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他們再沒有理由留在神紀城。


    “妳真的不打算跟我們走?”塞拉菲娜隨手把襯衫放進箱子裏,連場戰鬥讓她的衣服報廢不少,收拾起來省事多了──這大概是唯一的好處。“我的傷勢已經好了許多,隻要妳願意,我隨時都能用治療魔法。妳沒有必要留在這裏養傷。”


    坐在床邊的極夜搖搖頭,銀灰色的長發如波浪一般折射柔光,軟軟的讓塞拉菲娜忍不住伸手揉亂。自從永晝離開,極夜就一直不太想說話,她怎麽哄也沒有用,而那個道歉都不敢的膽小鬼又躲迴凡比諾了,看樣子短時間內不打算迴來。


    真是一頭除了玩火之外什麽都不會的大蜥蜴。塞拉菲娜腹誹著合上皮箱,靠坐在極夜腳邊,抓住了小貓不知道放在哪裏好的雙手。她撫過上麵細小而密集的疤痕,那是一雙屬於戰士的雙手。“別誤會,我絕沒有為永晝說話的意思。妳我具知,他之所以會挑準時機離開神紀城,是因為想報複我向路迦出手。第一個犯錯的人的確是我。他完全可以針對我一個人,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害了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將她從父親的懷抱之中奪去,僅僅是因為想找我的麻煩。這也是為什麽路迦會選擇流放他到千鏡城。”


    極夜訝然地抬了抬眉毛,顯然沒想到塞拉菲娜會如此坦誠。後者眨了眨眼睛,語氣變得更溫柔,好像這樣做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便沒那麽傷人。“然而妳需要認清一個事實。龍族從不道歉,他們不會、也不懂向別人低頭。無論妳想等什麽,那個答案很可能不是妳所期待的一個。”


    塞拉菲娜從未懷疑過永晝對極夜的真心。


    正如她也很確定,永晝這輩子都沒真正喜歡上別人。極夜對於他來說更像是一頭漂亮的幼貓,正因為知道雙方實力懸殊,所以忍讓不會折損龍族的尊嚴,所以他所犯的一切過錯都應被原諒。與其說他跨越了族裔鴻溝,塞拉菲娜更願意相信他隻是沒意識到這一步意味著什麽。


    但風行豹不是可憐兮兮的小貓,極夜的喜惡比極地的雪更加純粹。她不需要一個不懂得尊重她的保護人,也不懼怕反抗比自己強大太多的人。永晝一直低估了她的脾氣,這也是為什麽他會怕得從她身邊逃開。


    “我選擇留在這裏,不是想當個等丈夫從戰場上迴來的妻子,而是想聽聽他有什麽解釋。”極夜慢慢地開了口,深紫色的眼眸的光芒如星辰璀燦。或許是太久沒有說過話,她的聲音比平常低啞,話音卻鏗鏘有力。“跟你們一起的話,過一段時間之後他就會裝作沒事發生一般與我們會合,然後想把這件事揭過去。不,我不會容許他逃避責任。我不會給他任何借口,我要讓他知道這世上的原諒沒來得這麽容易。”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


    “永晝沒給出過一個確切的日期。妳總不能在這裏等一輩子。”


    “一個月。”極夜這樣答,神情冷酷得像個聽取犯人申辯的帝皇,裁決全憑她的心意而定,沒人可以左右半分,也沒人可以從她臉上讀懂一絲想法。塞拉菲娜突然醒悟過來,極夜也是被稱為君王的猛獸,在芬裏裏的地位恐怕不比永晝低。“我隻會在這裏等一個月,到時候就會追上你們。妳和路迦在一起,大陸上沒有什麽能夠與你們匹敵。我並不擔心妳的安危。”


    “若他根本沒有勇氣迴來,”塞拉菲娜問:“那妳打算……”


    “我沒任何打算。”極夜說,語調平坦得好像在闡述一件普通不過的事。即使是再大度的君王,也不可能寬恕第二次。“若他不到我身邊來,就沒有然後。”


    比信.諾堤那封信固然充滿了投機的味道,但為人勢利並不代表他處事的目光不通透,比方說,他有一點便說得很對──多拉蒂家的人現在恨不得她去死。最好是帶上路迦一起。


    塞拉菲娜知道,下一次自己遇上金發綠眼的法師,迎接她的大概會是箭尖而不是虛偽的微笑。曆史上被逐出家族的法師少之又少,而被驅逐之後拒絕轉投其他勢力的人更加是一個也沒有,即使不直接轉向另一個法師家族,叛徒也會加入傭兵團之類的組織,有些故事更加流傳至今。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創下了一番成就。


    如果不看他們最終有什麽下場的話。


    “妳不一樣。”路迦聽完她的煩惱,如此出言寬慰。他正忙著把兩人的行李箱搬到車頂,這輛馬車是艾斯托爾借給他們的,據說多年之前曾經伴著老人四處授課。塞拉菲娜在旁邊盯著路迦的背影看,視線偶爾會飄移到被汗打濕的後背上。“曆史上從未有過被逐出家族的神佑者。我敢用整座諾堤城堡來打賭,他們一旦知道了,就會後悔曾經待妳不好。”


    塞拉菲娜低聲抱怨:“我可沒有在他們麵前大肆宣揚的意思。”


    他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也沒說要什麽,收迴來的時候掌心裏便多了根繩子。路迦的聲音有點心不在焉,似乎將注意力放在繩結而不是她身上,“這件事不可能瞞得太久,至少不在兩族的核心決策層之中。與其擔心一件注定會發生的事,倒不如想想別的比較好。”


    “例如?”


