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了不讓高高的釘鞋跟踩出刺耳的聲音,咲世子走進酒店大堂後,每一步都很謹慎。大堂地麵是用木材和黑曜岩相間鋪成的,每一步都能覺出木頭和石頭不同的硬度來。咲世子仰頭看了看約有十層樓高的挑空部分,汐留一帶昏暗的天空就像布袋一般罩在遠離地麵幾十米高處的三角形天窗上。


    這家大酒店雖說來過幾次了,可是一走進大堂還是會有一種令人胸悶和緊張的氛圍。咲世子暗暗慶幸自己穿得比較比較正式,真絲喬其紗的黑色開衩連衣長裙上加了一件真絲的黑色開口短上衣,吸收光亮的黑色配著富有彈性的黑色。在穿黑色時裝方麵,咲世子和製作銅版畫一樣有信心。


    咲世子環視著對稱地擱著黑白沙發的大堂休息處,從盆栽後邊,有個男人朝自己輕輕地揚了一下手。咲世子挺直了背,好像踏著古典舞步似的緩緩走了過去。三宅曾經說過,他喜歡遠遠地欣賞咲世子,她長長的腳,走路時左右晃動的腰肢就像蹺蹺板似的。


    卓治比咲世子矮一厘米,不到一米七,雖說已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可他對身高還是有自卑感。聽說他除了自己的太太以為,外戀的女人都是高個子,這也可以說是這個男人的可愛之處吧。


    “喲,好久不見了。”


    卓治用手指了指自己對麵的沙發,咲世子彎下腰時,大腿上的裙子部分繃緊了,豐滿圓潤的光澤柔和地覆蓋在腰部和膝蓋上。


    “等等,就這麽站著別動,讓我好好看看。”


    休息處的對角線上能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女侍,輕輕地向這邊行了個禮後徑直走來。卓治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同樣是睜大了眼睛,買畫時的眼神是冷酷的挑剔的,而此時卻是貪婪的熱情的。


    “這條黑絲長絲襪不錯。”


    這是一條黑色的絲襪,上麵有用雙線條劃出的正方形格子。咲世子最近比較喜歡穿這種絲襪。女侍已經快走到跟前了,可卓治依舊在貪婪地看著咲世子:


    “穿了我說的最性感的內褲了嗎?”


    咲世子微微點頭,壓低聲音說:


    “穿了,可以坐下了嗎?”


    “不行。下麵穿的是什麽?”


    咲世子把一個硬邦邦的笑臉遞給女侍,不動聲色地說:


    “你給我的那條玫瑰花樣的。”


    那是一條黑色玫瑰花瓣的網眼內褲,沒有內襯,所以沒有絲毫的實用性。隻是為了能讓人看到陰毛,還特地用了透明材料,是一種會勾引人去脫的內褲。卓治滿意地眯縫起眼睛:


    “可以坐了。”


    咲世子剛在沙發上淺淺地坐了下來,腦袋上方響起了女侍的聲音:


    “歡迎光臨。”


    咲世子看了看桌上,男人前麵放著一個小小的鬱金香型酒杯,酒杯下半部分起了一層水霧,是香檳酒。這個男人即使沒有錢,也不忘虛榮一番,咲世子對正要打開菜單的女侍說:


    “給我一樣的東西。”


    走廊上四處橫溢的燈光,似乎要沿著挑空部分的牆壁照射到天上。也許因為不是周末,大堂休息處的客人隻有寥寥數人。咲世子確認女侍已經走遠後問:


    “今天也是先進窩再吃飯嗎?”


    男人的眼光又變成了一頭遇到了鮮美無比的肉塊而眼睛發亮的野獸一樣。


    “當然,賞畫和做愛,都是空著肚子比較好。這種時候,感覺就特別敏感,快感也來得更強烈。這天下的男女不知為什麽都喜歡在吃飽了喝足了以後做愛,感覺都遲鈍了,還有什麽好玩的?”


