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齊索.多拉蒂揉了揉眉心。


    隔了足有兩米多長的大書桌,是個身披學者袍、銀發金眸的老人──用老人來形容他未免有點不合切,因為從他頰邊的尖耳朵來看,他明顯並不是人類,而是來自大陸東部的女神族裔。


    “恕我失言,長老,”男人忍不去撈起了手邊的熱毛巾敷上雙眼,他已有多個晚上不能安睡,此刻眼裏已滿是血絲。“你仍然找不著屬於塞拉菲娜的星辰?”


    “不是我找不到,多拉蒂大人。”精靈不疾不徐的摩諾尼歌語響徹於書房之內,一如十年前溫和優雅,仿佛世上沒有什麽值得他改容。長老披在身上的是一件銀灰色的及地長袍,袍身上仍舊繡著一小片星圖,自從他擔任精靈族的首席觀星官之後,他便再沒有脫下過如此式樣的長袍,“這無關於我,而是女神的作為。是的,塞拉菲娜的代表星仍舊自天空隱匿,我已試過了所有可行的方法。到今天為止,她的星辰已消失了一個半月。我留意到多拉蒂仍然未發出她的訃告。”


    這次迪齊索的語氣便重了幾分,“那是因為她還活著。”


    無論多拉蒂還是諾堤,在天空上都有屬於自己的代表星,近十年以來最亮的一顆都是路迦.諾堤。說來也有點意思,他為人處事都低調,偏偏星辰的光芒最為耀眼。如此敵手,即使是迪齊索.多拉蒂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夠在一年之內與之周旋,並且全身而退。


    多年前的某個清晨,長老曾經敲響過他書房的大門,說是有一顆新的星辰升起,然後身份並未能確定。當時他並沒有把它與塞拉菲娜扯上關係。數量雖然比神跡更加少,但大陸上也曾出過不屬於兩大家族的法師,有新的星辰誕生未必是塞拉菲娜.多拉蒂覺醒,更有可能的是某個法師的私生子出生。


    直至塞拉菲娜在選拔裏擠身五強,迪齊索才把這件舊事從塵封的記憶之中翻出來。那顆從未有人認領過的星辰,原來一直都在他身邊。


    代表星從空中消失隻有一種意味。上一次有法師星辰無故消失,據說他的屍體最終沈葬於極南海心,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浮上來過。


    一個半月,整整六周,那是史上從未出現過的異況。他每天都在等一個自己最不願意聽見的消息,然後噩耗遲遲不來,像是個懸而未決的處斬一般令人煩躁。而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到底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尚且生存還是已被諾堤所殺,迪齊索都不可能得知。手鏈早已被她寄迴,自此塞拉菲娜便再沒有一點消息,諾堤家又不可能與他分享情報,培斯洛中部無人不識的迪齊索.多拉蒂,竟然隻能窩在家裏等自己女兒的死訊或者家書。


    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笑話了。


    迪齊索站起身來,繞過書桌單膝而跪,親吻長老手背上藍黑色的小星圖紋身,那也是觀星官的識記之一,屬於長老的那一顆是極東的神諭之星。“感謝你的服務,長老。通知各資格者的準備已經就緒,但若果有任何新消息──即使它多麽微不足道──我也願意隨時傾聽。”


    “快要兩個月了,路迦還是無法解決塞拉菲娜.多拉蒂?”


    “是的,父親。”站在書桌前的卡奧.諾堤抬眸,看向眺望窗外的人。那也是個老人,卻是個極有威嚴的老人:背後長約肋下的發絲白得幾近淺銀,湛藍色的眼眸卻澄明得好像正午時分的海麵。黑色的絲紡長袍上無紋無飾,身上唯一的飾物是胸前由暗銀鑄成的雄鷹扣針。


    那是暗夜家族之主的印信,離他初次戴上它,已有半個世紀之久。


    卡奧繼續報告,“路迦的信裏不是說了太多近況,但永晝有提過,路迦似乎不太願意下手。塞拉菲娜.多拉蒂也不像表麵上簡單。”


    老人沒有答話。他當然知道為什麽永晝會這樣說。


    若果話裏談論的人此刻也在場,諾堤兩任家主之間的相似之處便一目了然。他們甚至連下巴的形狀都有幾分相似。兩人同樣都沒什麽表情,話不多,然後開口時聲調稍平,吐字比常人緩慢,所不同的是老人如此說話是想要別人聽清命令裏的一字一句,而路迦純粹出自慵懶。


