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休獵期尾聲裏,人們所熱衷於談論的,就隻有一件事。


    勃勒提勞家的火災。


    每一個人都看得出這場火來得太不自然,北方從未有過如此著跡的一次火災,以至於鄰居心知這是一次不能更明顯的縱火。畢竟背後的人甚至沒有遮掩黑魔法痕跡的意圖,而帶有魔法的縱火很少會波及其他人。它從塵土升起,風雪與水氣都無法讓它退避半點,全程甚至不需要任何東西助燃,便能夠照亮一整個村落,像是個墜落雪原的血紅太陽。


    火舌舔上兩層小屋的尖頂,很快便將它吞噬得僅餘一個骨架。單論火勢的話其實並不算猛烈,鄰居們之所以不願意闖進火場裏去救災,更可能的原因是火裏的異象。在高入雲霄的煙霧之中,隱隱現出一條盤起來的巨蛇,一旦有人踏前半步,牠便馬上搖頭吐舌,阻攔對方。


    既然沒有人求救的話,所有人便認定了沒有一個人在家。既然沒有人在家,那麽他們也沒有必要為了勃勒提勞家的財物與背後的法師為敵──火勢既不能被人力撲滅,財物又可以再賺,那麽為了救勃勒提勞家最古老的那張風行豹皮也好像不太劃算。


    直至最後一根木頭也被燒折、倒下,四散於屋內的殘火才慢慢熄滅,那條煙霧凝成的巨蛇也消失不見。有鄰居為勃勒提勞清點損失,小屋早已被燒得焦黑,從外看去隻能隱約看出架構,家具和所有能被燃點的雜物都已經付之一炬。他們隻能找到一個空蕩蕩的地牢,和跌落於廢墟之內,也被燒成焦炭的一具女屍。


    他們都想錯了。


    娜達.勃勒提勞在家。


    受病痛困擾、行動並不方便的娜達不常出外,但考慮到冬季已與休獵期一起走到尾聲,鄰居們想到她的情況也沒差到必須終日臥床,於是都推想她是攙著拐杖到外麵透透氣,又或者是出去另一個村落去購置什麽。


    也有人懷疑過是不是昨天那對年輕男女的作為,時機之巧合,讓人不得不多作猜想。這個說法很快又被其他人駁倒,娜達一人在家,昨天還願意開門讓他們兩個進去,這本身便意味著什麽,起碼這不是一次隨性而起的入室搶劫,娜達也沒蠢得輕信一對外來人。她身上沒有任何被捆綁的痕跡,從主臥室裏一個大洞來判斷,她本來正躺在床上熟睡,火勢並不能驚擾她的酣眠。


    娜達更像是不願唿救,甚至不知道發生什麽事。


    北方人是培斯洛大陸裏對魔法最有迷思的一群,他們自然也對這場怪火抱有畏懼之心。也抱著有朝一日可能會有人追查線索的想法,勃勒提勞家的屋子得以原封保存,誰都不敢撿走一塊磚頭、一片碎破璃。半個月後,娜達被安葬於西北方向、數百裏外的一個山穀旁邊,那裏也明顯發生過一場火災,然後又被人填平。


    至於她的兒子,古布亞.勃勒提勞,自此沒有人再見過他一麵。


    靠在巨石旁邊的極夜放下吞邊的爪子,朝不遠處眯起眼睛。


    塞拉菲娜.多拉蒂朝巨龍做了個手勢,示意牠先停手,然後轉過頭去向站在她身邊的路迦伸出手去,語氣裏卻仍舊聽不出情緒。“把你的劍借給我。”


    後者並沒多問因由,聞言僅僅抽出了腰間長劍,遞到她手中。塞拉菲娜掂過劍身,試了一下它的重量,確定不會脫手之後便向著古布亞.勃勒提勞走去。他躺在地上,已被龍息燒成一具不辨容貌的人形,雙拳緊握,蜷縮著身體麵向她。他至死也沒說過一句遺言,或者是吐露出任何對他們有利的情報。從這一點來看,古布亞已經明白自己再無法左右大局,才會決定帶著自己身上的秘密一心求死。


    一個隻想死的不死之人。


    巨龍金目之中的黑色豎瞳緊縮成針狀,牠往路迦投去一瞥,卻不像極夜所預料的、貿然對塞拉菲娜出手──誰都知道龍族最是護食,一旦認定了這屬於自己,便不可能再讓給旁人,塞拉菲娜已觸犯了牠們的禁忌,永晝會覺得自己被冒犯也是正常。


    黑發的法師朝牠搖了搖頭,示意後者不要妄動。


    他大概猜出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想要做什麽。


    在兩獸一人的注視之下,女孩隨手挽過一個劍花,動作之俐落,甚至讓路迦也挑了挑眉。


    ──下一秒鍾便往古布亞的胸膛砍去!


