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助花(注一)


    一


    從剛才就一直聞到香味,原來是加世在煮味噌粥。


    用鍋子稍稍炒糊細細磨過的味噌,再加水煮成味噌湯,最後放進泡過水的米飯,撒上蔥花,接著淋上生薑汁,趁熱吃,比任何祛風邪的藥都有效。對微燒不退已經不舒服了三天、身子怎麽擺怎麽不適的吾兵衛來說,是值得感謝的美味。


    不知是當鋪這一行使然,還是原本個性就適合繼承這個家業,吾兵衛凡事一絲不苟,而且細心,在他的努力之下,“質善”的家產和他父親那—代相較之下已增加了將近一倍。因此,他在去年六十歲退休,將此一家業交給兒子夫妻倆,雖然表麵上退了下來,但他原本就打算在背地裏繼續掌控。


    可是,褪去“責任”的束縛,恢複輕鬆的身份之後,身體比意誌更不可靠。在此之前,吾兵衛時常誇口自己從未病倒過,最近卻連小小的風邪也不敵,而且,還整天在鋪子樓上簡樸住居裏邊的房裏躺著,讓人送飯、送殺水。他向來認為,即使是生病,在病榻上吃東西就是沒資格當商人的懶人,想起以前毫無顧忌經常這麽說的自己,吾兵衛總覺得很沒麵子。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當加世端著味噌香四溢的—人份砂鍋食膳進入榻榻米房時,他盡管內心十分高興,卻無法老老實實地顯露在臉上。


    “我又不是生什麽重病,明明可以跟大家在那邊一起吃飯。”吾丘衛不禁說出這種逞強的話來。


    加世嫁給他的兒子市太郎已經三年了,至今還沒有孩子,不過,兩個人感情很好,甚至招致人家說因為感情太好才沒辦法懷孕。市太郎很清楚父親那口是心非的性子,加世在夫婿的潛移默化之下,即使吾兵衛說些孩子氣的活,她也不會生氣。現在也一樣,她將食膳擱在吾兵衛被褥旁的矮飯桌上,利落地準備讓吾兵衛吃粥。


    她繞到坐起上半身的公公背後,幫他穿上棉袍。吾兵衛口裏雖然嘟嘟囔囔的,卻也乖乖將手伸進袖子。自從這年輕媳婦嫁了進來,因妻子早死,—個人養育市太郎並撐起質善鋪子的吾兵衛,此時第一次嚐到向家人撒嬌的樂趣。


    “看來好像有點退燒了?”加世望著慢慢吃著味噌粥的吾兵衛,一副滿意的神情說道。


    “早就退了。要是以前,老早就坐在賬房的格子屏風裏了。”


    “那太好了。”加世嫣然一笑,“既然這樣,可以讓客人來見爸爸了吧?”


    “客人?”吾兵衛在味噌粥的熱氣中抬起頭來,“有客人找我?”


    加世點頭說道:“中午過後,招牌鋪的要助先生來,他說如果大老板身體可以的話,想在傍晚時再來一趟。看他好像有急事找爸爸商量,所以我說應該沒問題。”


    “要助?”


    “是。”


    “他不是來下棋的吧?”


    “不是說等風邪好了再下棋的嗎?”


    加世說得沒錯,而且吾兵衛也很期待。


    “不是錢的事吧?”


    “怎麽可能。”加世笑了出來,“對要助先生家來說,在質善的那點生意是不看在眼裏的吧。”


    吾兵衛也知道加世說得沒錯。可是,他難以想象,那個要助會遇上困難跑來找自己商量。


    “也許有人來跟阿催提親了。”加世說完歪著頭接著說,“對了。我聽說,潮戶物町一家大批發商的嗣子,很迷戀阿催。”


    阿催是要助的大女兒,今年十八歲,是個身材高大又好勝的勤快姑娘。要助有三個女兒,他平常老是說,在她們全部順利嫁出去之前。他是死也不會瞑目的,尤其是喝醉時,總是一再提起這事。


