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還有八個小時左右。”路迦眯著眼睛去看外麵的天色,今晚外麵有雲有霧,夜空被水氣一鎖,便再也看不見天上繁星。對於永晝來說,這實在是個放風的好天氣──難怪他進來的時候一臉可惜。“天亮了我再來叫醒妳。”


    塞拉菲娜放下手裏被拍得鬆鬆軟軟的枕頭,迴眸一望,路迦已走到門邊。她開口叫住對方,被燈光映成嬰兒藍的雙瞳直視於他,兩眼裏好像藏了一整片蒼穹。“我以為你也打算睡覺的……我連你的枕頭都弄好了。”


    懷裏抱著枕頭的女孩這樣說。大概是她已把匕首放到枕邊的緣故,女孩看起來再沒有那種狠戾的逼人氣勢,而是多了兩分居家的溫婉。像一個請求別人留下來陪她的的、怕黑的小女孩,路迦這樣想著,下一秒鍾便聽見她急切得反而讓人在意的澄清:“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睡地上……或者我睡地上。”


    房裏隻有一張單人床,上麵的空位怎麽看都不能讓他們擠擠挨挨地過上一晚,她當然會這樣說──她當然隻能這樣說。路迦輕輕搖頭,朝她揚過手上一疊筆記。“娜達身上的魔法未解,我不能睡。裏麵有些東西寫得很模糊,單憑我自己去解讀要花一點時間。去問勃勒提勞會更快。”


    她皺著眉指出一點,“如果他願意迴答的話。”


    路迦聳了聳肩,另一隻手仍舊放在褲袋裏麵,臉上是他標準的、慵懶的表情,仿佛古布亞答與不答都與他無關。“總得找點事情做。”


    當路迦走進主臥室的時候,永晝剛開了第二瓶酒。


    酒香四溢,路迦眯著眼睛嗅嗅,明顯是北方人藏在家裏、沒大事不會翻出來的陳釀。永晝鬆開口把酒塞吐到手心裏,晃了晃透明的威士忌瓶。“要嗎?”


    “不。”路迦搖頭。無論是為了把魔法運轉下去,還是為了看完手上的資料,今個晚上他都不能沾一滴酒。


    “等等,我家的酒,為什麽反倒問一個外人喝不喝而不問我?”古布亞窩在單人沙發裏麵,雙腿交疊著搭上床沿,明顯不齒於永晝的盜竊行徑。他坐的位置正對著房門,路迦進來的時候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啡發下的藍眼睛不過在前者臉上轉過一圈,便落在他手裏一疊羊皮紙上。


    古布亞大概懂了為什麽路迦要把東西拿到他眼前來,無非是贏家想要炫耀自己,又或者是想看他的反應。正宗的少爺作風,別人怎麽想從來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少年在開口時卻沒點破這一點。古布亞抬起被黑鋼手銬扣在一起的雙腕,指了指床上的娜達.勃勒提勞,“你到底對她幹了什麽?我怎麽喚也叫不醒她。”


    永晝裝作聽不見他的指控,然而古布亞也不在乎那幾打酒釀。路迦走近床邊,在迴應之前先伸腿勾下少年擱在床上的雙腿,才慢悠悠地去翻婦人的眼臉。


    路迦嗅了嗅,好像聞到了什麽令人不快的氣味。


    “不會對她有害,頂多是醒過來的時候犯下頭暈。”


    古布亞乍失重心,整個人從沙發裏滑下大半,雙膝屈起,雙手被鎖,看起來便像是囚徒對城主下跪。啡發的少年用手肘扶著自己,一點一點地坐迴去原本的位置。“哦……喂,也給我來一杯。下一個日出我便要死了,難道今天連家裏的藏酒都無法喝一口嗎?黑暗女神會詛咒你們的。”


    永晝被他纏煩了,索性把一瓶麥酒扔過去,也不管古布亞是否接得住,瓶子的落點又是不是他的頭頂。路迦懶得理他們兩個,挑了個窗邊的位置,就著燈光便翻往上次看到的地方。


    一瓶麥酒見底,古布亞很快便坐不住,開始逗路迦說話。


    “多拉蒂呢?我以為她也會來的,想不到她竟放心讓你我同處一室。不怕我趁她不在,說一些你不該聽的話?”