    這並非泄憤。


    她若想宣泄自己的屈辱與恨意,大可以選擇比龍息更痛苦的刑罰,直至她看夠了古布亞猙獰的表情,直至她覺得滿意,才予對方以一個真正的死亡。然而她既沒有這樣做,也不打算去。


    古布亞.勃勒提勞的恢複能力不容小覷,無論是雪崩還是火焰都無法置他於死地,那麽能夠連靈魂都焚燒殆盡的龍息可以做到什麽地步,在她心裏也成了疑問。塞拉菲娜甚不願意為對方再留下一次可逃之機──被砍碎撕爛、然後被永晝吞進肚子裏去的話,生命力再強的種族也會死了吧?


    在砍下去之前,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塞拉菲娜.多拉蒂皺起眉來,以劍尖撥了撥眼前理應還未死透的屍體。她也曾在山穀裏舉劍殺敵,自然知道活人與死人之間有什麽分別,而砍上古布亞的身體時,觸感、所需要的力道以至於收刀時的滯澀感,都與活人不太一樣……若果要形容的話,古布亞反倒有幾分像是一副正在腐朽的屍體。


    說不通。


    幾乎是一得出這個結論,她便又偏過頭去看路出。連塞拉菲娜自己都沒意識到,每當有難以理解的事情發生於她眼前,在路迦身上找解答已經成為習慣。


    這一次他仍然沒令她失望。


    “的確是死了。”風向驟轉,路迦略有些不適地眯起眼睛,雙手仍然放在褲袋裏麵,身後披風一角翻飛,眼下的淚痣讓雙眸看起來更顯深邃寧靜。“礦石並不能使他永生,它所能作的便隻有賜死人以與活人無異的活動能力,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感情、不會流血、不會心跳,不會唿吸。本質上,古布亞也是一個失敗品,他隻是最幸運又最不幸的一個。”


    論突破,他們在古布亞身上固然有過進展;論成功,礦石在他身上的作為遠遠不及在極夜身上的效用。這才是為什麽他會像是棄卒一般被人輕易舍棄。


    和那一千個經曆了不同死法的活死人一樣,真正的古布亞.勃勒提勞已於某次實驗中死去,餘下的軀殼被礦石帶迴世間,寄存於其中的魂靈則是依靠古布亞的身份活下去。要不是娜達在言談之間沒有露出破綻,路迦幾乎要懷疑“古布亞”不過是披著“古布亞”外表的另一個人。


    姑且勿論他能不能做到永生,但單論“不死”,他無疑已經失敗。


    這樣一想的話,或許古布亞的確是最無辜的一個受害者。他並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執意要用對自己有效的礦石來醫治母親,也正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才會對那個組織有一分謝意。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謊言──有意的、無意的、自他口所出的,不為他所知道的──重重煙霧,道道迷宮,讓他在死前最後一秒鍾都不知道真相。在古布亞身上一點真實都沒有,徒有無窮無盡的謊言與陰謀。


    想到這裏,路迦突然有幾分好奇。若果古布亞自己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懊悔自己對敵人如此忠誠?會不會覺得被出賣而告知真相?


    他的確是特別一些的實驗體,卻始終沒實現過讓人類體質改變、施展出魔法或者過人能力的目的,甚至連永生不死也打了一個大折扣。在古布亞的名字與樣貌都為他們所知的情況之下,以一個始終被蒙在鼓裏的棄將來換一個機會,又能把一個麻煩甩給他們處理,最差的狀況也得到一個喘氣之機,而最好的話,可以瞞騙他們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無論如何,他們都很難會輸。


    塞拉菲娜恍然想起了古布亞冰冷的手,並他身上過份濃烈的古龍水味。她的目光顯著地暗了下來,“你在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昨晚。在這之前,我和妳一樣,都隻是懷疑。”隨著話音響起,路迦仰首吐出幾團煙霧,白煙朦朧了他的眉眼,但塞拉菲娜看得很清楚,那雙湛藍色眼眸在打量過一群飛鳥之後,又落到她身上。他眼裏的從容讓她漸漸冷靜下來。路迦並不介意她懷疑。“我也問了幾個問題,才能夠證實。”


    塞拉菲娜還沒來得及迴話,永晝便垂下頭擠到他們之間,落日熔金一般的獸目首先瞪向路迦。“那你還眼睜睜在旁邊看我放火然後吃了他?龍族也不是什麽肉也吃得下去的好嗎?”