    “例如在一百年後,神紀城的人會為妳取一個怎麽樣的名號……”路迦說到一半,突然左右甩了甩頭發,似乎是被瀏海刺到眼睛,又無法將它撥去。塞拉菲娜以指尖為他整理好額前太長的頭發,他的確需要修剪一下頭發了,最好在出發之前辦妥,她可不覺得接下來一路上能找到理發師。


    路迦低聲說了句“謝謝”,塞拉菲娜不太自然地把手收迴、握成拳頭,清晰地感覺到掌心裏有一點路迦的汗水。他身上有水的味道,淡得幾乎嗅不出來,卻讓人莫名聯想到無際的湖與蒼穹。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嚨,向路迦簡單地交代過極夜的想法,縱使她知道對方並不太想聽見永晝的名字。路迦的態度果然冷淡下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我不是他,我沒興趣插手別人的關係,做什麽多餘的事情。”


    這是路迦第一次表現出憤怒,盡管塞拉菲娜心知他的情緒──即使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也遠沒有這樣溫和。她點了點頭,沒有將心裏的想法訴諸言語,“所以,這一個月內,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雖然這才是出遊應有的規模。”


    路迦看了她一眼,剛剛發出來一點的脾氣又被壓抑下去,潛藏在眸裏的戾氣卻仍然狂暴。他轉移話題,“沒關係,龍族和風行豹本來也不善水,他們上船也沒什麽用。祖父這個建議雖然不能根除問題,但至少能將盯上了妳的多拉蒂甩在身後。先避過了這陣子的風頭再說吧。”


    塞拉菲娜抿出一個苦笑。“……嗯。”


    迪齊索.多拉蒂動作一頓,羽毛筆在紙上刮出長長一道痕跡。


    “什麽叫做‘找不到他’?”他幹脆放下筆,專心盤問眼前的仆人。迪齊索聽懂了每一個字,卻無法理解它所代表的意思。這種情況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他此刻應該就在迴法塔的路上。你確定不是信鴿出了什麽差錯?”


    “抱歉,我們試過各種方法,仍舊無法聯絡上奧戈哲少爺。”仆人低下頭迴答,明顯不想被家主的怒火掃及。該死,自從格列多少爺過世之後,就再沒有多少人敢和老爺說話了,尤其是在報告壞消息的時候。“我們曾派出另外三隻信鴿,也是同樣的情況:數天之後,帶著信原路返迴。上麵的蠟章未被開封過,可以肯定不是少爺將信原樣送迴來。”


    即使是收信人死了,信鴿也能將訊息送到他的屍體旁邊,這當然不是常態,但在曆史上也發生過不少次。問題是,迪齊索很清楚奧戈哲根本沒死,自格列多的消息傳來之後,砂盤上再沒有出現過別的訃文。奧戈哲肯定還活著,隻是不知道在哪裏,也不知道和誰在一起。


    迪齊索必須承認,他沒想過奧戈哲不在迴法塔的路上,也沒料到信會根本送不到少年手上。這意味著奧戈哲有自己的計劃,有一整套實施那個計劃的日程表──而那個計劃必然與塞拉菲娜有關。


    他打算為格列多複仇。


    擁有銀金長發的男人閉上眼睛,深深歎了一口氣。大陸如此廣闊,信鴿到不了的地方就隻有兩個:海洋與徹爾特曼帝國。前者無處可以落腳,信鴿走不出太遠,南方十鎮這樣的距離已是極限,顯然奧戈哲不在那裏;後者在與城鎮接壤的邊界上空開設了防禦魔法,連龍族也無法以原形飛越領空,小小信鴿自然無法跨越一線。


    一個多拉蒂法師,在血族把持的國家裏會有什麽遭遇,迪齊索連想像都不願意。而夏天的腳步漸至,風暴季也即將要開始,在船上不比在徹爾特曼安全太多。無論怎麽推想,他都無法放心下來……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他沒有傻得直接再找塞拉菲娜的麻煩,迪齊索可不覺得下一次他還能全身而退,不在路迦.諾堤站在塞拉菲娜那邊的情況之下。


    “派出多拉蒂裏每一隻信鴿,”迪齊索睜開了眼,所有情緒都已經沉澱在碧色的河溪裏麵,示於人前的就隻有毫無漣漪的水麵。“給摩諾尼歌每一個邦盟、給大陸上每一個由人類的統治的城鎮寫信,拜托他們,隻要奧戈哲踏進他們的城門之內,盡快向我報信。”


    他不能再冒上失去一個兒子的風險。


    塞拉菲娜也無法再承受多殺一名血親的惡名。


    “……除了千鏡城之外。”迪齊索思考片刻,又再補充。他未曾耳聞過神紀城的事情,但既然路迦.諾堤會將格列多和泰爾遜的屍首送到千鏡城,就能說明一點內情了。“除了拿高之外,通知培斯洛上每一個城主。隻要能提供奧戈哲的行蹤,多拉蒂必有重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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