    “親事的話,沒必要找我商量。”吾兵衛說道,“我是個鰥夫,不能當證婚人。”


    “那大概還是錢的問題吧。既然是要出嫁,一定會有很多花費。”


    沒必要再這麽猜測下去,當吾兵衛吃完味噌粥正在擦汗時,樓下傳來小學徒的喊叫聲,說是要助來了。


    招牌鋪的要助明明已經年過五十,但是矮小的身材上擱著一顆小小的圓頭、小小的—雙眼,像個正值愛搗蛋年紀的小鬼,他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樣。雖然他瘦小得似乎一陣強風便足以將他吹走,卻給人適合招牌鋪生意的印象,這一點十分有趣。因為他一副可以乘著風飛到半空中,雙手叉腰自高處檢視屋頂招牌的狀況,或修補招牌上麵的瓦頂的樣子。


    質善和要助的第—次往來,算起來約在十年前。當時吾兵衛從也是做生意的朋友那裏得知,相生町有個叫要助的做招牌的老板,他的招牌廣受好評,恰好質善那時也想換招牌,便請他幫忙,這是兩人交誼的淵源。


    當時,要助的招牌因細節別出心裁而聞名。例如,由於深夜也會有人上門買藥,他便在藥鋪招牌上使用銀箔,透過燈籠的映照,大老遠就能看到鮮明的字號;而在販賣賬簿之類的賬簿鋪招牌上掛上一個賬本,路過的客人若是翻看,便可以看到裏麵寫著價目表——情況大致就是這樣。


    可是,接受請托來到質善的要助,卻說當鋪正好是沒法在招牌上下工夫的生意之一,於是,質善的招牌就隻是豎立在樸素的倉房三角頂。據說,太顯眼了,客人反而會退避三舍。這一點吾兵衛也表示讚同。


    光是這樣的話,不過是招牌鋪與當鋪之間的普通交情罷了,隻是,天南地北地閑聊時,得知要助喜歡下棋——不僅喜歡,努力工作從未有過什麽興趣的他,四十過後總算學會了下圍棋,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嗜好,得知這個事情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因為當時吾兵衛也跟要助一樣,對五十過後才學會的圍棋十分著迷。兩人立即成為棋友,每隔十天便對著棋盤互相廝殺。


    明神下的一家圍棋鋪的招牌是要助設計的傑作之一。乍看之下,那隻是一塊在棋盤上排列木片削成的黑白棋子,再寫上大大的“圍棋鋪”而已。如果隻是如此,其他圍棋鋪前麵也隨處可見這種類似的招牌。但是,喜愛下棋的人,隻要看一眼,馬上就知道上麵的黑白棋的位置每天都在變換。而且也可以立刻察覺,兩軍時時處於激烈的對疇局麵——正是這樣的設計。事實上,要助想在招牌上呈現能夠吸引下棋同好的那種對局,吾兵衛也提供了不少想法。


    因此,質善吾兵衛和招牌鋪要助的交情始終是下圍棋的好對手。要助想下棋時,便來找吾兵衛,兩人一直下到不會影響第二天生意的深夜,要助才迴去——這是長年以來的習慣。吾兵衛退休後,也依舊維持這個習慣。這迴,吾兵衛染上風邪之前,兩人也下了一盤不分勝負的棋。


    如今那個要助,—本正經的,到底想商量什麽?