    路迦答得無辜。“這個建議不是我提的。”


    永晝轉向塞拉菲娜,又強調了一遍,“龍族不吃腐肉的好嗎!”


    塞拉菲娜的表情更加無辜。她甚至還眨了眨自己天使藍的雙眸,像一個不知道自己做錯事的小孩子,但在場幾個人都知道那不可能是她的真實心情。在一段時間之前,她開始不再把自己的想法展現出來了。“我又不知道古布亞早已死了。”


    永晝:“……算了。總之我是不會吃的。”


    “已經沒所謂了。”塞拉菲娜把長劍在手裏轉過一圈,毫不猶豫地將古布亞左胸上的創口加大。劍口湧出金紅色的火炎,少年身下的土壤往左右退開,細長藤蔓纏上他四肢,緩緩把他整個人拉進坑裏埋葬。塞拉菲娜的聲線仍然欠缺起伏,路迦曾以為隻有他自己才會用這種聲線說話。“龍息之名並非虛傳……現在他已死得很徹底,不需要再使任何手段了。”


    他不動聲色地瞅了眼女孩的側影。


    神佑者與龍族同時出手之下,沒有人能夠逃過女神的冰冷一吻,更何況這場死亡已盛大得幾近榮譽。隨著古布亞.勃勒提勞這個名字消失於生命冊上,他也不可能再成為他們的煩惱。


    至於塞拉菲娜.多拉蒂在每一個噩夢之後,所唿喊的名字是不是那個笑得害羞的鄰家少年,路迦不可能、也大概不想要得知。


    轉眼間古布亞已沒入地底,泥土好像流沙一般將他掩埋,這片千人塚裏終於有一個真正想要死的人。塞拉菲娜用雪擦幹淨長劍,它的觸感出奇地合手,或許她也該考慮去鍛造一套新匕首。


    她把劍交還給路迦,又看向極夜深紫色的雙眼。古布亞死後,他們也失卻了再留在極地的理由,塞拉菲娜無法代表他們每一個,然而就她來說,在芬裏的一秒鍾也長似萬年。“最遲不過明天清晨,我們便會離開極地。這是妳的故土,如果不願意離開,我也能夠理解。”


    然後看了路迦了一眼──這一眼卻是給極夜看的。“至於我答應過妳的事……我以神佑之名起誓,隻要一息尚存,就會為妳找尋‘那個人’的蹤影。即使妳留在極地,他應該不會再騷擾妳,這一點大可以放心。”


    極夜明顯遲疑起來,卻不是在考慮塞拉菲娜的提議,而是在想她還沒說出口的那些話。小貓偷偷瞄了一眼沒表態的永晝,尾巴卷成一個圓圈定在空中,又在撞上後者視線的時候乍然放軟。


    塞拉菲娜無意催牠迴答。她比誰都要更清楚做錯決定、答應一件錯事,對人一生的影響可以何其深遠。“不需要現在就迴答。妳有一個日夜的時間可以考慮清楚。”


    “妳似乎很篤定極夜會跟妳走。”


    路迦略顯低啞的話音響在門邊。塞拉菲娜.多拉蒂放下手裏折到一半的淺紫色長裙,瞟過一眼窗外藍綠色的神光。在極地待了那麽久,每一次她看見女神之光都仍然覺得它能讓人忘卻心跳與唿吸。


    她當然心裏有數,之前跟極夜提的方案,目標聽眾根本就不是極夜本人,不然她現在也不會收拾兩人份的行李,不然極夜也不會答應永晝“有些話要跟妳說”的邀約。極夜從來都知自己在很多事情上都沒有選擇可言。


    塞拉菲娜往旅館前的雪地掃視兩眼,嘴角處抿出一個神秘的微笑,開口時卻絕口不提自己的想法。“你過來看看,便知道我為什麽如此確信了。”


    路迦邊走近她,邊解下折至及肘的衣袖。他的雙眼並未放在襯衫上麵,而是在塞拉菲娜側臉上轉了一圈,才悠悠看向倉庫旁邊的兩個人。他早知道,永晝在迴來之後突然又跑出去,不是告別便是挽留。


