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甫至,遠處便傳來了斷斷續續的毆鬥聲。


    起先還有幾句叫罵聲混雜其中,但很快便消失於更大的動靜裏麵。有人掀翻了桌椅,金屬盤與酒杯乒乒乓乓落了一地,然後是拳頭擊中身體的悶響,男人竭力壓抑的低哼。塞拉菲娜甚至能夠想像出來,被擊倒的那人含著滿口鮮血──或許血水裏還有幾顆被打脫的牙齒──搖晃著重新站起身來的模樣。


    她正好手頭無事,便又倚在桌邊側耳聽了一會。酒館裏麵打到酣處,漸漸再沒有話聲,卻因為隻聞聲響而不見景象,而更令人坐立不安。


    北境的酒向來烈得嗆喉,喝了半個晚上之後,再貪杯的酒鬼都走不出半米長的直線。每一個北方人,甚或乎是踏足過芬裏極地的“南方人”都知道,老實的家夥們最好在十二點之前離開酒館。但凡在零時一秒還沒走出門口的人,都會被認定為參與這場沒有規條也沒有罰則的群毆之中,最好的下場便是翌日清晨渾身酸痛著醒來,而你已忘了昨晚揍你揍得最狠的混賬是誰。


    唯一可以充當慰借的,是你從一片狼藉裏轉過頭,一定能找到很多個同樣眼青臉腫的同路人。


    當然,一切都與小屋裏麵的兩人無關。


    “阿嚏……阿嚏!”


    路迦的動作頓了頓,抬眼望向與他隔了一條狼屍的女孩。塞拉菲娜.多拉蒂背對著他,一頭及腰長發宛若金綢,在微弱燈火之下,仍然無比奪目。她打噴嚏的時候雙肩下意識一跳,本就纖瘦的身體縮成更小一團,從背後看去,簡直像頭被弓箭聲嚇傻了的小鬆鼠。


    女孩已盡力壓低了聲音,可在平伏氣息之後,往往都會緊捏鼻尖,啞著嗓子為自己打擾到別人而道歉。“不好意思。”


    放到他手邊的長燭已燒去一小半,手背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焰火的溫度。他的手靠得太近,於是連血液都好像被那溫度加熱了一般,時間一長,半邊身體都會被它所烘暖。連路迦自己都說不清原因,他再下刀的時候竟不由自主放輕力道,“我把外套掛在門邊了。”


    “謝謝你的好意,諾堤先……阿嚏!”塞拉菲娜轉過身來,又盡責地為他拿起了燈,可惜那一點光抖得厲害,“但我不覺得冷,是這裏有種味、味道……”


    倉庫裏隻有一扇開向雪地的小窗,長期關閉之餘還被拉上厚簾,會有黴味也是正常,他隻是想不到女孩的嗅覺會靈敏至此。


    據說失去五感之一的人會在另外四方麵更加敏銳,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已是半瞎,這樣想來,也算是情有可原。


    路迦看了一眼窗戶。“那就將它打開吧。”


    沿著畫在胸腹處的縱線作引作領,刃尖劃過之處,已然僵化的肌肉纖維竟然柔軟如同織物。路迦.諾堤甚至沒費多少力氣,便把巨狼由頭到尾、開膛破腹。


    塞拉菲娜不著痕跡地瞄了眼他的左手。拿刀拿得如此穩,動作時幾乎單靠本能,她絕不相信這是少年首次解剖,對方看起來更像一個資深的黑醫,“技巧相當純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兩大女神所提倡的教義都不允許褻瀆屍體,無論是人還是動物……諾堤先生這一手解剖技巧,是從哪裏學來的?”


    “凡比諾。”他簡短地答。


    她斜眸看看少年專注認真的表情,想了一想,還是任由他終結話題。


    路迦把雷鳴獸肚腹上的肌肉往兩邊翻開,再解開木桌下麵的鐵鉤將之固定好,女孩按照他的指示把另一邊也弄妥。被骨肉所包裹的髒器暴露於空氣之中,鮮血早已凝結,然而腥氣還是比她所能忍受的濃重太多。


    塞拉菲娜屏著息湊近,不過看了一眼,便又退迴牆邊。


    “……對不起,是我下手太重了。”


    他以匕首剔了剔發黑的心髒,對她第二次致歉也未置可否。能用電流一下子殺死四頭雷鳴獸,毫無疑問是神佑者才能有的手筆。諾堤家族以操控雷與火而著稱,可是即使是路迦自己下手,也絕不會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康底亞鎮裏麵不可能有什麽危及她性命,這應該是女孩第一次殺生。


    塞拉菲娜.多拉蒂還沒搞清楚極限在哪裏,下手時沒什麽分寸,也沒有為自己留後路的意識,想到什麽就馬上去做。“不必太快下定論,還有很多地方未曾查檢。下次記住用八成力量……不,七成也足夠了。”