    相比起暗夜家族的特征,後者的輪廓裏更有幾分母親的影子。當年西部的第一美人眼下也有一滴淚痣,放在女人身上無疑添了幾分柔弱,放到路迦臉上卻顯得過於文雅──卡奧一直都覺得路迦看起來過於內斂,的確是令人難以看透,然而鋒芒與氣勢,都不如現任家主淩厲。


    路迦欠了一份洗練的氣勢。這一點出遊之後或許會有所不同,但諾堤要的,並不僅僅是無形的改變,他們還需要實績。比方說帶迴一個多拉蒂的頭。


    “我不管塞拉菲娜.多拉蒂到底還有什麽未出的小手段藏在衣袖,路迦必須要殺了她。諾堤家的家主連一個敵人都解決不了,他拿什麽來樹立威信?一輩子躲在永晝身後麽?”老人抿了抿嘴唇,那又是一個與孫子同出一轍的小動作。路迦看起來或許很沉著,但這不過是種假象,那小子就是瞞過了所有人都不可能騙得過他。真正的路迦.諾堤有多堅強又有多脆弱,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加清楚。


    直至現在,族內仍然不乏再找一名家主候選人的唿聲。


    老人又問,“他在信裏問了什麽?”


    卡奧想了一想,皺起眉頭。“一個小旅商的名字。據路迦所說,那個旅商對鋼錘說了幾句話使他北上,中間出了一些差錯,鋼錘已喪命於極地。對了,路迦還說他把通行許可也順便銷毀了。”


    老人哼了一聲。“這些小事情倒是幹得周到。把他想要的名字給他,加上我方才說的,務必要原話傳達到他耳中。他在離開極地的時候,身邊最好隻有永晝一個。”


    在上空盤旋的巨影始終沒有離去。


    極夜以手扶了扶旁邊的樹身,透過光禿禿的枝椏去看天空。


    風行豹的視力並不算很好,然而論起夜視能力,仍然比人類優秀太多。要她提證據她大概什麽都提不出來,但極夜就是知道有人正在胡亂地飛──永晝已有多天未曾出去獵食,此刻難得放風,應該頭也不迴地去找獵物才對,斷無可能還守在她身邊。


    思及此,她的眼裏便摻進幾分無奈。莫非他想要吃掉她?


    銀發的女孩自樹上一躍而下,落地一刻已是四爪著地,連一片落葉都不曾驚動。牠嘴裏叼著一把長匕,渾圓的眼眸裏呈現葡萄熟透時才有的深紫,渾身皮毛銀得發灰,上麵的斑紋漂亮又神秘。


    牠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或許是知道牠在不耐煩,上麵的影子愈飛愈高,漸漸隱沒於雲層之上,再也看不見行蹤。


    終於走遠了。


    牠咧了咧嘴,露出了能夠輕易咬碎骨頭的尖牙,打出一個大大的嗬欠。眼下四處無人,連一個能當零嘴的野兔都找不著,風行豹縱身跳進一處草叢,沙沙幾聲,便走向了更遠的荒郊。


    一盆冰水倒頭澆下。


    古布亞打了個激靈,吐出幾口帶著血絲的冷水,實在止不住渾身的顫。再厚的衣裳都無法抵禦如此徹骨的寒意,他體內殘存的電流被水氣一激,再度流竄而過,少年不能自製地抽搐起來,搖晃得連身下的椅子都咚咚作響。


    站在他身前的兩個人隻是從旁靜觀,全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妳今晚救了我,”路迦打破沉默,雙手還是放在褲袋裏麵,話裏根本就沒提過“謝謝”兩字,但她知道這個別扭的家夥想說什麽。“兩次。”


    “正如你之前也救了我。”她如此迴答,故意用上同樣的句式:“兩次。”


    一次在雷鳴獸爪下,一次是山穀裏的救援。路迦或許已忘了前者,但她還未。


    眼角餘光裏,路迦似乎勾起了唇角。她側過臉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那笑容卻一閃即逝,再也無處可尋。路迦淡淡開口,“如果有什麽問題,妳可以開始問。”


    塞拉菲娜再度看向古布亞.勃勒提勞。一如路迦所言,他的確是一副萎靡的模樣,身上衣衫盡濕。她留意到對方正發狠勁咬牙,似乎是想要止著自己的顫抖。


    輸也想輸得不失風度?


