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狠心父母把閨女往火坑推呢。說起來,城北秀才相貌堂堂,也就是人窮點,至今無人說媒啊,不知會不會參加今晚的鬼麵燈會。”


    “這月我們江陵可真熱鬧,城主要開武林大會,江湖上不少門派都要參加,什麽這個堂主那個掌門的,想必十分武威,真想看一眼呐!”


    “江湖人可不好招惹,小心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城南道觀又有小道士走失,據說巫山、江陵一帶接連有道士失蹤,也不知道是什麽作祟。”


    “應該不是江湖人幹的,在我們城主的地盤上,誰敢放肆。難道有狐仙作祟?”


    “朗朗乾坤哪來的狐仙?再說,哪那麽多狐狸成仙?”


    “說起來,也並非不可能啊,喏,比如那隻會坐凳子的大白狐狸,指不定就會作祟!”


    一片目光傾過來,大半個酒樓都對我們一桌虎視眈眈。


    “師父,我們是不是太高調了?”天璣扭過頭向我。


    我揮著筷子從菜碟裏夾魚丸,夾一隻溜一隻,戳一隻滑一隻,很是讓人惱怒,心不在焉道:“我們行走江湖,要低調。”


    天璣瞅了瞅桌上,默默伸出筷子,捉住一隻魚丸,送進我碗裏,又轉頭若無其事地逗旺財。旺財唰唰甩著大尾巴,隻見一條巨大的白影唿扇過來唿扇過去。


    千歲憂鄙夷地望著我,一隻筷子嗖的一下戳中一隻魚丸,炫耀似的從我眼前繞過,送進嘴裏,“帶著旺財你確定我們很低調?”


    我將他的炫耀無視,謹慎地吃掉碗裏的魚丸,一隻新的魚丸立即填補進來。千歲憂收起了鄙夷和炫耀的嘴臉,開始捧臉惆悵:“我忽然也想收一個徒弟了。”


    旺財見我們集中對魚丸熱衷起來,也毫不含糊,一爪拍過來,撈起四五隻,嗷嗚塞進嘴裏。其龐大體型以及出人意表的舉止,成功吸引了大片的目光,並促使部分人將不軌的想法變為了行動。


    “喂,小官人,算你走運,我家公子看中了這隻大白狐狸,想用這畜生的皮毛做個狐裘大衣,你開個價,不過不能超過二兩銀子!”一個身穿蔥綠色門派服的青年走過來,一把佩劍拍到了桌上,目光掃到我身上。


    在他走來的方位,一張桌上隻坐了一人,目若寒星,麵如冠玉,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其身後站了不少同樣穿蔥綠色門派服飾的隨從,神色中透著唯年輕公子之命是從。


    我詫異地看著來人,“我家旺財要賣的話,最低值五兩的樣子。”


    “嗷嗚——”旺財一揮爪子,拍碎了一隻碗碟,以此表達對五兩的不滿。


    我看了眼旺財,再看向蔥綠青年,“你看,它覺得五兩少了。”


    青年拔出一截佩劍,森然道:“一兩銀子,成交!”說著,扔出了一錠成色不純的銀子,在桌麵上滴溜溜轉。


    天璣和千歲憂的目光都隨銀子的旋轉而移動,待銀子落定後,又齊刷刷望著青年。青年懶得搭理不識抬舉的我們,拔出劍身,就向旺財雙眼刺去,打算就地取貨。天璣和千歲憂坐定圍觀,我趁機喝湯。


    劍離旺財的狐狸長嘴還有三寸距離時,旺財一爪揮出,堅硬狐爪利落地敲斷了長劍,緊接一爪抓過青年的手臂,透過衣料五道血印赫然,狐尾一甩,將來不及反應的青年甩出三丈之外,恰好砸向其身後錦衣公子的桌麵。


    錦衣公子霍然站起,反手抽出隨從佩劍,直取旺財背後。旺財縱然是隻機智的狐狸,且縱橫狐界少有敵手,卻也算計不過人類,剛剛沉浸在唾手可得的勝利當中,哪裏知道又有勁敵自背後下手。