    “哦?”這句話似乎引起了她的興致。金發的女孩向前靠在方桌之上,雙手抓著兩邊尖角,由下及上地凝望著他,目光之中不無笑意。從路迦的高度看去,這個角度實在巧妙得讓人進退兩難,他第一個反應是轉開視線,卻又覺得這樣做的話服軟得太過直白。


    就在他躊躇之間,塞拉菲娜又已開口。


    “諾堤先生是不是對自己的觀察力太有自信了?”女孩好像什麽都沒發現似的,笑眯眯地繼續往下說,“你又怎麽知道這不是我的七──”


    她驀然停下來,側耳聽了聽,臉色霎然變得嚴肅。


    “先不說這個,有人要來了。”


    木門被人撞開。


    掛在倉庫一角的布簾動了動,瞬即又歸於平靜。


    塞拉菲娜.多拉蒂以腳尖挪開提燈,裏麵尚有一縷未散盡的煙霧,燈罩上的餘溫烘得她腳背生癢。右邊掌心的刀柄硬得硌手,女孩下意識把匕首轉過一圈,若有所思地看向路迦。


    明明知道她的底細,明明見識過她的能力,對方仍然把防身之器讓出來。


    女孩無法理解這種風度……或者善意。


    黑發的法師站在她身前,兩人靠得太近,是再近一步便能交換唿吸的距離,但站在原處也足以讓他們好好看一眼對方的輪廓。外麵還下著大雪,而他在這個沒暖爐的倉庫裏麵,隻穿著一件細麻製的襯衫,卷至及肘的雙袖此刻滑到小臂上,馬上就要跌至手腕。


    女孩向他稍作示意,然後咬著刀柄空出雙手來,為他重新理好。路迦的手比她想像的還要健壯一些,左臂內側有一根浮脈,然而五指又修長得像個樂師。


    除他之外,大陸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使劍的法師來。


    少年指尖之上還沾著一點血汙,混合著倉庫陳朽的氣味,還有他身上舊書卷的墨香,幾種毫不相幹的東西放到一起,於是連嗅覺都好像在訴說著故事。


    鮮血與書典的氣息同時出現於一個人身上,竟然不顯得突兀或者不協調。


    直至現在,塞拉菲娜.多拉蒂才認真打量過他臉上每一寸細節。


    要不是她知道以對方的實力或者脾氣,不可能甘願屈就自己的話,女孩都要以為外表是他用來讓人鬆懈的一種手段。少年額前的瀏海有幾分淩亂,從側邊看去,與發同色的睫毛也被染上一點月色。光線暗淡,他眼角之下的淚痣變得更不起眼了一些,然而蒼藍色的雙眸深邃得好像極地裏終年不化的寒冰。


    通用語裏的“眼裏藏了一個宇宙”,莫過於此。


    察覺到身前的人在看自己,路迦垂下睫去,木無表情地與她對視片刻,然後伸出手去扶她的肩頭,以盡量不引人注意的動作把她整個人扳過身去,背對自己。桌上的狼屍僅以黑布遮蓋,房間裏的血腥氣依然濃烈,幸而擅闖者已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至於察覺出什麽不對勁來。


    窗外一點月光白得發藍,憑借這微弱的光芒,路迦不難看出那雙男女想要做什麽──不得不說,如此組合,在深夜闖進空倉庫,想要做什麽其實已昭然若揭。


    身前的女孩以兩指夾著薄刃,把匕首重新放到手裏。


    門邊傳來響動,男人已返身把女人壓在牆上,後者相當識趣地將雙腿盤起來勾上他腰間,一陣窸窸窣窣之後,最後一件內衣已落到地上的衣服堆裏。


    視力再差,她也不是小孩子,不至於對當下的情況一無所知。


    那邊廂已打得火熱,而她身後的少年一貫寡言,看起來並不是能解決問題的人選。


    塞拉菲娜伸指搭上布簾,努力迴想起酒館員工應有的腔調是什麽,又張著嘴唇默念了兩句北境人慣說的俚語,邁步一瞬卻為路迦.諾堤所製止。他低下頭去,把嘴唇湊近她頰邊,低聲說話時語句裏每一個音節都被連貫起來,分明有徹爾特曼語特有的悱惻,但又如平常一般缺乏起伏。“讓我來吧。”


    溫熱的吐息拂過耳廓。她想要摸一摸耳朵,卻又怕不小心唐突對方,隻好半側過臉去看他。路迦沒有再浪費時間於她身上,一邊摸索著從她五指之間抽迴匕首,一邊便踏出布簾之外。他在她麵前從來都說不上跋扈,下起命令來卻有永晝口裏“路迦少爺”的模樣。“……滾。”


    被他打斷的兩人停下動作。女人貼著男人的耳邊說了句什麽,後者便放開了扶在她背後的雙手,讓前者得以雙足著地。塞拉菲娜躲在簾後偷偷看著她,從臉到身形都無法判斷出年紀來,唯獨說話時聲線會將她出賣,顯然是個老煙槍。“好年輕的聲音……小男生,你成年了嗎?”


