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抽到馬腹上的聲響清脆,馬蹄聲輕輕重重,迴蕩於森林深處。樹影間一頭正低頭嗅著野花的赤鹿受其驚擾,嚇得豎起耳朵來,往相反方向跳過數米。


    然而這並不能奪走那人半點注意力。


    大閘不過打開到可容一馬穿行的闊窄,來者便已連人帶馬闖過黑鋼鑄就的大門,往著山頂的主宅一路直進。守門的仆人隻來得及扶好自己的帽子,不讓它被掀飛,再一眨眼,馬匹便已從他的視線裏徹底消失。


    他低聲咒罵一句,重新把門拉上。


    作為法塔市真正的心髒與主人,多拉蒂山從來不缺乏造訪者,尤其是在最易生事的出遊年期間,更是每天都有有關於族裔的書信傳來──據他所知,今屆的黃金家族資格者之中,隻有塞拉菲娜.多拉蒂一人尚且沒有讓誰捎來家書,自她動身往北之後,便好像是被諾堤家的小子擄走了一般,再沒有半點音訊。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尚且生還。每個資格者都到過神泉一趟,多拉蒂要掌握他們的動向易如反掌,她若真被諾堤家的小子所殺,最先收到消息的也一定是多拉蒂,而不是敵方。


    在出遊開始之前,誰都認定她熬不過一個周末。現在半月之期已過,女孩的名字還沒有出現於訃文通告裏,單是這點便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仆人們私底下開的賭局一改再改,目前最誇張的一個選項已延長到兩個月之久。


    看在賠率份上,他也把自己一周的薪水賭在這上麵。


    女神保佑,她千萬要活得久一點。


    男人擱下了手裏的羽毛筆。


    隻有他手掌大小的包裹放到桌上,麻繩把信封與牛皮紙包綁在一起,印在封蠟上的既非名字簡寫也不是家徽,反倒是以康底亞以麥田為記的郵戳。出自塞拉菲娜.多拉蒂筆下的首封家書,上麵似乎還沾有北方寒風與麥穗的的氣息。


    這一封信來自他所知甚少的地方,來自他所知甚少的一個人。


    迪齊索.多拉蒂將它拿起,裝在信封裏麵的是一張小卡,而輕搖一下那個紙包,裏麵的東西便會沙沙作響,有點像微風吹過樹葉時的聲音,這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直至此時男人才想起來,這不僅是塞拉菲娜在出遊後的第一封信,也是她外居十年之後的首封家書。按理說,不在多拉蒂的成員都會有“定期報平安”的意識,可是女孩的情況實在是太過特殊,久而久之,書信匣裏屬於她的一格竟然空到今天。而且誰都沒有發現。


    他並不覺得意外。是她的話,寧可不寫都不願意違背自己的意願,寫下“這邊天氣很好”、“據說今年會有豐收”,又或者是“被鄰居說我長高了一些”之類敷衍的話語,塞拉菲娜一向都是個愛憎分明的人。


    而當年親手把她送上馬車的人,正正是他。


    金發的男人翻轉包裹,開始拆上麵的兩層結,因為太過心焦,試了幾遍也隻能把結愈扯愈緊。他別無他法,隻好拿開信刀將之割斷,才能順利打開。


    ……除了一個潦草至極的署名之外,別無他物。


    男人抿緊嘴唇,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又坐著發了片刻的呆,才把目光放到牛皮紙包上麵。他突然間明白了什麽。


    迪齊索.多拉蒂撕開封條,將開口朝下,倒出裏麵的東西。


    鑲嵌著六色晶石的銀鏈落到他手心裏。


    永晝蹺起腿,哼起了曲調怪異的小曲。


    那是首以龍語吟唱的安眠曲,族內雌性以此安撫第一次進入安眠期的小龍,他在能夠聽到這首歌之前便已被帶出山穀,自此便遷居於凡比諾,再也沒有迴去過。


    可是他仍然聽過母親向弟妹們低聲地唱。


    曲調簡單平板,歌詞也隻是不停地重覆著兩句話,他不過聽了一遍便已經將之記下,也常在無人的地方給自己哼上幾節。


    躺在床上正在熟睡的極夜蹙起眉來,把被子拉高一些,遮著自己的雙耳。


    少年渾然沒有打擾到病人的自覺,閉著眼睛又哼了幾遍。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便與床上的女孩對上視線。


    極夜眯起了眼睛,還沒睡醒的女孩略略費神辨認眼前人到底是誰。


    “……我不是你同族,所以別唱‘睡吧我勇敢的小家夥’了。很難聽。”


    “閉嘴,我又沒說是唱給妳聽。”


    女孩再沒有答話,而是伸長手臂,去夠床頭櫃上描著小貓圖樣的水杯。眼前她還差一點點才勾得上杯耳,永晝“嘖”了一聲,以腳背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櫃邊,巧妙地讓杯子往她的方向移去半寸,又不至於讓上麵兩個細小的水晶瓶摔到地上。極夜揚睫朝他投來一瞥,沒有說什麽,喝了一口水。


    “你可以不守在這裏的。”


    “誰告訴妳我是自願留守的?剛學習裝成人類的家夥,便別隨便猜度別人的心思了。”少年反手以拇指指向對麵的房間,語氣裏的嘲諷微妙得過份,“路迦在那裏還原晶石,我可不想聞著一天的血味。”


    明明已喝了那麽多水,喉嚨卻好像被最猛烈的北風撕裂開來,幹得發癢,卻又無法緩解。或許是她的錯覺,睡過一覺之後,頭更暈了一點。


    銀發的女孩又低低地咳了半晌,有點吃力地找迴了自己的聲音。“嗯。”


    血既出自她身上,永晝被血腥氣迫得要走出來,第一個反應是來找她的麻煩,也並不令人意外。思及此,女孩看向床邊的水晶瓶開始發呆。


    “……咦?”