    卓治是銀座中央大街上一家畫廊的經紀人,machie畫廊這個名字常常被誤解成是法語的“素材質地”呀“質感”等意思,其實這是畫廊主人中原町枝(machie)的名字。中原町枝是個愛好美術作品的夜總會老板娘,在不太景氣的銀座第六大街上開了兩家夜總會。咲世子想起了和町枝說好明天見麵的事,卓治不無自滿地開始吹噓起來:“有些畫家的作品,整個東京,就我們一家專門進行收藏,像尾身良行呀岩野滿呀,這迴買到了不少他們的畫作。現在流行北歐風格的家具,劄幌的藝術品也有趣味相同的氛圍。我相信,在東京也一定能掀起一股熱,嗯,還不如說是我在掀起這股熱。”


    卓治在步入而立之年時,開始以美術評論家的身份嶄露頭角,後來因為和一位在納稅者排行榜上也赫赫有名的大畫家發生了一點衝突,幾乎所有的雜誌都不再發表他的評論了,卓治本人不得不從公眾場合銷聲斂跡。不走運,就像是刺激了卓治,使他變成了一個愛嘲笑別人卻又有洞察力的人。從咲世子這樣年齡的女人來看,比起單純的好人,倒是這種男人更有吸引力。再說,也不是要結婚,二十四小時非要生活在一起不可。


    女侍端來一個小小的銀盤,上麵有咲世子要的香檳酒。這個把頭發盤在腦後勺的女侍正要把酒杯放下時,卓治突然說:


    “把內褲脫了,就在這兒。”


    就好像在下載一個沉重的數據。年輕的女侍一瞬間僵住了,但她馬上又繼續原來的動作,這是一個不留神不會發現的瞬間。臉部肌肉顯然僵硬了,但表情依然如舊,她把發票放到桌上後,說聲“請慢用”,轉身就走開了。


    咲世子的臉因為屈辱和興奮而變紅:


    “沒必要故意當著她的麵說嘛。”


    卓治隻在嘴角上露出個笑意:


    “做愛不隻是摟摟抱抱,進進出出,說這話的不是你嗎?”


    “怎麽,已經開始了嗎?”


    咲世子因為自己說的一句話,覺得腹部下麵黏黏糊糊地熱了起來。她喝了一口香檳酒。這是一種把涼熱幾乎以相同比率混在一起的不可思議的飲料。卓治的眼睛亮了起來:


    “快脫呀。”


    “在這兒嗎?”


    咲世子環視著這個色彩和設計都很完美的酒店大堂,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兒,完全是不現實的。她控製不住自己不安定的眼神,其他客人的說話聲就好像沒有畫麵的頻道裏的噪聲,隻是毫無意義地在作響。卓治不懷好意地笑著:


    “快脫,脫下後展開到卓上讓我欣賞欣賞。”


    開始了。這個男人總是出其不意地打出第一個迴合。咲世子用一種在床上的嬌滴滴的聲音說:


    “待會兒你說什麽我都會聽的,現在讓我去一趟洗手間吧。”


    男人像少年似的破顏一笑:


    “好吧,不過不許擦哦,我要吃掉你的全部。”


    隨著男人的聲音,咲世子的身體裏流出一股濕潤的東西。卓治舉起杯子將香檳酒一飲而盡。咲世子隻是用眼角窺到了卓治的這個動作,她不想讓卓治看穿自己的欲望,所以沒有正麵看卓治的臉。


    她拿起用澳大利亞鳥皮做的手袋離開了座位,臉頰燒得發燙。她拚命穩住自己的腳步,好像每走一步身體裏就會發出微弱的水聲。


    洗手間牆上貼滿了大理石瓷磚,裝修得如同寶石盒。咲世子衝進了其中一間,手從裙子的開衩處伸到裙子裏麵,一下子扯下了內褲。穿這種內褲,需要用吊襪帶,而脫內褲時卻不用脫長絲襪。


    咲世子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茫然地想著:為什麽已經沒有生育能力的現在,竟然還如此敏感呢?咲世子的大腿內側就好像潑了熱水一樣濕漉漉的,就連對性的好奇心和欲望最強烈的二十七八歲時也沒這麽濕潤過。是不是為了恢複漸漸失去的功能,肉體開始失去自我控製了?


