走了最有力的武器。如果她孤身一人、在來得及做出什麽之前便已經死在北方的話,所有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不會被追究。


    換句話說,他們所做下的事情,統統都會被遺忘、被允許,甚至被原諒。


    當女神隻是個滿嘴謊言的騙徒,當家族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並且加罪於她,再庸弱的法師也不得不反擊。路迦.諾堤選擇以血咒逆神,她選擇以兇手給予她的力量複仇。


    女神現身於她眼前的時候,塞拉菲娜還以為自己虛弱得出現了幻覺。


    後來確認了──或者她該說,當時她以為自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之後,她的恐懼不減反增。小孩子總會把自己犯的過錯放得很大,塞拉菲娜那時候是真心以為,就像她看過的童話書一樣,因為她殺了馬、做了壞事,所以女神前來懲罰她。


    她的確手染鮮血,但女神提出的不是譴責,而是契約。


    塞拉菲娜那時候沒想什麽。


    因為自身平庸,所以祟拜強者;因為身處劣勢,所以絕望得什麽代價都願意給。在她最無助最害怕的時刻,突然有人走出來跟她說,可以給予她從未奢望過的力量,並且幫她解決懸在頭上的利劍。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來說,不要說守護精靈之森,即使將她的壽命縮減到隻剩下一兩年,塞拉菲娜大概也會立即點頭。


    她幾乎是急切地答應條件,以魂為祭,換取力量。


    女神的身影淡淡消失,塞拉菲娜再揚睫看向窗外的時候,隻看見北方淡而遠的藍天,和沐浴於白光之下的廣袤原野。在一夜之間成形風暴,以更快的速度消散幹淨,如同不曾出現。


    她完全呆住,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到終於迴過神來,她隻做了一件事。


    ──朝女神現身的方向俯伏跪拜。


    ……


    獵獵的風聲刮過耳邊。


    塞拉菲娜睜開眼睛,視線有點模糊,但她能夠適應。


    身下的極夜全速奔馳,城門在望,天色陰沉。


    在這座黑灰色的城市上方,如布幕一般的雲層壓頂,炎龍的身影若隱若現。


    風暴即將降臨。


    雖然太陽被重重擋住、光從天色看不出什麽,但風行豹跳躍到城門上的時候,正值黃昏。


    雙方都耗盡了當日的火藥,隻能換迴弓箭互射,戰況明顯不如早上緊湊,路迦也終於能夠透一口氣。對他來說,這天差不多要完了,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凡比諾的萬家燈火便會點亮,多拉蒂也是時候迴營休息。攻城者還沒傻得在夜裏正麵對抗諾堤──後者之所以被人冠以暗夜之名,並不僅僅因為他們的信仰。在千年之前,諾堤是將魔法與暗殺結合的刺客。


    路迦靠在牆上,弓箭手仍然毫不停歇地挽弓,法師們的魔力卻似乎有衰竭的跡象。


    他拿起水袋灌了幾口,看裏麵還剩了一些,便順手澆到頭發上。微涼的水讓他清醒一點,耳邊的嗡鳴終於停止。他左右甩了甩頭,發間的水珠順著滴到肩上,很快便打濕了他黑色的襯衫。


    樓梯邊傳來了一聲低吼。他眯著眼睛轉過去,首先看見的卻是跨坐於風行豹身上的女孩。她看起來如他一般憔悴,卻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把被磨得鋒利的出鞘利劍,無畏,強大,目標明確。


    她的嘴唇蒼白並且幹裂,但塞拉菲娜身上的衣服顯然是新換的,不知道為什麽變短了的發絲垂在肩上,四肢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當中又以雙腕上的淤痕最深。她應當還能感覺到疼痛,即使程度遠遠不及那瓶藥劑所帶來的──然而從她臉上路迦看不出任何情緒,甚至連一點不適都沒有。


    塞拉菲娜翻身下地,向著他的方向走來,目光卻被在高高懸於城牆上的死屍吸引。屍體身上隻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袍,上麵布滿了血跡和火藥擦過的灰痕,胸膛和雙腳上插著幾枝斷掉的流箭,從她的角度看不見樣子,但塞拉菲娜仍然能夠看清那人頭頂上新長出來的金發。


    無論是否自願,奧戈哲最後也代她付了代價。


    把奧戈哲掛在城牆上,自然是為了惹怒多拉蒂。反正本來也要埋到城外,倒不如趁這時候榨取他最後的價值。塞拉菲娜淡淡收迴了目光,腳步最終停在路迦身前一臂之遙的位置。


    他平靜地迴望那雙灰綠色的眼眸,或許是他的錯覺,塞拉菲娜的眼神沒有之前銳利。不遠處似笑非笑的比信伸出手指,把自己的佩劍從鞘裏推出一個指節。


    路迦甚至沒注意到他的祖父。


    持續數天之久的耳鳴徹底消失,除了眼前這個不言不語、動都不動的女孩之外,他已經看不見任何人。


    兩人不合時宜的凝望甚至已引起了旁邊幾個弓箭手的注意,路迦覺得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兩隻被人放到一起的貓,弓著背對峙,卻遲遲都不做什麽。


    塞拉菲娜臉色微變。他忍住了笑,幹脆半轉過身來,麵對著她,語氣輕鬆得像是在問她的好。“妳來履行諾言了嗎?”