    極夜又眨了眨眼睛。她並不是未見過血的幼獸,位處於食物鏈高位的風行豹絕對是個狩獵高手,相比起以龍息殺死獵物的炎龍,沾染於她手上的鮮血恐怕要更濃更多。她絕不可能看錯。


    左手邊那瓶的確是人類血液沒錯,可是右邊那瓶色澤深沉,隱約帶著一點金屬特有的光芒,明顯是動物的血,或許是極地熊──這樣一想的話,連出手調換的人是誰,也似乎有點頭緒了。


    但也可能是她看錯。風行豹的視力本來便不算好,對牠們而言,嗅覺才是更可靠的辨別方法。女孩正想要去拿有異的那瓶來聞聞,還沒抬起指尖,眼前一黑,下一秒便已由直立起來的枕頭軟軟地滑下來。


    “喂!”


    半分鍾之前還在跟自己對話的人突然沒了聲息,任是誰都不可能不在意。永晝皺著眉把雙足著地,走到床邊拍了拍她的臉頰,得不到反應之前又伸指按上女孩的頸側,試她脈搏。外表看起來明明如常,心卻跳得比他快了一倍有餘!


    黑眸的少年提高聲音去喚人,“路迦!”


    路迦.諾堤收迴搭在女孩腕上的兩根手指。


    這是他第二次遇上同樣的藥劑,卻是在少見人煙的北境裏麵,而不是在西方。首次見識它的威力時,它曾使一個瀕死者的心髒跳動如常,直至她體內的血液被悉數榨幹,一滴不留。


    “是徹爾特曼的東西。通常以很小的劑量下到血仆身上,讓他們的血流得更快、體溫升高,血中也有甜味。以她所攝入的劑量判斷,等於一枝能夠殺人的強心針。”路迦開口的時候帶著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浮躁,語速比平常還要快上幾分。“副作用也很明顯,是長時期的昏睡和其他器官的衰竭。她不是人類,所以這藥殺不死她,但同樣也不會讓這一周變得很好受。對於沒有體溫的血族來說,是種能把貢血化成美食的調味料……而且無色無味,即使給血仆喂上多少也不會被察覺,血族名義上的‘尊重契約精神’也得以被人景仰。”


    永晝馬上便聽出了他刻意隱去的部份。


    “那個用獵/槍的家夥拉著塞拉菲娜.多拉蒂出去了,說是要看日出。大概三小時前離開,要動手的話──”


    “我去給她拿藥。”路迦打斷他的話,又低頭看了一眼極夜,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掃過床頭櫃上的兩個小瓶。他俯身拿起發灰的那一瓶來端詳,開始抓到了頭緒──昨天明明對極夜展示出興趣的古布亞.勃勒提勞卻支開了她,而把塞拉菲娜帶走,除非他從後者的血液之中看見了無可取代的價值,以至於他願意舍棄極夜。“這藥無治,唯有盡量緩解不適感,但她最終會好起來的。”


    永晝抬眸去看路迦。


    黑發藍眸的法師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眸中隱而未發的戾氣卻仿佛自有意識,如火光一般跳動著,燒去了平常慣帶的三分慵懶。那兩息火焰把他眼裏深藍色的海洋都點亮起來,讓人終於能夠看見了深海一角,和底下的無數暗湧。


    好像他接下來將要全憑理智做事,不再顧忌任何人的任何感受;又好像他即將靠直覺決意,以情緒來主導頭腦,行事不顧章法。


    隔了十年之後,遭殃的仍然是他身邊的人,甚至乎用的也是同一種藥劑。一切都像場由頭開始的噩夢,與上次不一樣的,是他早非那個什麽都做不了的小男孩。


    “我去開空間法陣找人,然後出趟門。”路迦.諾堤這樣說,“未來幾天可能不會迴來,你們小心點,進口的東西也要注意。”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旅館的人可以照顧她。”永晝說。


    龍族少年並沒有摻和於其中的理由。


    路迦沉默片刻,然後移眸看向躺在床上皺著眉睡去的女孩。


    最後還是沒有點破。黑發的法師淡淡道,“不,你留下來照顧她,我去解決這件事。旅館的人不知道她原形為獸,照料上難免有不周之處。你留守更好。”


    同一時間。


    位於凡比諾以南數百裏的一個小城鎮內,紅發青年以手臂圈著了懷裏的女孩,在晨光之中逕自酣眠。後者搭上了他浮脈盡顯的手背,眯著眼睛側首吻他頰邊,臉上的笑意甜得像是最濃稠的蜂蜜。


    被淬上豔綠色毒液的利矢刺進樹身,尾端的羽毛兀自顫動,異族之語此起彼落。早已把頭發剪短的金發少年騎於馬上,手裏抱著滿滿兩袋金幣,於密林之間穿梭而行,偶然聽見一兩個熟悉的穢語,還不忘朝追擊者比出中指。


    長發過肩的另一名少年抬眼看看天色,有血鴉的叫聲自遠方傳來,渾身泥水的野狗正在旁邊覬覦。他蹲下身去,以屍體身上的布料擦去匕首邊一點血跡,黑發的女孩臉部朝下伏於血泊之中,後心上一記致命刀傷,血液緩緩蔓延,直至觸碰到少年的靴尖。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諾堤把筆扔到一旁,法陣上的四重嵌開始運轉,符文閃爍著銀色流光,照亮了大半個房間。他扭開水晶瓶的蓋子,把塞拉菲娜.多拉蒂的鮮血倒進法陣中央,光芒瞬即變幻成不祥的深紅。


    然後中間的鮮血聚匯起來,指往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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