    我甩手扔出湯盞,阻擊旺財背後的暗劍。叮的一聲,湯盞破碎,暗劍也偏移。錦衣公子見一擊不中,眾目睽睽之下,大失顏麵,挺劍就朝罪魁禍首我刺來。


    這時,天璣飛離坐席,擋到我身前,空手接白刃,手法奇快地貼近劍身,再貼近錦衣公子的手腕,一拍,錦衣公子長劍離手,僵立當場。


    “不要阿貓阿狗的都敢拿劍指向我師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後,天璣再往錦衣公子心口一拍,其人便飛出了我們的視線。


    酒樓外咣當一聲巨響。


    錦衣公子的隨從們都驚呆了,隨即迅速撤出酒樓,奔向外麵尋主去了。


    大概也沒有想到下手如此重,天璣愣了愣,小心翼翼轉向我,弱聲:“師父,徒兒不是故意的,內力沒控製住。”


    “下次注意控製力度。”我正色訓斥一句後,轉身趕緊收拾包袱,“快點,我們速速離開,人家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指不定就要迴去搬救兵了,一會就有掌門要來跟我們算賬了!”


    天璣不明所以地一麵配合我收拾包袱,打包飯菜,一麵不解地問:“掌門來了,師父照樣把他們拍迴去,怕什麽?”


    我撈過旺財就要跑路,“為師最怕跟掌門打交道了,快,趁著他們沒來,我們趕緊逃!”


    千歲憂不情不願:“哼,你好歹也是一代掌門,讓他們給你這堂堂蜀山掌門跪下都沒問題,能不能有點出息?別把我們的臉跟你一起丟啊?”


    萬萬沒想到,酒樓吃頓飯都能吃出官司來,好在我們逃得快,避免了一場門派火拚。


    千歲憂表示受我連累,遭受了一場無妄虛驚,必須給予補償。我見小徒弟也跟著我跑得一頭汗,有些過意不去,便提議:“那我們去逛街吧,江陵城物阜民豐,天璣想買什麽,為師給你買。”


    小徒弟仰起烏溜溜的腦袋,白玉小臉藏在狡黠的雲蒸霧籠裏,柔和的長睫毛忽悠一綻,水澤幽亮的眼睛望著我:“徒兒也不知買什麽好,師父給挑吧?”


    我看著她,想了想:“好。”


    “慕小微,我看中的東西,你也要給我買!不然我就去舉報你打傷了人家弟子!”有便宜不占不是千歲憂,無恥又無理取鬧的典型。


    我掂了掂袖裏荷包,所剩無多,決定將他無視。


    江陵城的大街,果然數不盡的繁華,同桃源鎮的物質匱乏有雲泥之別,一目掃去,便看花了我的眼。


    千歲憂是出身京城的花花公子,自然是見慣了繁華,眼下雖也興趣盎然,純粹是新奇作祟。倒是天璣,是真真對琳琅滿目的貨品好奇,走過一家鋪子,必停一刻,什麽都要拿起來研究。想必是須彌宮裏悶著長了這麽大,未涉入過俗間市井,未曾見過尋常玩意兒,連石磨都覺新奇,蹲下玩了許久。


    待她玩夠,我不得不做些引導:“這些是農家用具,以後為師帶你去鄉間看看,現下既然來到江陵城,咱們去逛逛其他,做些日常補給。”


    天璣聽話地點頭,跟著我往前走,步入了飾品區。


    千歲憂眼前一亮,頓時衝著扇子纓絡配飾去了,要裝點他紫闕輕侯的臉麵。


    我帶天璣到一家珠玉攤位前,讓她挑選。果然也是女孩子天性,一見就移不開眼。銀鐲珠釵玉簪,盤絲點翠金絡,光華璀璨灼人眼,也挑花了她的眼。


    讓她慢慢挑,我同老板打聽些城中稀罕事,比如是否有苗疆打扮的可疑人士出沒,可有模樣不男不女的可疑人士出沒等等。老板為了生意考慮,不得不使勁思索。我便一心二用,邊等老板迴複,邊瞅一瞅徒弟那邊。


    “這隻釵配不上姑娘的氣質,小可覺得,這隻步搖更佳。”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素衣男子,氣度從容,相貌溫文,一雙深深的眼盡在天璣臉上,修長的手指挑了一隻碧玉步搖,抬起手腕,就要替天璣插上發間。


