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出示你的入城許可。”


    “……先生,你聽見我的話了嗎?請出示入城許可證。”


    站在城門下的人仍然沒有反應。護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對方是個年青的男旅客,看起來似乎沒有親友隨行,神紀城內學院林立,少年人獨自出入的情況不算罕見。但這個家夥奇怪的地方並不在此。


    五月的神紀城早就開始升溫了,對方卻披著一身及地的黑色長袍,兜帽遮去了他大半張臉容,隻露出輪廓優美的嘴唇和下頷。衣服很明顯大了一個尺碼,這點從他幾乎要遮住指尖的衣袖就看得出來了。一個潦倒的學生,護衛這樣想著,按捺著又問了一遍,“請出示你的入城許可,我們需要收迴文件。”


    這一次對方終於聽見了。那人默不作聲地開始從衣襟裏翻找,後方越來越長的人龍裏有人不耐煩地抱怨起來。幾個小時前薩比勒的山頭出了點事,有人毀了城內最大的花園──據說現在還有元素魔法的痕跡殘留,雙方好像都是法師。大概是由“魔法打鬥”這點聯想到了海語戰爭,有不少學生都匆忙離開神紀城,此刻已是黃昏,城門快要關閉了,等候出城的人卻還有數十個。


    那個家夥還是沒找到許可。


    “先生,”護衛眉一皺,開始對這個人生疑,“你沒有入城許可的話……”


    “我有。”那個人抬起頭來,聲音沙啞,似乎哭了很久,“請稍候。我有的。”


    護衛放在劍柄上的拇指一推,落日餘揮打在劍身之上,閃過一線眩目的光。


    ──困獸。


    負傷的,一頭困獸。


    這是護衛當下能想到的唯一形容。眼前的少年高挑纖瘦,長袍下隻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皮靴上有重重刮痕,手上的水晶手鏈缺了幾顆,大概是在旅途上摔碎過。


    他頭皮上還有幾道鈍刀割出來的血痕,就是男人下頷常有的那一種。這個家夥大概在不久前把自己的頭發剃光了,也因此無法辨認出頭發原色。然而這並不能讓他的俊秀折損半分──倒不如說,這反倒讓他的五官更加突出。那種美甚至帶一點女性特有的陰柔,讓人聯想到河溪和隱居於森林之中的精靈。


    他的眼睛原本呈清澈的綠色,然而此刻完全充血,遠遠看過便好像惡魔的雙眸。正正是這一雙眼睛出賣了他,把所有的柔和都化成悲慟,把所有的悲慟化成一股邪氣。看著那雙眼睛就好像對上了困獸的目光,明知道牠無力攻擊,明知道牠身負重傷,卻不由自主地為之顫栗,不敢靠近。


    這個人看起來實在不正常。護衛試探著問,“先生,你沒事吧?”


    “我很好。謝謝。”少年這樣迴答,把一張皺巴巴的入城許可證交到他手上,口吻比之前鎮定了一點。“抱歉,我……我剛知道有位很親密的人去世了。現在我得盡快出城。”


    “致我哀思。”護衛作勢摘了摘帽子,隨手把許可放到身後的木盒裏。“你可以離開了,先生。”


    “謝謝。”少年第二次答謝,剛走出兩步便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迴過頭來問已經向下一個出城者招手的護衛,“請問,想去東邊的話要朝哪裏走?”


    迪齊索.多拉蒂低頭凝視自己的指尖。


    除了小指之外,他雙手的四根手指互相觸碰,形成一個對稱的菱形,這是他聽取匯報時常用的手勢,然而數秒之前他鬆開了自己的雙手,並把雙掌覆上椅手的把手兩旁。迪齊索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不帶一點情緒地要求對方。


    “……你再說一遍。”


    迪齊索馬上知道自己嚇壞了管家。正如對方從未見過他這樣嚴肅的模樣,他也沒有見過管家嚇得一時間說不出話的姿態。迪齊索點燃了手邊的蠟燭,書房裏亮起了微暗的燈光。桑吉雅養的貓原本在角落裏打著唿嚕,似乎是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此刻也邁動腳步,走出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如果他沒聽見那個消息的話,這大概會是個很尋常的黃昏。


    木桌對麵的人猶豫片刻,才遵從他的命令第三度重覆。


    “消息的確傳得很廣了,想必凡比諾也已經收到,不過那邊暫時沒有什麽動作……族人正聚集在會議廳裏麵,他們要求今晚召開臨時會──”


    迪齊索揮了揮手,“我不是想聽這些。”


    管家再組織一下語言,“事情發生在神紀城內……塞拉菲娜.多拉蒂在一個下午裏麵殺了兩族各一名法師,分別是格列多少爺,和泰爾遜.諾堤。我們到現在還沒收到奧戈哲少爺的消息,他們兩個向來如影隨形,既然格列多少爺死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恐怕會緊追奧戈哲少爺不放……族人想知道你會否出手保護他,畢竟他是……”


    仿佛被某種濾網隔了一重,管家的話音變得遙遠無比,難以聽清。


    這怎麽可能?迪齊索問自己。塞拉菲娜隻能用二元素魔法,給她的手鏈也早早就送迴來法塔了,單憑實力她不可能以一敵三,還輕易殺了兩名中階法師。


    那就隻有兩個理論可以解釋整件事。第一是她從一開始就隱藏了自己的實力,刻意讓族內外的人全部看低她;第二個可能性是她得到了助力,依靠外力殺死泰爾遜.諾堤和格列多。既然地點發生在神紀城,迪齊索覺得自己已經找到答案。


    “塞拉菲娜身邊應當還有一名法師。”他說出自己的推理,“不是多拉蒂家的,我們的族人沒必要到神紀城裏去,出遊者之中也沒有到達書城的消息傳來。那個人是諾堤。那麽,提到神紀城和諾堤兩個關鍵詞的話,就隻有一個人。”


    ──路迦.諾堤。


    是他的話,的確有能力殺死兩個法師,也的確有動機對付泰爾遜.諾堤。


    迪齊索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消息上的名字會是塞拉菲娜,而不是路迦?


    他到底用了什麽來交換,才令塞拉菲娜甘願背上弑親的惡名?


    “給桑吉雅寫封信,交代我們當下所掌握的所有情報。”他這樣說,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另外一個人。“誠然,在……死後,塞拉菲娜很可能會追殺奧戈哲。也給他寫一封信,催促他別想複仇之類的事,趕快迴來法塔。”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弑親是絕不能饒恕的大罪。將塞拉菲娜.多拉蒂從族譜之上除名,並且向大陸上的各城主通報,包括凡比諾。她此後再不屬於黃金家族,在外也不再允許她如此自稱。會議明天早上再開。”


    挑戰諾堤便足夠危險了,挑戰一個有龍族陪隨在旁的諾堤,對於任何一個法師而言都是自殺。四個子女之中他已失去了一半,他無法允許奧戈哲被仇恨蒙蔽眼睛,正如他無法再允許諾堤利用多拉蒂之名來上演這一場內訌好戲。


    管家領命而去,迪齊索打開抽屜,在裏麵翻了好久,才找到一根煙。


    這個晚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哀悼,卻沒有一個人敢前來安慰。


    他以燭火點燃香煙,白霧氤氳而升,濃重嗆人的煙草味彌散在空氣之中。在煙霧之後,男人的表情漸漸由空白變得錯愕,然後是憤怒,是哀傷,最後又變得木然如死。


    他抬起右臂,反手遮住雙眼,極力壓低聲音。


    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在這一輩子之中,第二次哭得像個孩子般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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