    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沒誤會的話,這是在……跟路迦*?


    她從未到過比法塔更南的城市,此前也未曾與西方人打過交道,路迦.諾堤到底會怎樣接過這根帶著香水味的橄欖枝,她完全無法想像。


    北境民風一向悍野,從來都隻講求雙方情願,場合和形式則完全不在他們的考量之內。正因為這個原因,她在搞清楚那兩個人打算做什麽的時候,腦裏第一個想法是“我得出去把他們趕走”,而不是“我得讓其他人出去把他們趕走”。


    十年時光,尚且不足以讓她成為一個地道的北方人,卻讓她理解這種做法。


    少年的反應遠遠超乎她的預料。


    銀光一閃,在伸光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半句話都沒有說就把匕首飛擲出去,刃尖所指,正是那兩個人所在的方向。塞拉菲娜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但這個嚐試注定徒勞──


    自從左眼視力轉差之後,她連夜視能力都大減,已有一段時間無法在夜間自如行動。


    可有雄鹿前車為鑒,女孩很清楚他能做到何等地步,隻要路迦.諾堤願意,這件事以見血收場她一點都不會意外。


    匕首插中硬物的聲音響起。沒有人痛唿。


    “我再說一遍,”少年的話音清冽得像把冰雪所鑄的刀片,帶著徹骨寒氣刮過雙耳,讓人不由自主、全神聽令,“給我滾。”


    人在太過驚訝的時候,往往會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尤其是誰都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少年會二話不說,貿然出手。當中的關鍵甚至不在於這一刀會不會、又有沒有傷到人,而是他敢在這個環境之下攻擊,本身便是一種張狂。


    塞拉菲娜看著女人改容,然後被刃尖擦身而過的男人便走上前來,擁過她的肩頭,匆匆忙忙地離開倉庫。女孩看了看地上,他們甚至連衣服都來不及撿走。


    木門被關上的一瞬,她再也忍不住,抱著腰便笑出聲來。


    路迦重新點亮了燈,又把黑布掀開,今次卻多做了一步,推過一個與他腰腹齊高的小櫃子堵住了門。金發的女孩又在原地笑了好一陣子,直至眼角處迸出淚水來,才開口評價他之前的舉動。


    “嗯,不愧是個諾堤,像頭雄鷹一般兇悍。”她先是拿對方的家徽來調侃一句,盛載於雙眸裏的笑意比水光還要亮眼幾分。接下來的話卻走到奇怪的方向,“那個男人好像、好像被嚇得……連……哈哈哈……”


    他當然知道女孩想說的不是“衣服都沒有拿”。


    收到少年半是警告半是催促的眼神,塞拉菲娜扶著牆站直身來,抬指擦擦眼角,開口為自己打了個圓場,“在出遊完結之後我也不會忘記這件事的……行,我們繼續、繼續……”


    既然髒器被她所毀,研究方向很自然地轉往血液。


    “──找到了。”路迦.諾堤指尖上放著一小塊血塊,捏碎了之後很明顯能看見它的特別之處。塞拉菲娜以指節叩了叩燈罩讓光亮更盛,湊近一看,便明白為什麽少年能如此篤定地說自己找到了答案,而不是找到了疑點。


    任何一頭正常的魔獸,都不可能流著這種血。


    隨著角度變換、光線折射,紫藍色的血液裏麵,會反射出一點點極微小的、細砂一般的結晶物。她自己也拿了一點擦在手背上,仔細辨認良久,才敢肯定這不是自己的幻覺。


    那種異物呈紫紅色,混在血液裏麵很難被察覺,卻會在某些角度之下反射出金屬色澤。它看起來不像是魔藥殘渣或者是她所認知的礦石,大陸上麵尚且沒有一種已知的物質,可以讓雷鳴獸這樣血統純正的魔獸發生異變。


    這是他們得到的首個線索。


    想求證,就要進行第二步。


    塞拉菲娜抬頭,“我可以──”


    窗戶邊傳來了硬物敲擊玻璃的聲響。兩人對視一眼,此時正值寒冬,那雙男女沒穿衣服就走在外麵,說他們會冷死實在沒有誇張。


    厚著臉皮迴來取衣服也是情理之中。


    一晚之內被人打斷兩次,眉眼間已浮出幾分不耐的少年皺了皺眉頭,卻仍然往著窗口的方向走去。他拉開小簾,雪地上隻有一行小字,還有落在旁邊、署名一般的兩個三爪足印。


    字寫得不算工整,觀其形狀,應該是用鳥喙逐筆勾勒而成。路迦花了一點時間來看清上麵寫的是什麽,字母串連起來的一刹,他倏然抬頭,看向天際。


    一頭血鴉正朝南方飛走。


    【卡蓮.諾堤已於昨夜被桑吉雅.多拉蒂所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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