    遭此變故,天璣明顯愣了愣,將腦袋一扭,躲過了,恰好望著我。我走過去,自釵粉堆裏擇了把犀角梳,“金釵玉簪確實俗氣了,唔,就這個好了,耐用,也便宜。”


    天璣連忙從我手裏接過,捧到心口,笑嘻嘻道:“好。”


    素衣男子看了看我,不認同地蹙眉,“一把犀角梳,能值幾錢?小可覺得,還是碧玉更配。公子若是銀兩不夠,小可可以買給這位小姑娘。”


    “我就要犀角梳,才不要一坨綠油油的碧玉!”天璣嫌棄地打量著攤位上的諸多金鑲玉,好似方才眼饞的不是她。


    攤位老板仇恨地將我們望著。


    素衣男子也因天璣的話而略顯尷尬,訕訕地扔了手裏的碧玉。


    ☆、第29章 他鄉遇故知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垛紅彤彤的草把子慢悠悠地晃過去,叫賣:“糖葫蘆——”


    攥著犀角梳生怕飛走的天璣循聲而望,目露渴望。素衣公子見狀,前去自掏腰包買下了一串糖葫蘆,似為彌補碧玉的尷尬,笑意矜持地將手中美食送到天璣麵前。


    天璣大大方方地接了,素衣公子一臉淡淡的欣喜尚沒來得及擴散,天璣轉手將糖葫蘆送到我嘴巴,懇切、真誠而固執:“甜的哦。”


    看她樣子,我是必須得吃。雖然一個大男人當街吃糖葫蘆想必很是不可理喻,但我實在不介意這些,大徒弟斷絕我的糖葫蘆多年,如今小徒弟知道這般孝敬我,實在令我欣慰至極,一欣慰就接過來啃了一顆。


    素衣公子對我瞭望良久,表情已入無悲無喜之境,想必也是不知該用何種表情表達才對。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對素衣公子致謝:“多謝小可公子,糖葫蘆很好吃,你要不要也嚐嚐?”


    小可公子眼角一抽,別過臉去。


    “師父,我們走吧!”天璣得犀角梳,我得糖葫蘆,所以她覺得我們已經圓滿了。


    小可公子驀地轉過臉,神色驚詫,“你們、你們不是情……咳……你們竟是師徒?”


    “嗯?”我很莫名。


    “師父,他的意思是您太年輕了。”天璣拉著我袖子,探過腦袋。


    小可公子不知中了什麽魔咒,迅速從灰敗的樣子裏複活過來,眼裏又蓄滿神韻,熠熠生華,“二位請留步,二位可是從外地來的?”


    “嗯。”我點頭。


    “不知怎麽稱唿?”小可公子殷勤相問。


    “在下姓慕。”我不明所以。


    “慕公子可知今夜江陵城有鬼麵燈會?不知是否有興趣參加?”小可公子眼神若有若無掠過天璣,迸起一簇簇火花。


    “唔,好似聽說過。”酒樓用飯時聽過一耳朵,可是鬼麵燈會聽起來就很可怕的樣子,不由做出了為難的樣子,“鬼麵,鬼,老夫怕鬼。”


    巨大的愕然神情擺上了小可公子的臉容,他震驚了片刻,準備悄無聲息收斂神情,又不自覺生出一點寓意不明的笑意,低低咳嗽一聲:“並、並不是真的鬼,隻是個麵具,也不是真的鬼麵具,是各種動物模樣,人戴在臉上,會有群靈亂象之感,所以才叫鬼麵。屆時燈會與鬼麵會,城裏未婚青年男女都要參加。”


    “這麽好玩?喂,慕小微你還猶豫什麽?我答應了,我們今晚就參加!”關鍵時候鑽過來的千歲憂聽了滿耳,頓時喜上眉梢,躍躍欲試,自我介紹道,“在下叫千小憂,跟這個木頭白癡和美貌小丫頭是一夥的,幸會幸會!”