    由於吾兵衛還坐在被窩裏,來到榻榻米房的要助,顯得有些猶豫。


    “沒關係。”吾兵衛馬上說道,“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隻是,萬一傳染給你,會影響生意。”


    “我壯得很,每天在外麵四處奔波吹風的,你別擔心。”


    吾兵衛退下來之後,要助有時會像現在這樣把吾兵衛當老人看。盡管吾兵衛對這—點有些不快,卻也會激起他些微的優越感。畢竟要助到了吾兵衛這個年紀,能不能像他過著這般優雅的退休生活還很難說。這點要助也明白,才故意說些討人厭的話吧。


    加世捧著茶點進來,和要助閑聊了兩句便退下,要助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姿,鄭重其事地合攏雙膝。


    “老實說,質善老板,我現在卷入了有點麻煩的事。想聽聽質善老板的意見。”


    吾兵衛稱要助為“要先生”,要助則一直耿直地稱吾兵衛為“質善老板”。由此不難看出要助的老實和固執。


    要助平日那膚色黯黑的臉,今日更顯灰暗。吾兵衛心想,應該是真的遇上麻煩事了。


    就要助本


    人的說法,他長年在外奔波,目前也是,因此臉和雙手雙腳早已不是那種曬黑的程度而已,而是近乎鞣皮的顏色。隻要見過一次便很難忘記他的臉。


    有一次,加世忘了水壺擱在火盆上,將水壺燒焦了。吾兵衛看看慌忙善後的媳婦,又看看燒焦的水壺,覺得這水壺跟什麽東西很像,而—邊忙著善後的加世,似乎也這麽覺得。


    接著這兩個人幾乎同時撲哧笑了出來,他們邊笑邊說出彼此的感覺,這才知道,原來兩人都覺得“這水壺酷似招牌鋪的要先生”。要助就是這樣的一張臉。


    而那張臉,現在正因某種緣故看起來意誌消沉。他皺著臉,看來真的是遇上棘手事了。吾兵衛試著幫他解難。


    “家裏有什麽事嗎?”


    要助扭扭捏捏地挪動膝蓋。


    “是老板娘和女兒的事?”


    最後,要助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說:“這也有關……”


    吾兵衛笑了出來,“唉!看你一臉這麽嚴肅,我實在是不該笑的,可是你像個相親席上的姑娘那樣低著頭,根本沒法講話。到底怎麽了?”


    不知是不是吾兵衛的笑讓要助放鬆下來,他的眉頭也跟著稍稍舒展開來。接著他歎了一口氣,像往常那樣滴溜溜地轉動眼珠子,他說:“老實說,質善老板,我有私生子。”


    二


    吾兵衛脫口而出:“你在外麵有女人?”


    而要助宛如吾兵衛在質問他“你殺了人了”似的如撥浪鼓般直搖頭。


    “怎麽可能!我發誓絕沒有這種事。首先,我這種長相,怎麽可能有女人會接近?像質善老板這種有錢人的話,倒還有可能。”


    吾兵口—聽也慌了,“你不要亂說話。我家可是有媳婦的。”


    雖是許久以前的事,但是要助知道,吾兵衛曾經想娶一個茶館女人當續弦。這親事後來吹了。因為那女人另有情人,接近吾兵衛是看上質善的財產。這對吾丘衛來說是痛苦的迴憶。


    “總之,我完全沒有那迴事。”要助又補了一句,接著將膝蓋往前挪一步,“質善老板,我製作的掛燈一定會畫上一朵侘助花,這你也知道吧?”


    叫賣蕎麥麵的小販或小酒店,為了吸引客人並作為夜晚的照明,會在攤子或鋪子前掛上掛燈充當招牌,通常在燈籠紙上直接寫上鋪子字號或生意別。盡管寫一個賺不了多少錢,但隻要有人拜托要助,他總是一口答應。


    然而,通常隻要寫上字號或“蕎麥麵”、“飯”就可以交差了,但是要助必定會麵上幾筆,而且每次畫的都是侘助花。


    侘助別名唐椿,是一種樹,開的花像山茶花,有紅、粉紅、白等三種顏色,但並不是隨處可見的樹。侘助花的顏色明明跟山茶花一樣漂亮,開花時卻總是悄悄地、孤寂地垂著花瓣,那模樣很得偏愛枯寂優雅的風雅人士的喜愛,尤其風流雅士很喜歡在院子裏種植,而且在俳句裏常被用來表示冬季。


