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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日後,大壽到了,戲班子還在排。眾人先去向老祖宗賀壽。


    於是,齊萱也是第一次見到了自己那位幺弟。


    齊玉麟今年六歲,白嫩而肉,五官幼小卻見精致,與齊萱有幾分像,眼角卻像齊老爺。他今個身上蹬著小飛魚靴,朱服,玉吊墜,一服貴氣的小郎君打扮,卻因頭上戴了虎頭帽,顯得有趣極了。


    他似乎懂點事了,也似乎被人教導過,在老太太身旁,像模像樣地對著齊老爺喊爹爹,又一本正經地向齊玉德齊芷齊萱等作揖,喊阿兄阿姊。


    獨獨喊不了娘。齊萱對我說,她竟無端想起林氏,縱然與恨不能離林氏十萬八千裏遠,卻忽然心裏莫名難受。


    等眾人一一拜過,戲也要開場了,眾人擁著老祖宗往園子裏去。


    ☆、第12章


    等各自尋了位置坐定後,內宅後花園的戲台上已經咿呀開始演了。


    老祖宗,自然坐在最好的位置。


    戲剛開演,就有得用的婆子同老祖宗說:“這次請的是最有名的男班……”


    餘氏年紀大了,眯著眼坐在最前邊,看了一眼這身邊最得用的婆子,毫不在意:“就是有名的男班才守規矩。這樣取樂的玩意兒,身為男戲子,又常往來大家內宅,若不是極守規矩嘴極嚴,早死得絕門戶。”


    婆子懂了,低低應了一聲,才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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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清唱,一折腰,一甩水袖。


    眼波微動,而情意如波濤生。


    秋水盈盈流青山,煙水重重高雲天。


    靈極秀極,偏偏一點高闊間又生英氣與飄然。


    他感受著春風,任由自己的心神熱烈,唱腔清揚。


    貴女們戴著輕而薄的帷紗帽,貴婦們正襟危坐。然而無論是帷帽下的貴女,還是端坐的貴婦們,目光都凝視著他的麵容,帶著微笑與驚豔。


    似乎在讚服這美。


    然而她們的眼睛,總是泄出了她們心裏的真話。


    眼睛總是會背叛人。他想。


    隻是這些眼睛,他早就不在意了。他撲入了這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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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狀元的身份被揭露了,要麽入皇帝後宮,要麽嫁給今日的弟子——即舊日的未婚夫婿。到底是重歸內宅。


    女狀元窮途末路,卻蔑然地一個個喝罵過去。


    她質問所謂的夫婿:你們說天地君親師,師道尊嚴。如今又為何逼師嫁徒?莫非女兒之身,就不用再管師道尊嚴!


    她諷刺群臣:你們說臣子當本分,不得媚上佞君。今日卻為何逼臣媚主?我隻願本分為臣,竟是不成!


    小生唱:“師也,道也,落得個師嫁徒,臣媚君,荒唐者誰耶?”


    又高闊聽得唱:“罷罷罷,重梳妝容,見君王。”


    小生做青衣。


    女兒之妝登金殿,重見君王,階前一謝昔日國士恩。


    再飄然聽得唱:“喏喏喏,再整裙釵,拜爹娘。”


    青衣起身。


    不孝之女見桑梓,複拜高堂,膝頭一跪十八養育德。


    君王當年說愛我才華,願得良相,匡扶社稷,君臣不相負。而今,為何因女兒之身,負我高才?


    父母當年說愛我誌高,願得佳兒,振興家業,長幼不相負。而今,為何因女兒之軀,負我宏圖?


    恩也消,怨也平。世間多情,多誹謗。


    女兒最被多情汙蔑。


    青衣再唱:“休用多情誣我,我去也——\\\"


    那個形容怪誕的女子大笑三聲,舉身向水中投去。


    她慷慨無畏,如英雄赴死。


    不,她就是英雄。她自己的英雄。


    奏樂已停。


    戲已落幕,一場人生已經結束。


    台下一片寂靜,青衣輕輕伏在台上一動不動,似乎也是耗盡生命,同那位女英傑一樣,失望又十分自得的永遠睡去了。


    這一片寂靜中,老祖宗先開了口,笑道:“倒有點意思。”


    又問:“這女狀元的最後幾出我也曾看過數次,這是誰改的後幾出?”