    咲世子看著馬桶邊上清洗下身的開關和手紙,是不是應該弄幹淨了再迴去呢?她想起了卓治那像少年似的微笑,那男人說了想吃自己的全部,那就讓他嚐個痛快吧。


    咲世子把內褲揉成一團塞進手袋後,走出


    了小單間。在經過洗手台時,她從鏡子裏看到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眼睛閃閃發光的女子。


    鏡子的咲世子咧著紅紅的嘴唇在笑。


    2


    房間在第三十層,家具由白色、黑色和米黃色組合起來,看起來非常講究、時尚,咲世子和卓治曾經要過兩次同樣的套房。


    打開房門,咲世子先走了進去。l字形的套房,筆直的走廊前是一個三角形的房間。卓治在黑暗的走廊上從後麵抓住了咲世子的手腕。身材雖然不高,但是男人的力氣還是很大的。咲世子被拉迴來,頂在冰冷的金屬門上,雖然穿著高跟鞋,她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踮起了腳跟。


    卓治由下麵色迷迷地盯著咲世子。黑暗中,隻有男人的眼睛在閃光。男人邊確認著咲世子的表情,邊把手伸進了她的裙子裏麵。


    “已經有什麽感覺了,咲世子?”


    卓治用整個手掌裹住了咲世子的陰部,蕩笑著將弄濕的手指粗暴地在她的大腿內側擦著。咲世子抱住男人的頭,自己張開嘴唇開始吻了起來。卓治用三根手指靈巧地翻動著陰部內側,慢慢地就觸摸到了最敏感的部位,快感就像尖銳的大頭針似的貫穿了咲世子的身體。咲世子被釘在了門上,用舌頭和手指的這十秒鍾,自己就被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這兒不行。”


    響起了拉鏈聲,咲世子的後腦勺被抓住。男人把咲世子的頭按倒自己的腿間。黑暗中,一個熱乎乎的東西碰到了咲世子的臉。人的身體就是這麽簡單。喝了啤酒就會有啤酒味兒,喝了咖啡就會有咖啡味兒。卓治的陽物散發出一股大海的腥味和香檳酒的酸味。男人讓女人跪下,想要征服女人。可這迴卻輪到咲世子反擊了,她動用口內所有的黏膜和自由蠕動的舌頭,時而還用牙齒柔和地咬著。咲世子嚐到了久違的男人滋味,卓治的氣息開始粗起來。


    “到裏麵去!”


    咲世子先站起來,穿過走廊,右手拽著卓治的陽物。而卓治的中指也還留在咲世子裏麵。兩人不是手拉手,而是這樣抱成一團一起往裏走。飲食男女真會尋歡作樂。


    寬幅近四米的半圓形窗子對麵是汐留高層寫字樓,寫字樓裏的日光燈下,無數穿著西服的男人像沙粒似的在蠕動。卓治嘶啞地喊著:


    “快脫!”


    咲世子慢慢地從肩上脫下開口短上衣,年輕時被人一說,就總是不好意思地急著要脫,現在已經學會了怎麽讓對方等得不耐煩,然後,又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把黑色的開衩連衣長裙脫到腳底下。咲世子一向很喜歡在穿著衣服的男人前脫光衣服。到了四十五歲,雖說身體的線條不如以前那麽富有彈性,但是在年齡比自己大,又是外戀關係的男人前麵,就不太在乎了,因為卓治的肚子也是一樣鬆弛下垂的。


    “上邊的也要脫。”


    男人手抓著自己的陽物抬了抬下巴。此人的米色西服下是一件深紅色高領毛衣。買畫的人應該有好的鑒賞能力。咲世子又開始慢慢地脫下金色蕾絲邊胸罩,放到了齊膝高的窗台上,脫完以後咲世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的臉,身上隻剩下吊襪帶和格紋長絲襪。


    “這是最美妙的時光。不管什麽事兒,一旦開了個頭,那就隻要繼續就行了。”


    咲世子明白,自己的皮膚泛起了血色,在男人麵前裸身,就會興奮的。


    “就一直這樣嗎?”


    男人發怒似的說:


    “把手放在窗台上,把屁股翹起來。”


    咲世子唯命是從。從玻璃窗外透進來的寒氣刺得人手心發疼,但是,翹高屁股的身體內部卻蘊藏著要融化什麽似的熱量。卓治知道咲世子對第一次插入很敏感,就用蟲在爬似的速度緩緩地將陽物插進咲世子裏麵,才十幾厘米的東西,讓人覺得好像長達幾米。咲世子看著窗外東京冬日的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雲朵,是那種暗淡而又平板的夜空,群星早已隕落,裝飾到了三十層以下的地麵上。


    映在玻璃上的臉是透明的,咲世子麵對寂寥的夜空呻吟著。卓治在進入咲世子裏麵後開始用力轉動。卓治的做愛屬於攻擊型,是一種要讓對方屈服的舉動,似乎要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痕才肯罷休。咲世子雖然也能感到滿足,但是總覺得奇怪,難道就沒有別的方式嗎?