    坐在窗邊的人又翻過一頁,隻答了前半部份的話,後半則是置若未聞。


    “早睡了。”


    古布亞嗤笑一聲。“也不知道是看輕我還是信任你。”


    在旁聆聽的永晝並沒有插嘴,聽到這裏唯一的反應不過是又開了一瓶新酒。他腳邊已堆起了幾個玻璃樽子,這樣下去,天明的時候他大概已喝下勃勒提勞家的最後一滴庫存。


    “其實你喜歡她吧?”古布亞又艱難地灌了一口。麥子悠遠而天然的香氣讓他想起了北方一眼看不盡的原野,風吹過滿田的麥穗,一場搖擺的金雨。他恍然想起,那已模糊得好像是上輩子的記憶,好像是他所聽聞過的海水漲退,一輪洗刷過後,沙上再深的痕跡也會如融雪消弭──即使他再努力搜刮追溯,最遠的記憶也不過是第一次實驗。“別急著否認,我又不瞎,自然看得見你看她的眼神。”


    路迦從密密麻麻的字上移眸,這是他在進入房間之後第一次正視古布亞。


    “我建議你早點放棄。”啡發的少年這樣說。在意識到死亡與他之間隻隔咫尺之後,他再沒有慎言的理由,說起話來直率得幾近傷人。“她不可能愛上你的。一輩子都不可能。”


    永晝再也按捺不住。“你未免說得太肯定。”


    “你也聽見了,連他也沒有為你否認過。”古布亞迴視路迦。後者湛藍色的眼眸看起來仍然平靜如深海,但他知道對方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想聽他說完。“有意思,我聽說你們兩家人是多年世仇,想不到你們鬥到最後,竟然是一個誰都料想不到的結局。要是家人知道了的話,你覺得他們會有何反應?”


    話說到這裏,已有兩分要脅、三分挑釁。


    路迦維持著淡然的表情合上手裏筆記,“你似乎對我們的關係很感興趣。”


    “噢,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感興趣的可不止我一個。”古布亞似乎覺得自己已成功說動對方,眼裏的笑意更浮了一點。“別以為身處極地便逃得出別人的監視,除了你們各自的家族之外,在再無人煙的角落裏,大陸上也仍然有人關注你們。”


    “是嗎。那讓他們看得更清楚一點,似乎也無妨。”路迦說。古布亞認定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因為信任他而容許他們兩個同處於一室,但他隱約覺得她早就料到了事情發展的方向,並且伸手推向她樂見的走向。真正讓她放手的或許並不是放諸於他品性上的信心,而是對他能耐的了解。“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


    永晝挑起眉毛。在塞拉菲娜身上做不成的交易,竟然應驗在古布亞身上,這一點就算是再厲害的預言者也大概無法料測。不,恐怕塞拉菲娜自己也猜不到,有朝一日,路迦少爺會為她籌謀吧?


    啡發的少年細細打量過路迦的臉,然後抿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成交。”


    “是,我是有幾分喜歡她。”路迦一開口便爽快地認下古布亞的指控,連唿吸都沒有亂過半分。古布亞原以為按這位少爺的脾氣,應該會說得更隱晦含蓄一些才對,想不到他竟然毫不忸怩。“可我同時也不覺得自己應該放棄。有些事情,不試的話,不可能知道。”


    古布亞臉上的惋惜逼真得幾乎要讓人以為發自真心。“我說過了,她隻愛自己,也隻能愛上自己。其他人對她來說,不過是個過客,是工具,是合作者,甚至可能是朋友,什麽都可以是,偏偏不能夠是情人。”


    路迦眯起眼睛,“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不了解她,但我很了解她的同類。”古布亞說,“猜猜如果你沒阻止她的話,我現在應該是什麽模樣?──事先說明,這並不算是一個問題,你我具知道答案是什麽,大概連一團爛肉都會比我健全。或許談吐、長相甚至性別都很不一樣,但她與為我施行實驗的人,在某些地方簡直宛若雙生。”