    “嗯,這我當然知道。那是你喜歡的花。”


    吾兵衛曾聽說要助打從年輕時便在掛燈上畫侘助花。吾兵衛曾向他為什麽畫那種罕見的花,要助有點難為情地說——


    他以前還在招牌鋪師傅家學習時,隔著籬笆,住著一對醫生父女,那戶人家的小院子有一株侘助樹。當然,那時要助還不知道樹名。


    “那町醫生的女兒,是個很漂亮的姑娘。可是,我和她的身份相差太懇殊,根本不可能有所接觸。雖然對方看上去也不是什麽有錢人家,但畢竟生長環境不同。”


    原來年輕時的要助,將醫生那經常低著頭的清純女兒,聯想成隱在綠葉間的侘助花。有一天他看到那女兒獨自在院子,於是鼓起畢生的勇氣,與對方搭訕。


    “我問她,這花很漂亮,到底是什麽花?”


    姑娘告訴要助這花叫侘助。又說,雖然沒有山茶花的華麗,但這花看起來很寧靜,我很喜歡。


    那姑娘不久便嫁人了,要助的單相思也就此結束,但對侘助花有了特殊的情感。之後,他便開始在隻需寫上呆板字麵的掛燈上畫起粉紅色的侘助花。


    “—開始,我是懷著有點甜蜜的情感的。但光是這樣的話,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就不會再畫了。可是,我畫的帶花掛燈逐漸受到歡迎。基本上那是十分罕見的花,聽說客人看到花會不禁停下腳步。我正是因為那掛燈才有了信心,這才敢獨立門戶,做招牌生意。所以,就算我已經忘了那個醫生的女兒,但仍繼續麵上侘助花。對我來說,那也是吉利花。”


    二十多年來,要助一直在掛燈上畫著粉紅色的侘助花。認識質善那時,他當然早就這麽做了。若有人問他為什麽畫那個畫,對方要是泛泛之交,他便說:“很漂亮吧,是我喜歡的花。”對方要是像質善這樣交情好的客人。他便說出昔日那淡淡的戀情——他向來如此。


    然而,事情就發生在兩年前,也就是製作町河畔一家蕎麥麵鋪掛燈時。


    “那老板娘是個大美人。”


    所以盡管不是很熟,但因為對方開口問了,他便老實說出為什麽麵侘助花的原因。美人老板娘—聽便捧腹大笑。


    “我那時羞得臉上幾乎要著火了。”


    那老板娘人很壞,竟然每次都讓鋪子裏的客人和認識要助的人看那掛燈,把他的戀情說出去,讓客人當下酒菜。


    “可是,對方是客戶,我也不好生氣。”


    也有聽了老板娘的話來找要助製作掛燈的客人。這種客人總想聽要助親口說出昔日的戀情,而且是抱著好玩的心理。


    “連我也受不了,有—次生氣了,於是瞎編—個故事。”


    “瞎編?”


    “嗯。我說,我沒跟町河畔的老板娘說實話,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這樣的。”


    因是臨時胡謅的,編不出複雜的故事。恰好那時要助的女兒們喜歡讀有插圖的通俗小說,要助便借用小說裏的故事。


    “那個故事說的是因為火災而失散的母女的艱辛,很好看……”


    要助便借用小說精彩的地方,隨便編了個故事。


    “我有個因為火災而失散的女兒,我相信她還活著。和她失散時,她還很小,但是她知道我喜歡侘助花。所以每次有人找我製作掛燈,我心想要是畫上侘助花,也許有一天女兒會看到,便可以和她重逢也說不定,所以才每次都畫侘助花。”


    吾兵衛在心裏暗暗叫好。就要助來說,這故事編得太好了。


    “我想,這種故事應該就沒有人會再取笑了。可事情沒那麽簡單,對方還是笑著問我真的假的。”


    他本來就是個不善於說謊或編造事情的人。要助說,他覺得很厭煩,之後,不論何人何時問起,他都絕口不說畫上侘助花的原因,而他也始終如此。


    “既然這樣,那不是很好嗎?不懂風流、不尊重別人迴憶的人。別理他們就是了。”


    聽吾兵衛這麽說,要助撫擘著後頸點頭說:“質善老板說得很對。那樣做的確很好。”


    要助像是怕別人聽到似的,壓低聲音如此說道。吾兵衛探出身子說:“結果,之後又有什麽事嗎?”