    一定應該有不是互相弄痛對方也不是互相剝奪式的做愛。咲世子把自己放在窗台上的手和那個名叫德水的青年的手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卓治的來迴動作開始加速,快得驚人。咲世子把嘴對著放在窗台上的指甲上,貪婪地舔了起來。自己身體裏麵射出的熱量和迅速上升的快感,使玻璃窗變得朦朧起來。咲世子迎來了這天晚上的第一次高潮。


    卓治三次把精液射到格紋長絲襪上,但是對咲世子來說,隻有第一次她才真正達到了高潮。


    3


    第二天早上,卓治的早餐很豐盛,咲世子隻以一杯奶咖相陪。咲世子喜歡做愛後的第二天早上聊些親密的話題,而卓治這時候卻總是顯得不耐煩。


    “芙蓉蛋這玩意兒,在家是絕對不吃的,在酒店的話就會想要吃。”


    咲世子因為來迴都是開車,所以沒帶替換衣服,色彩簡潔明了的長裙固然不壞,可是一大早穿似乎有點過於沉重了。


    “畫廊的生意還順利嗎?”


    卓治眯縫起眼睛說:


    “今年下半年計劃的三個個展都很成功,在不景氣的銀座的畫廊中,隻有我們一家利潤達到了170%。”


    咲世子的腦海裏浮現出小個子町枝媽咪的臉,咲世子二十多歲嶄露頭角時,她就很看好咲世子的版畫,而咲世子的第一個個展也是由machie畫廊主辦的。


    “那,你得的份兒也應該多了,是不是?”


    “是啊,我的收入一半就是效益工資。”


    咲世子喝了一口咖啡,問:


    “你不想自己開畫廊嗎?”


    卓治望著窗外太陽光下那片正在開發的地區。玻璃、不鏽鋼、水泥塊,互不相關地背麵朝天。


    “也許是應該考慮了吧。”


    說完後,又用有點調皮的目光看著咲世子的眼睛說:


    “要是我跟你說的話,那不就全傳到町枝媽咪的耳朵裏去了嗎?你今天也要去她那邊吃午飯,是吧?”


    咲世子點了點頭問:


    “那你呢?”


    卓治流露出一種不耐煩的神情:


    “我的日程是從劄幌坐今天下午的航班迴東京,不迴家看看是不行的。”


    卓治的妻子跟咲世子同齡,好像妒忌心也很強,不過,男人說的話不能太當真。很多男人都會有一種錯覺,天真地相信老婆對自己一定很迷戀。卓治用一種認真的表情說:


    “不管怎麽樣,咲世子還是夠來勁兒的。說有什麽更年期綜合症,不是比以前更敏感了嗎?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好事?有了年輕的情人?”


    男人的嗅覺還是很敏銳的,做愛時自己腦子裏的確在描繪著德水的雙手,咲世子用微笑掩飾了過去。


    “秘密,不過,女人跟男人不能比,已經不能跟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男人打交道了。”


    卓治訕笑著說:


    “是嗎?就不說那位町枝媽咪,銀座有的是白骨精一樣的女人,有的老太婆還跟自己孫子差不多年齡的小夥子做愛呢。像你這樣女人氣十足的身材,吸引幾個年輕男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咲世子在心中歎了口氣,要吸引男人還是簡單的,但是一次性的做愛跟永久的相愛就不是一迴事了。做一次愛就能把對方全部據為己有,那隻不過是男人的妄想而已。自己即使能跟德水在一起,五年後也不知會怎樣,互相之間的年齡差距隻會拉得更大,自己五十歲時,德水正是男性


    最盛時期的三十三歲。再過五年,互相之間年齡的差距就更不用提了。


    “要是有這樣年輕男人的化,受到刺激,也許會比現在更激烈了。好啊,跟那種男人玩玩,下次告訴我一下玩的滋味。”


    咲世子覺得無聊透頂,餐桌對麵的男人又說:


    “你可不能跟町枝媽咪說,我有獨立的想法。你告訴她,晚上我會去body&soul的。”


    body&soul和night&day都是中原町枝開的俱樂部的名字。


    “好,好。”


    咲世子把這個吃相難看的男人扔在套房裏,自己徑直走過飯店那透著陽光的走廊去洗手間化妝了。


    咲世子跟卓治在出租車站位前分手後,開著黑色的polo出了飯店停車場前往銀座。最近,為了給報上的連載小說畫插圖,咲世子在逗子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到銀座也是為了順便買一些想要的東西。畫具店和百貨商店,兩種店裏都琳琅滿目地擺著自己必須買的和沒有必要但是想要的東西。


    過了中午,平時空蕩蕩的polo車的後備箱裏放滿了東西。咲世子來到一個名叫“鈿”的河邊住宅小區,小區隔著隅田川和銀座遙遙相對。町枝媽咪每天一到傍晚就坐上由專門雇傭的司機開的奔馳,到河對岸的俱樂部去工作。


    河邊住宅小區是首都圈重新開發項目,已經林立著近十棟五十層以上的超高層公寓。大樓聳立在隅田川和晴海運河交界處的填海造田中最頂端。猶如一艘巨大的玻璃船的船頭劃分了天空和河流。


    咲世子將polo停在了公寓的地下停車場,走向電梯,手裏拿著“赤阪虎屋”的“栗子羊羹”,這是町枝媽咪最愛吃的點心。咲世子在自動鍵盤鍵上按下了房間號碼的四位數後等著開門。液晶體畫麵上出現了女傭住吉惠的臉。咲世子覺得畫麵上的人臉上皺紋比實際要模糊得多。


    “是我,咲世子。早上好。”


    雙重玻璃門慢慢打開了。咲世子擺正了開衩裙的下角,用沒有塗著指甲油的食指按下了能直升到地麵百米左右的電梯按鈕。


    到門口來迎接咲世子的是中原町枝本人。客廳正麵彎曲的牆上掛著的是咲世子的成名作——夜空係列作品中最早的一幅。町枝個子可謂小巧玲瓏,雖已五十有半,卻體型較好,緊繃在身上的絲絨運動套裝,讓人看上去頂多三十多歲的樣子。對孑然一身的咲世子來說,町枝可以說是大姐或母親一樣可以信賴的人。町枝媽咪看了一眼咲世子的黑色長裙。


    “喲,是不是卓治昨晚就迴來了?”


    町枝知道咲世子和卓治的事,一邊領頭走過走廊一邊頭也不迴地又問:


    “他在劄幌采購得怎麽樣?”


    “好像還行。”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早午餐:烤麵包、煎雞蛋以外,還有一碗放了多種蔬菜的豆醬湯,是不“和”(日本式)不洋的搭配。窗下是鐵灰色的東京灣。町枝媽咪先端起豆醬湯喝了一口,說:


    “咲世,你該好好考慮跟三宅的事兒了。那人不僅有老婆和你,還有更年輕的女人呢。”


    一下子被觸到了痛處。咲世子對卓治的妻子可以說沒有絲毫的妒忌心,但是對卓治另外還有一個情人一事,卻如鯁在喉。咲世子也喝了一口豆醬湯,幾乎不自己動手做菜的咲世子也能喝出這湯的鮮味來,她對著廚房大聲說道:


    “阿惠,這醬湯味道好極了。”


    “別自己騙自己了,咲世,想跟你好的好男人有的是,就連我,在十年前都是隨心所欲挑挑揀揀的。”


    “想跟你好的好男人有的是”,這是在宴會上也經常聽到的一句台詞,可是幾乎整天蝸居在逗子畫室的自己,哪有這種機會啊?町枝媽咪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


    “到了這把年紀,我也要好好思量了。我可不想就這樣下去,孤零零一人變成老太婆。以前跟男人分手時還能想:沒什麽大不了的,馬上就能找到一個新的人。”


    這正是咲世子不願意有的年頭。


    “不過,町枝媽咪有女兒涼子在啊。”


    “女兒算什麽?結了婚,就是男人的,最近根本就不來看我了。”


    午後充滿青春氣息的陽光照在餐桌上,地板上的光線反彈在天花板上,濺出幾道波紋,町枝媽咪看著咲世子露在外邊的肩頭說:


    “這樣的裙子也不是總能穿下去的。不過,咲世,你可是個珍珠型女人呢。”


    咲世子不客氣地咬了一口烤麵包,反問道:


    “珍珠型女人,什麽意思?”