    “他們都是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我不信你沒意識到這一點。”他繼續說下去,“今天他們能夠用得上我,他朝她未必不能為了自己而利用你和你的一切。到時候家族與她之間的平衡便會被打破,你所珍視之物將會被她毀去。”


    路迦很清楚古布亞已成了棄棋。


    把海妖之血灌進他嘴裏,並不是為了讓他看得清幻象與法陣,而是想要擾亂他體內的元素平衡,從而消滅證據。對方不想讓他成為第二頭雷鳴獸,不想要讓他們從解剖裏得知更多。


    問題是,為什麽古布亞的價值突然被低估?


    他仍然擁有不死之身,雖有叛逆意誌,卻無法掙脫身上的傀儡線。這樣說來,背後的人大可以把古布亞身上的血液再作研究,這樣的話他們或許能夠創造出一種真正有效的藥劑,再生產出一隊不死的軍團。


    路迦想不出一個舍棄他的理由。


    “我沒想過要在家族與她之間構建出一個平衡。”路迦說得很是平淡,他甚至還有心思去摩挲過劍柄上被雕成石頭狀的暗銀色金屬。古布亞以為自己能夠借一問一答的方式,在他不違背對塞拉菲娜承諾的情況下擾他心神,但這場遊戲的贏家隻有一個──而那並不是古布亞.勃勒提勞。“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滿足於一個平衡,所追求的始終是兩者共存。如果你覺得我會讓一方甚至雙方都屈就,那麽很遺憾,你未免輕看了我。”


    “話倒是說得很好聽。“古布亞說話時露出了嘴角的尖牙,好似一條已準備好出擊的毒蛇。“當她毀掉一切的時候,你還能這樣從容嗎?”


    “這一天不會到來。”路迦展唇一笑,這是他為數不多,在外人麵前露出笑容的時刻。“你既這樣說,便是輕看她、輕看諾堤,輕看了我們每一個人。暗夜家族之所以能夠屹立在凡比諾千年不倒,靠的並不止一點魔法。正如她之所以能夠成為大陸上百年以來的第一名神佑者,也必定不是偶然。”


    “你覺得我會在乎她是否愛我愛得願意為我而死。”察覺到自己輸得一敗塗地的啡發少年睜大眼睛,對方這一仗贏得確實漂亮。他以為自己所說的能夠讓路迦煩躁,這一切卻是他早早設下、引他下注的局──是他小看了這個大少爺。“但我一點都不在乎。整個凡比諾,甚至徹爾特曼都知道我養了一條惡龍,那麽在此之上,再加一個惡名遠播的神佑者又有何不可?就像是我身上有她所需要的矛戈,她身上也有我需要的一點東西。我所要的,僅此而已。”


    明明已贏盡了一切,卻說自己所欲所求,“僅此而已”。


    “現在輪到我了。方才你問了三個問題。”路迦不等古布亞確認,便已往後倚向牆壁,猶如一頭已經獵到野鹿的雄獅,再沒有什麽值得他認真以待。他身上的襯衫比牆壁還要更白,一頭亂發卻要比夜空還更黑,對比強烈得像是誰筆下的一幅畫,“我也有三個問題要問你。”


    被形容為惡龍的人並沒有插嘴──現在他說什麽都已經太遲,路迦偏執起來沒有人攔得住,十一年前他可以把自己逼上絕路,十一年後自然也不可能因為旁人而放棄自己的渴想。


    更何況他確實需要她。路迦這樣說並不是想要示弱,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的確有可以成為他救贖的東西。倘若背後真的有誰推動一切,除了女神之外,永晝想不出其他可能。


    這無疑是一局詭計。路迦不計成本也要得到他之所求,從這一點來看,他與古布亞口中的塞拉菲娜沒有分別。同樣不擇手段,同樣不認為真心與溫情可以勝過實質需要,同樣覺得事事背後都有一個理由。


    沒錯,這的確是一場角力。永晝這樣想。


    卻也是他所見過、一場最好的互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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