    小可公子極能應變,立即反應過來,與千歲憂互相抱拳,“千公子幸會,今日相遇便是緣分,三位恰逢今日來到江陵城,趕上了鬼麵燈會,更是千裏有緣。今夜酉時,小可在此街中軸的悅君酒樓恭候三位。眼下小可有些事要去處理,先行告辭。”


    來也倏忽,去也匆匆的神秘公子留給我們一個更加神秘的夜裏見鬼活動,令千歲憂滿臉期待,天璣眯著眼不喜不躁,我憂愁地不想見鬼。


    天璣拉了拉我袖子,誠摯道:“師父不要怕。”


    我歎口氣:“還是先找家客棧吧。”


    這幾日江陵城有大熱鬧,外來的江湖人士濟濟,客棧接連問了五六家,全是客滿。


    拖兒帶女……不對……拖徒帶寵,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江陵城,如論如何也要尋個落腳地。我們繼續尋訪第七家也是最後一家客棧。


    “抱歉,客滿,好走不送!”


    又被掃出門。


    我們蹲在這第七家名叫“城北人家”的客棧門前,唏噓今夜恐怕要露天睡覺了。千歲憂數次砸出銀兩俱被銀兩反砸出來。據說城主定下條例,江陵諸多客棧均是住客至上,一旦落名登冊入住,便有一票否決權,決定自己的房間是否讓給新客。此時此地,自然是沒人願意犧牲自己,成全我們三人一獸。因此,千歲憂的銀兩全無用武之地。


    城北人家的小廝覺著我們蹲大門口有礙觀瞻,就要來將我們趕走。


    “我們的房間騰出兩間,讓給這三位住吧。”一聲天音,使我們絕處逢生。


    我們扭頭看去,客棧裏,一張對著門口的桌邊,一名年輕端莊的女子品了口茶,深藏功與名,對我們淡然一瞥。我與她目光一撞,正思量她是哪派弟子,如此良善將來定要迴報一二,且略疑惑江湖兒女竟有周身的氣度實屬不易。便看她忽然被嗆了一口,凝在周身的氣度瞬間潰散,身邊諸多女子忙上前,“掌門!”


    啊,竟是一派掌門。還是個女掌門。


    客棧小廝見客人有令,不得不從,忙對我們換了臉色,“三位請。”


    我帶著徒弟率先邁入,徑直到那女掌門桌前,行了一手江湖禮,“請問可是珞珈山唐掌門?”


    方才還端莊的女掌門見我步步走近,頓時嗆得更嚴重,咳出一眉紅暈,胡亂拂了拂手,“正、正是,不、不用客氣。”


    女掌門身邊的大弟子替她們師父問了:“請問閣下是?”


    我在她們微微錯愕的目光中,徑自拉過板凳,坐到了桌邊,思緒不由自主飄了一縷,遁入一段記憶,卻不願過多深入,浮光掠影就已是舊傷痕,“從前,在下同恩師前往過珞珈山,賀貴派前掌門唐真人的八十大壽,記得貴派女弟子較多,衣著打扮似同你們這般。這些年,看來是有新掌門繼任。”


    那大弟子忙拱手,“原來是師兄。”忽又覺不對,“我家掌門繼任已有九年,師兄怎會不知?對了,請問師兄尊門?”


    “閑雲野鶴,無門無派,鄉野村夫,未知今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往迴收著記憶,塵封的東西一旦開啟,收起來還真有些困難,也不知胡亂說些什麽。


    千歲憂怕我失禮得罪恩人,忙上前補充:“我這愚兄久居偏野,對如今的江湖十分不熟悉,禮節也生疏,還請勿怪。今夜得貴派收容,實在感激不盡。”


    女掌門好容易將自己整頓好,又端莊起來,眼風不時散一散,也不刻意,“既然是鄙派故人,自當竭力相助,請無須客氣,我名唐渡,帶領弟子們應江陵城主之邀,前來參加武林大會。”


    千歲憂也連忙介紹己方:“在下千小憂,京城人氏,聽聞江陵有武林大會,便想來見識見識,於是攜了我這鄉野村夫的愚兄慕小微一同來看熱鬧。”


    女掌門唐渡將眼風飄來我這邊,端莊地將我一看,“閣下自謙了,令兄氣度,怎是鄉野村夫,必是避世江湖,怡情山水。既是我師父的故人,便也是我的朋友。諸位需要什麽,同我講一聲,但有所能,必不推辭。”


    如此又寒暄一番,我們被領去了新騰出的兩間房。照舊是天璣和旺財一間,我同千歲憂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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