    “之後……”


    要助又是一副難以後齒的模樣,然後嘟嘟囔囔地說:“如今,我因一時氣憤隻說過一次的胡謅故事,竟招來惡果。”


    “你是說……”


    吾兵衛恍然大悟,這就是為什麽你說你有私生子的原因?


    “是的。”要助一副打心底吃不消的表情,“這是四五天前的事。有個女人來我家,說她看到那掛燈,並聽鋪子的人說了掛燈的故事。”


    已猜出結果的吾兵衛皺起眉頭,要助無奈地點頭。


    “她說,阿爸,我就是阿爸那個失散的女兒。”


    三


    前來認父的假女兒,名叫阿雪,二十四歲,是根津神社附近的普通人家的女兒。


    好不容易風邪好了的吾兵衛替完全沒轍的要助前去探訪,而那個住家一眼就不難看出是以某種職業為生的女人住處。當然或許一般人不會視姨太太為一種“職業”。


    不巧,阿雪塚似乎沒人在。撲了個空,令吾兵衛很失望,反正也是順便打發時間,他拜訪了鄰近的幾戶人家,套對方的話,看能不能打聽出有關阿雪的事,結果大家都說了,而且都是壞話。


    納阿雪為妾的是日本橋那一帶的一家大鋪子老板,與阿雪的年齡似乎相差很多。阿雪住在老爺提供的住處,前後算算大約有三年了,這期間,她不但不與鄰居打招唿,連擦身而過時也從不微笑。她一方麵一副不把窮人看在眼裏的姿態,另一方麵卻又若無其事地對鄰近的年輕男子送秋波。老爺不在時,她無所事事地到處玩,老節來時,即使大白天也關上木板滑門窩在家裏喝酒吵吵鬧鬧的。


    “她說自己原本是藝妓,可是偶爾從她家裏傳來的三弦琴聲或小曲,難聽得真是會笑死人。她肯定是個靠枕頭賺錢的藝妓。”


    住在斜對麵的梳妝鋪老板娘,則是張合著鼻翼接著說道:“那個老爺,大概被色欲迷得昏頭了,都一大把年紀了,真是不成體統,太不像話了。”


    聽說,阿雪總是打扮得很華麗,頭上也插著昂貴的梳子簪,家裏有個下女。這些似乎也招來那些鄰居婦女的怒意。


    總之,吾兵衛認為,納阿雪為妾的老爺,品味不錯。整個住居看上去非常寧靜,與其說這是姨太太的住處,倒不如說是退休老人的隱居住所。由於吾兵衛隻是在圍牆外繞了一圈,不能看到全貌,但是從屋頂看來,屋裏似乎沒有茶室。


    阿雪究竟為什麽要害要助,吾兵衛完全猜不出來。如果隻是好玩的惡作劇,實在不可原諒,可是,一個姨太太,真有閑工夫去戲弄一個不相幹的招牌鋪老板嗎?或許她真的有很多時間,但是老爺應該不會讓她太自由。


    聽說阿雪至今兩次造訪要助。當然,最初那句“我是你失散的女兒”,讓不知個中緣由的要助老伴兒和女兒們大吃一掠,家裏也因此鬧得雞犬不寧。盡管如此,阿雪第二次造訪時,仍提著點心盒,厚著臉皮說“這是給妹妹們的禮盒”,讓阿催三姊妹怒不可遏。


    (想不通……)