    不可能。不在今個晚上。


    女孩想了一想,沒有立即說話。對於古布亞,她隻對有關於極夜的研究資料有興趣,而那些資料早已到手,路迦反覆檢查過數遍,裏麵沒有缺頁。現在的勃勒提勞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人形靶,用來為亞魯古報仇的一個目標,不比屠刀下待死的犯人更值得可憐。


    對了,亞魯古。


    像是拒絕與他有所接觸,塞拉菲娜抽出後腰上的匕首,拍了拍古布亞的臉。


    少年眼瞳渙散,正對於虛空發呆,明顯無法集中。她的唿喚並沒有起效,他甚至不曾把目光移到她臉上。


    塞拉菲娜二話不說,在他臉頰上割了一刀。首先有一線紅色橫過皮膚,鮮血遲了幾秒鍾才緩慢地滲出,然而傷口很快又消失,皮膚光滑如初,隻有血跡能夠證明那不是三個人的一場集體幻覺。


    燈光照映之下,路迦清楚地看見他的血也泛著紫紅色的礦晶光芒,那顏色太過顯眼,以至於他必須非常認真地看,才能夠看出另外數種顏色──光憑色澤他不可能認得出其他物質是什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被注射了太多種不同的東西,對於常人來說,早已是能夠致死的劑量。


    把生命當成純粹的玩物,恃著他有不死之身便胡亂調和體內的平衡,即使是徹爾特曼裏最惡名昭著的學者,都不可能做得出這種事來。


    塞拉菲娜很快便找到了當中的諷刺。


    娜達身患重病,古布亞連把人關在地牢裏做實驗都能夠想得出來,求的自然不是自己不死,而是母親存活。然而他研究了那麽久,唯一的成功例子竟然是自己而不是母親。求之而不得,就算得到人人稱羨的不死之身,也是抱著遺憾的獨活,一個人的永生。


    “你們花費那麽多人力物力,才造得出一個古布亞.勃勒提勞來,我到底該說是你太過幸運,還是你背後的人太傻?”塞拉菲娜蹲下身來,如此詢問。她之所以能夠如此確定“不死之人隻有古布亞.勃勒提勞”一個,是因為一個古布亞比千個活死人更難對付,“如果你們有另一個不死之人的話,或許此刻雙手鎖上鐐銬的人已經是我了。怎麽了,什麽都不想說?我可是為你們清除了一千個失敗作,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也算是半個同伴了吧。連對同路人都如此冷淡?”


    她語調輕鬆,然而眼神銳利得像是把冰鑄的長/槍,一對視便能擊穿人的心,讓人覺得胸膛裏似乎破出一個大洞,北風挾著雪穿過,涼得像是被溫火灼燒。


    “你可還記得亞魯古?與你一樣啡發藍眸,也與你一樣是個獵人。他約莫比你大了兩歲,左邊耳後有一塊小胎記,形狀像地圖上的芬裏全景。”


    古布亞仍舊沉默不語。她又把手放到他頭上,指尖不過一動,便已讓他抖了起來。身體所記住的疼痛如此清晰,以至於他的神識即使想要保持冷靜,也不被身上每一寸骨與肉所允許。塞拉菲娜把食指豎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叫。“別吵,也別想著求救,我能向你保證,世上沒有一個人會來救你。記不住亞魯古嗎?不打緊,今天過後你會記住的。畢竟你將因他而死。”


    話音落在冬夜裏麵,好像某種堅硬又脆弱的工藝品摔成了碎片。


    路迦.諾堤看向他身前的女孩。毫無疑問,她並不享受這個過程,但同樣也明顯不厭惡身為加害者的自己。他聽得出來,塞拉菲娜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某種沉澱,仿佛一出排演過太多遍的劇目,再難以出口的台詞也能說得從容。


    天曉得她到底想這一天想了多久。


    天曉得她想過對古布亞做出什麽來。


    啡發的少年起初並沒有迴應,被她半威嚇半警告地以雷電擊了一下之後,才發出幾個含糊不已的喉音。塞拉菲娜正想要湊近去聽清楚,他卻已經抬起頭來。


    出乎兩人的意料之外,古布亞臉上掛著一個輕蔑的笑。


    “妳真的以為自己贏了?”他這樣說,每一個音節都由齒間迸出,好像錘子打在新熔的鋼刃上,兩者相擊的瞬間火光迸發。他以下半句話讓塞拉菲娜.多拉蒂變色。“他們稱妳這樣的人為神佑者,我說得沒錯吧?”


    “我知道了妳如何獲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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