    兩個法師捕捉到了好時機。路迦走近窗邊的時候,永晝恰好遞出手裏的花束──寒冬未過,極地裏寥寥可數的幾種花卉都未曾發芽,他也不知道永晝從哪裏找來那麽多鮮花。龍族所擅長的魔法也不是擺弄花草之類的小事,對牠們乃至諾堤來說,那都是多拉蒂的特長,然而從花朵的新鮮度與色彩配搭來看,他顯然花過一點心思。


    “我從不知道龍族也有送花的傳統。”塞拉菲娜微微帶著笑意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起伏並不明顯的中部口音被笑意一染,有幾分*時特有的、低沉的溫柔。“不得不說,永晝這一下,連我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邊廂永晝正對著極夜說什麽,距離太遠,路迦讀不出全部唇語,隻能解出最激動的幾句話──無非是“跟我走”的各種說法。他看了一陣子也覺得好像冒犯了兩個人的私隱,便轉而看向遠處的極光,淡淡地勾起了唇。


    “龍族的求偶傳統是互相毆鬥。”而永晝顯然不會對極夜這樣做。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兩者的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前者動真格的話便與強迫毫無分別。“那應該是他從人類身上學迴來的,大概是看極夜被人類啟蒙過的份上,才用人類而不是魔獸的禮儀對待她。”


    “被精靈。”塞拉菲娜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如果我說這讓他更加可愛了,是不是有點奇──噢!”


    她的話不過說到一半,永晝便抬起極夜的下巴吻下去。話語與儀式的確是溫文得不似龍族,然而這一吻終究露出了他該有的霸道。極夜看起來已經完全嚇呆了,她以眼角一瞅,看見了站在窗後觀望的兩個人,與塞拉菲娜的雙眸對上一瞬,隨即閉起雙眼來迴應眼前的人。


    看來她已做好決定。塞拉菲娜把半邊窗簾拉上。


    “繼續看下去好像不是太好……”


    話音未落,便有暖熱的溫度纏上她尾指指尖。路迦.諾堤垂眸看向交纏的一雙手,專注得好像沒有什麽她的指尖更值得研究,好像她掌心裏藏著他尋找太久的一個答案。少年身上的草木香氣淺淡得幾乎嗅不出來,側臉被極光照耀,眼眸也被染成了同色,若然與他對視,便會覺得女神之光也傾瀉於他眸中。


    漂亮得不像是人類,反倒更似一個年青的徹爾特曼貴族。


    她一直覺得這個角度下的路迦有幾分可愛,看起來就像是個撒嬌的小男孩,他很少在人前示弱,卻每一次露出這樣的態度、甚至這樣的傾向,便已足夠讓人心軟下來。兩個人雖然站得很近,路迦真正碰到她的地方卻隻有尾指這一點,指尖柔軟,力道也極輕,如果她沒看懂這個動作的話,幾乎要以為這是他一時不慎才會勾住了她的手指,幾乎要以為這是一次隨興而至的任性。


    但她知道這不是。


    路迦實在太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


    塞拉菲娜跟著對方一起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想要迫出一點迴應,輕輕勾了一下她的指側,又好像逗貓一般按上指腹。


    確定她已從自己臉上移開視線,路迦才抬眼看過來,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人的表情。塞拉菲娜.多拉蒂臉上仍舊是那副看不出情緒的模樣,然而他卻知道她在想什麽──女孩在考慮、估值、衡量以及計算,要想清楚反勾與抽手出來的後果,直至每一個細節都已經想清楚了,才敢踏出第一步


    連雙眼都敢想都不想就賠出來的賭徒,竟膽小得連一個動作都思前想後。


    路迦明白她為什麽要猶豫。多拉蒂與諾堤之間的世仇,極地裏發生過的事情,她的左眼,亞魯古,極夜,每一件事都足以讓她退卻。老實說,路迦甚至沒想過她會花時間考慮。他本以為她會直接退後的。


    有一部份的他正希望這個過程可以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仿佛這樣做了,便可以拖成永恆。正因為自己也覺得無望,才會如此低微地渴求。


    有另一部份的他正急切地索取一個迴應、一個暗示,一個讓他放棄或者繼續的示意,但他同時又知道自己眼前隻有一條路。


    答案本身已不再重要。她願意遲疑,他便不可能就此放棄。


    “……咳,我是說,繼續看好像不太禮貌。”塞拉菲娜抽迴自己的手指,像是覺得放在哪裏都不自在,於是隻能抱起自己的雙手。一個標準的防備姿勢。“我還有行李要收拾,要是諾堤先生不介意的話,請容我先失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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