    町治一邊在豆醬湯裏找切成小塊的油豆腐吃,一邊迴答:


    “是啊,女人分為兩種,光芒四射的鑽石型女人和光芒內斂的珍珠型女人。男人很容易了解鑽石型女人的價值,卻很少有人會分辨珍珠的好壞。”


    咲世子隻是單純地在想自己首飾盒裏的東西,也有一些鑽石類,但是都是自己給自己買的獎賞,還從來沒有從男人那兒拿到過什麽寶石呢。一來是沒有跟男人發展到這樣的關係,二來咲世子也不是向男人要東西的那種女人。


    “鑽石型女人能找到幸福,珍珠型女人就找不到幸福了嗎?”


    町枝媽咪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


    “人生哪有這麽簡單啊?像我這樣既是鑽石型,也是珍珠型的女人,也沒能輕而易舉地就幸福了呢。”


    町治媽咪笑著眯縫起眼睛,看著咲世子


    “咲世,你現在有中意的人吧。”


    到底是在銀座開了兩家俱樂部的老板娘,隻要是男女之間的事,町枝的整個神經就會十分靈通。咲世子明白自己的脖子都熱得發紅了。


    “沒到那個程度。對方要比我小十七歲呢。再說,人家也沒把我當女人來看。”


    町枝把眼光轉向窗外的東京灣,海麵上浮現出細細皺紋般的波紋,大海也會老的。


    “那個,你聽我說,咲世,你還很年輕,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有一定會後悔的。今天才是最重要的,今天永遠不會再來,今天肯定比明天要年輕一天。愛情不是這裏的彈性……”


    中原町枝把放在臉頰上的手移到粉紅色衣服的胸前,


    “……是心靈的彈性。”


    咲世子覺得自己真是心腸軟弱,對町枝說的話竟也會鼻子發酸,心中正覺得吃驚,一顆淚珠已經落到了餐桌上;同時她也下定了決心,為了特地穿的這身黑色絲綢長裙,今天迴家途中去葉山的“碧露咖啡”吃一頓早晚餐,要讓德水看看自己穿長裙正裝的樣子。


    “哎,三宅有沒有說要自己開新的畫廊?”


    咲世子用手帕紙抹著眼角的淚水點了點頭,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地迴答:


    “是的,沒說什麽。”


    卓治丟掉了美術評論家這個飯碗後,憑著有鑒賞眼力,替町枝媽咪管起了畫廊,可以說,町枝媽咪是卓治的恩人。咲世子轉換了話題,添油加醋地聊起了那個筆頭慢的要命的戀愛小說作家的事來。


    午後,出了超高層公寓,咲世子的車就好像是在和夕陽並駕齊驅般地慢慢行走在海灣公路上,黑色的polo駕輕就熟地滑行在像抹了油似的柏油路上,車停在“碧露咖啡”的停車場時,正是夕陽西下的傍晚五點過後。


    穿過白色石灰的過道,走進被海上通紅的夕陽籠罩著的店堂裏,德水就在吧台後麵。咲世子感到胸口在狂跳,他還是那幅困惑的表情。但是這個年輕的侍應生正麵坐著一個二十出頭點的女人。


    女人下身穿著一條故意弄皺的細腿牛仔褲,上身是一件如奶咖一樣顏色的摩托車族的皮夾克,頭上帶著一頂同樣顏色的顯得有點大的鴨舌帽,帽沿深深地遮到了眼睛部分。雖然看不清臉部的正麵,但是


    光從側臉和氣氛來看,咲世子也能判斷出這是一個美得不同尋常的女人。


    鑽石型女人,咲世子想起了剛從町枝媽咪那兒聽來的這個詞。


    安娜.莫裏娜瑙牌子的絲綢長裙,真絲的開口短上衣,在耀眼的青春和天使的美貌前黯然失色,咲世子轉過臉去從吧台前麵走過。


    “啊,咲世子女士。”


    被德水這麽一叫,咲世子隻好迴過頭去。年輕的女人也看著咲世子,這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是個目光炯炯有神的姑娘。咲世子擺正心態,強作笑臉打了聲招唿:


    “你好,素樹君。是你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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