    吾兵衛望著阿雪家緊閉的大門,在心裏默默地說道,又覺得人言可畏。要助因僅僅一時的氣憤隨口編造的話,不知在何處以何種方式傳到這友人的耳裏,才惹出今天這場風波。


    隻因當事人要助對此十分困擾,吾兵衛才不自量力地出麵當調停人,其實吾兵衛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服或勸阻阿雪,叫她停止這種無聊的惡作劇。畢竟,他也猜不出對方的用意。


    (本以為至少先看過她的長相再想辦法,不料對方竟然不在家。)


    雖說姨太太是見不得人的身份,但一個過著富裕生活的年輕女子,不可能企圖恐嚇、勒索五十出頭的招牌鋪老板。何況,她提著點心盒來,雖然有點愚弄人,卻又有耿直的地方。真是個奇妙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陷入沉思吧,吾兵衛沒有察覺有人靠近,當對方開口搭訕時,他嚇了一大跳。


    “你是阿爸派來的人?”


    敔衛轉過頭去,隻見有個穿著顯眼的條紋衣服、搽著厚厚胭脂的年輕女子,眼珠子朝上看著吾兵衛。女子胸前抱著紫色布包。


    這迴她說的是“阿爸派來的人”!吾兵衛幹咳一聲,提起精神。


    “你是阿雪姑娘?”


    “是的。”


    阿雪打量著吾兵衛。


    “我是招牌鋪要助老板的朋友。老實說,正是為了你那個‘阿爸’的事來找你商量。”


    “沒什麽好商量的。”


    阿雪輕快地自吾兵衛身邊走過,打開大門,背對著吾兵衛說:“失散至今,總算重逢。往後我隻想孝順阿爸,隻想給妹妹們穿得更漂亮、吃得更好。這是應該的吧?我們有血緣關係嘛!”


    吾兵衛挨近阿雪一步,“你應該也知道,那是胡謅的、是隨口編派的謊言吧?要助老板很困擾。你又不是過得窮,讓那樣老實勤勞的一家人苦惱,你到底是什麽居心?惡作劇也得有個限度。你能不能適可而止?”


    阿雪打開大門,快步走了進去,然後以挑釁的眼神迴頭看著吾兵衛,態度堅定地說:“你不要管我,這事跟你無關吧?這是我們家的事。”


    “你啊……”


    吾兵衛想追上去,但大門幾乎就貼著他的鼻尖砰的一聲關上了。


    (真是的……)


    怒氣無處可發,吾兵衛隻能深深地唿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從大門的木板縫隙中,吾兵衛看到裏麵沿著踏腳石直至玄關前的那一帶的樹叢中,有紅色的東西時隱時現。


    吾兵衛仔細一看,原來是侘助花。


    原來如此,吾兵衛心想。有侘助花也不奇怪。反正是個在妾的住處蓋茶室的風雅老節,院子裏種幾株偉助樹做做樣子,一點也不奇怪。


    原來老節提供給阿雪的住居有侘助花。


    當然這並不表示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但也不能硬闖進去,吾兵衛隻得徒勞無功地先迴去。


    招牌鋪一家與阿雪之間的奇妙往來,之後又斷斷續續持續了一陣子。阿雪偶爾會心血來潮地突然造訪要助一家,對要助就像親生父親那樣搭話,對著“妹妹們”笑。她每次總是提著禮盒來,大方地留下。想讓她吃閉門羹根本沒用,無論怎麽趕她走,她總是不走,但是,待了一個時辰左右,她又會坐立不安地說“那我下次再來”,然後離去。


    要助每次來吾兵衛家都會描述那光景,也每次問該怎麽辦,但是吾兵衛也毫無對策。之後,他又再度造訪阿雪,但她仍然不讓吾兵衛進門,不肯聽吾兵衛說話。


    某天,吾兵衛試探性地問加世。就年齡相近的女子看來,你覺得阿雪怎麽樣?那女人為什麽要這樣鬧事?