    一句話,似乎點活了伏著的青衣,他幽幽起來,垂手低眉,平靜道:“稟女菩薩,是小人。”


    不再唱戲曲的時候,是個清潤若玉的男子動聽聲音。


    老祖宗笑道:“改的有些意味,比那些動輒小兒女私奔卻大圓滿的荒誕戲折子強上許多,這戲裏的荒唐之女最後投水的報應也是警示了閨閣中人要守規矩。”


    聽到最後一句,青衣似乎想言語,微微抬頭,最後恭恭敬敬說:“貴人說的是。”


    老祖宗道:“這到投水便完了?怎麽似乎還有一出未完的模樣?”


    青衣恭敬道:“稟貴人,此戲乃是歡喜之作,因此等諸位娘子夫人用過膳,接著還有一出。”


    老祖宗笑道:“哦?不妨提前說來聽聽?”


    青衣垂眉,平靜道:“這荒唐之女自然有自己的荒唐歸宿,她的父母親族未來夫婿卻都是規矩人,自然要富貴榮華,一世國泰民安,因此還要演一出大團圓。這是午後的折子。”


    老祖宗笑了笑,不再問,就讓他退下。


    這話頭一開,既然老祖宗不覺這戲不吉利,又還有一出大團圓,就氣氛鬆了,小輩們也敢說話了。


    娘子貴婦們都慌慌忙忙評論起來:“唱腔尚不夠婉轉。”


    “極是,這身段扮相太剛硬了一些。”


    “不然,其實這旦角唱功勝在澄澈,但唱詞用情過重……”


    “這新編的詞卻不夠雅,過於市井流白……”


    似乎不挑出幾根刺來,就不足以掩蓋方才聽戲時的震動。


    齊萱是第一次聽這戲,她雖不是頂愛戲的人,卻也早已涕淚橫流,幸而有帷帽遮擋,又記得這是什麽姑奶奶跟前,才沒立刻猛然跳起來大聲喝好。


    此刻聽周圍一幹人等評論,齊萱耗盡自己十幾年的涵養功夫,好險沒有把那聲放屁大罵出口。


    周邊她們這些刺挑得也不能無理,然而卻是以小遮大。


    這個男青衣,他成功迴溯了一段人生,使那個虛幻的女人活生生現於人間。


    這就夠了。那些旁的技巧瑕疵,都是瑕不掩瑜。


    藝近道時,往往很多所謂的所謂細節,都是累贅。


    藝術……


    齊萱憤憤不平地暗地同猴子嘀咕時,暗自說加個大團圓是毀了此劇。


    一旁忽有人喊:“娘子!娘子!”


    原來有人倒了。


    倒的不是旁人,正是齊芷。


    齊芷跌坐地上,低垂頭,麵色蒼白虛弱,帷帽都落到了一旁。


    婢仆去扶她,老祖宗也過來了,問情況。


    齊芷被扶起來,隻說是自己竟聽得有些乏了,一時恍神不察跌倒。老祖宗便叫侍女扶他迴房休息片刻。


    又囑咐齊萱姊妹相陪些許。齊萱自然無話。


    她也是有些擔心齊芷。


    迴房的路上,齊芷好了一些,就不叫婢女扶了,侍女們剛離遠了一些,她就聽見自十歲以後就有些疏離的妹妹,有些憂慮的看她:“阿姊,你……”


    再冷淡疏離也是親姊妹。


    一向那樣的漠然而威嚴的齊芷,竟然有那樣的狂熱的眼神?


    齊芷被扶走,那個男青衣退下的時候,恰好背向而過,那一刹那,齊萱覺得她是不是看花眼了。


    看錯了才好……


    ☆、第13章


    壽誕期間,戲班子要連演七天。餘府早排了幽靜偏遠的院子給戲班子暫時居住。


    這天,拜壽的戲剛結束,天陰得可怕,烏沉沉,天上就嘩啦嘩啦倒起了雨。


    聽著自瓦上打落台階的雨聲,他正在房裏卸妝。


    脂粉半洗,仍舊是腮凝桃花,眸斜秋水,能酥人半兩骨頭。


    忽地,門啪地被推開了。


    銅鏡裏倒映出的人影模糊,他輕輕放下手裏的梳子,轉過頭來,看著站在門口雨幕中的女子,微微打量,忽然驚駭地站起:“齊大娘子?您怎在此地?”


    女子沒有迴答,不作聲地從門口走進來,衣衫上的水還在往下滴,臉上的發絲水藻一樣濕漉漉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死死抿著唇。


    窗外雷聲隆隆,屋裏有些昏暗。


    女子臉上的淚痕遮都遮不住,她麵色經過雨水的衝刷,蒼白得可怕,麵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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