    她置若未聞,眼神卻倏然變了,同時朝他伸出了手。路迦聽見了比信焦急的高喊聲,他想要轉過頭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卻率先被塞拉菲娜拉進她熱得微燙的懷抱之內。


    路迦的雙手還沒環上她的腰,塞拉菲娜便已將他推到一旁。


    比信臉上的笑容消失,但她留意到他把手從劍柄上移開。


    跌在兩人之間的是一個相當年青的弓箭手,看起來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典型的南部長相,顯然不是諾堤的自己人。即使不顧及那人的長相,單單憑他剛才挽弓指向路迦和她的表現來看,塞拉菲娜也猜得出他臉上怒火的來由。她彎下腰去,拾起散落地上的弓,用弓尖警告一般拍了拍偷襲者的臉頰,話卻不知道是對誰說的,“你們從外麵雇用士兵的時候,該小心一點。”


    塞拉菲娜勾了勾唇角,朝被她凍住四肢、跌坐在地上的青年問:“這位年輕的先生,你的喬裝本領在多拉蒂之中也是很少見的。我還未有幸請教妳的名字。”


    雖然不能動彈,但青年仍舊試圖把唾液噴到她身上。塞拉菲娜迅即躲開,並給了全程旁觀的極夜一個眼色,“你這個卑賤的叛徒,勾結諾堤殺死自己兩個親生弟弟──”


    話說到一半,銀灰色的猛獸便撲上來,將他撕碎。


    塞拉菲娜隨手從溫熱的血泊裏拾起一根長箭,扣到皮弦之上。她走到最近的一個弓箭手身邊,甚至不需要示意他讓開,弓箭手便沉默而迅速地讓開一條路。極夜叼起了偷襲者的頭,死後一切的易容魔法都會失效,在風行豹利齒之下的人頭金發綠眼,表情猙獰,未曾瞑目。


    極夜扶上城牆,把頭遠遠扔下去,嘴角的鮮血尚且在淌。


    塞拉菲娜試了兩下才順利張弓,箭尖所指之處,卻不是城牆下的多拉蒂,而是天空。


    她頭也不迴地喚了一聲,“極夜。”


    風行豹應聲咆哮,聲響直抵雲間。在裏麵穿梭的兩條龍似乎也聽見了極夜的叫聲,並且很快向著更遠的方向避讓──塞拉菲娜屏息靜氣,放鬆手指,朝天射出一箭。


    猶如被什麽牽引著,那枝染血的箭矢往著斜上方飛去,遠遠沒入昏沉的天空。起初路迦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麽,然而在下一秒鍾,便有凜冽的風突然吹來。從箭穿過雲層的一點為中心,烏雲被風吹散,露出綿延不斷的、被夕陽照成緋紅色的薄雲!


    終於脫離劣勢的炎龍嘶吼著,在空中盤旋一圈之後,驀然向多拉蒂的陣營俯衝。牠張口噴出的火焰燒著了營帳一角,緊隨其後的霜龍吐火為霜,也凍住了前線上十幾個精靈箭手。


    塞拉菲娜隨手把弓扔到腳邊,眼睛一眯,指尖所指之處,土地便塌陷下去。塵土飛揚,多拉蒂士兵的叫喊聲依稀傳來,路迦看見了當中有不少金頭發的人,連法師和精靈都沒有抵抗之力,其他人更加不可能傷害到她。


    “多拉蒂。”她往底下的人喊話,好不容易才找到騎著白馬的桑吉雅。“我若是你們,便會從速投降。”


    本已把弓弦拉至滿月的桑吉雅看向塞拉菲娜好一陣子,才緩緩將之放下。


    “不投降的話,妳打算怎麽辦?”


    塞拉菲娜笑了笑。接下來這句話,她十年前便想告訴多拉蒂了。


    “神佑之人,不容輕慢。你盡可以來試試惹怒我。”她反手指向天空,沒管城門外一片嘩然。“依我說的做,否則太陽落下之後,我不會再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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