    不料,加世的表情十分認真,連隻是隨口問問的吾兵衛都嚇了一跳。接著,加世思索了好一會兒,吾兵衛反倒覺得窘,正打算說“不必那麽認真想”,加世總算開口迴答:“爸爸,我不知道。因為我很幸福。”


    那時加世是低聲說出“幸福”這兩個字的,仿佛這樣說是罪孽深重。


    走投無路的要助,模樣有點可憐地說:“我親自到阿雪那兒跟她說說看好了。質善老板,你跟我一起去好嗎?”這是三個月後的事。


    然而,與要助老伴兒和女兒們仔細商量之後,決定視談判的情況,必要時也向根津那一帶的町幹部通報,但是要助和吾兵衛到了阿雪家,阿雪已不在了。


    裏麵並非空屋,可以聽到一些動靜——屋內傳出年輕女子的笑聲。


    吾兵衛試著去跟上次告訴他種種內情、住在斜對麵的那個梳妝鋪老板娘打聽。果然如他所料,老板娘知情。


    “那個阿雪被老爺趕走了。”


    “趕走……”


    “是的。老爺有了新的這個。”老板娘豎起小指,“他有了新歡,現在換她住在那裏。”


    老板娘接著因氏聲音說:“聽說,那個叫阿雪的,早就有點不正常,老爺大概也很頭痛吧。這事我們完全不知道呢!”


    “阿雪姑娘什麽時候走的?”


    吾兵衛問道,老板娘歪著頭說:“我想應該是最近。可能兩三天前吧,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那個人不見了,換別人住進來。這迴的女人,甚至帶她母親同住。她們來打過招唿,一副光明正大的樣子。就是那母親當時說的,她說:‘往後我家女兒還承蒙各位照顧。以前那個叫阿雪的


    ,腦筋有點不正常,好像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往後請大家多多來往。’”


    吾兵衛迴頭望著那戶人家,要助也跟著迴頭。


    “阿雪姑娘什麽也沒帶就走了?”


    “大概吧。要是用大板車運走家具,我們一定會察覺。”


    吾兵衛兩人跟老板娘道過謝,走近那棟不時傳出年輕女子興奮聲音的住家。


    今天也是大門緊閉。


    “要先生,你從木板縫看看。”


    吾兵衛催促要助。


    “那裏麵有侘助樹吧?”


    要助伸長那短脖子,踮起腳尖,總算看到了紅花,連連地點頭。


    “那姑娘為什麽被趕走?”


    吾兵衛如此喃喃自語,要助也自言自語地接著說:“為什麽到我那兒呢?”


    “說真的,她到底在哪裏看到要先生的掛燈呢?”


    “到底在哪裏聽到我那胡謅的故事呢?”


    阿雪到底在這個故事裏看到了什麽?在她那快要神誌不清的腦袋裏到底映照出什麽畫麵?


    (我隻是想孝順而已。)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不久,吾兵衛開口了,但是他說的話教人聽了很難受。


    “阿雪知道她就要被趕出去了嗎?”


    要助默不作聲。其實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吾兵衛也是。


    要助再度踮起腳尖窺視大門內,他看到了花辦垂掛的粉紅色侘助花。


    “花,快謝了。”


    要助低聲說了這麽一句。


    注一:侘〔chà〕助,椿的一種,多於冬季綻放。椿有點類似於國內的山茶花,但不完全相同,品種非常豐富,僅日本獨有的品種就有2000種之多。最有代表性的當屬侘助了。在侘助中,白侘助最為名貴,因為它是日本茶道的用花,有一種凜然淡泊,超凡脫俗的氣質。但是,如果種在自家的庭院裏,則有淒涼之感。“侘”(同詫)《辭海》中用例取自《離騷》,用於形容“失意貌”。“侘”字和“寂”字一道,被日本人借去表述茶道和俳諧的理念。日漢詞典的解釋是“侘”:“閑寂,恬靜”。“寂”:“樸素優美,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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